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波：“書船”遠去

2025年6月11日，蘇州鈕家巷，掛著紫紅色招牌的小書店“文學山房”店門緊閉，門上貼起了“家中有事，暫停營業(yè)”的字條。門口的鳥雀聚集在地面上盤旋，尋找那個每天準時在門口撒米投喂它們的老人，卻一無所獲。直到書友紛紛趕來，店門口擺起了一束束白菊花，人們才明白，這間書店的主人江澄波永遠離開了。

在蘇州，99歲的老人江澄波和他的“文學山房”是一個傳奇。這間經(jīng)營古舊書的店鋪外觀簡樸平淡，書架和陳設都是20世紀90年代末的風格，顯得略微有些過時。但它卻有種神奇的魔力，吸引著全國的古舊書愛好者不時前往。幾乎每天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戴著黑框眼鏡，有些駝背的江澄波都會端坐在門口等待讀者。他能精準地叫出那些熟客和舊書愛好者的名字，他們來自哪里，喜好是什么——即使一年中他們只能匆匆地見上一兩面。

或許，能夠見到這樣一位獨特的店主，和他說上兩句話，是人們對這家老店的真心期盼。從16歲入行算起，江澄波從事古舊書行業(yè)已經(jīng)八十多年，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與故紙為伴。他對古舊書有深入的研究和精準的判斷，曾因為買賣書籍，與鄭振鐸、顧頡剛、錢穆等名人結(jié)緣。同時，他也是一位水平極高的版本學家，精通古籍修復和版本目錄學，憑著一雙慧眼“經(jīng)手”過不少國寶級的珍貴古籍。因為這些貢獻，他被當?shù)厝俗鸱Q為“蘇州一寶”。

在時間的長河里，江澄波和家人守著這家由他祖父創(chuàng)立的小店，在古舊書和人之間延續(xù)著一段段流動的緣分。用江澄波自己的話說，他就像是一艘載書、送書的小船。這艘小船在歷史的浪花中浮沉，也讓古舊書沾染上了屬于愛書人的記憶和情感。正如曾為江澄波整理口述史的著名藏書家韋力所言，江澄波所從事的舊書行業(yè)中，有著一種叫“人情”的東西，是與現(xiàn)代的出版業(yè)大不相同的。而如今，人們并不知道，這種“人情”，是否會隨著“江澄波們”的離去而消散，再也無法重現(xiàn)。

“一頁宋版一兩金”，十部！

昆曲學者、北京理工大學講師劉昂一直感覺“冥冥之中有注定”，因為在江澄波去世之前的幾天，他還見到了這位老人。劉昂的研究領域是昆曲，也是資深昆曲愛好者，每年去蘇州的機會很多。多年前，在朋友的推薦下，他知道了“文學山房”是淘舊書的好地方，有很多別處見不到的古舊書。于是，他習慣了每次去蘇州都會去店里淘淘舊書，和江澄波聊聊天。2025年的端午節(jié)假期，劉昂去蘇州參加昆曲愛好者的聚會，下了火車，他想起“文學山房”下午四點多鐘就要關(guān)門，生怕錯過拜訪時間，就直奔店里。到了店里，江澄波一眼就認出了他，叫他“北京來的昂先生”。他看到99歲的江澄波精神不錯，放下心來，兩個人又合了一張影。只是沒想到，這成了他們最后的一張合影。

藏書家韋力和江澄波的交情則更加深厚。他曾為江澄波整理過口述史，除此之外，多年前他前往蘇州淘古舊書、尋訪藏書樓時，就已經(jīng)和江澄波結(jié)識。那時，江澄波曾帶他在蘇州的大街小巷穿梭，熱情地為他講述書界的故事。這些年，韋力和無數(shù)的舊書店、網(wǎng)店店主都打過交道，但他眼里的江澄波依然是極為獨特的存在。在網(wǎng)絡尚未興起的時代，身在蘇州的江澄波常和他通信聯(lián)系，交流古書信息，也經(jīng)常手寫書目寄給他。他就以江澄波的書目為基礎，挑選一些書購買。這種推薦當然不是“推銷”，而是江澄波根據(jù)對韋力興趣的了解，為他定制的一份書單?！袄舷壬洃浟芎?，換句話說他是業(yè)務‘精熟’。他大概知道我收藏的興趣，推薦的書大部分都符合我的口味，價錢也適中，所以我就會一直在他那里購買?！表f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書友們眼中，江澄波對古舊書業(yè)務的用心和熟練，已經(jīng)到了很多人難以理解的程度。韋力曾好奇地問過江澄波：怎么能找到這么多好東西？江澄波則對他說，江家在蘇州經(jīng)營書店長達一百多年，和老藏家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哪本書賣給了哪些人，“東西”在誰家里，他大概都知曉，也都有記賬。甚至幾十年后，他還可以順著這些線索，去把書高價收購回來，轉(zhuǎn)賣給公家。因為古書生意是舊物生意，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出現(xiàn)大量的“新貨”，因此在行業(yè)內(nèi)坐鎮(zhèn)幾十年，市面上的書源，早就在他腦子里形成了一張清晰的“地圖”。

如此細致、充滿人性關(guān)懷的“老式”書店服務，在習慣了網(wǎng)絡購書的讀者們眼中，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但對江澄波而言，這都是他幾十年日常操練下來的功課。因為古舊書籍誕生時代久遠，本身又帶有文物性質(zhì)，與其相關(guān)的版本知識至今還難以電子化，很多細節(jié)問題只能依靠從業(yè)者的經(jīng)驗和記憶力。因此，舊時代從業(yè)的舊書經(jīng)營者很多都練就了江澄波這般超人的記憶力和眼力。而古書行業(yè)的人也都知道，在記憶力和判斷古書價值的“眼力”方面，江澄波絕對是業(yè)內(nèi)的佼佼者。他對古舊書業(yè)的另一大貢獻，就是他曾經(jīng)手過十部珍貴的宋版書，也通過自己的努力，促成了這十部宋版書被公共圖書館收藏。

這樣的成績到底有多驚人呢？在古籍界，宋版書極為稀有，曾有“一頁宋版一兩金”的說法，通常情況下，一個人一生能夠經(jīng)手一部宋版書就是無上的幸運。韋力對宋版書的珍貴性頗有體會，他曾讀過杭州古書經(jīng)營者嚴寶善的《販書經(jīng)眼錄》，其中提到了很多古籍，卻沒有一本宋版書。后來他去向嚴寶善請教問題時，對方告訴他，自己一輩子也沒有經(jīng)手過一部像樣的宋版書。但江澄波居然能夠經(jīng)手十部宋版書，而且其中有不少都是他在大街小巷，各類藏家手中發(fā)現(xiàn)的。他超人的眼力，可見一斑。

一家人，一家店的傳承

江澄波常說一句話：人有人的命運，書有書的命運。成為這樣一家跨越時代的舊書店的主人，是早在他幼年時期就已經(jīng)被寫好的劇本。

1931年，5歲的江澄波和全家人一起搬進了新家，新家在蘇州大井巷口707號，新家寬敞明亮，有天井，前后都有樓，前邊的樓用作“文學山房”的書店經(jīng)營，后邊的樓供一家九口人居住。他記得，那時家里還裝上了時髦的電話機，新店面的招牌，是由向江家購買過舊書的、擔任過“民國大總統(tǒng)”的徐世昌題寫的。在這樣繁榮、熱鬧的景象中，年幼的江澄波經(jīng)常從書店的大門走過，又穿過不計其數(shù)的古書走進家門，開始了自己和書店一生的緣分。

事實上，以古舊書為業(yè)不是江澄波個人的選擇，而是他的家學淵源，因為從江澄波的曾祖父江椿山那一代算起，江家就開始從事古舊書行業(yè)了。江家所在的蘇州是明清時期文人的聚集地，擁有極為發(fā)達的書坊業(yè)，到了清末民初，江蘇的政治中心轉(zhuǎn)移到南京，很多官員從蘇州遷出，留下大量舊書，又給蘇州的舊書行業(yè)帶來了黃金機遇。江椿山就是清末蘇州著名書店“掃葉山房”的伙計，他的兒子、江澄波的祖父江杏溪也從小學習修補舊書。成年后，江杏溪創(chuàng)立了古舊書店“文學山房”，一邊收購古籍舊書，一邊售賣，慢慢做起了家業(yè)。很快，性格外向、善于交游的江杏溪把“文學山房”變成了文人墨客的聚集地。幼年的江澄波也受到了這樣的熏陶。他曾親眼見到學者章太炎、孫中山的機要秘書邵元沖等人到家中購書，也曾陪著自己的父親江靜瀾給著名的民族資本家榮德生送過書。

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生長、浸泡，江家長孫的江澄波很快就展露出了繼承家業(yè)的天資。13歲時，還在讀私塾的江澄波在地攤上看到三本明朝人手寫的藍格抄本，就果斷買回家。祖父江杏溪查看抄本后發(fā)現(xiàn)，江澄波居然買到了寧波范氏天一閣的珍貴藏書，立刻對他的成熟和老練大為贊嘆。于是到了1942年，16歲的江澄波正式到“文學山房”幫忙。父親江靜瀾對他施以嚴格的教育，讓他從開門、關(guān)門，待客禮儀、抄寫書目等細節(jié)一點點學起，也讓他跟著長輩出門收書。此外，祖父和父親還將紙張的識別、序目的鑒定、年代的鑒別等古籍知識通通傳授給他。江澄波回憶，當時父親交代他看的第一本書目是四大本的《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年少的江澄波無人指導，不知道應該如何閱讀，就參照著家中的古籍原本，花了一年時間一邊查看一邊記，硬是靠著死記硬背，將這些書目背了下來。

就這樣，年輕、有天賦的江澄波接過了父輩手中的責任。他跟隨父輩們收書，賣書，與江浙滬一帶的文史名家建立了緊密聯(lián)系。當時，錢穆、顧頡剛、阿英、鄭振鐸等人都是“文學山房”的長期客戶。他跟著父輩們跑來跑去，為他們寄送書目，也用心記住了這些嗜書如命的著名“客戶”身上的種種細節(jié)，在細節(jié)之處向這些“大師”學習。比如，史學大家錢穆曾經(jīng)趕到“文學山房”查看一批古籍，要買下時，突然發(fā)現(xiàn)錢沒帶夠，就讓江澄波到他家中送書。在錢穆的書桌上，江澄波看到了書籍殘頁和剪刀、糨糊，這時他才明白，原來很多“大家”都是用剪貼一些并不貴重的古書的方法在做筆記的。他也記得，有段時間，在上海、蘇州任教的歷史學家顧頡剛常常到他家買書。那時顧頡剛不喜歡買太貴的書，如果書的價格很高，他又出不起，他就會叫買得起的朋友來購買。顧頡剛對江家人抱有高度的信任和欣賞，他遷往北京，將藏書全部帶走時，也雇用了江澄波等人為他整理、打包。

每天與文人墨客、社會名流打交道，江澄波卻從來沒有因此而表現(xiàn)出任何驕傲。他堅持認為，自己是和父親江靜瀾一樣聽話的“老實人”，只是一個為讀者服務的書商。不過，祖父江杏溪那種活潑、機靈的性格，也會偶爾在這個“老實人”身上浮現(xiàn)。他曾講過一個例子：一次，江澄波發(fā)現(xiàn)一位舊貨店主打算按斤售賣舊書，就按照父親的叮囑，不動聲色買走了其中的八十多斤圖書，并按照廢書價格的十倍計算給了對方。實際上，他早就憑借自己的眼力看出，這八十多斤的“垃圾”中包含清初刊本的吳江人詩文集，是頗有價值的藏品。而正是這種“機靈”，讓江澄波在已經(jīng)開始變得不景氣的舊書市場中發(fā)現(xiàn)一些經(jīng)營的機會，將書店的招牌牢牢地穩(wěn)住。

就這樣，“文學山房”的第三代掌門人江澄波逐漸走向成熟。日后，他那令人驚嘆的記憶力、眼力和靈活的頭腦，對待客人的熱情和周到，專業(yè)級別的古籍知識，都是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塑造出來的。有一段時期，行業(yè)已經(jīng)開始遇到瓶頸，有著深厚積淀的“文學山房”依舊成為江浙滬地區(qū)的古舊書交流中心，越來越多熱愛古籍的名人，依舊會前往蘇州探訪、選書。江澄波記得，新中國成立后，李一氓曾到“文學山房”訪書，江澄波和他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也知道他對詩詞的精通和熱愛，二人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此外，那段時間，他也曾見到章伯鈞親自到“文學山房”購書，只是年頭太久，他已經(jīng)忘記了對方購買了什么書。

1958年，蘇州市決定將轄區(qū)內(nèi)的古舊書業(yè)進行經(jīng)濟改組，“文學山房”變成了“公私合營蘇州市古舊書店”的一個門市部。書店不再是私產(chǎn)，江家人也選擇從書店中搬出。當時江澄波的祖父已經(jīng)去世，他和父親以員工的身份到蘇州古舊書店繼續(xù)上班，繼續(xù)為圖書館等機構(gòu)尋找古書。

一個人重啟“文學山房”

在藏書家韋力看來，除去淵博的學識，江澄波的個性也有其不凡之處，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寬容、平和。他的口述史內(nèi)容詳盡、平實，很少記載大悲大喜的事件，原因倒不是因為他沒受過挫折，而是因為他不喜歡“道他人之惡”，總是盡量記住好事，忘記壞事。遇到泰山壓頂?shù)拇笫?，他也能平靜地接受?！八氲煤荛_，難怪能如此長壽?！表f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比如，有一年，江澄波曾靈感突發(fā)，用不值錢的明代刻本殘頁制作了三十幾部《文學山房明刻集錦》，出售給各大圖書館。他的本意是供喜歡古籍的人接觸古籍實物，讓他們感受古書之美，也為“文學山房”賺些錢。結(jié)果有人因此舉報他“破壞文物”，他就老老實實地把沒有出售的書上交給了省里?；貞浧疬@件事，江澄波卻并沒有記恨舉報他的人，甚至認為回收這些圖書的意見也是有些道理的，因為“這些殘本確實是文物，現(xiàn)在價格也很高了”。

同樣地，江澄波也平靜地接受了古舊書業(yè)的改變浪潮。20世紀50年代后期起，他以國營書店的員工身份訪書、購書、修書，幫助有價值的古籍被公共圖書館收藏，退休后也在不停地工作。時光荏苒，有一段時間，很多人已經(jīng)忘記了他曾是“文學山房”的第三代掌門人。他自己也以為幾十年就會這樣過去，想不到“文學山房”還有回歸的一天。2001年，江澄波家中出現(xiàn)了“經(jīng)濟危機”，他的女兒江娟娟從蘇州古舊書店經(jīng)理的崗位上內(nèi)退，大兒媳婦下崗，他雖然被古舊書店返聘，但工資也并不高。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幫助兩個孫女順利完成學業(yè)，他才決定重操舊業(yè)，再開一間舊書店。因為怕使用“文學山房”的牌子不妥，他就將“文學”二字改為“文育”，重新經(jīng)營起書店。新書店換了幾個地點，才最終在鈕家巷落腳。

他更沒想到的是，和故人的緣分，居然讓他在暮年重新扛起了“文學山房”的招牌。2006年4月，江澄波的老顧客，居住在上海的作家、藏書家黃裳出現(xiàn)在蘇州古舊書店，希望見他一面。江澄波從“文育書房”趕去與他交談了一個小時。當時，87歲的黃裳勸說他要將“文學山房”的老店名恢復，他也把這件事記在了心里。2012年9月，江澄波終于將“文學山房”的店名恢復，當他拿到印著報道改名消息的《蘇州日報》，想著要把消息告訴黃裳時，意外地在同一個版面看到了黃裳離世的消息。那一刻，他感到“悲從中來”。黃裳是江澄波在新中國成立后結(jié)識的新藏家朋友，年輕時常到蘇州來尋訪舊書，時間長了，兩個人就形成了默契和友誼。他會幫黃裳留下新書，黃裳也會幫他收集他喜歡的郵票。在時間的累積下，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超越了書友和賣家。

其他的故人也沒有忘記江澄波。重啟“文學山房”這十幾年，網(wǎng)絡信息日益發(fā)達，“文學山房”在年輕人中的名氣越來越大，很多故人的后代都順著線索到蘇州尋訪，其中就包括和他有交情的李一氓的孫女等人。甚至有一天，一位從中國臺灣來的年輕人也千里迢迢地來看望他，還提到自己的外公曾經(jīng)買過他的書。原來這位年輕人就是錢穆的外孫。他就這樣與故人和新人同時相逢，也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跟隨著長輩的腳步喜歡上了古書，愿意到他的店里“打卡”，他也開始感嘆這個全新的時代帶來的生機。他還是念著那一句：人和書都有自己的命運。在他看來，那些能夠活到今天，被年輕人重新看見的古書，實在是有一份“好命”。

這輩子，他看過太多古書的命運如坐過山車一般顛簸，有的一夜間價值連城，有的卻如廢紙一般被賤賣，也見證著一些古書順利地存活到今天。他見過太多故人從意氣風發(fā)變成白發(fā)蒼蒼，卻依舊會如約來到他的小店。那么，把自己比作“書船”的他，是否也完成了自己此生的愿望？沒有人知曉。在去世前的那些日子，江澄波依然每天上午九點端坐在“文學山房”的玻璃門前，等待著哪位熟悉的書友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也不會忘記下午準時在地上撒米，投喂門口的鳥雀。99歲的他，就這樣平靜地面對著自己的命運?；蛟S，從古書的命運中，他已經(jīng)參透了“好命”和長久的真諦。

參考資料：《書船長載江南月：文學山房江澄波口述史》，江澄波口述，韋力、張穎整理，古吳軒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