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名片
高爾基(1868—1936),原名阿列克塞·馬克西姆維奇·彼什科夫,是蘇聯(lián)無產(chǎn)階級作家、詩人、評論家、政論家、學者,被列寧稱為“蘇聯(lián)文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童年》《母親》《在人間》《我的大學》,話劇《小市民》《在底層》等。
內(nèi)容簡介
《童年》是高爾基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的第一部,講述了主人公阿廖沙(高爾基的乳名)4歲至11歲期間在外祖父家的生活。在外祖父家充滿暴力與爭吵的環(huán)境中,只有慈祥的外祖母給予他溫暖與關(guān)愛。阿廖沙目睹了家庭成員的自私、貪婪與殘酷,也見證了底層人民的苦難生活。通過撿破爛、做學徒等經(jīng)歷,他對苦難生活產(chǎn)生了深刻的認識,并逐漸在逆境中培養(yǎng)出堅韌不屈的性格。這部作品既是對作者童年生活的真實記錄,也是對當時蘇聯(lián)社會黑暗面的深刻揭露。
經(jīng)典摘錄
片段一
現(xiàn)在又跟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像坐輪船的時候一樣,她每晚睡覺前給我講童話,或者講她自己的也像童話一樣的生活。一提起家務事——兒子們分家、外祖父給自己買新房子,她那講話口氣就像是生疏的鄰人站得遠遠地在嘲笑似的,不像是家庭中第二主人的身份。
我從她那里知道“小茨岡”原來是個棄兒;有一年開春,下雨的夜里,在大門口長凳子上拾到他。
“他躺著,裹著圍裙,”外祖母沉思地、神秘地講起來,“吱吱地哭不出聲來,凍僵了。”
“為什么偷偷地把小孩扔給別人?”
“母親沒有奶,沒有東西喂;她打聽哪兒有人剛生下孩子就死了,就把自己的偷偷地放到那兒?!?/p>
她沉默了一會兒,搔搔頭,一面嘆息著,望著天花板,又接著說下去:
“都是因為窮啊,阿廖沙;有時窮得沒法兒提?。∵€有種規(guī)矩:沒有出嫁的姑娘不許生孩子,——丟臉!外祖父想把他送給警察局,我勸他說:留下自己養(yǎng)吧,這是上帝送給咱們的,他知道哪家死了孩子。我生了十八個;要是都活著,能占滿一條街,十八家。你不知道,我十四歲結(jié)婚,十五歲生孩子;可是上帝看中了我的親骨肉,接二連三地把我的寶貝兒拿去當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穿件長襯衫坐在床沿上,烏黑的頭發(fā)披滿身,她體格龐大,毛發(fā)蓬松,好似不久前一個大胡子(塞爾加奇的守林人)牽進院子里的大熊一樣。她在那雪白的、干干凈凈的胸脯上畫著十字,低聲地笑著,身子晃蕩著:
“好的上帝拿走了,給我留下來的都是孬種。我非常喜歡伊凡(小茨岡),——我就心疼你們小家伙!我收留了他,給他行了洗禮,他果然活了,長得挺好。起先我叫他‘茹克’,——他老是嗯嗯的,活像個甲殼蟲,他嗯嗯地叫著滿屋子爬。你要愛他,他是一個純樸的人!”
我真愛伊凡,他常常使我驚奇得目瞪口呆。
●賞析
選文以細膩的筆觸展現(xiàn)了外祖母復雜而溫暖的形象。她在講述“小茨岡”身世時,將殘酷的現(xiàn)實(棄嬰、貧困)與虔誠的信仰(“上帝送給咱們的”)奇妙融合,體現(xiàn)了底層人民在苦難中依然保持的堅韌與慈悲。外祖母“畫著十字”“低聲地笑”等細節(jié)生動地呈現(xiàn)了她面對命運時的達觀態(tài)度。對小茨岡“嗯嗯爬行”的回憶,在悲涼中透出生命的光亮,展現(xiàn)了高爾基筆下特有的“苦難中的詩意”。
片段二
在廚房當中地板上,“小茨岡”仰面躺著;從窗格里射進來一道道寬條的光線,一道兒落在他的頭上,胸上,還有一道兒落在腿上。他的額頭奇怪地發(fā)光;眉毛高高地揚起;斗雞眼凝然不動地注視著黑色的天花板;發(fā)暗的嘴唇顫動著,吐著粉紅泡沫;鮮血從嘴角順著兩頰流到脖頸上,再流到地板上;鮮血像一條條濃稠的小溪,從背下面流出來。伊凡的兩腿笨拙地伸著,他的褲子顯然濕透了,緊緊地粘在地板上。地板用沙子擦得干干凈凈,閃閃發(fā)光。血,鮮亮鮮亮的血,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橫過一道道的光線向門檻流去。
……
保姆葉夫根尼婭蹲在那里,把一支細細的蠟燭往伊凡手里塞;伊凡握不住它,蠟燭倒了,燈芯浸進血里;保姆拾起它,用圍裙角擦干凈了,又試著放進他那顫動著的手指里。廚房里蕩漾著忽高忽低的私語聲;它像一陣風似的從門檻上推我,可是我緊緊地抓住了門環(huán)。
“他絆了一跤?!毖趴品蚓司擞靡环N慘淡的聲調(diào)講道,他的腦袋戰(zhàn)栗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面色如土,疲憊不堪,兩眼無神,不住地眨巴著。
“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到背脊上。我們一看不好,趕緊扔掉了十字架,不然也會把我們砸殘廢的。”
“是你們把他砸死的?!备窭锔昀飷灺晲灇獾卣f。
“就是的,又怎么樣……”
“你們!”
血不斷地流,在門檻附近聚成一攤血,漸漸變成殷黑的,仿佛鼓了起來?!靶〈膶币幻嫱轮奂t色的泡沫,一面像是做夢似的哞哞地叫,他漸漸消瘦了,越來越伸得平坦了,貼在地板上,似乎向地板陷進去。
……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脫下來;他的后腦勺碰著地板,發(fā)出沉悶的聲音?,F(xiàn)在他的頭歪到一邊,血流得更多了,但只從一邊嘴角往外流。這樣過了很久很久。起先,我還等著“小茨岡”休息一會兒就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說:
“呸,好熱……”
星期天午覺醒來,他總是這樣做。但這次他沒有起來,不斷地在消瘦。太陽已經(jīng)照不著他,一道道的陽光縮短了,只能射到窗臺上。他滿臉發(fā)黑,手指已經(jīng)不再動彈,嘴角上的泡沫也沒有了。在他的天靈蓋前,兩耳旁,插三支蠟燭,搖曳著黃色的火苗,照耀著黑得發(fā)青的蓬亂頭發(fā),兩片黃光在黝黑的腮幫上顫動,尖銳的鼻尖和粉紅的嘴唇發(fā)亮。
保姆跪在那里一面哭,一面低聲念叨著:
“你是我的小鴿子,討人歡喜的小鷹兒……”
我又怕又冷。我爬到桌子底下藏著。過了一會兒,外祖父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進來,外祖母穿著帶毛尾巴領(lǐng)子的皮大衣,米哈伊爾舅舅,小孩子,還有許多生人,都進來了。
外祖父把皮大衣往地板上一扔,大聲嚷嚷道:
“混蛋!你們把一個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給糟蹋了!再過五六年,他就是無價之寶……”
●賞析
本文以驚人的視覺沖擊力刻畫了小茨岡之死的慘烈場景。高爾基運用油畫般的筆觸,將“鮮亮的血”與“窗格光線”交織成殘酷的明暗對比,凝固的肢體與顫動的泡沫形成生死之間的詭異張力。保姆的哀泣與外祖父“無價之寶”的咆哮,構(gòu)成對生命價值截然不同的詮釋。最震撼的是阿廖沙孩童視角的等待——幻想死者會像往常一樣醒來吐唾沫,這種天真的期待反而強化了死亡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