李俊閣的名字,在古建修復界是一個傳奇。20世紀60年代,20多歲的他已是北京城罕見的“八級木工”。他手握墨斗、鑿刀,不光在故宮、頤和園的修繕工程中錘煉技藝,足跡更是遍及佛光寺、獨樂寺、柳灣等古建遺址地,精心修復國寶。
學透了木工
能憑手藝吃飯
3月的北京,春風拂動。穿過北京城南的一片公園綠地,繞過竹林,一處頗具熱帶風情的住宅區(qū)映入眼簾。走進李俊閣的家,年已90歲的老人立刻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站起身,精神矍鑠,笑容可親。桌上擺放著他制作的隆福寺藻井木結(jié)構(gòu)微景觀,壁柜里還整齊擺放著圓明園大水法、海晏堂等微景觀,令人嘆為觀止。
30年前那場與隆福寺藻井的“生死博弈”,讓這位干了一輩子木工活的古建修復專家聲名鵲起。隨著近期“天花板中的天花板”一天宮藻井的爆火,“老木匠”李俊閣把碎成塊的藻井“化零為整”,讓國寶重現(xiàn)人間的故事,感動了眾多網(wǎng)友。
仔細欣賞李俊閣的作品,每一座建筑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恰到好處,造型逼真。一處連廊細致入微,自然流暢;一座噴泉平整光滑,造型雅致;尤其是木作的天宮藻井內(nèi)部,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看見祥云的舞動,聽見神仙人物的對話。這些作品凝聚著李俊閣的匠心與情感,每一道工序、每一次打磨,都是他與木頭的交流,也是他對木工技藝的極致追求。
1935年,李俊閣出生在河北樂亭,幼年時跟隨父輩來到長春生活。當時父親讓他學木工,說學透了木工,能憑手藝吃飯。正好姨父當時在建筑行當工作,他就跟著姨父,做了學徒,學習豪式建筑(一種傳統(tǒng)的木結(jié)構(gòu)營造技藝)。就這樣,李俊閣與木工結(jié)下不解之緣。直到今天,記憶深處的那些畫面仍時常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鮮活而生動:小時候他常蹲在木工坊里,看那些形狀各異的木料在姨父手中變成精巧實用的器具。木屑飛揚間,姨父專注的神情、利落的動作,在他的心中種下了熱愛木工的種子。
別看現(xiàn)在李俊閣年事已高,但他對木工的熱情絲毫未減。他家里的陽臺就是他的木工坊,平時他經(jīng)常動手做木工活。那里擺放的各式工具令人眼花繚亂:電刨、圓鋸、手工鋸、木工刨、木銼刀、量具甚至工作臺上還安裝有小型雕刻機,可以在木構(gòu)件上進行開槽、開榫等作業(yè)。每一件工具都養(yǎng)護得光滑發(fā)亮,能讓人直觀感受到老爺子對工具的愛護有加,感受到歲月與手藝的“雙向奔赴”。李俊閣拿起任何一件工具,都像是與老友重逢,熟悉而親切。
在整潔光亮的臺面前站定,老爺子推動刨子演示操作手法。工具與木頭碰撞傳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悅耳;一塊木構(gòu)上的結(jié)合面經(jīng)過修整,逐漸變得垂直、平滑。李俊閣坦言,自己是在父輩的言傳身教中,逐漸領(lǐng)悟到了木工技藝的精髓,決心傳承這份匠心的。
真磚真瓦制作“大雄寶殿”,窯燒小磚搭建 “長城”
1956年,因工作調(diào)動,李俊閣從長春來到北京工作。當時有人勸他,不如趁此機會當個科長,但他還是覺得當木匠好。
年輕時,李俊閣就憑借精湛的手工技藝嘗到勞動果實的甜美。1981年,他住在宣武門的胡同平房里,每天下班回家就開始鉆研手藝,在家里用真磚真瓦制作了1:40 的白塔寺大雄寶殿、三世佛殿,里面的佛造像工藝精湛。有一天,一位中國科學技術(shù)館的工作人員到北屋的康老太太家做客,聊天中康老太太跟他說,西屋老李做的大雄寶殿特別棒。他到那兒一看,說:“真不錯,明天讓我們館的教授來看看?!钡诙?,來了好多人,那位教授看得特別細致,當他發(fā)現(xiàn)連大殿的門都是活的,開關(guān)自如時,贊不絕口地說:“你可真了不起!這么一點東西做得這么結(jié)實、靈活!”那位教授當時就拍板:“我們要了,你說多少錢吧!”李俊閣“使大勁”要了8000元,沒想到對方說:“這東西值錢,我們1萬元要了!”
后來,李俊閣又接了一個訂單一制作獨樂寺觀音閣建筑模型,又掙了1萬元。從那之后,家里的生活變得寬裕多了,這也讓他有更多時間鉆研技藝。后來,李俊閣出去做工程,去了長城、頤和園、少林寺、十三陵。其中,接觸長城景觀工程的經(jīng)歷令他至今難忘。當時招標的時候,一家很有名的公司展示出一座烽火臺的模型,是從老龍頭一直到嘉峪關(guān),縮小到 1:10 的比例呈現(xiàn)的,使用大城磚打造的效果十分逼真。所有人看了幾乎都覺得,這個工程肯定就是他們的了。
但李俊閣沒有放棄。他繞著模型看了又看,接著四處找人詢問,后來找到平谷的山溝里,問家里有窯的當?shù)乩相l(xiāng)有沒有泥坯子、面砂。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有了信心:“有這些就能用土窯燒出小藍磚。覆上面砂燒出的磚,在燈下有反光。我們也做一個 1:10 比例的烽火臺,保證漂亮!”燒磚的時候,李俊閣守著磚窯寸步不離,出窯一批小藍磚,他就帶著人趕工程。“我們都是按規(guī)矩砌磚,烽火臺上的門楦、窗楦,包括城墻邊上的圓角,都是根據(jù)規(guī)矩照原樣做出來的,有弧度的地方都是六分頭、五分頭、四分頭…一點一點往上收?!眾^戰(zhàn)了10多天,李俊閣幾人做的長城微景觀一出手便驚艷四座,最終他們?nèi)缭傅玫竭@個工程。
讓破碎的天宮藻井重生,聽見千年文明的回響
現(xiàn)在爆火的天宮藻井,曾是隆福寺萬善正覺殿明間藻井。這座明代景泰三年(1452年)落成的木構(gòu)奇觀,曾是京城最負盛名的藝術(shù)瑰寶。它有6層穹頂,瓊樓玉宇懸于云紋之間,1400余顆星宿繪成唐代星象圖,四大天王托舉天宮,二十八星宿神像熠熠生輝。它不僅是建筑技藝的巔峰,更是古人“天人合一”宇宙觀的具象化表達。
然而,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藻井被倉促拆卸,構(gòu)件散落于西黃寺后院,有些甚至被棄置于廁所角落。盡管古建專家展開了搶救工作,但歷經(jīng)10余年,藻井已淪為\"東倒西歪的木頭堆”,而且結(jié)構(gòu)圖紙遺失,構(gòu)件殘缺不全。
1994年,北京市文物局將天宮藻井的修復重任交到李俊閣手中。“每一塊木頭都有它的位置,就像拼立體拼圖?!泵鎸σ坏亓闵⒌哪炯?,李俊閣帶著工程隊的人蹲在地上“攢”藻井,一待就是數(shù)月。之后,他帶領(lǐng)團隊用墨線標注、榫卯試接,用手指摩挲木紋走向,復原明代匠人的設(shè)計邏輯,一干就是三年多。
“天宮藻井有兩萬多個斗拱,從斗拱的斗口就能知道建筑的規(guī)模,梁、柱的用料大小全能算出來。天宮藻井是皇家等級的,它的中心直徑有4.2米,天花板像是一個大的圓傘,分布著滿天星斗。藻井有六層,三層五彩祥云、三層佛龕,分布著68座建筑以及眾多神仙人物,每個人物頭上都有一圈光暈。我們需要一層一層修好,再看哪兒不合適,再修?!崩羁¢w細述道,“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必須把藻井細化——你看它里邊的小佛龕不是雕刻的,也是用構(gòu)件做的。而且人物姿態(tài)各異,修復的時候就需要對空間把控極為精準?!崩羁¢w說,修復過程也有遺憾:部分構(gòu)件因年代久遠徹底損毀,缺少的大概有1/3,他們只好用紅松木給補上,補完之后再一排一排列好。
最終,李俊閣和同事基本恢復了藻井中心圓井部分。1998年,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再次組織人力在此前的基礎(chǔ)上對藻井進行了全面修復。1999年6月,天宮藻井在先農(nóng)壇太歲殿吊裝完畢。歷經(jīng)滄桑變遷,國寶終于重現(xiàn)世間。
天宮藻井不僅印證了中國古代木構(gòu)建筑的技術(shù)高度,更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工匠對自然的深刻理解。如今,高懸于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的天宮藻井成為鎮(zhèn)館之寶。游客慕名而來,打著手電筒仰望星圖,光影流轉(zhuǎn)間,仿佛穿越時空與古人對話。
傳統(tǒng)木工最需要基礎(chǔ)知識,一定要去現(xiàn)場
在李俊閣看來,文化遺產(chǎn)保護是一項需多方協(xié)作、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技術(shù)的復雜而有意義的工作。只有深入了解和研究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對古建筑和工藝有更深的了解和研究,才能真正評價和傳承老祖宗的智慧與技藝。
李俊閣喜歡收集木頭。他從小在木材堆里穿梭,愛看每一塊木板,看質(zhì)地、辨紋理、查瑕疵,一絲不茍,如同在尋覓世間珍寶。一塊木料,在他眼中蘊藏著無限可能。輕撫木料的紋理,他仿佛能聽見木頭的“心聲”,知曉它最適合被做成什么。
“我原來住的胡同里有一家委托行,我跟掌柜的早就說好了,有好木頭都給我留著,大的小的我都要?!蓖诵莺?,李俊閣把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熱愛的手作技藝上。他花三年時間精心制作了紫檀木的隆福寺微景觀,說:“我一直有個心愿,希望隆福寺能夠重建,恢復它宏大的文化氣韻?!?/p>
搞了一輩子木工,李俊閣直言,木工最需要的就是中等測繪學的基礎(chǔ)知識,“一定都要學到、學透。比如常用對數(shù)表,用的時候腦子里就有,不用查表?;A(chǔ)幾何圖形也要熟記于心,畫透視圖的時候就能得心應手”。李俊閣展示了自己以前畫的透視圖,尺度準確,明暗真實,莊重立體,細節(jié)完整,令人贊嘆。他笑著說:“干手藝活兒,一定要對自己的作品有高品質(zhì)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一定要親自考察、深入了解,然后制作施工圖,這點非常重要。不去現(xiàn)場看,怎么能確保工作的專業(yè)性?!?/p>
在李俊閣的人生中,木工早已不只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信仰,一種對傳統(tǒng)技藝的堅守與傳承。他一輩子憑手藝吃飯,用一生的時間詮釋著匠心獨運的含義,在榫卯之間,鐫刻下屬于自己的傳奇,成為傳統(tǒng)木工技藝的一座不朽豐碑。 ⊕
(摘自《北京青年報》2025年3月11日,秋水長天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