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

黃龕一帶的語言習慣跟外面有點兒不一樣。普通話里，爺爺是父親的父親，是祖輩；而黃龕一帶，爺爺則指父親的胞弟或族弟。這叫法始于何時，已無法考證。以前，黃龕與外面接觸不多，誰也沒有覺得這叫法有什么不妥?，F(xiàn)今越來越多的黃龕人走出去，也有越來越多的外地人來黃龕。黃龕小伙帶回外地媳婦，黃龕姑娘帶來外地女婿。為這稱謂，一再鬧出笑話，間或遭外人取笑。

金濤從師范畢業(yè)后回到黃龕小學教書。這位土生土長的教書先生，有一點兒不安分。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鄉(xiāng)親們把這巔倒了的稱謂順過來，以便跟外面的世界更好接軌。

金濤很聰明，可脾氣有些倔強。他認定的事情，就會認真去做。俗話說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他決定親自出馬，并把安順叔作為突破口。父親跟安順叔是從小玩到大的莫逆之交，而安順叔的小兒子亞虎也曾是金濤的得意門生。亞虎中考成績好，安順叔要他上師范。金濤找上門，硬是把亞虎勸進了重點高中。后來，亞虎考上了省城一所重點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了。就憑這兩條，金濤覺得安順叔面子上掛不住，會接受。當然，他告誡自己，到時要注意方法。

安順叔比金濤父親小，按說金濤該叫“安順爺”的。兩人在校門口遇上了，金濤沒那么急著叫人，先送上一個微笑，再敬上一支煙，跟著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把火打著，還湊上去給安順叔點火。安順叔把彎著的腰直起，深深吸入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來。金濤見安叔十分享受，才恭敬地叫了一聲“順子叔”。

安順叔瞇縫著眼，似乎還沉浸在一口好煙帶來的舒適里，好一陣子才反應(yīng)過來。他睜開眼睛，也斜著町住金濤：“你…叫我什么？”

“順子叔?！苯饾f。

“順子叔！”安順叔眼睛亮了一下，不過那光很快就黯淡下去。他好像有那么一點點猶豫，不過很快就打定主意。他提高了音量對金濤說：“聽不慣，還是叫我‘爺’吧?！?/p>

這回輪到金濤發(fā)愣了。本來他還想跟安順叔聊點兒什么，沒想到是這個樣子。自己精心挑選的一個突破口，竟然嚴嚴實實，滴水不漏，讓他碰了個壁。安順叔走開，金濤搖搖頭，長嘆一口氣。許久，他呆立著，整個人都是蒙的。

“唉，算了，好好教你的書吧。他們改不改變，關(guān)我什么事呢？少操那些心！”金濤自言自語。

忽然，他看見了幾個學生，頓時感到眼前一亮。他問自己：“為什么不在學生身上下些功夫呢？”

黃龕小學主要招收黃龕村的適齡兒童，僅有二十多個孩子和三名教師。金濤是這個教學點的負責人，也是這里唯一的語文老師。

他決定對這二十多個孩子進行指導(dǎo)。孩子們改過來了，以后一茬茬的孩子改過來了，這稱謂自然就改過來了。他先在校內(nèi)進行文明禮貌教育：孩子們在校園內(nèi)見了老師要主動打招呼，出了校門見了長輩要主動打招呼，要點頭致意，要彎腰鞠躬。有人進校園了，年輕些的叫叔叔阿姨，年紀大的叫爺爺奶奶。

有意思的是，孩子們在校園內(nèi)見到金濤，都叫他“老師”。一出校門，若在路上遇到，卻都根據(jù)各自的輩分，改口叫他“金濤爹”“金濤爺”“金濤哥”一 一一切又回到了原有的狀態(tài)。

金濤找到侄兒小亮。小亮腦瓜子機靈，愛學習，成績好。平日里，金濤經(jīng)常給他開小灶，借文學名著給他讀。小亮對他很尊敬。

金濤說：“小亮，你以后見到我就不要叫爺了?！毙×羻枺骸澳俏医惺裁?？”金濤說：“你叫我叔?！毙×琳f：“行?！苯饾f：“你站這兒不動，我從對面走過來。你見我來了，我對你笑，你就主動跟我打招呼。我們試試看。

金濤退到門外，跟著一腳跨過門檻，朝小亮笑。小亮見了就真的叫了一聲：“叔！”小亮一邊說，一邊微笑著彎腰鞠躬。

金濤很滿意，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金濤對小亮說：“這本《哈利·波特》可好看了，城里孩子都搶著讀呢，送你了?！毙×两舆^書，特別開心，雖是家里人，但還是表示了謝意。金濤又說：“小亮，你帶個頭兒，以后路上見了我叫叔，回到家里也要叫叔。不只跟我打招呼叫叔，見了其他人也要喊正確的稱呼。考一下你，下午放學回家，見了我父親，曉得叫什么？”

小亮大眼睛忽地閃動起來，說：“我想一下，

該叫爺爺吧?！?/p>

“對的！”金濤朝小亮豎起大拇指。

晚餐時，小亮媽媽弄了一大桌子菜，把金濤和父親叫過來一起吃晚飯。小亮見了，便迎上去，懂事地牽著老人走向座位。小亮叫了一聲：“爺爺！您坐一”金濤見了，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老人聽了，臉色驟變，轉(zhuǎn)身瞪著大孫子。小亮的父親金波也在場，大步?jīng)_上去，將小亮拖到一邊，照面就甩了兩耳光。

“書都念狗肚子里了？讓你亂叫…看我抽不死你！”金波覺得兒子丟人丟到家了，怒吼著。他一把拉下小亮的短褲，搶起巴掌就抽他屁股。小亮哭得很兇。

金濤實在看不下去，又覺得這事兒全因自己引發(fā)，就主動走上前去，把金波和小亮拉開，說：“哥，小亮說得沒錯，是應(yīng)該叫爺爺?shù)?，普通話里，‘爹’是父輩的稱謂?！?/p>

這時，老人一聲大吼：“搞什么鬼！那天安順摔上門來，一個勁地數(shù)落你沒大沒?。〔缓煤媒虝?，管這四鄉(xiāng)八野的事，咸吃蘿卜淡操心！”

小亮抽泣著，拿淚眼尋找叔叔金濤。金濤后退一步，靠著墻壁，搖了一下頭，便木木地站著，什么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