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可以食用回憶的動物。有的回憶扎實沉重,當作主食吃,是悶頭塞進肚子的米飯或面條,可維持每日熱量;有的回憶熱騰騰滾滾燙,是一碗湯,吹著氣喝下,不是令人熱淚盈眶就是汗流浹背;有人只撿大魚大肉的回憶食用,再回首帶著唇邊油光,使嘴角上揚露出上世紀補的一顆金牙;而我的回憶,類似小包裝零食,皆是零星碎片,也許讓人覺得不足掛齒,也許對身心健康也無特別大的好處,但有趣的是這些回憶,都膨脹著自己,有著閃亮鮮艷的外殼,拆之前并不知道打開的會是什么。人到中年,對于這些回憶唯有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太猛了有可能直接撒落一地。吃的時候也要斟酌劑量,畢竟零食也不能一下吃太多,不然會影響對主食的胃口。但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小我本就是一個會因為零食誤了吃正餐的小孩,迷戀嘴巴的各種嚼動,豐富的味覺刺激,一吃四五包卻并不落胃,甚至還會越吃越餓。所以這些年,我愈發(fā)愛上了隨時在腦中打開一包回憶零食,任奇怪的口味散漫襲來,是為我小說寫作的基石,也是通向陳年舊事深處的懸疑之路。
我仍記得最初大人對我記憶力的夸獎,兩三歲就可以正確說出家里的地址:康定路892號。他們笑稱,這樣如果丟了也能被送回來?,F(xiàn)在看來,此舉其實荒謬。那時候但凡是丟孩子的,基本上都是被拐了,記住地址也根本沒用。但這地址在我日積月累的誦讀下,逐漸成為肌肉記憶,以至于現(xiàn)在有時候也會在夢中出現(xiàn)那個門牌、那棟房子:紅磚的三層小樓,有一個大天井,二樓的小陽臺是鐵扭成的螺旋形欄桿,一樓則掛著綠絲絨窗簾。過了許多年,我又去探訪那房子,發(fā)現(xiàn)與我的記憶又符合又背離。每一個細節(jié)都對,但所有感受都縮小了很多。之前我記得天井極大,我可以在里面蹬一輛三輪自行車,隔壁鄰居家的夾竹桃長著長著伸到我家這邊來,開出極鮮艷的桃色花朵。我爺爺說,看,我們家比較旺,所以這花都伸過來。而我奶奶答,旺什么旺,這花有毒,最后掉一地還得我們自己掃。我聽著這對話,已經(jīng)初具神秘氣息,有毒的花鋪滿了院子。但作為成人再去看,其實是個極小的天井,那樹倒也還在,且還歪向這個天井,事實上也并不大。
我出生的房子有個不錯的名字:春江別墅。但其實這一排帶天井的房子都是連在一起的新式里弄,扁扁窄窄。一樓幾乎照不到陽光,二三樓好些,但每層都只有一個稍寬敞的房間作為臥室。其余特別逼仄的小間便滿足了幼年的我的各種想象,可以用手摳開門進去探險。比如我爺爺有一個極小的工作間,只能容下一張書桌和從書桌上方直接壘出來的書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書籍、各種小瓶子、一些玻璃質(zhì)地的實驗器具。爺爺?shù)膯挝晃覂扇龤q時也能說出來,上海衛(wèi)生防疫站。他不時會帶我去那里玩耍,在我看來那就是常熟路上的一棟小洋樓,大辦公室是爺爺小工作間的等比放大版本,和爺爺年紀相仿的老先生們在那里說著些讓我覺得天方夜譚的細菌、病毒的名字。有一次我覺得實在無聊,就說,我現(xiàn)在就要回家,我要去看小白兔。我并沒見過真的小白兔,它只是當時各種動畫片里常會有的主角,幼兒園也會教: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一蹦一跳真可愛。結(jié)果爺爺?shù)耐蚂`機一動說,我們這里也有小白兔,你可以去看看。我忽然興奮,覺得自己夢想即將成真,便跟著爺爺在小洋樓里一層一層地往下走,越走越能聞到濃烈的消毒水味,遇到的人也都逐漸神秘,無論穿的是什么,臉上總戴著個棉紗線織的大口罩。我覺得有點不妙,但門打開了,一排籠子對我展現(xiàn),里面果然是小白兔,但它們首先看上去不白,有的腿上有傷,有的身體上插管,有的還在流血,其次它們的耳朵都耷拉著,根本豎不起來,更別提一蹦一跳了。一位口罩女士熱情地和我爺爺打招呼,此時我內(nèi)心已經(jīng)恐懼到了極點,但爺爺并沒有察覺,還在跟口罩女士介紹說,我孫女想來看動物。于是口罩女士抓起我的手,穿過兔籠子,來到一個平平無奇的白色柜子面前,打開抽屜。這回我真的一下就嚇懵了,因為那是一抽屜不停吱哇亂叫亂扭的擁擠的小白鼠??谡峙坑么髦痔椎氖掷涞啬贸鲆恢唬“资蟊惶嶂舶?,尖細地嘯叫掙扎著,我一下就看出,它好像跟小白兔是親戚,且它們在這里都過得很不好。但口罩女士親切地說,來,送你一個禮物。我驚愕不已,但大人教過,別人送禮物一定要大大方方地接。于是我不知哪里來的膽量,就接過了那只活蹦亂跳的小白鼠,捏著它的尾巴看了一會兒,直接放進了口袋。說真的,如果這事放在現(xiàn)在,我一定做不到。但當我捂著口袋跟爺爺上了幾層樓又走回他的辦公室后,發(fā)生了更恐怖的事:那只小白鼠已經(jīng)在我罩衫的口袋里一動不動了。記憶在這里給了我極大的福利,因為我并不記得最后是誰從口袋里幫我拿走了那只倒霉小白鼠的尸體,但總之我再不想穿那件罩衫了。以及我也不記得是誰在帶我去洗了手之后,塞給我一只熟透的番茄,以資安慰。多年后,我翻開照相本,看到一張我拿著番茄哭喪著臉的照片,背景是爺爺之前工作單位的小樓。記憶的零食袋子猛然被撕開,就像鄧布利多校長提出的問題一樣:你情愿要番茄味的小白鼠,還是小白鼠味的番茄?
有一次我看斯皮爾伯格的一個采訪,他說自己對年幼時美好的事物總是記憶模糊,能記得深刻的永遠是那些嚇人的事,且精準到那種恐懼的感受在多年后仍然能讓自己心驚肉跳。我想我是和他具有相同體質(zhì)的人,記憶中幸福的時刻是帶著濾鏡的,不太真實,人的臉都又白又平,但記憶中讓我疑惑、震驚、恐懼的場面,到如今依然能帶給我與當時一模一樣的顫栗、雞皮疙瘩和心跳漏拍的身體反應。比如在康定路892號二樓的那間浴室里,有一個古老的長著四個腳的浴缸。上世紀八十年代前期少有淋浴,夏天我家大人會在天井里放一個大木盆,將我置于其中洗澡,且洗澡水里摻了我喜歡的花露水,還可以和我專屬的塑料小鴨玩很久。那便是我愉快而模糊的記憶。但上海的冬天來臨之時,便只能在朝北的二樓浴室里洗澡了。首先是小馬賽克的浴室地磚冷得可怕;其次是浴室里裝的日光燈總是壞了一邊,燈管灰暗慘白;再次是為了取暖,有一只古早的紅外線取暖器被專門放在浴缸邊上,但不知為何我幼嫩的身體總是被無意中燙到一下。而長著四只腳的浴缸,是恐怖中的恐怖。因為倒多少現(xiàn)燒的熱水進去,浴缸總能將其變?yōu)闇赝獭.斘也坏貌槐淮笕朔胚M去的時候,水其實是涼的,我試圖扶住的浴缸邊緣更是冰的,還有一塊是碎的。而這浴缸的形狀更是使一個小孩會隨時滑到底部嗆一肚子水的。我就這樣,在冬天的晚上,踮著腳站在這樣寒冷的浴缸里,雙手抓著滑溜溜的邊緣,任大人一下一下給我搓著身體,只要主洗人用力稍猛,我就會滑倒一下,嗆一口水。就這樣,我一邊哭一邊完成整個洗澡過程,最后被毛巾包起來即將送出浴室的時候,還會因為大人的心急,而被取暖器燙一下伸在毛巾外面的腳。我因此永遠對長腳的浴缸感到恐懼,覺得它們簡直是邪惡的化身。在歐洲那些高級酒店里,這樣的浴缸配上亮晶晶的水龍頭,令我不寒而栗。但我也因此總對木頭的浴盆有好感,去伊豆或者箱根,在露天的木質(zhì)溫泉池中,看樹葉或花瓣掉落下來,這簡直是我童年記憶中最有安全感的場面,就算當時掉落的,有可能是有毒的夾竹桃花瓣。
有一些記憶類似膨化食品,放進嘴里轉(zhuǎn)瞬即無,只留下絲絲甜味或香氣,你懷疑它未曾發(fā)生過,但那某一個畫面或某一種味道卻如此強烈地烙印在你腦中,讓你在成年后禁不住要探究它的真實性。比如,也是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我總記得一個場景,在家旁邊某個醫(yī)院的二樓,樓梯拐角處有一扇窗戶,我站在那里,看到了一片草地和吃草的奶牛。奶牛的黑白花和碧綠的草地在我的記憶中既清晰又迷離。這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上海靜安區(qū),這絕對是我的幻覺。但后來,當我對一個朋友訴說這個幻覺的片段時,她饒有興趣地去查了歷史資料,然后高興地告訴我,這不是你的幻覺!康定路延平路那一帶真的有個養(yǎng)奶牛的棚子。她也非常嚴謹?shù)乜疾炝说匦?。那個奶牛棚就在我家后面,但家里三樓并沒有露臺,所以不可能爬上去看,二樓的窗戶被遮擋了,也看不到。我重申,在這個記憶碎片中,我記得自己是站在一家醫(yī)院二樓的拐角,踮著腳往窗戶外面看。她又查了一遍,結(jié)果大為震驚,說那是一家瘋?cè)嗽海_實,如果我能看到草地和奶牛,那只能是在那間醫(yī)院的二樓以上。這個調(diào)查結(jié)果讓我真的毛骨悚然,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家里有什么人要去那里看病嗎?朋友發(fā)來截圖的資料,那是一張一九二○年五月十一日星期二的《申報》,上面寫:近數(shù)年來國人漸知牛奶滋補之益用者日多,需要日增。本場有鑒于斯,特向美國運來價值千金之純種奶牛云云。且駐場總經(jīng)理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的農(nóng)學學士,叫做尤志邁,牧場的名字則是“自由”。從二十年代起,你就可以向康腦脫路(現(xiàn)康定路)念九號(29號)自由牧場訂購鮮奶或奶油了。解放后,這家自由牧場就變成了國營乳品農(nóng)場,是七廠還是八廠我忘了,總之從家搬到康定路以來,可能從我爸爸開始,家里喝的都是自由牛奶,真是浪漫極了。但瘋?cè)嗽哼€是令我不能釋懷,朋友做事地道,馬上又發(fā)來現(xiàn)在這間醫(yī)院的樣子,上面赫然寫著上海精神衛(wèi)生中心,好像和過去的作用也沒什么區(qū)別。我特地打電話問了大人,爸爸輕描淡寫說,以前確實是瘋?cè)嗽海F(xiàn)在也是精神病院,但中間有一段時間也改造成為老年醫(yī)院,可能是你陪家里老人去看個普通門診吧,有時候在別的醫(yī)院開了藥,我們也帶你去那里打針,因為就在家旁邊比較方便。很奇怪,除了站在醫(yī)院窗戶前的那一幕,其他我再怎么努力想,也記不起來了。朋友發(fā)來的照片上,這醫(yī)院據(jù)說保留了一直以來的樣子,頂上有在上海很罕見的綠色琉璃瓦,這我也完全忘記了。按理說,如果我在那里挨過針,那我總能多少記得一點的。打針也是小孩子最常見的童年陰影之一。我在青春期之前是個多病的小孩,一到天氣轉(zhuǎn)換就發(fā)哮喘,繼而發(fā)展成炎癥。但我記憶深刻的是另一家康定路地段醫(yī)院,離我家稍微遠一點,深藏在弄堂里面。那個醫(yī)院的建筑結(jié)構(gòu)很特別,一進醫(yī)院先從側(cè)面上樓梯,診室像是原先的教堂改造的,小兒科里面有寬大的桌子和高高的百葉窗,一般總有十幾個小孩子在里面齊齊哭鬧或流鼻涕。經(jīng)常給我看診的是位頭發(fā)花白的女性,喚做周醫(yī)生。按現(xiàn)在的標準,周醫(yī)生是個很酷的老太太,但那時候她就是我心中的瘟神。只要一接觸到她,我就知道大事不好。偏偏那時候又很流行一有炎癥就開青霉素。周醫(yī)生的最高紀錄是給我開了二十四針青霉素,我當堂嚎啕大哭,因為總是打,知道那種針藥打屁股有多疼,但我還從沒打過那么多,想來我的屁股會爛掉。那一次因為我哭得太凄慘了,我爸爸把我?guī)У搅硪婚g診室稍作休息,那里沒有會開藥打針的醫(yī)生,只有七八個中學生在檢查身高體重。他們坐在教堂里那種祈禱的暗色長條椅子上等候,很文靜地說笑,很有大人樣。我一下羞愧自己幼稚的哭聲,慢慢停止了抽泣。那間診室的高墻上還有一幅圣母像,我一邊控制哭泣,一邊向圣母祈禱,不想我的屁股爛掉。而這祈禱果然有用,最后我們在樓下有著綠色天棚的藥房取到了二十四小瓶的青霉素,但我爸爸忽然就心軟了,帶著我直接回了家。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位周醫(yī)生。
二○二三年,我父母要賣房,整理了一大箱子照相本寄給我。他們說,我們不需要這些了,但你恐怕還是會感興趣。我其實覺得那句“我們不需要這些了”值得玩味。是什么樣的人會認為自己徹底不再需要照相本這樣珍稀的記憶載體,也有可能他們的記憶已經(jīng)完全在腦子里了,照相本記錄下來的反而會有些許失真。比如我就被老照片騙過。當時我奶奶很喜歡玩一個游戲,就是拿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給我看,問我這是誰。因為我自出生,便是公認和奶奶長得一模一樣的孫女,而那時候一點點大的我,也對那些泛黃的老照片根本沒概念,所以永遠都指著照片上穿旗袍的短發(fā)女孩說,這是我。接下來我奶奶玩得更歡了,她指向照片上另一個大一點的長發(fā)女孩問,那這是誰?我想了一會兒,想到了隔壁人家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兒,昵稱大毛頭,她總來找我玩,于是便煞有介事回答:這是大毛頭。家人們哄笑,也不糾正我,反而經(jīng)常拿著老照片跟我開這種玩笑。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自己有一部分記憶是被我奶奶侵入的,被篡改的,也是被扭曲的。類似我牢牢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爬上閣樓,翻看里面的樟木箱,結(jié)果找到一個木盒子,以為是什么祖先留下來的珍寶,結(jié)果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段人的辮子,編得整整齊齊,還系著紅繩。后來這段記憶被拿出來討論,我堅信我經(jīng)歷了這樣的驚嚇,但我奶奶說,這是她小時候遇到的事,翻出來一根某某親戚在晚清時候的辮子,被嚇得半死。我剛開始疑惑,我爺爺替我辯解說,這辮子被你媽拿到了康定路,確實也在那里放了一段時間,在老太太過世后許久才徹底處理掉,俏俏小時候翻到也很正常。而我奶奶堅稱,是因為她反復給我講了這個故事,我最后就把這段辮子當成了自己的記憶。真的是這樣嗎?但毛毛的辮子,里面夾雜的幾根白發(fā),還有暗紅色破舊的頭繩,所有細節(jié)在我腦海里都如此逼真。自奶奶去世,我更無法與她核對那些記憶到底是我的,還是她的。而今我只覺得,肆意侵入也罷,刻意植入也罷,分不清我還是她也罷,我已經(jīng)不再糾結(jié)這種祖母對孫女的小小惡作劇了。記憶流淌下來,在時間的長河里已經(jīng)模糊了每一個站點,成為我們共同的記憶,那也是很好的。
上小學之后,因為康定路892號的房子頻頻出現(xiàn)老鼠,我奶奶堅持要搬出,去住比較現(xiàn)代的樓房。于是爺爺便將這套帶天井的新里交出,換了在新公房里相連的兩套兩室一廳。要搬去的新家不遠,就在延平路450弄,這也是我記憶清晰的門牌號。站在新家四樓的陽臺上,同樣可以看到一片大草坪,但已經(jīng)沒有奶牛了。那里最早是膠州公園,后來則是孤軍營,謝晉元被關(guān)在那里,直至最后被刺殺身亡,這片綠地又被改名為晉元公園。我在陽臺上對其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工人體育場,但基本沒什么賽事,每天只有些中學生在那里踢足球。從上下樓梯各種隱秘小房間的康定路舊居搬到平層鋪開的延平路新居,雖然敞亮了不少,也再無鼻涕蟲和老鼠的煩惱,但生活中的懸疑依然存在。我的趣味轉(zhuǎn)為一天天地在陽臺上往外看,對面同款新公房里居住各色人等,透過窗戶能看到各家每天的日常。比如六樓有個“哭冊毛”,意即夜啼激烈的嬰兒,大半夜能哭得一整個街區(qū)的人都聽見。又比如四樓有個極厲害的女人,經(jīng)常開窗探頭對上對下一通罵臟話,但并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罵完了她并不關(guān)窗,我可以看到她的丈夫會溫柔地過來給她捏肩膀。但過了幾天,我看到這個丈夫的臉分別出現(xiàn)在五樓的某室和二樓的某間。我以為發(fā)現(xiàn)了厲害的真相,跟我奶奶說,這個人好有錢,他在一個樓里分了好幾套房子。奶奶聽我詳細說完,黑臉說,不要管人家的事,不要在陽臺上亂看,現(xiàn)在這個地方不比春江別墅了,有很多棚戶區(qū)出來的人,素質(zhì)很差。我馬上伶俐地辯解,我主要在陽臺上看貓。確實,我也并不覺得人有多好看,至少不如貓的行為有連續(xù)的故事性。我家的樓和對面的樓中間隔了一個大大的平房屋頂,野貓在上面自如地曬太陽,且每年都會準時嚎叫、準時找到新伴侶、準時生下一窩小貓,然后小貓又會消失不見,最后留下的永遠都是那只老白貓。
而人就不一樣了,就是在這延平路的新居,讓我意識到人是最沒有規(guī)律的動物。某天放學,我看到樓下停著救護車,有人把白布蓋著的遺體抬上去,非常扁的一個擔架,以至于我在害怕之余,覺得可能那就是一個空擔架,上面并沒放東西。然后我三步兩步躥回家,奶奶一臉嚴肅地告訴我,三樓鶯鶯的祖母上吊自殺了。我震驚了,她接著說,儂曉得為啥?而我竟然掉頭回了自己的房間,沒有問為什么?,F(xiàn)在的我依然不能理解那時候上小學的我是怎么想的,也許是我太過驚懼了,所以拒絕獲知真相,但真相依然會在吃早飯吃午飯和吃晚飯的間隙,在傍晚下樓拿報紙的時候,在跳橡皮筋的小姑娘和刮香煙牌子的小男孩之間,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來。據(jù)說鶯鶯的媽是非常惡毒的女人,長年累月地虐待她的婆婆,而軟弱的鶯鶯爸坐視不管。九十年代初開始,商品房政策開始浮出水面,分到的房子可以用一筆錢買下,成為私人房產(chǎn)。鶯鶯的媽是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據(jù)說她堅持不聽婆婆的,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湊出來,準備買下三樓的這套就在我們家腳下的兩室一廳。老太太最終采取了最激烈的抗議,把自己吊在了客廳的吊扇上,另一說是在臥室的吊燈上??偠灾?,這房子就算是買下,也已經(jīng)變成兇宅了。這些傳到我耳朵里但我并不愿意知道的事情,令我在從自家客廳走到臥室的時候,腳底下都酥酥麻麻,忍不住會想到,這里可能是那個吊扇了,那里可能是那個吊燈了。但恐懼沒持續(xù)多久,又被新的恐懼取代。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在家。她在廚房做事,我則在里面客廳看電視。有人敲門,我奶奶應該是通過廚房對著樓道的窗口看了一眼,便打開了門。但那年代住公房的流行在普通木門外再加一道丑得不行的鐵門。我奶奶沒開鐵門,對門外的人在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又打開鐵門的鎖讓他進來。他們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讓我感到氣惱,因為聽不見動畫片在說什么了,遂把電視機聲音調(diào)到很大,然后我也出了客廳,準備看看那人是何方神圣。結(jié)果我看到一個戴粗框眼鏡的男人,笑容可掬,穿著灰灰黃黃的工裝,身上背著一個大書包,我看見其中的形狀,像是一把錘子的柄支棱起了包布。他在跟我奶奶討論煤氣檢修的事情,仿佛現(xiàn)在就要開工,而我認為這會帶來更大的動靜,沒來由的怒氣讓我死瞪著這個男人,我說,阿爹馬上要回來了,你明天再來。阿爹是湖州話爺爺?shù)囊馑迹F(xiàn)在想來,那個男人也許誤會阿爹就是爸爸的意思。他歪頭笑了兩下,表情非常不自然,接著說,好,明天再來,那明天就不是免費的了。我看奶奶還有些猶豫,但男人已經(jīng)自己推開了鐵門,一路小跑地往樓下消失了。過了大約一個星期,這個街區(qū)的鄰居都在傳說,幾天前有個老太太在六號被入室搶劫的用錘子敲頭死了。我們家是四號樓,跟六號緊挨著,我奶奶這樣淡定的人照例只說了一句,鐵門關(guān)關(guān)好呀。但我不由得慌張起來,想到之前那個男人背包里的錘子。又過了幾天,我們家來了警察,是兩個看上去濃眉大眼的中年大叔,樣子非常和藹。我看奶奶一反常態(tài),坐在廚房的桌子前面如土色,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是什么事,后來警察招手也讓我坐過去,給我看幾張照片。我一下就看到那個戴眼鏡的男人,但照片上的人換了個框。警察說,你看到過這里面的誰來過你家,指出來。我用食指拼命地抵在那個照片上,磨來磨去,然后說,這個。警察對我奶奶說,你們運道蠻好,他不知怎么就走了。我奶奶顫聲說,因為我孫女騙他說家里人馬上回來了。兩個警察立刻贊許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讓我像得到了上臺發(fā)言的機會一般,又大聲說了一句:但這張照片的眼鏡是不一樣的!最后兩位好脾氣的警察,繼續(xù)被我拖住了半小時,我又找畫筆又找紙,給他們畫了一張犯人的肖像畫,配上了我目睹的那副粗框眼鏡。更讓我有成就感的是,警察把這張畫放進包里帶走了。這個細節(jié)在許多年之后,被我寫進了自己的小說。但我終究還是沒有那么厚臉皮,沒有讓主人公小女孩自己手畫了一張拙劣的畫像,而是為其配合了一位善畫肖像的酷感的女警察。這是個令人又敬又畏的形象,有著花白的頭發(fā),怎么說呢,她有點像我奶奶,但好像也有點串臺到了那位毫不心慈手軟的周醫(yī)生那里。
自那一次開始,我就覺得自己擁有了對犯罪異常敏感的體質(zhì),上學放學路上都警惕地打量四周,要讓自己和同伴擁有絕對的安全。九十年代初期,社會治安確實大不如現(xiàn)在,但奇怪的是,現(xiàn)在的孩子都被家長嚴格地保護起來,上學放學都有人接送,而我們那時候都在脖子上掛著家門鑰匙,基本從二年級開始就自己走路去學校。我當時就讀的靜安區(qū)第二中心小學在常德路余姚路口,從我家去那里有兩種走法,一是延平路—昌平路—常德路,二是延平路—余姚路—常德路。第一條路線比較近,還能經(jīng)過漂亮的工人體育場大草坪,我和一個女同學最喜歡走這條路。體育場看自行車的老頭長得很面善,一直坐在小鐵皮房子里喝茶,有時候也抱著搪瓷缸子出來,看到小孩經(jīng)過就會招招手,我們也對他猛揮手。但有一天,我獨自一人走過體育場,老頭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他忽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緊張了一下,慌亂之中說出了我那個女同學的名字。老頭笑著說,好,那我們就算認識了,你要不要去我那里玩?我害怕道,哪里?他指指小鐵皮屋子說,那里,那里有很多好玩的,還有好吃的。他的一只手摸著我的頭發(fā),然后順著脖頸往下壓,直到我的鎖骨處,這讓我血液凝固,一下就跑掉了。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沒有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雖然我并不知道他要我進屋子做什么,但那一定是極壞的事情。不知為何,我一直到上了初中才跟家里人比較隨意地提起這件事,把我媽和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她們追問我,后來呢?我說后來我寧可繞遠路,也不再走昌平路回家了,我也拉著那個要好的女同學,懇求她不要再走那條路線。她是個甜美的女孩,并沒有問為什么,就答應了我。我們都很遺憾,不走那條路就看不見大草坪了,也吃不到那條路上一個老太太賣的茶葉蛋和豆腐干。之后的幾十年里,我常常質(zhì)疑自己是否真的勇敢,雖然津津樂道于作為一個小女孩曾直面了殺人嫌疑犯,卻被一個老色狼觸到了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之地,只是回避逃離,甚至不敢報告給家長老師。我梳理著記憶,依然能記起當時他的手勢,他呼吸的聲音,他半禿的頭,他看上去舒展友好的笑容。我花費了多年,明白那是自己最害怕的東西,作為一個女孩,我亦不能免俗,要在成年后學著去面對最黑暗的角落,并要用光將那角落的惡人照到原形畢露。
除了記憶中令人感覺顫栗的罪惡,還有一些碎片,是關(guān)于更說不清道不明的死亡。我的小學后面連著一所有點神秘的江寧中學,比起我們擁有淡紫色的巨型泡桐樹、綠油油的爬山虎和各種滑梯秋千的校園,江寧中學毫無溫馨的氛圍。一片空地上佇立著一座陰森森的建筑,可以很容易就看出,曾經(jīng)這是一座教堂。但這幾年我跟同是靜安出身的人提起江寧中學,大多數(shù)人都完全沒聽說過。其實我對這學校也知之甚少,因為從小就被父母師長提示,江寧中學是個“垃圾”中學,里面都是壞學生。但我卻有不少小學同班同學,父母在這所中學擔任教職。于是放學后就跟著這些同學,一起跑去江寧中學內(nèi)部一探究竟。近看這座建筑,原來一分為二,一邊是一棟有點像牌樓的二層小樓,上綴十字架,另一側(cè)則有點像歐洲的小城堡,窗都異常高大且有圓拱。那建筑上面原來也覆蓋了爬山虎,但顯然這爬山虎更厚重更給人陰翳的感覺。從里面走出來的中學生比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們顯然高大很多,我們想象這些垃圾學校的垃圾學生都叼著煙,面目兇神惡煞。但他們看上去只是更像成年人,自顧自走著,也沒把我等小孩放在眼里。當時電視上最流行的是日本連續(xù)劇《警犬卡爾》,我們分為幾組,各自帶著一根跳繩,拴在幾個小男孩的脖子上,把他們當卡爾。我們一般都會大叫,卡爾,快跑,快去把證據(jù)找出來!然后小男孩就拽著我們一路分頭飛奔,馬上就不見了其他人的蹤影。我被分配到的“警犬”是一對雙胞胎中的某一個,我清晰地記得他們的名字,肖子揚和肖子胥,但永遠分不清他們誰是誰。肖家雙胞胎的媽媽是江寧中學的語文老師,在走廊上偶遇我們也只是笑笑,并不會打擾我們的游戲。但隨著肖老大或肖老二把我引向?qū)W校的深處,我就越來越心驚膽戰(zhàn)。我們?nèi)ミ^地下室,也走過食堂背后的幽暗通道,溜進過放東西的倉庫,最后總在后門出來的一塊空地集合,互相查看到底找到了什么證據(jù)。有一天,最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某一條“警犬”帶來了一個圓圓的東西,說是在地下找到的。小男孩說,是真的死人骨頭。我們大氣也不敢喘,但也絕不敢暴露自己的膽怯,于是把這個頭蓋骨在手里傳了一圈,我讓它在手里停留了數(shù)秒,看著那兩個黑黑的眼洞,覺得難以置信。因為人的腦袋看上去都挺大,為什么骨頭竟然這么???我不停地在心中追問著這個問題,從未如此渴望過真正的人體醫(yī)學知識,但也許只是因為害怕吧。總而言之,找到頭蓋骨的小男孩還覺得此舉不夠彰顯他的勇敢,便邀請其他男孩,我們用這個踢球吧!女孩們在這一刻都松了一口氣,因為沒人想真的去把這個東西當球踢,那么小的孩子當然不懂敬畏二字,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這不是我有資格去戲弄的事物。后來這個故事也被我父母質(zhì)疑,他們覺得有可能那不是真的人骨,只是小孩子從生物實驗室或者倉庫里偷出來的塑料品而已。但我仍能感受到那一天的悲愴,和我看著那眼洞時,莫名涌起的對理解悲愴的渴望。
很久很久以后,當我走過余姚路膠州路,經(jīng)過那個我每天上學放學的地方,那里曾是我覺得異常神秘的江寧中學,那片空地、那座教堂,而現(xiàn)在則是一棟讓人覺得更為悲傷的大樓。為了這樣悲傷的記憶,這次我特地去查了資料,終于知道了教堂的名字:類思堂。而江寧中學原名金科中學,豐子愷曾為這所天主教教會學校的校董,校長則由遠東紅衣主教龔品梅擔任。這亦證明了我的這一包記憶碎片并非幻覺,我咀嚼著,多少年后嘗出了孩童所不能懂得的暗香和苦味。時間推搡我們向前,但人年紀越大卻越樂于往后遠眺,當時近看卻不真切的人和事竟在這一刻逐漸清晰起來,拼出一些個人的歷史和地圖。而人生終究猶如逆水行舟,年輕時不愿直面過去,只想正對未來,年紀漸長時則明白,后來怎么樣了,都不重要,來時路上發(fā)生了什么,才是你用力劃槳想回去搞清楚的某個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