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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來,我都被冠以“美食作家”之名,大概是因為我愛吃,寫過幾本關于食物的書籍,碰巧,還有一本書得了一個雜志頒發(fā)的“年度美食作家”獎,所以更加美名遠揚,或者說,惡名昭著。我覺得還是源于生命底子里的饞,出生在一九七〇年代的我們這代人,都饞,歸因于時代,我們童年時的糧食供應體系,并不會讓人饑餓,是一種穩(wěn)定的、清貧的、無聊賴的食物供應體系,但毫無疑問,并不豐富,更談不上豐足,豬肉和食油還要憑票供應,局限性可想而知。
吃飽了并不是終結,人還會饞,大概是天性,可能是上帝造人的時候,復雜的食物譜系圖過早地寫完了,鋪在大地上,那么多的品類。憑票供應成功地簡化了圖譜,只有寥寥數(shù)種,當然會饞。小時候我住在湖北宜昌,父母工作的那個工廠是三線建設的典范,遠離市中心,位于長江邊上,走過廠區(qū)狹窄的馬路,到廠區(qū)的大門口,有一條稍微寬闊點的柏油路,通往一個本地的小集市,名字叫“伍家崗”——當初這里只有五家居住,可以想見其荒蕪。我們是新興食物工業(yè)文明,但是還脫離不了這個農業(yè)文明里誕生的古老集市,只有一個豬肉攤,還是供銷社的,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這個攤子的地位極為顯赫。
相比起有路燈和柏油馬路的工廠區(qū),這里是泥濘的、骯臟的,菜市場里半夜兩點就有人排隊,可以買到不用肉票的豬頭。我媽就是那個半夜出發(fā)去買肉的人,天還沒亮,走在泥濘的黃泥路上讓人心冷,但是可以買回來整個的、碩大的豬頭,再耐心地用火燎,把火鉗子放在煤球爐上燙熱,然后在毛多處烙下印記,仔細地拔毛。死透的豬頭猙獰著,豬眼瞪得大大的,似乎有某種生命的殘留。最精華的是豬腦,還有耳朵和豬舌頭,所謂“口條”。我完全不記得那些食物的滋味,就記得烹飪好的豬腦的形狀,顫顫巍巍在青花米通瓷小碗里的豬腦子,放在大蒸鍋里蒸熟了,像一塊雪白的豆腐,我媽應該是精心挑去了血絲。這豬腦,卻不是給我們吃的,我爸的專屬。
吃完了的小碗底部,露出來繪制的青花小龍紋,也不知道那個年代,景德鎮(zhèn)怎么做了這類繁復而講究的瓷器——多年后去景德鎮(zhèn),在瓷器廠看他們做米通瓷,很是有趣。用銳利的機器戳破胎體,然后上一層透明的釉,小碗就變得玲瓏剔透起來。這種瓷器另有一名,為“玲瓏瓷”,顯然不是便宜的東西。在寒酸的年代,中國人似乎也沒有放棄對好東西的追求,是能讓人們在貧瘠生活的縫隙中呼吸?
八十年代是奇妙的年代,古老的審美體系還留存著,新晉的廉價科技也在爭取一席之地。記得那時候大人們津津樂道一種美人杯,喝白酒的小酒杯,只要倒進去白酒,杯子底部就會浮現(xiàn)一個美人頭像,估計是當時的當紅明星,陳沖或者劉曉慶,包括李秀明,一個五官極其標準的古典美人??蓮臎]有見過實物,也許就是個傳說。那個生機勃勃的年代,人們的胃口被打開了,但還是被有限的供應拘束著。
我七歲才在伍家崗的市場上吃到香蕉,我媽帶著我買了一串,還記得我說,怎么有這么好吃的東西?異樣的香味讓我有種飛升的快樂。我媽大概率心里會難受,她成長在富庶的東北吉林的山地小城,旁邊就是大興安嶺的余脈,縣城附近都是森林,小時候本地成堆的山野果子都是隨便賣的,山葡萄、山丁子、覆盆子。堆在街道上販賣的一箱子一箱子的嘟柿,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才流行的藍莓的森林中的變種,藍瑩瑩的,像街上走的白俄同學的眼睛那么藍,像毒藥,其實非常甜,果肉比藍莓小,一口下去,只一點滋潤的水,不吃的話,很快就會腐爛,保鮮期極為短暫。這些本地山果,運不到外地去,只能做成果醬。同學還喊她去她們家啃山丁子,紅色的薔薇科植物的果實,類似縮微版的蘋果,一大串一大串的紅,吃完了把籽留在她們家。同學家開醬坊,那種果實的種籽可以做某種香料。
蘋果、梨、桃子也為數(shù)眾多。姥爺開的藥房“育生和”在全國采購藥品,順路從關內運進來的香蕉、菠蘿,給他的母親吃,我媽也能沾光,并不覺得香蕉是多么新異。
回到稀少的豬腦,其實我們家平時的各種食物,都是讓我們占先,不知道為什么這道菜卻總是被我爸獨享,大概是他的嗜好?以至于現(xiàn)在一吃到豬腦,就想到此事。豬腦在上海不多見,在四川卻普通,稍微精致的餐廳,會用豬腦和豆腐一起,加濃墨重彩的宮保調料燒好,配白米飯吃。我爸當年是用這道菜配白酒,大概是那個食物貧瘠的年代,一種盛大的感官享樂。
說了這,大概解釋了自己的饞,饞得窮形盡相,以至于到了食物供應過剩的年代,也就是當今,我還在各處尋找好吃的東西。
那天晚上坐著汽車到玉田縣,已經(jīng)是九點多,網(wǎng)上預定的酒店倒是非常新,可是位于縣城之外的城鄉(xiāng)結合部,距離有夜宵的街道還有點距離。有點猶豫吃不吃,內心一掙扎,還是出門了,打了個車去“無終大街”,本地最有名,也是最長的一條街道。玉田一直到唐代初年,還被稱為“無終縣”,來自春秋時此地的“無終國”,“無終”的名目里有一種化外之地的蒼茫感,“無始無終”的一個地方,顯而易見的遙遠之地??裳矍熬褪且粭l典型的北方縣城的樸素街道,這個時間,開著的餐館已經(jīng)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找對地方,有家驢肉店倒是燈火通明,一進去,白喇喇的燈光,戴著眼鏡的中年婦女端坐在柜臺前,就和一切北方的類似餐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面前攤著一個書架,她靜穆地讀著書,上面赫然三個大字,“斷舍離”,還不是山下英子那本帶點哲學意味的大作,不知道是什么出版社拼湊的一本雜書,用了這個帶點玄學感的名字。
此情此境倒很是少有,我有點猶豫地打斷她的閱讀,她微笑著,有一種遲子建小說里的餐廳老板娘的感覺,熱情而不失分寸感,詢問我從哪里來。雖然這兒是我母親的家鄉(xiāng),但我的口音和穿著還是暴露了我來自某個異地。夾在北京和天津之間的玉田,既不是旅游勝地,也不是經(jīng)濟重心,這里來的外地人不多。
要了兩個驢肉火燒,切了盤剛鹵制的驢雜,撒滿了蒜末,典型華北鄉(xiāng)間的食物。事實證明我關于食物的嗅覺還是準確的,節(jié)日期間深夜的小餐館,陸續(xù)進來的,都是有點茫然的本地中年人,切盤鹵好的驢雜,喝點白酒,倒是不喧鬧。他們應該是熟門熟路的食客。
驢雜里,板腸有韌勁,驢肝有種綿密的動物內臟感,醋與蒜和成的汁水讓一切都芳香起來。剛烤出來的火燒外皮酥脆,里面夾的是后面廚房里現(xiàn)剁的驢肉和燜子的末,加點生的青椒碎,比北京滿大街的驢肉火燒好吃多了。驢肉火燒,畢竟是河北少數(shù)拿得出手的食物,在這個不知名的縣城依然好吃,簡直有點像我在意大利羅馬火車站附近吃的一種方形的薄底披薩,上面堆著火腿碎末和小塊的西蘭花,微加奶酪碎末,一嘗之下,驚奇地好。
想起我媽常和我說,她上大學時有限回玉田的幾次,就記得鴉鴻橋鎮(zhèn)上買回來的小驢肉。我媽奉她父親命,去集市給她住在村里的奶奶買回來的獨享品,鹽水鹵的,顏色紅潤,散發(fā)著清淡的肉香,比牛肉嫩滑許多。比起食物,更讓她覺得舒展的,是西軒湖店村走到附近的大集鎮(zhèn)鴉鴻橋的那條大堤,大堤上種滿了垂柳,北方的柳樹在七八月的陽光下,是最好的遮陽傘。她是來自北京的女大學生,這里只是她短暫的假期旅行地,她還記得自己穿著花旗袍——我姥姥在一九五〇年代,仍然給她做各種時髦衣服,有件藍灰格子的特別素淡,在滿是大花布拉吉的年代,我姥姥執(zhí)拗地給她動手做自己喜歡的各式旗袍。姥姥出身富貴,女紅優(yōu)秀,不過她只會女紅,卻不太會做飯。
旗袍是我母親大學的基本著裝。日后她被同學批判生活作風,也是拿穿衣服做案例,“腳蹬高級靴,頭戴洋紗巾”。身邊的還鄉(xiāng)河水暢快地流著,雖是盛夏,也是鄉(xiāng)村的好日子。
這條河其實是運河,解決縣城南邊低洼地的雨水出不去的問題,雍正初年改造成功,這是我后來在縣志里得來的知識。
五十年代的食物,雖然統(tǒng)購統(tǒng)銷,但不需要憑票購買,供應還比較自由,市場上還能買到驢肉和蜢子蝦醬。后者是我姥爺?shù)膼郏蛷泥徑奶旖蛱J臺縣運來的,有人趕著馬車,直接賣到村里,大筐里裝著蜢子蝦醬、活蝦,還有沿海的灘涂上的跳跳魚。蝦醬極為鮮美,用來燴豆腐,或者直接用小蔥掐段,拌在一起,任何多余的東西都不加,卷在白面餅里,或蘸著玉米面的窩頭吃,也是河北鄉(xiāng)村的美味。我姥爺那時候也在北京行醫(yī),和我媽一樣,不定時從北京到玉田看望親人,鄉(xiāng)村招待他們的飯食,簡單而新鮮。
2
我還是好奇玉田的食物,起因還是饞,走到哪里都不放棄。第一頓飯的驢肉很是合格,可是沒有想到,后面幾天的食物,每況愈下,基本上敷衍簡陋。這個夾縫中的縣城,就連吃的,都那么平凡得近乎將就,似乎食物這個日常享受,在本地人的生命里,非常不重要。
我姥爺當年,還真是因為食物的原因離開玉田的,不是饞,是食物帶來的羞恥感。是個非常有戲劇感的一個畫面,時隔多年,我媽的講述中,依然充滿了悲哀,因為我姥爺向她每次重復這個故事的時候,都會落下眼淚,悲哀的氣氛凝固在故事里。
我媽那一輩人,在食物上吃過虧,她永恒的記憶,是食物短缺的年代。一直到現(xiàn)在,家里吃飯的時候,如果過于豐盛,她會說,這要是在某個年代,有這么一桌,全家人一定會高興死。如果桌上的食物過于簡陋,她也會說,這要是某個年代,這就是一頓盛宴啦。似乎食物的好壞只有一個饑荒年代的標準,這個標準讓她獲得了某種平衡感。食物不僅是她衡量一家生活水準的度量衡,還是她的時代報警器。一個時代,或者一個地域的食物的短缺、寒酸、匱乏,會讓她不由自主地緊張。
食物是她自己的平衡機制,對食物保持著渴求,對食物供應保持著不偏不倚、平靜的尊重感——某種簡單的身體本能。
姥爺年輕的時候,村里北院的大油坊過年分油給村戶們,是一年一度的村民福利。他十多歲,被他母親命令拿著家里的“家伙事”去分油——一種黑色的棉花籽壓榨出來的食用油。玉田本質上是個貧瘠之地,這里的油坊,提供的不是北方常見的噴香的大豆油,也不是南方平原常見的菜籽油。去年去福建山區(qū)的大田縣,滿山遍野的茶樹都結著果實,縣城的大街上,就有人曬茶果,均為榨取食用油。榨出來的茶油專門燒葷菜,包括雞鴨、兔子以及蒸鰻魚,吃的時候有種極度的暈眩感,鮮美極了。當然不是說茶油可以推廣到北方,可確實不理解玉田的大豆為何也這么稀少,也許是棉花籽油最實用?用完棉花后的廢物利用?玉田困于自己的貧瘠地貌,有著頑固的食物系統(tǒng)——棉花籽榨出來的黑油黏稠,不香,卻是本地人習慣的食品體系。
家家戶戶拿著盆去領自己家的油,我姥爺十多歲,還是少不更事,他的母親找了半天,只找出一個大盆,玉田家家戶戶都有的綠釉瓦盆。他拿著這個大盆,走進屋里,滿屋子的人就開始訕笑,打油的人一敲油缸,就說,你怎么不把你們家的瓦缸拿來裝油?
所謂的油坊福利,每家每戶也就一勺棉花籽油,黑乎乎的,一碗就滿了,拿回家,炸辣椒,用來就玉米糊糊。眾人開始哄笑。在哄笑中,我姥爺?shù)耐吲璨铧c摔在地上,他說那時候要是有個地縫,他都能鉆進去。身為敏感的少年,他需要尊嚴感。也就是這次被恥笑,決定了他未來的出走——這種對尊嚴感的強烈需要伴隨了他的一生,使他每到尊嚴掃地的時候,都想再次出走。
這里的食物一貫地短缺,按說,分配食物的時候,哪怕有小的錯誤,也不應該被這么集體恥笑,估計還是我姥爺家境不好,格外被嘲弄。在一個集體社會里,嘲笑也是有區(qū)別的,誰可以被嘲笑,誰不可以,都有深刻的原因,嘲笑不是必然發(fā)生的。多年后看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身為移民的女畫家薩賓娜在一個社交場合里,被外交官夫人嘲笑,昆德拉寫,她之所以笑,是因為她有那個權力。油坊掌柜可以笑,也是因為他有那個權力。村里的社會等級,是最明白清晰的,我姥爺家在村里,在他沒有闖關東發(fā)大財之前,是最卑微而尋常的那一類。
他的父親叫王起,村里人尊稱一聲“起爺”,也不知道他這名字的由來。多年后,我查看家譜,西軒湖店村有讀書的傳統(tǒng),出了無數(shù)的庠學生、太學生,也許這聲“爺”來源于此。按照我母親的回憶,她的奶奶,每次說到自己的丈夫,都有鄉(xiāng)村婦人流利的辱罵,最典型的一句是,“饞懶曲滑壞”?!扒焙汀盎边€不是同一個意思,“曲”大概是心思細密,而“滑”,則是徹底的滑頭。除了家境的貧寒讓人不滿,我母親的奶奶對丈夫的恨意,還有一個家庭里的隱秘傳說,起因同樣是食物。
我姥爺?shù)牡艿苡啄瓯凰赣H打了一巴掌,沒多久就去世了。這個不知名的弟弟,喜歡邊吃飯邊傻笑,有天家里吃上好的白面條,姥爺?shù)牡艿苓吷敌叧裕凰赣H一嘴巴子打過去——我媽的奶奶說,打了一“脖溜子”,應該是扇了大嘴巴。笑聲停止了,變成低聲的抽泣,沒多久,孩子就再也吃不下東西,幾個月后就去世了。死因當然不是這個飯桌上的暴力行為,當時的醫(yī)療水準低下,也沒人檢查,原因成謎。我姥爺成為中醫(yī)后,說應該是肚子里的寄生蟲造成的死亡,可是我母親的奶奶,覺得那個巴掌起了作用,總是說,恨了她丈夫一輩子。
在那個年代,孩子是沒有特殊待遇的,有一個成人的權威系統(tǒng)在起作用,孩子要像成年人一樣,“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飯的時候,有各種規(guī)矩,最普遍的,“食不言,寢不語”,其他瑣屑的,包括筷子不能敲碗,吃飯時不能胸口靠近桌子,夾菜一定要父母先動筷子。一個完備的儒家系統(tǒng)的民間縮影。我媽從小在她父親的教育下,幾乎把這套規(guī)矩倒背如流,科學的不科學的,再勒令我們這一代遵守下去。
飯桌上的權力是最直接的權力,多年后,有次在東莞的企業(yè)家朋友家做客,早餐一大桌,他們家兩個海外回來的成年孩子卻完全不動筷子,直到父親上桌子。父親坐下后,略一振衣,開始動筷子,不僅給自己,給全家人,也給我這陌生的客人夾菜,只不過給我夾菜的時候強調,筷子都是干凈的。我不動聲色地吃著他夾給我的菜,想如果要吃第二口需不需要自己動手。
大概在他們家的系統(tǒng)里,父親的權威被放大到一定地步,是格外需要被尊重的,尊重到孩子都不能主動伸出筷子。我知道他家的出身,他們都是最普通的打工者,只不過現(xiàn)在成了巨富,飯桌的規(guī)矩成了現(xiàn)在進行時。
兒童被視為成年人,并不是特殊群體,不會受到特別的優(yōu)待,在傳統(tǒng)社會,是個必然??捶▏鐣v史學的巨作《蒙塔尤》,十四世紀的時候,村里的孩子參與了一切成年人的活動,包括在糞堆玩耍,觀看成年人的性活動。一直到十九世紀,兒童才被當成特殊的群體,而在中國,這個區(qū)隔更加晚,“五四運動”只是一個苗頭。孩子被當成孩子,當成特殊的一群人,幾乎是六七十年代的產物了。
我姥爺?shù)牡艿艿乃劳觯屵@個家庭蒙上了陰影,尤其是持久的貧困,更讓他敏感的內心遭受著折磨,以至于他未成年,也就是沒有徹底闖關東之前,就從玉田去北京打小工了,當了一名送花工,專門從花局密布的北京城西南角的馬連道,送各種盆花到北京四九城。當我媽告訴我,姥爺在北京第一個落腳點就在馬連道的時候,我都有點驚異。馬連道現(xiàn)在是著名的北京茶葉交易市場,因為有朋友的茶室在這里,我有次還碰巧住在附近,便于喝茶。
現(xiàn)在這一片是閩東人的天下,他們主宰了北京的茶葉交易,餐館都有專門的閩東派,供應北京人不習慣的排骨燉墨魚、姜絲炒牛肉和有著各種小海鮮堆在上面的鹵面,大概都是這片土地上從沒有過的異樣的食物。福建人在北京制造出自己的飛地。我朋友建議我早上空腹喝綠茶,清一清腸胃。她會在她雅致的空間準備一瓷蓋碗的碧螺春,包括她從附近菜市場的地下室買來的麻醬燒餅,空腹喝三碗茶后再吃燒餅,此地少有的老北京痕跡。
姥爺?shù)奖本┑臅r候,還是晚清的世界,仔細考證也無法知道確切的年份,應該是慈禧太后還在執(zhí)政的日子。那還是一個承平日久的時代,各地尚未風起云涌掀起反清風潮,所以城里有的是大戶人家需要定期更換盆花。北京郊區(qū)的鄉(xiāng)下人進城,干這種粗笨的體力活,是條出路。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學醫(yī)道路也由此開始。
玉田的鄉(xiāng)村是什么樣子,對我還是一個謎。如果不專門去,我大概無法徹底明白,一個北方縣城的鄉(xiāng)村究竟是什么面貌。做記者的時候,我去過無數(shù)的農村,南方與北方都有,有富庶有貧瘠,見過有痛苦也有愉悅的鄉(xiāng)村生活,但都是浮光掠影。這一次的玉田之行,有尋訪家族痕跡的想法做一條線索的依托,能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3
吃完驢肉火燒的第二天,猶豫著吃什么早餐。但急于去村子拜訪親戚的欲望還是暫時戰(zhàn)勝了饞。“近鄉(xiāng)情更怯”,這里按照傳統(tǒng)的中國觀念,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母親一遍遍的回憶,讓我也和這里有了深刻的糾纏,包括蛛絲馬跡的血緣關系。姥爺離開關里老家后,他的兩個弟弟留在了本村種地,其中一個弟弟,靠我姥爺不斷寄往家鄉(xiāng)的錢,買了大量土地,在“土改”時候成分不好,他對我姥爺充滿了怨恨,吵架的時候,最常用的話是:你給了我什么?就給了我一頂?shù)刂髅弊印?/p>
他們的后代,也就是我母親的堂兄弟和他們的子女們,都還在村里,我母親并不清楚他們的信息。一九五〇年代末,當她的奶奶在大躍進的巨大鑼鼓中去世后,全家就去了北京,和這里的信息中斷,是某種徹底的斷決。這里沒有讓她期待的東西,沒有親情,沒有友誼,也沒有那些細碎的牽絆和夢境。是的,沒有,她說連做夢都沒有做到過。用簡單的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兩元對立的法則來劃分,也許更直截了當。他們是城市人,那個時代的城市人,也處于命運的動蕩之中,自身難保,對遠方的親戚的疏忽,理所當然。
如果不是我的提醒,她甚至都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一生的漂泊動蕩之中,這些親戚甚至不如一些朋友讓她印象深刻。她記得自己中學入學時候的介紹老師,記得自己大學寄宿的宿舍(當時被征用的北京西山一所寺院),記得畢業(yè)分配去通州的工廠的道路,記得自己大學實習時在《北京日報》所見的洶涌澎湃的批判場面,記得他們去“五七干校”時學著用煤油爐做飯的愚笨,甚至記得老鄉(xiāng)家的黃狗如何與他們親近,但她真的記不清楚這些親戚的名字,只有個隱約的大概。
就是靠這個大概,我知道了我的遠方親戚們還好好地活在西軒湖店村。說來也是有意思,多年的記者生涯讓我有尋找各種人的能力。在北京預約去玉田的那個車主爽約了,我倆的微信聯(lián)系還在,是個簡單善良的姑娘,問我去玉田有什么事,需要她幫什么忙,她是本地人,應該能幫我找一些人,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尋親的一些線索給了她。
沒想到就把西軒湖店村的會計給我找出來了,是她的一個朋友,在村里當會計,但住在縣城,幾個月才去村里履行職務一次。一番電話聯(lián)系后,基本把人對上了號,我準確地知道,母親堂兄的兒孫們,還在村里住著,主要是我母親的三叔的孫子,按照道理,和我是同一輩分的親戚。會計姐姐的北方口音敞亮,帶有悠長的尾音,像籬笆上的牽?;ǖ纳翌^,俏皮地招搖著。玉田話有一種轉腔,是普通話的鄉(xiāng)野版,讓我再次想起了趙麗蓉的小品表演,最普通的話,也親熱了一些?!八麄兗揖驮诖鍠|頭,走著走著就找著了,你要去找不著,就打村支部委員的電話。”尋人,是個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了。
我還是惶恐,素未謀面的親戚,徹底喪失聯(lián)系六十多年,按照最基本的中國算法,一個甲子之前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了:遙遠的、可以封存的、沒有人感興趣也沒有人還會提到那些人的名字的世界,我為什么要去攪動那個落滿灰塵的世界的寧靜?且按照傳統(tǒng)中國的邏輯,這里只是我母親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她也并不思念的故鄉(xiāng),和我關系不大。
她家人只是一次次離開。我姥爺清末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北京,短暫的回來之后,又去了東北。如果不是他的母親在東北“土改”后,堅決要回到關里老家養(yǎng)老,他們就不會再回到關里老家,和這里有聯(lián)系,玉田縣這個地點,在我母親的生命地圖中,就會是一片從未踏足之地的名目上的故鄉(xiāng)——這對于中國人是并不陌生的經(jīng)驗。
就算是家庭有短暫的返鄉(xiāng)經(jīng)驗,她也就是幾個寒暑假短暫地居住過,浮在表面的一些印象,河堤的柳樹、驢肉、家里有著五六十棵大樹的院落,親戚們的影子,平淡得近乎紙上的墨點,不經(jīng)意漏上的,我為什么要來?開始動搖,我和這些遙遠的鄉(xiāng)村親戚們有什么關系嗎?
拎著兩盒碩大的點心,臨行前在北京稻香村買的,典型的北京特產,塞得滿滿登登,酥皮的、綿軟的、有餡的、發(fā)面的,古老得和我即將闖入的那個世界有點相像。實在想不出送他們什么東西,主要是也不知道他們的狀況,“點心匣子”這個古老的名詞,帶有一點點敬意,像我這樣的尋親,也不多見。突然想起電話里我和會計的對話,那個村窮嗎?不窮,他們靠近鴉鴻橋鎮(zhèn),這個鎮(zhèn),“算是北方的義烏呢”,你真的不用帶什么東西。古老的地名突然有了附加的比喻,讓我安心,帶點心合適不合適也不知道,確實有點茫然自己的禮數(shù)問題。
應該先電話探路,可是我媽媽三叔的孫子家,并沒有安裝電話。手機號碼,會計也不清楚,她鼓勵我直接去,大概在北方鄉(xiāng)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坐在車里,十月初的陽光還是熾烈的,雖然有點寒氣,可太陽照耀的車窗外的玉米地越發(fā)茁壯,平靜的玉米、小麥,又是一大片玉米、小麥,簡直是某個西部電影里的場景,靜默得仿佛有一種魔力,連綿不斷。這里的土地似乎沒有別的出產,全部是基礎的糧食,連傳說中的玉田大白菜都沒有看到。天藍得像布景,白云也像,凝固不動。搖下車窗,我開始呼吸玉田的空氣,我姥爺、我母親曾經(jīng)呼吸過的空氣。司機是臨時找的,他聽說要去五六十里外的村里,顯示出很熟悉的樣子,原來曾經(jīng)送過在縣城中學上學的孩子回村,但哪是村東,大概還是要我自己問路,越是靠近,越要小心別錯過。
房子普遍低矮,有一兩家高大的,上面布滿管道,司機解釋說,太陽能,裝的管道越多,收入能越高,不過首先是你得有大房子。小車在并不寬敞的小道上別扭著前行,像是走在古道之中,只是沒有馬。其實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吧,天氣太好,陽光灑在大地上,周圍所有的景物都色彩斑斕,如果是中國畫,也不是黑白墨色的,而是六十年代的李可染,大的色塊,就連荒涼,都那么色彩斑斕。
走過“還鄉(xiāng)河”的大堤,我母親記憶中的柳樹蕩然無存,現(xiàn)在是一片北方的白楊林,在風中愉快地拍著手,歌唱著。大堤下的還鄉(xiāng)河,與很多北方的河流一樣,在初秋的季節(jié)已經(jīng)變成窄亮的細細河道,水流峻急,但沒有存在感,太窄了。翻開《玉田縣志》,這條縣城南邊的還鄉(xiāng)河,記載還真不算少。雍正剛即位的時候,曾經(jīng)派遣怡賢親王來治理還鄉(xiāng)河,“改曲為直,改狹為寬”。我當然不知道這位親王是否在《甄嬛傳》里出現(xiàn)過,但這里大約確實屬于京畿要地,要為北京提供某種軍事上的防備,以及供應糧食,在農業(yè)文明里,這個縣的重要作用大概要比今天大。怡賢親王治理之后,好像并沒有給這里帶來好的收成,按照縣志的記載,西南角的還鄉(xiāng)河一帶,似乎是一片被詛咒的歹土:
雍正八年,酷暑,死亡上百人;
十一年,秋禾被水淹六到九成;
榮輝河淤堵,河閘崩壞;
乾隆十二年五月,洪水暴漲,還鄉(xiāng)河河水隨漲一丈一尺,沿河麥田遭災;
乾隆十五年,大水,饑荒;
乾隆十九年,暴雨傾注,還鄉(xiāng)河漫溢。
道光三年,水災特甚,西南兩鄉(xiāng)顆粒無收,觀風堆屯邊大樹百棵被水沖走。
八月二十八日,徹夜大地震,伴有地光,九月十九日仍有余震。
道光十年,西北境山洪爆發(fā),途中溺死婦女二人,驢兩頭。(這個統(tǒng)計數(shù)字頗為奇妙)
道光二十年六月,大水,相續(xù)五年,災情嚴重。
咸豐七年,旱災,雹災,水災相繼發(fā)生。
同治元年二月,大風,晝如夜。
同治六年,霍亂,患者死亡,尸體堆積如山。
光緒五年,薊運河決口,林臨倉一帶,麥未到場即被沖走。
光緒十二年,水災甚重。
光緒十三年,入夏極度炎熱,秋收陰雨連綿,水淹秋禾六七成。
光緒十八年六月,大雨,山洪爆發(fā),秋禾遭災五到十成。
光緒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連續(xù)三年大水,低洼處成災五到十年。
這就是《玉田縣志》的大事記,除了連年的災情記錄,偶爾有些零星的名人的出生記錄,一些戲子、醫(yī)生,包括一些建筑物的誕生,還鄉(xiāng)河上的某座橋,定名“萬善橋”。水災成為了黑白片里不間斷被刮花的底片,帶點輕微的噪音,默默地播放著,是寂寞的電影院里的試片機的流淌。
我姥爺出生在一八九〇年,是光緒十六年,屬虎,他就降臨在這片與災難糾纏不休的土地之上。玉田縣城東北高,西南低,也就是他們家鄉(xiāng)的還鄉(xiāng)河一帶,常年在水里打滾。雍正年間開始的治理似乎沒有什么大用,鄉(xiāng)民們與老天做著徒勞的抗爭,常年從洪水中搶奪糧吃。饑餓,大概是他幼年的主導記憶。突然明白我來實地觀看的意義,我不僅僅是尋找一些遠房的親戚,從他們的口中,知道我母親家那些即將被徹底堙滅的往事,還能知道,一個不知名的小縣城的年輕人,是如何掙扎著活著。他們饑餓,他們想吃飽,他們還想要屬于自己的尊嚴感,大概在一般人眼里,后者是奢望。
還是翻看縣志,我這么不愛看此類志書的人,居然也看到了很多東西。常年的災難,讓玉田縣的諺語都多了很多事理:“一人一條心,窮斷骨肉筋”“人的名,樹的影”“要知黃連苦,自己親口嘗”“種地不用問,深耕多施糞”“寸麥不怕漲水,大麥可怕寸水”“一天攢下一粒米,年底就是一大鍋”“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才受窮”“旱瓜澇棗,收成準好”,徹底的、了然的大俗話。天地之間的真理,都是洞徹后的感悟,應該都反復進入過我姥爺?shù)哪X袋,甚至他出生后的那幾年,因為連續(xù)的災難,鄉(xiāng)村有了俗語,“光緒二十一年生人,那不是人揍的”。
是災難“揍”出來的,這批人。“玉田南部,以高梁為主食,閑時一日兩餐,早餐為玉米渣,高粱飯,或者高粱摻飯豇豆,午餐為貼餅子,高粱米飯,烀白薯,逢年過節(jié)吃白米飯,烙餅,青黃不接時,農戶常用野菜拌玉米面蒸熟后食用?!笨粗h志,突然神奇地理解了我姥爺?shù)母赣H,為什么會扇那個吃著白面條傻笑的兒子的嘴巴。不僅僅是規(guī)矩,是某種近乎殘酷的現(xiàn)實造成的。偶爾的一頓白面條,居然還不好好享用,他恨,恨這個笑容。
我姥爺,逐漸被我畫了一幅少年的肖像,面黃肌瘦、衣著破爛的他,在鄉(xiāng)村彷徨無計。看縣志的“衣著”篇,說到清末民國的服裝,春秋以黑色為主,夏天以月白色為主,貧者著粗布,戴帽盔兒,冬季戴氈帽,穿對襟褂子,扎腳褲子?;秀彼麖哪切┌倌昵暗膫鹘淌颗牡娜A北大地的照片上走了出來,一個出生在貧困的華北鄉(xiāng)村的孩子,穿著黑色的扎腳褲子,揣著手,看不到明天,不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4
我在白楊樹歡快鼓掌的大堤上行走,鄉(xiāng)村特別安靜,也不知道是不是節(jié)日的緣故,一直到進入了滿是矮小土房的村莊,居然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村莊睡著了,在十月的艷陽天里。有流不出去的積水,形成連片的小水洼,是前些天的暴雨所致。水洼里是白云的影子,讓我依稀想到縣志里記載的連年水災。南邊低洼的地貌,大概是無力改變了,只是現(xiàn)在有抽水機,有泵站,總比過去完全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好。
村落的東邊,似乎也沒有寬大的院落,我媽媽描述的他們家有六十多棵大樹的大院落,自然是沒有蹤影。孤零零的幾幢矮房子,也找不到人問路,我只能打會計留給我的支部委員的電話。陌生中年男性的口音,帶點熱情,如果我姥爺不離開玉田縣,應該也是這么說話。他告訴我,要找的地方就在村東頭,那地方叫“東三省”,有個藍色的大門,就是我家的親戚?!皷|三省?”我覺得對方有明確的口誤,可他堅定地說,對,就叫“東三省”,那個地方,長期以來就住了三戶人家,應該就是我的親戚們,這個名字,在他小時候,也就是七十年代,就這么叫開了。
莫非因為我姥爺從東北歸來的歷史留在了鄉(xiāng)村,所以這地方有了這個奇怪的名字?是我空想,可是村里為什么有塊地方叫“東三省”?
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是三戶人家,家家都是藍色大門,“支委”說他在縣城,不能陪我,只能在電話里指導我找路,說旁邊有一家是在鄉(xiāng)下專門辦宴席的,院子里有很多桌椅板凳,找到他家就差不多了。嗯,真的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在院子里默默蹲著玩耍,旁邊都是簡陋的桌椅。我問路,她茫然地看著我,不知道我要找的“王培德”家在哪里。我繼續(xù),旁邊一個藍色大門,寬大的院子,孤零零的一棵棗子樹。我走進去,正房外的紅磚搭建的小廚房里有人,一個老太太正在炒菜。找誰呢?我拎著點心匣子,找我的親戚,王培德,他是我媽三叔的孫子?!芭嗟??”音調抑揚頓挫,“德”字格外的重音。不在呢,你是哪里的親戚?上海的?我們家上海哪里有親戚?哦,從前是北京的?嗯,好像有,你們不是去香港了嗎?都說你媽去香港了,多少年不聯(lián)系了,你從北京來?咋么來的?坐車?車呢?哦,租的車啊,我?guī)湍阏胰巳?,他們一大早就去吃席了,今天是老二家的誰誰去世的忌日,有席呢。
精瘦的老婦人,是我舅表哥王培德的老婆,黑,明亮的太陽下面像個黑影,卻是暢快的、敞亮的,大嗓門,后來知道她身體不好,胸膜炎,干不了農活,我的舅表兄王培德因此從唐山放棄了工作,回家干農活,讓她休息,兩個人感情是好的。
我受到了親戚的禮遇,被請進了紗門。屋子里瓷磚鋪地,大沙發(fā)上一個小女孩在靜靜地玩著游戲,應該是我的舅表哥王培德的孫女。她放下了手中的棋盤,看著我,也不稱呼,似乎也確實不用稱呼,我都不知道論輩分應該怎么叫,彼此完全的陌生人。
小卡車的突突聲,我的舅表哥回來了。六十年代初年出生的他已經(jīng)蒼老,我們開始了散漫的、無邊的談話。還是那個系統(tǒng),遙遠的親戚關系的梳理,很快確定了我們確實是親戚,我們家離開得太早,他們沒有見過幾個人,只是知道有這么個親戚。我姥爺,是這個家族的名人,帶給老家大量財富,可是隨著社會變動,這筆財富的影子都沒有留下,一切如一陣風一樣過去了,他們完全沒有見到過真人,只聽過他的一點或真或假的故事。
我最小的舅舅的媳婦,也就是我的從未見過面的小舅媽,也是這個村里的,他們倒是都見過。安鳳英,一個村里的漂亮姑娘,杏眼,櫻桃小嘴,年畫上的美人,我姥爺姥姥做主,在家鄉(xiāng)為我小舅找的老婆,漂亮極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村里房子倒塌,她才帶著孩子離開這里去北京定居。地震震毀了我姥爺留下的大宅子,當時這房子,是村里最齊整的,光巨大的木頭柱子就有幾十根,都被安鳳英留給了她的寡婦母親,別人也沒話說,包括我姥爺?shù)牡艿?。那是我姥爺家的財產,村里的人們,對過去多年的財產,仍然記得那么清楚。是一筆財富,長年的貧困,讓他們對每一筆財產的來去,都清清楚楚。
房子倒了,我姥爺留在這個村的最后痕跡,也徹底消失了。
“說你媽媽更漂亮,要不怎么聽說嫁到香港去了?!薄皼]有,完全沒有的事?!蔽曳裾J?!耙辉趺磿形夷??我就是在大陸出生的呀?!蓖跖嗟吕^續(xù)頑固地說:“是聽說她嫁到香港了,特有錢?!逼婀值南胂笤谧魉?,鄉(xiāng)村里的傳說里,姥爺家被賦予了若干故事。
“你們家有錢,可有錢,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就是當年的地盤。當年大。”現(xiàn)在的四五間屋子,并不寬敞,沙發(fā)和床堆進來,滿坑滿谷,我和王德培面對面坐著,挨得過于近,“促膝談心”。最近才花七八萬裝修的,稱得上整潔,專門給他兒子一家人住,他帶著我往后面走,推開門,是一片連綿的紅磚房,地面特別低,很久沒人居住了,“過去也是你們家的地盤,后來給你二姥爺他們家拿去了?!鄙厦嬗屑毝姆苛?,房子是紅磚砌的,說是一九七六年地震后重新建的,可是屢次遭水災,房子地基越來越陷進泥土里,看著比他家新改造的房子矮上一兩尺,確實很難住人,已經(jīng)租給別家人做倉庫了。村子里據(jù)說經(jīng)濟不錯,沒有空房留著,一千多戶的大村莊,只要有地基,就能賣錢。院子里也有大白楊樹,啪啪,啪啪,空洞地拍著巴掌。
白楊多悲風。北方的村落,到處都是這樣的悲風。
“你們家有錢,你不知道嗎?五六十年代,我那時候還沒出生,說是你舅舅從公安部回來,帶著衛(wèi)兵,坐著公安的小轎車,進村看他奶奶,也就是我們的太奶。一看大躍進了,家里糧食緊張,二話不說,去縣城,把路條子一拍,一百斤米,一百斤面,一會兒就運到村子里來了?!笨上攵?,在那個年代,這是個盛大場面,否則不會成為鄉(xiāng)村傳說。
我有點怯地看了看自己帶來的點心匣子,寒酸,我也沒車,租來的車趕回了縣城,我是一個帶不來顯赫回憶的親戚。
鄉(xiāng)村說有錢,還是要說糧食,要說房子。鄉(xiāng)村的歷史決定了,糧食多就是錢多,這是典型特征,尤其是特殊年代??墒虑榈恼嫦啵瑓s并非這樣,他們的回憶是完全錯誤的,錯誤得簡直滑稽。我向我媽媽詢問這段歷史,她記得清清楚楚,皆為他們家族的悲劇。一九五八年,我的五舅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在被審查中,他也并不在公安部工作,而是作為彭德懷的三等機要秘書要交代問題,在當時已被監(jiān)督,連續(xù)幾個月要求交代。那是彭德懷尚未被公開批判的時候。
五舅雖算是他秘書,可是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個連首長的面都沒見過幾次的小軍官,僅僅是因為從朝鮮戰(zhàn)場上歸來,有優(yōu)良的政治身份,才安排了這個職位。
被審查了幾個月,似乎也沒有什么明顯問題,能夠自由行動。正好他身體不好,肺結核發(fā)作,要求回到玉田鄉(xiāng)下,看望他長久沒有見面的母親和奶奶,自己也能有一段時間療養(yǎng)。所謂的衛(wèi)兵,就是組織安排監(jiān)視他的部隊同事,一起回到玉田老家。當時鄉(xiāng)村食堂興起,家家戶戶沒有糧食存貨,全部上繳,五舅和他同事是有級別的,就算是被監(jiān)視,但還是有特殊供應的糧食指標,所以能夠去縣城要來定量的米和面,正好給他吃不慣大躍進時期的村辦食堂的親人們。我媽說,在五舅的要求下,家里還留了一口鍋,沒有被捐獻出去大煉鋼鐵。
那點糧食,在玉田的鄉(xiāng)下,已是令眾人眼紅的東西,要不怎能成為傳說。
半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的奶奶,在他回鄉(xiāng)之后沒多久,就去世了,我五舅趕上了見她最后一面。據(jù)說她是因害怕而走的,聽到鑼鼓喧天,看到家里的鐵鍋被端走,覺得有大事要來。九十二歲的她睡在床上不吃不喝幾天,一直要求我姥爺從北京回來看他,我姥爺回家的瞬間,門簾一掀開,她閉上了眼睛,倒是也沒有受罪。包括日后的整個家庭所遭受的折磨,她也都看不到了。
5
我無法從王培德臉上看到我們相似的地方,他臉方,蒼老,一輩子的勞作讓他顯得和我像是兩代人。血緣關系的淡薄,加上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緣故,讓我們須臾就陷入沒話找話的困境,他要帶我去村里走走,我也愿意聽從。
剛出門就碰到村里少見的交通事故,他一個熟人騎著摩托,剮蹭了一輛轎車,一堆人圍著討論,依然是本地的聲調歡快的方言,他也輕松地加入其中。賠多少?要五百?太高了,眾人七嘴八舌出著主意,熟人自然是不愿意,可是轎車的主人拉著不放,態(tài)度倒不激烈,是一種祥和的局面,似乎就是撞死了村里的雞鴨一般的平常。本來也是,村里能有什么大事。
感覺幾百年就這么過去了,他背著手,在我前面走著,空氣太好,陽光太亮,就是個藍色中山裝的影子。
顯然這件事讓他有種擺脫和我說話的輕松。他已經(jīng)在短暫的交流中和我說完了他的一生,年輕時候在生產隊掙工分,春天下地,種棉花,栽白薯,包產到戶之后,短暫地干了幾年農活。這里貧瘠的土地讓干農活顯得非常吃虧,只出產麥子、玉米和紅薯,幾百年來,物產沒有變化,姥爺一百年前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農田里的時間停滯了,是一種讓人有肅穆感的刻度。他記得小時候荒涼的冬天,最可怕的是生產隊時的農閑季節(jié),整個漫長的季節(jié)里沒事可干,大家都閑著,餓著,一天能吃到的糧食,就是幾碗玉米茬子粥。
突然想起來,我媽時不時要吃頓玉米茬子粥,還嫌棄上海超市買的不行,北京親戚特地寄過來,她興高采烈地盯著煮,大概是玉田胃的基因。
幸虧鴉鴻橋市場在八十年代末崛起,把周圍的鄉(xiāng)村都折騰起來了,他開始在紙箱廠打雜。我這才意識到,難怪當?shù)厝苏f到鴉鴻橋會自豪,說是“北方的義烏”,鴉鴻橋的大市場在玉田縣是個了不起的存在,商業(yè)流動所帶來的財富,顯然大于傳統(tǒng)的農業(yè)收入。他最自豪的,是自己家待著,家里人都能靠附近的市場獲得一份小收入,兒子買了輛小卡車,四處做點小買賣,兒媳婦則在村里的防風罩子廠,“扎棉花”,扎一件十塊錢,一天能有三五件不等。他自己要不是去年家里剛裝上的吊燈突然掉下來,砸了胳膊,現(xiàn)在還在紙箱廠干活呢。
他的兒子,正在門口的卡車上整理貨物,原來是一車廂的梨,就是從附近山里運來的,下午倒騰去市場賣。憨厚的方臉,能在每個農村大集上看到的小販的臉,在培德哥的要求下,他勉強叫了我一聲叔,隨即拿了幾個梨讓我吃,“北山上的”。培德哥繼續(xù)一份一份收入掰給我算,顯示給我這個遙遠的親戚,他生活的扎實。兒子掙多少,媳婦掙多少,大孫女十八歲就開始打工了,一年總計多少,口氣像個鄉(xiāng)村里的能人。說實在的,我不太理解他給我算收入的理由。
后來他自己說了,“不欠誰錢,沒人瞧不起我們,打個醬油,你也不用借錢,買個村里的房子,你也買得起。反正一天吃一個烙餅,我也不用買十個烙餅放著,勤勞致富,現(xiàn)在就是個勤,別人難為不了你?!钡故欠浅闼氐恼胬?。
食物再次成為了計算標準,糧食是如此深刻存在于鄉(xiāng)村人們的腦子里。每個食物都在鬧哄哄地證明,它們存在著,它們并不是從市場上購買而來,就生長在每個人的周圍,這是農民的最扎實的生活。
他指著自己院子里的蔥、蒜苗、花菜,當然還有玉田著名的大白菜,整個院子滿滿地,如果我是陸游,或者范成大,大概會有點感觸,可我完全沒有。我對土地是隔膜的、疏遠的,從小在城市長大,不能理解這些蔬菜的豐美與否,我就知道,這些都代表著自足。
他說你看,摘兩根蔥,蘸點醬卷餅吃,晚上就在我們這里吃,這里睡——指著簡陋的、落滿灰塵的農村的大炕。他如此嚴肅認真地對待我的來訪,我告訴他我住在縣城的賓館,他才罷休,再次體會到來自遠親之間的一點熱情。
他自己住的院子是花了七萬塊錢買的,距離我剛去的他兒子家不到十分鐘的距離。村里的房子就是這個價格,買房子的目的,是不打擾兒子一家的生活。村里的人老了,基本都會和子女分開,另外找地方居住。他詳盡地計算著他一生的收入,包括最后能留給他兒孫的錢,就像幫我打開了一本無聊的教科書,給我普及了一個玉田縣普通農民一生。最后這一生折算成了錢,大概是市場上一輛普通轎車的價格。
我想告訴我媽,她念念不忘的姥爺家當年購買的大宅子已經(jīng)蕩然無存,即使存在,也不會值多少錢。這種民間的財富的流轉,像一陣風,明天就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其實世間的一切財富不都是如此?
除了培德,我媽媽二叔的親戚們也開始出現(xiàn)了。鄉(xiāng)村的餐館成了我那兩天的主要據(jù)點,親戚們好奇地看著我,但這個好奇非常短暫,我并沒有什么過多的信息讓他們覺得有意思。他們最后的關心,還是落到實處,我掙多少,我母親掙多少,似乎算出每個親戚們家的賬,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桌上永遠擺放著無聊的幾道菜,不知道為什么,幾乎沒有一道菜可以入口。我也算走過很多北方農村的人,玉田的食物有種難以對外人言的尷尬,乏善可陳。唯一玉田獨有的食物,是一種綠豆面做的軟塌塌的面餅,叫咯吱,和大白菜一起燴成菜?!澳愠猿裕湍銈儽本┑目┲ú灰粯?。”一個去過北京的親戚說。
我想說最好吃的是小蔥拌豆腐,一個鄉(xiāng)村基本菜,確實一清二白,沒好意思說。
就在我對玉田的食物幾乎喪失了興趣的時候,意外出現(xiàn)了。晚上在社交網(wǎng)絡上查找玉田名勝的時候,突然看到胭脂米的消息,言之鑿鑿《紅樓夢》里的胭脂米就出自玉田,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第七十五回里賈母吃了碗紅稻米做成的粥,剩下半碗,留給了病中的鳳丫頭。再看尤氏碗中,吃的是普通的白米飯,因此問,怎么不盛我的飯來?丫鬟們說,老太太的飯吃完了。鴛鴦上來說,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一點多的都沒有了。
賈母說,巧媳婦都做不出無米的粥來。眾人陪著笑了,事實上這段是說賈府的窘境,米爛陳倉的事情再沒出現(xiàn),重點倒不是紅稻米。可網(wǎng)絡上寫這些考據(jù)文章的人不罷休,說五十五回烏進孝的禮單里,“御田胭脂米”也是這個,這種紅色稻米就出產于玉田。簡直不耐煩看這些,但又想知道胭脂米究竟是什么樣,按照地圖上的電話打過去,沒想到,真的有這么一片田,給了我一個電話,又是個村支書的,小泉村。
這村子甚是遙遠,從酒店過去,晃晃悠悠要到縣城的另一邊。司機放著視頻一路看著,一個打扮得很像過去電視臺新聞主播的女主播,短頭發(fā),可是一說話就暴露了,奇怪的口音,在談一個關于農業(yè)稅收的民間奇談,最后的金句是,“哪有什么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人替你負重前行”。司機大概一遍沒看好,又重復看著,裝腔作勢的聲調,歲月靜好,負重前行,這么浮夸的話一直在我耳邊響著。
小泉村在亮甲店鎮(zhèn),說是唐太宗征高麗,士兵在此地卸甲休息,曬干潮濕的盔甲,所以得名。腳下確實是唐朝就已經(jīng)被劃入的土地啊,可是納入中央王國,似乎沒有給此地特殊的光榮,就留下一些地名,一些傳說,就連“玉田”,也是武則天欽定的更名,說是來自于《搜神記》的故事,孝子陽伯庸在此地種石成玉,因此地名改為“玉田”,都是有根有據(jù)的說辭。但這里還是古老的、貧瘠的,小麥田被收割過了,一片片黃色麥地的茬子,沒人管。
村子也大,支書開著車來接我,破舊的小轎車,大概覺得外地來的我能幫他做個大買賣。聽說我親戚在鴉鴻橋鎮(zhèn),第一句話就是,那邊有錢,我們這兒不行。小泉村不遠處,能看到突兀的小山包,是燕山山脈的尾端,到這里,燕山就結束了,一片沒有余韻的山的收勢。山勢不高,有泉水從山區(qū)流下來,咕嚕嚕的,這里就地形成了一片水田,專門種稻谷,也就是傳說中的御田胭脂稻了。我是沒有任何判斷力的,現(xiàn)在是枯水期,也看不到泉水,支書說,全是暗河,在地下呢。
確實是一片綠色的稻田,在北方全是小麥和玉米的田野里,這塊田,是個特殊的存在,彎曲的,并不標準的地形,也許真的是借水勢流淌而種植?遠處有座橋,證明過去這里下面有河流。見慣了南方齊整的泛著天空影子的的水稻田,這片不見水流的稻田確實奇特。他讓我在稻田幫他拍照,六十多歲的男人,有點皺巴巴的長相,眉眼都湊在一起,穿著不怎么樣的西裝,拍出來的造型,依稀像過去的《人民畫報》里的圖片。不過,那里面的人是金光燦爛的,他卻是萎縮的、灰暗的,越發(fā)襯托得稻田油綠。
過去這里屬于玉田北邊,是富裕的地方,現(xiàn)在因為鴉鴻橋鎮(zhèn)的崛起,南邊富裕了,北邊的農業(yè)村莊顯得收入落后了。被他這么一說,我倒是替親戚們慶幸。
玉田人毫不避諱給陌生人算收入,他迅速說了村里的平均收入,和他一家的年收入,比我的親戚們還要少很多。他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都在縣城打工,也沒多少錢。不知道為什么被他說的有點沮喪,大概是女兒在鄉(xiāng)村算不得后代,說到養(yǎng)老,有點不能揚眉吐氣。坐在他家的炕上,看著他們家的屋子,有點陳舊的大平房,陳設著一些瓷盤,畫著領袖像,還有大好河山,是支書身份的某種證明。窗外安安靜靜,能看到稻田的一個角落,是好看的,如果不計較房子的陳舊。
小袋的胭脂稻是送給我品嘗的,去年的陳米,保管得整齊。果然這稻谷奇怪,白色的長粒,中間有道紅色的線貫穿,并不是常見的紅色外殼的紅稻谷,或者紫米,而是帶點光澤感的粉紅色,像是鄉(xiāng)村女孩穿舊的粉襯衣,不顯眼,但我知道這是特別的稻米。支書隨即告訴我一個驚人的價格,一斤要百元以上。他大概真覺得我是來自遠方的豪客,能讓他靠這個稻谷致富。
我才知道,這一小片胭脂稻收成極為有限,加上人們都不知道,也沒有賣出去過多少,我覺得這個價格是他虛報的。
回到上海,我用小袋的胭脂稻煮了粥,還沒煮熟,就有種奇特的香味從廚房傳來。我媽掀開鍋蓋,微紅的一小鍋稻米,柔弱地咕嘟著。我母親從沒有聽過她家鄉(xiāng)有這種名產,我有樣學樣告訴她《紅樓夢》里賈母就吃這個,她將信將疑。我自己在廚房盛了一小碗,第一口太燙,燙得我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