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場

陳適年輕時(shí)就喜歡下象棋，退休后更把它當(dāng)作生活的一部分。

他不但喜歡下象棋，還喜歡看下象棋。他認(rèn)為著和下有同樣的樂趣。

陳適上午做些其他的事，下午幾乎必到棋場。棋場在鎮(zhèn)中心地區(qū)，離他家一里多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陳適從不用任何交通工具，他覺得步行對體力和腦力都有好處，還能安閑自得看看路兩旁的景致。

棋場原來是鎮(zhèn)文化站的舊址。新文化站因發(fā)展需要搬到半里之外的地方去了。舊址變成了停車場，可停放一二百輛汽車。文化站搬走了，但它的功能并沒有全部退出：除停車場外，留下一個流動的棋場，使其文化體育的功能得以延續(xù)。

棋場里有一個小木房子，原本是流動書亭，書亭的主人改了行，書亭也只好改行，變成了存放象棋臺子、凳子的場所。房子里面放了四張象棋臺子和十多個塑料凳子，臺子不能伸縮，凳子也不能伸縮，但可以一個一個疊起來，減少了占地面積。

棋場之所以流動，是季節(jié)原因。冬、春、秋三季都在舊址，沐浴在溫暖的太陽下下棋是一種享受。夏天炎炎酷暑，在那里站半天也會感到頭暈?zāi)垦?，下象棋就像在火盆里烤，只好搬到門口的馬路旁。馬路西邊有一幢三層高的大樓，完全能抵擋夏天的烈日，而北面的涼風(fēng)從不高的山峰那邊掠過來，拂到人們身上，瞬間降溫。于是，人們就把這里當(dāng)成了鎮(zhèn)上最好的避暑場所。

棋場設(shè)在馬路邊，本地人習(xí)以為常，外地人見了有點(diǎn)兒少見多怪；心想現(xiàn)代社會了，還有這樣的場所？但本地人干本地人的事，至于外地人有什么想法不去理睬。本地人不理睬，外地人倒有人理睬的，有的象棋愛好者路過也會好奇地湊過去看上幾眼。棋場無疑變成了鎮(zhèn)上一個熱鬧的地方。

下象棋一般從中午十二點(diǎn)開始。有的人扒拉完飯后就往那里跑，若時(shí)間還早，就在那里等著。也有的人從木棚里搬出一張象棋臺子和一個凳子，泰山般地坐在那里，看看路上的行人，看看過往的汽車?？吹接腥藴惤?，必主動地問：“下一局？”

“下一局?！?/p>

于是，另一個人到木棚里拿出兩個塑料凳，一個自己坐，一個讓看客坐。他們?nèi)褙炞?，汽車飛馳而過，夾帶著響亮的喇叭聲，他們也全然不顧。他們占的地方，路面有三四米寬，幾十米長，不礙天不礙地。地形比公路高出一尺，汽車碰不到他們。公路是柏油鋪的，他們蹲的是小青磚路，北面有一個古色牌樓，流露出一種古代和現(xiàn)代交織的雙重氣息。

下棋期間，看棋人和下棋人陸續(xù)來到。他們中有這里的?？?，也有鄉(xiāng)下人和外地人路過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于是第二桌、第三桌、第四桌的下棋熱鬧場面逐漸產(chǎn)生。

今天陳適到棋場時(shí)間好像晚了，四桌棋臺都有人在下棋。他不急，雙手插在衣袋里，跛著步，慢悠悠走近棋臺。他在這里下棋有好幾年了，各個棋手的棋藝高低，他心中都有數(shù)，甚至對他們的下棋風(fēng)格、性格特征，以及做什么事、吃什么飯，都有個大致的了解。

陳適來到第一桌棋旁，看見張寬和李陶正下得激烈，棋臺上的形勢處于白熱化狀態(tài)，只要任何一方走錯一步都會輸?shù)簟Ｋ麄儍扇硕际菬熅?，煙抽得猛，煙霧轉(zhuǎn)得急。尤其張寬，煙癮更勝一籌，腳下已有五個煙頭，而李陶腳下也有兩個煙頭。陳適從煙頭就可以判斷他們下的時(shí)間不會太長，因?yàn)閺垖拸淖聛硐缕宓秸麄€下午結(jié)束，煙都會陪伴在嘴上，而一下午抽一包是常事，抽到興頭上，兩包還不夠。真不知道他的肺有如此了得的特異功能，竟能從容不迫地對抗煙害。張寬是老師，對抗煙害研究通透，竟能悟出制煙出勝的法寶。李陶是何方神圣？陳適吃不透，因?yàn)閷Ψ揭粫赫f是城里人，一會兒說是鄉(xiāng)下人，到底什么人，只有他自己知道。

張寬在學(xué)校里是教體育的，練過拳腳，有幾下三腳貓功夫，雖沒能達(dá)到刀槍不入的地步，但其對煙毒的抵御，很得李陶崇拜。張寬在棋場上抽煙能坐第一把交椅，李陶只能坐第五把交椅。物以類聚，人更如此，故兩人成為最合得來的棋友，他們這一桌成了煙霧繚繞的場所，陳適有點(diǎn)兒不適。

“張老師，你也知道，抽煙對身體不好，為何抽得那么緊？”

“沒事，我八十多歲了，身體很好?！睆垖挳吘故抢蠋?，涵養(yǎng)極好，說話的口氣十分溫和。

“你少抽點(diǎn)兒，不是對身體更好嗎？”

“不好。我煙癮大，控制不了?！?/p>

“國家規(guī)定，公共場所不能抽煙。”

“我知道，這里是野外，不是公共場所?！?/p>

“人聚集的地方就是公共場所。”

“這話不對，在屋內(nèi)人員聚集的地方才稱公共場所?！?/p>

陳適還要想說什么，李陶熬不住了，口氣帶粗地說：“你要看就看，不看拉倒，啰啰唆唆的，好像只有你懂?！?/p>

陳適見話不投機(jī)，搖搖頭，走到三米之遠(yuǎn)的第二桌下棋臺。第二桌下棋的是一老一年輕，兩人的棋藝十分一般：他們下棋是走一步看一步，沒有先見之明，更沒有走一步想兩步。陳適只要給其中一人指點(diǎn)，對方必輸。他曾給他們指點(diǎn)過，都是這個結(jié)局。

陳適給老人指點(diǎn)了，年輕人不高興；給年輕人指點(diǎn)了，老人不開心。他們雖沒有罵人，從臉色上卻能看出來。陳適是為尋開心來看棋的，不是找氣受的，所以只好保持中立。

兩位下棋人都?xì)g迎陳適到場，希望能在危難中被他幫一把，都客氣地和陳適打招呼。陳適還禮后，在他們中間站著，沒有吭聲?？匆娎夏耆艘粫狠斄艘痪?，臉上有點(diǎn)兒不活絡(luò)。

“沒事，沒事，你今天不在狀態(tài)。勝敗乃兵家常事，下一局努力?！标愡m鼓勵說。

老年人的臉上活絡(luò)起來，接口說：“他昨天輸我兩局呢?！?/p>

“隔夜的賬也要算？”年輕人問。

“也要算，我的記性好著呢?！崩夏耆苏f。

“你前天輸我一局，我的記性更好?！?/p>

“是嗎？”老年人似乎不信。

“算了。下棋嘛，就是玩玩兒，避避晨光（打發(fā)時(shí)間）?！标愡m勸著說。

“陳適說得中聽?！蹦贻p人說。

老人有點(diǎn)兒不開心，正要說什么，陳適對老人說：“看棋，注意了?！?/p>

經(jīng)陳適提醒，老人研究性看了一下：對方伏著一匹馬，馬上要抽車將，如不注意必釀大錯，造成全盤皆輸。他馬上調(diào)整了步驟，使對方落空，欣慰地露出了笑容，并朝陳適感激地瞅了一眼。年輕人看到自己一步好棋被陳適看破，還通報(bào)了對方，不滿地掃了陳適一眼。

“玩玩兒，玩玩兒?！标愡m說。

“對?！崩先撕皖亹偵亟釉挼?。

“嘿！”年輕人明顯地表現(xiàn)出心中的不痛快。

陳適知道捅了馬蜂窩，得趕快走。

第三桌的下棋人和陳適是棋藝?yán)蠈κ至耍斱A是常事。陳適到木棚里拿了一個塑料凳坐了下來。這桌的棋手很吸引他，他準(zhǔn)備長時(shí)間看下去，哪怕一下午也行，并做好了既不動口也不動手的打算。

兩個棋手的磨功特別好，好像到某個門派修煉過，表現(xiàn)得穩(wěn)重而坦然。他們之間在斗慢功，看誰的道行更勝一籌，每走一步棋絕不少于兩分鐘，一局棋沒有一個小時(shí)不會結(jié)束。著棋的人急，他們慢，空氣在他們那里有些凝固。就是路上的汽車按著喇叭飛馳而過，他們根本不會管他們。紅綠方的棋藝旗鼓相當(dāng)，他們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生怕一步漏招招來不利。在這里看棋的人也在培養(yǎng)慢功，縱有泰山壓頂之勢仍臨危不懼。圍著的人都打足精神看他們千靜萬靜之中產(chǎn)生的變化。也有個別急性的人，受不了這室息般空氣的煎熬，露出不滿的臉色逃之天天。

看客中一人看出一步妙棋，對其中一棋手說：“移炮，打悶棍?！蹦侨艘汇?，仔細(xì)一看，果然不錯，他不動聲色想了好久，沒有移動炮，而另走車。走車也可以，但效果大減，失掉良機(jī)。

“你這人，真是的，怎么不走炮？”

那人沒好氣地說：“我聽你的，我不成了傀儡？”

陳適知道那人以前當(dāng)過車間主任，他自以為在廠里當(dāng)了大官，有點(diǎn)兒目空一切的感覺，只是好景不長，被廠長擼下了臺?？磥?，他人雖下來了，官癮卻未脫。

“古代打仗都要軍師，劉備做皇帝，他還三請諸葛亮呢！”

“你是諸葛亮轉(zhuǎn)世，我必須聽你的？”

“就這一點(diǎn)子，有點(diǎn)兒像諸葛亮?！?/p>

那人被別人比作劉備，當(dāng)然高興。雖然車間主任和皇帝無法相比，距離遠(yuǎn)得不得了，就是孫悟空翻七十二跟斗也追不上，但對方自稱諸葛亮，顯然高看了自己。不過看在他尊比自己皇帝的面子上，不必過于計(jì)較。“我不要諸葛亮，現(xiàn)在不是古代?！?/p>

“就是現(xiàn)在，軍長、師長都配一個參謀長?！?/p>

“你是參謀長？”

“像不像？”

“像！太像了，自封的。”那人了嘴。

陳適看兩人話不投機(jī)，雞斗八腳（蜈蚣），實(shí)在有點(diǎn)兒煩。做慢功還能接受，那場面看不下去了，打消了在這里長著下去的想法，移到了另一桌。

另一桌優(yōu)劣勢十分明顯，且執(zhí)紅方的人棋品不好：他的棋完全可以在一兩步內(nèi)將死對方，但紅方人就是不這樣做，既不將死對方，又不肯主動丟一子來保持均勢，像貓捉老鼠玩弄對方，使對方方寸大亂，首尾不能相顧，處處挨打，處處被動，十分難受。紅方人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陳適察覺到了，紅方人每走一步故意花上一兩分鐘，像在思考又不像在思考。棋局明顯地?cái)[在那里，以展示他高超的棋藝。他好不容易走完一步，臉上不露聲色，身體略傾斜，而下面的那一條腿有節(jié)奏地顛幾下。綠方被他弄得面紅耳赤。陳適看了一會兒實(shí)在忍不住了，鄙視地瞥了一眼紅方。他等了一會兒，找到對方一個漏洞，用嘴朝綠方耳邊嘀咕一聲。綠方一看，果然一個妙招：抽炮殺將，把紅方一個車奪了過來。

“你…”紅方臉色大變，朝陳適瞪了一眼。

“你什么？”陳適立即回言，正色說道，“你明明可以一兩步就能將死他，偏不這樣做，玩起陰招把戲，顯示你本事大？”

“你們二打一！”

“你太強(qiáng)了，只好如此?！标愡m回道。

他們下了一會兒。紅方折了一個車，再怎么努力，也無回天之力。他用求助的眼光望著陳適，陳適只當(dāng)沒看見。

綠方贏了，露出笑容，感謝陳適救助之恩。他見好就收，自動下臺，邀陳適來一局。

陳適先推讓一下，然后坐了過去，把自己身下的凳讓給對方。

附近觀棋的人見陳適上陣，有不少人圍了過來，因?yàn)樗麄兪熘愡m的下棋風(fēng)格，果斷，快而不亂，棋藝又好，尤其不怕人插嘴。

“陳適，你執(zhí)棋，我們要插嘴的?！庇腥舜蛘泻粽f“觀棋不言真君子?！币灿腥苏f。

“這句話不一定對?！标愡m馬上調(diào)侃說，“觀棋不言的人不一定都是真君子，小人也有；觀棋言的人不一定都是假君子，一定有頂天立地的真君子?！标愡m笑笑，“插吧，插吧?！?/p>

“不動（生）氣？”

“不動氣。下棋是為了避避晨光（打發(fā)時(shí)間），動什么氣，動氣傷身?！?/p>

“我們都要幫對方的?！庇泻脦讉€人說。

“幫吧，幫吧，越多越好，人多下棋才有氣氛，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我要智勝眾好手?！?/p>

“就這么自信？”

“自信才能贏，我要在精神上壓倒你們，胸中自有百萬雄兵，才能登臺為將?！标愡m笑笑。

“你不做元帥？”

“我沒野心，做將就夠了。”

陳適每走一步，對方不急于出手。對方想，人多勢眾，一定能打敗陳適，報(bào)剛才陳適多嘴之仇。陳適走好棋，笑看對方，對方五六個幫手出主意，七嘴八舌，各人有自己的理，都認(rèn)為自己出奇兵，弄得執(zhí)棋人倒無主張了，不知道聽誰的好。陳適笑笑，等待他們落棋。有一個剛過來的外地人看到這種情況，打抱不平地說：“你們六七人打一人，太沒棋風(fēng)了?！?/p>

陳適瞥了那人一眼，笑著說：“我一人敵六七人，說明我腦子還可以，否則一個來回就敗了?！?/p>

“你這人倒少有?！蹦侨苏f。

“少有才珍貴?！?/p>

對方見這么多人幫他，陳適不但接受，還口出狂言，暗自竊喜：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禍，這局勝算大增。他也是這里的?？?，領(lǐng)教過陳適的棋藝，知道陳適是三等以上的將官，十八武藝都很精通，為了取得勝利，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

“跳馬！”有人說。

“不好，打隔門炮。”

“還是走車好。”第三人說出自己的意見。

第四人也有意見，第五人同意第一人的意見，第六人附和第四人的意見。

對方棋手覺得都好，又都不好，舉棋不定，下不了決心。

陳適坐在那里篤悠悠看著，心想跳馬最好，棋手沒有慧眼，不識貨。他不吱聲，靜靜地等著他們。對方激烈討論一陣后才走了一步，陳適見他們剛落下棋自己馬上走了一步棋。

“好！”對方的人看陳適走了一步好棋，將他們的妙棋果斷地破掉，不由齊聲喝彩。

“陳適的腦子真好，像電腦?！庇腥伺宸?/p>

陳適的腦子確實(shí)不錯，反應(yīng)快但不亂，出棋準(zhǔn)。還有個隱藏的優(yōu)點(diǎn)是對方在考慮走棋時(shí)他也在動腦子；對方如何走，他如何應(yīng)對。由于他思維能力強(qiáng)，別人未考慮好，他已考慮好了，故應(yīng)付對方的棋從容得很。

下棋看一步是庸棋，看兩步是好棋，能考慮到三步是奇棋。陳適能考慮兩步以上，所以戰(zhàn)勝對方綽綽有余。

對方下得很累，陳適下得很輕松；他等對方剛擺好棋子，兩個指頭一夾迅速移動好棋子。對方又開始冥思苦想了，對方一局棋都處于高度的緊張思考之中，別人獻(xiàn)計(jì)獻(xiàn)策，他舉棋不定，不知道聽誰的好。

時(shí)間無聲地過去。

“你們好好商量吧，不過動嘴不動手?！标愡m對七嘴八舌不怕，怕的是七手八腳：有人動手，對的，那棋手默認(rèn)；錯了，說不是他動的手，不是他的想法，弄得陳適好幾步妙棋被破壞掉。

在第一局棋中，對方想得很苦，陳適有點(diǎn)兒不忍心，故意弄出一個漏子，對方畢竟人多，有人看出來，抓住機(jī)會，贏了。

“怎么樣？三個臭皮匠能頂個諸葛亮吧，我們六七人，頂兩個諸葛亮，你不行吧?！庇腥斯笮?。

“佩服，佩服，高手在民間?！标愡m輕松地笑笑。

在下一局中，陳適很快發(fā)動了攻勢：大炮攻城，戰(zhàn)車協(xié)同，直搗黃龍，又使出一招回馬槍，對方招架不住，陳適很快贏了。

“怎么樣，我還可以吧？能戰(zhàn)勝兩個諸葛亮?！标愡m笑笑。

“不錯，是司馬懿了?！庇腥速潎@。

在以后的幾局中，雙方有輸有贏，陳適很高興。他來這里的目的都是圖個鬧猛（熱鬧）。在這熱烈的氣氛里，他們下了一下午棋。

下棋結(jié)束后，陳適想回家。這時(shí)，張寬走了過來，對陳適說：“我有個大學(xué)老同學(xué)明天要來看我，棋藝比我高出一子，他很喜歡下象棋，喜歡跟別人切磋。明天下午我?guī)麃?，你敢和他博弈幾局嗎？?/p>

“陳適，你能！你的棋藝我清楚。”第二桌的老人鼓勵道。

陳適正要開口，第四桌的那個被陳適“破壞”一局好棋的人說：“我看陳適敵不過你同學(xué)，畢竟他高出張老師一子，高手呀?！?/p>

“你明天請他來，我會會他?！标愡m堅(jiān)定地說，“贏了，說明我們小地方棋手的水平還可以的。輸了，我多了一個老師?！?/p>

陳適蕩篤溜溜（慢悠悠）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