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有言:“一切景語皆情語?!痹谥熳郧迮c郁達夫的筆下,風景皆化作情緒的密語。朦朧的景致里,藏著未言明的嘆息;疏離的山水間,立著不肯妥協(xié)的靈魂。讓我們循著他們的目光,看風景如何成為心靈的鏡像,又如何在文字中完成一場抒情。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陳設(shè)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cè)四??!捌甙遄印币?guī)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桿,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桿支著。里面通常放著兩張?zhí)俚奶梢?。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yōu)槌脸亮耍瑚龅乃?,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于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
從東關(guān)頭轉(zhuǎn)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于無了。
(選自《朱自清散文選》,有刪改)
美文賞析
本文開篇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秦淮河船只的雅致與情韻,通過對比,凸顯各自的獨特魅力。作者運用豐富的感官描寫,營造出秦淮河夜晚朦朧夢幻的意境,文字間流淌著對往昔繁華的追憶與悵惘,虛實相生,情景交融,展現(xiàn)出朱自清散文婉約雋永、詩情畫意的藝術(shù)特色。
釣臺的春晝
◎郁達夫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里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xiàn)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失去了蹤影的花船。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chǎn)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南面對江,便是十里長洲;唐詩人方干的故居,就在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復現(xiàn),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里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就被一塊亂石絆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了,一句話也不發(fā),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感謝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一枚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guī)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規(guī)月色,也朦朧地現(xiàn)出一痕銀線來了,所以手里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從山的西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星星可數(shù)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里的晚禱鐘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里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墻,這女墻的柵門,卻已經(jīng)掩上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jīng)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于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去不可,輕輕用手往里面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后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里的。進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為這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墻,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墻筑在那里,大約是代替欄桿,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墻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墻上,盡可以坐臥游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景,就是在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夢呢!
(選自《釣臺的春晝》,有刪改)
美文賞析
本文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桐廬縣城的滄桑變遷與桐君山的幽寂靈韻。作者借助空間順序,從縣城蕭索的現(xiàn)狀寫起,漸次聚焦至桐君山夜行,通過“亂石絆倒”“半規(guī)月色”“朱紅漆門”等意象,營造出朦朧而神秘的氛圍。文章在平實的敘述中透露出對桐廬縣城今日景致的所思所感,展現(xiàn)了郁達夫游記特有的詩化意境與孤寂情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