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去死

1

關于我和楊加西偶遇的情況是這樣的。

我正開著徒步車，駛在318國道上。秦嶺深處生著很多很好的紅松，枝高葉密，大氣清爽，初秋正是最美時節(jié)，我打算給社里拍一些頂呱呱的照片。我在一塊壓路石旁停住車，突然看到，東面天空飛來很多無人機，那邊云彩變得很淡，機陣帶來一場小小旋風；風過處一切變得晦暗，像古時祥瑞降世，天便現(xiàn)異象。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國聯(lián)在應楊加西的要求驅(qū)散孕育暴雨的“種子”，楊加西不喜歡下雨。那些無人機在追逐著拍攝什么東西，它們像一群搖頭晃腦的兇猛獵犬，嗅到味兒就過來了。

離大路不遠，有條從山上垂下的小溪，水來自融雪，在碎石密布的黃土崖下形成了一道枯小瀑布。楊加西就從那里鉆出來。我相信瀑布后面藏著一個蠻不錯的鋪著如云軟毯的奢華洞府。楊加西外表年齡不超過六十，他穿了一條肥大的灰短褲，須發(fā)挺長，再胡亂套一件度假風的花里胡哨的襯衫，兩位年輕女郎各著一身裁剪合身的綢緞睡衣——符合加西古老的審美款式，跟在他后面，臉上表情顯得柔情繾綣。顯然，他們剛做完那事。我一下子呆住了。女郎和我不同，是永生的舊人或機器人。我知道楊加西不喜歡別人打擾他，除了國聯(lián)用于監(jiān)視他的無人機。三天前新聞里，這個暴君下令驅(qū)逐狗仔的場面歷歷在目。就在西安城，狗仔各被打斷雙手和雙腳，砸碎相機，倒掛在枝葉剪得烏糟的行道樹上。慘極了。

天知道他這會兒的藏身處就在秦嶺。不然我打死也不會接近這里。

我看看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心底流了陣冷汗。生怕他發(fā)現(xiàn)我。

可我得承認，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樣。

一個舊人，歲數(shù)很大，風霜摧打的臉沒太多表情，他不是荊棘皇冠的贖罪人，也不是唐璜般的浪蕩子。那兩個女人，或許是國聯(lián)找來的妓女，諂媚地想挽住他的手，他憤怒地甩開她們，在用眼睛搜尋，一雙黃眼像鷹一雙磨尖的利爪。

我就躲在一叢茂盛的野杜鵑后面。他只能找到我的徒步車。

從旁邊樹叢跳出幾個戴墨鏡的便衣警察。他不耐煩地摒退他們。直到他永遠保持憤怒的那顆大頭掠過杜鵑叢，出現(xiàn)在我瑟縮的臉更上方——他身旁跟著一位戴著小巧紅外熱探測裝置的探員。我只好從那叢草里站起身，那時我臉色尷尬，渾身血供不暢，腳麻透了，渾身上下掛滿杜鵑花，像衣不蔽體的乞丐。

他把我拉起來。

他把我逮住了。

我準備迎接自己的命運：比如挨頓揍，或者吊起來。周圍有不少人，可沒人會說什么。

他抓住我的相機，隨意翻看我的照片。

此刻，我已經(jīng)徹底相信他擁有無限大的權(quán)力。

2

“一個新小孩兒?！睏罴游鲉柲悖澳氵€是記者？”

你穿著件沾滿碎杜鵑花的破襯衫，一雙手局促得不知道放在哪里，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兩個人架著你來到那個瀑布后的山洞，水花崩落飛濺，這遮掩了你嚇尿褲子的事實。你仔細觀察楊加西，這世上最聲名顯赫的人。你只有15歲，楊加西不同，他在長生不死前就已經(jīng)變老了，他經(jīng)歷過漫長的死亡紀元，他的膝蓋患有類風濕——沒經(jīng)過基因修飾的舊人?；嫉拿庖咝约膊。踔羺⒓恿?028年的越南戰(zhàn)爭，雖然因負傷并沒堅持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身上至少有三處殘存的彈片。他是幸存者，也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舊人一樣，是那個合理死亡的舊時代的見證者。

“我沒想打擾你?！蹦阏f。

他也在觀察你。作為新人，你身材矮小，從你的臉龐和身體分辨不出性別，那是自然，新人都沒有性別，你們無所謂男女，基因編輯讓你的性染色體失去大部分功能，這讓你們無法生育（像犍牛，被閹割的兔子，或者豬），避免永生化的舊世界雪上加霜。陜北旺盛的陽光和黃土高原讓你的皮膚稍顯黝黑，你總自豪地認為那是健康的小麥色。兩位濃妝艷抹的妓女也捂嘴盯著你。舊人總是這樣看新人，你們畢竟不太一樣。他從你襯衫口袋里掏出各種證件：你的記者證、身份證。

至于區(qū)別新舊的方法很簡單，一個人的外貌可以手術或者基因定制，但是性別，新人類的身份ID上都是一條斜杠，代表“缺失”。

“你很害怕？”他說。

他們把你那輛還沒來得及熄火的徒步車，開到洞穴外。

“真是對不起，加西先生?！蹦阏f。

“放輕松，我不會傷害你的?！彼f，“我要征調(diào)這個人，沒問題吧，十天，我只要他陪我十天?！睏罴游鞑辉倏茨?，他轉(zhuǎn)過頭對天上的無人機說道。它們剛驅(qū)散一場會惹他不高興的暴雨。他得到肯定的答案。無人機組成了“好”這個字?！澳憔尤徽媸莻€記者?！彼f，“正好，我需要一個記錄員，你幫我記下來，在我為你們犧牲的最后十天。我步入黃泉前的最后十天，都發(fā)生了什么?！?/p>

他遣散了所有人，唯獨留下了你。

“打開車門。”冷風吹來，他為你套了件外套。你意識到自己成了他的暫時奴隸，但只能從命。你想說，能不能讓我向雜志社請十天的事假，病假也好。但他顯然不在意你的看法。接下來的十天里，每一天每一秒，你只屬于他。你要聽從指揮，為他生，為他死?？梢哉f，他是你的主人；你是他最后十天生命的目擊者。

楊加西已經(jīng)率先鉆進徒步車里。

進入第三階段的犧牲者的要求應當被無限滿足。這是國聯(lián)的決定，也是全體人類——無論新或舊——的統(tǒng)一意見。無人機暫時撤走了。你也只好上車，小心翼翼地點火，倒車，駛離。你們一走，有人就會把一切風卷殘云地收拾干凈，抹掉人的痕跡。

楊加西的左頰一道疤，嘴角總是不自覺地抽動，他除了類風濕還患有永久性面肌痙攣?！熬褪沁@個人要替我們?nèi)ニ?，”你想，“就是這個人。他為了全人類自愿赴死?？伤质悄菢拥臍埍┎蝗省！?/p>

現(xiàn)在你落在了他的手上。顯然，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3

“我知道，不用你多說。”

我對著手機大喊。

是我媽，但不是親生母親。在永生紀元里，全人類10%的人口已經(jīng)是新人了，15年前我還只是一枚基因修飾過的受精卵，凍在液氮里。后來，我被交給了媽。我沒父親，也不需要父親。我的母親是功勛模范，這才獲得撫養(yǎng)我的機會。

對于生活在大城市的舊人而言，這是一種榮譽。

楊加西熊一樣的身軀靠在顯得矮小廉價的黑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媽從無人機的全球直播里知道了我和楊加西——傳聞中那個暴躁犧牲者——在一起，于是給我來了電話。楊加西沒阻止。我就這么干了。

“你還有母親？”楊加西問。我點點頭，“是，首長?！薄安挥眠@么叫我，我離開軍隊好久了，你很怕我？”“我們畏懼你?！蔽覍嵲拰嵳f。

“只剩十天了?！?/p>

“您都需要我做什么？”

他凝視著遠方。一架無人機突然沖到閃爍的車大燈正前，給他正思考的臉來了一張?zhí)貙憽?/p>

“我也不是那么有權(quán)勢?！彼f，“我沒法命令這些討厭的無人機滾開。他們會滿足我死前的全部愿望。包括和一頭羊性交。除了這個?！?/p>

“你是男還是女？”他轉(zhuǎn)過頭，突然說道。我這才明白，他剛剛壓根沒在沉思，反而一直在思考這個無聊的問題。他在明知故問。因為他馬上就咯咯地笑了。這個沒禮貌的粗俗的胡子邋遢的老頭。令人恐懼又厭惡。

我啞著嘴不搭腔。他又自言自語，以為在給我找一個臺階下：

“你不用告訴我。我都理解。這就是長生不老的代價?！?/p>

4

“剛剛你不該對你媽那么說話?！睏罴游髡f，“撫養(yǎng)我的母親也不是我親生母親，可她還是含辛茹苦地把我養(yǎng)大；總之，父母就是父母。”

我沒吭聲。

我們停在山坡上休息。無人機離我們不遠，可都沒飛來。這里已經(jīng)越過了陜甘地界，正向川西而去。這時，他突然對我談起了他自己的生活。

我們正進入高原地帶，古代這里是和中央皇朝接壤的吐蕃地方。不久前還模糊一片的崇山峻嶺露出原貌，翻越這些山峰——這里的人稱之為達板——能看到雪和云交雜，漫天大霧中一瀉千里。一會兒，天空又蔚藍如洗了。

這是個永恒的純凈美好的世界。

“真不想這樣離開這里?！彼f。

“過去我小時候。”他指的是死亡紀元，“我在西安城里讀書，那里有座大慈恩寺，唐皇為了紀念他的母親修建的，皇帝也相信，死者會在永恒的誠心誦經(jīng)中往生?？涩F(xiàn)在死亡消失了，十天后，死亡獨獨垂青我一人。你說，那之后我還會往生嗎？”

他從石頭上縮回一只大腳，我小心翼翼地攙住他的胳膊。心里堵得慌。

“我想玩真女人?！彼f，“他們就給我搞了兩只機器人，這感覺就像骯臟的自慰?！?18國道順著山坡遠去，他嘟嘟囔囔，吐出一口痰，“看，我剛才一直在說傻話。你是新人類，怎么會理解我們的感情。親情啊、性欲啊，這些你們都沒有的。你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永生不死，然后讓這個臭文明外表看起來更好。好吧，現(xiàn)在該走了。”他說。

“我們究竟要去哪里？”我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和這個孤獨老人漫無目的度過十天的準備了。“去找一個人?！笨伤f，“我死之前很想見他。”

“是你的親人嗎？”舊人確實都很在乎親人。

“是我兒子?！?/p>

他說他要尋找他的兒子，就在更遠的地方的某座雪山腳下的一處舊人聚落。他逃避這個決定——尋找兒子——兩百年了，直到成為國聯(lián)指定的“犧牲者”。他離開巖石，回頭對我擺擺手，我就趕緊跟上他。舊人類，老人們說，大概260年前，這只奇怪的掌控死亡和送葬的怪異又強大的族群的巨大艦船掠過了地球，就這么一剎那，讓萬物褪色的切爾諾瓦輻射——從俄羅斯切爾諾瓦開始——掃射了一切，人類DNA統(tǒng)統(tǒng)斷掉，但身體并沒因此得癌癥或者瓦解消融。

祂們只是奪走了人類的死亡。

從此，端粒不再會縮短，人類的細胞會永遠有序分裂。黑鐵時代結(jié)束，永生不死的黃金時代重新降臨。為首的巨人——我們姑且叫祂們褫死者，對國聯(lián)主席——人類的代表說（當然用了我們的語言，神的聲音可以說是振聾發(fā)聵）：

（當死如蒙塵餐巾一樣，從本就不潔的星球表面抽走）

（失去死亡）

你們會變得多優(yōu)秀？

科學昌盛進步？

抑或基因缺乏彈性而自取滅亡

和擁有死亡的文明對比

（你們會成為更好的文明。還是更差。）

當然。祂說。

為了平衡

小小的代價，一點點

每三十年走出一個自愿者。自愿承擔過去三十年里消失的所有的死。

就算是神，匆忙間掌握一門外星語言也會磕磕絆絆。

“我聽懂了，您讓我們永生?？晌覀?yōu)槭裁催€要選出一名犧牲者？還要他自愿?！蹦菍脟?lián)主席是巴西人，他的名字是里約·里卡爾多。他有五個兒子，每個又生了至少五個兒子。他強調(diào)自愿兩個字。他此刻已經(jīng)激動起來。

一種宇宙科學倫理。你們或許，無法理解。

原始死亡是不能完全消失的，否則會被我們的倫理委員會認定違規(guī)。

偉大的實驗。替代方法。

一個人（自愿）死，換所有人的生。

從與褫死者的對話我們得到了兩個有用的信息：1.剝奪人類的死亡本質(zhì)上是一場大范圍的高等文明促進低等文明進化的實驗；2.祂們和我們一樣，也有拖實干家后腿的成天空談的所謂實驗倫理道德委員會。

而那時候，我們擁有100億的人口，當然是舊人。擺在人類面前的主要問題就十分簡單易算，沒了死亡，人口的自然出生率達到5%，可怕的增長率，不超過50年地球就不夠人類居住的了?？梢哉f，褫死者的降臨改變了舊日一切。

“我們只能遵命?！眹?lián)主席里卡爾多說。

于是，巨人的艦隊離開時，留下了一位法天象地一般、身形如山般的褫死者。褫死者們把他們其中的一位留在這顆蠻荒星球。也許是流放的囚犯，也許是觀察這次生物實驗結(jié)果的科學家，誰知道呢。

我曾親眼目睹祂。該怎樣和你描述那幅震撼人心的場景？

海面很平靜。祂在用那只永恒的巨大獨眼觀察這個從此與眾不同的新世界。這座黑色巨人矗立在北海的海心處，駕車來到山東東海海濱，就能遠遠地在陰云密布的柏油防波堤上看到祂攝人心魄的巨輪一樣的紅色巨眼，清晨的霧中，車子在海風中疾馳，那輪環(huán)形的眼，像天上的第二太陽放出光芒，刺穿你眼前的路。一切都通紅似染血，宛若末日圖景。

祂可以操控引力，海水在祂身周形成變幻莫測的山峰，也形成倒灌而下的不可思議的漫天崩落的逆流水道。

車子只好匆匆忙忙地駛離這里。

十天后，紀元結(jié)束，新的紀元開始，楊加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擁抱死亡的人，他的尸體會被國聯(lián)的巨輪運送到那尊黑色巨人肚臍下（祂的肚臍以上露出水面），他會被當做禮物或者食物，褫死者會吞掉他，代表吞掉了過去十年人類積壓的重重死亡。舊人和新人都知道，這樣，我們才會保持長生不老。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要我照顧你的兒子？”

“不?！彼f，“你還要做更多，我希望屆時你可以殺死我。如果順利找到我兒子，如果我了無牽掛了。這就是我所選擇的死法?！?/p>

“為什么？”

“當長到我這個歲數(shù)你就會知道了?！?/p>

也許他的意思是永遠都不。

現(xiàn)在一切都明明白白的，這樣一位乖戾的瘋老頭，我不小心侵犯了他存在的疆域，可他饒了我，還帶我上路，踏上最后的旅途，不是因為我是一位“新人”記者，能記住什么，而是因為我只有十六歲，和他的兒子離開他時一般大。

5

“我本來給自己選擇的是一杯毒藥。”老人對少年說。

注意，在這里我們在這里稱呼他為少年。雖然新人無所謂性別，但他的舊人母親是把他當做男孩養(yǎng)大的。他的隱性別確實是男孩。

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他們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原來的國界，棄車，在沙漠中騎上駱駝，一直走到雪地出現(xiàn)。目的地是雪山下的某座小村莊。少年問，為什么不找國聯(lián)來幫忙，我們可以“唰”的一下子——少年嘴中發(fā)出聲音，手也比比劃劃——到達這顆星球上的任何一個村莊。褫死者奪走死亡后，沒有知識斷代的煩惱，人類的科學水平開始有了一點進步，無法繁育的新人的誕生是為了走出這顆星球之后做準備的?？茖W家們又發(fā)現(xiàn)，永生不死天然地和生物的繁衍本能排斥，最新制造的一批新人的生理功能有了一些微弱的退變，基因加強修飾也無法解決。這也許決定了，永生化的新人類天生無法成為一支星際種族。

這些都是學校告訴少年的。

少年經(jīng)歷了三年如饑似渴的校園歲月。

新人腦力發(fā)達，他們的基礎教育接受難度和千百年前舊人兒童的不可同日而語。普遍來看，一名新人十歲就可以獲得充足的專業(yè)能力以走上足夠復雜度的工作崗位了。

回到少年的問題。

老人告訴他，因為某種理由，他一直不想讓國聯(lián)知道他兒子的下落。不過現(xiàn)在都無所謂了。無所謂了。他一直喃喃自語。他望著頭頂仍在逡巡的無人機。當趕路時，他兒子也會通過直播看到他們的動態(tài)，他會猜到楊加西要來找尋他，“我會給他足夠時間處理好他自己剩下的事情。臨了，我會要求他們原諒我的兒子。”他說：“動用我最后的權(quán)力?！?/p>

突然，老人抓起你的手，臉孔露出一絲猙獰：“那時候，你就用這雙手殺了我，贖我的罪孽，贖清我們的罪孽。為我辦場法事，我走后，村里會有講經(jīng)的法師，你們——你和他——搭孝棚，掛白幡，念大悲咒，一切循古制。”談起佛經(jīng)，他的臉此刻又變得平和，“然后，助我往生?！?/p>

6

《西安日報》給我來了電話。他們在轉(zhuǎn)播新聞畫面里認出了我。主編說得很簡短，似乎知道時間寶貴。任務重大，抓住良機。八個字。然后他就掛斷了，這之后國聯(lián)屏蔽了我的通話信號，不讓任何人騷擾開始正式踏上死亡之路的楊加西。

十天后，切爾諾瓦輻射——永生化輻射射線——的效用會在楊加西的身上消失。他會順順當當?shù)負肀劳觥?/p>

我們走走停停，他似乎并不著急趕路。十天能走多遠？我算了一下里程，我們已經(jīng)離開秦嶺那條小瀑布的洞穴八百公里了。楊加西像裝了雷達，當他瞇起眼睛，抬頭看黃沙里毒辣的太陽的時候，我能聽到他腦袋里噼里啪啦的火花在響。

“是這個村莊嗎？”我問。

土丘下方出現(xiàn)一小塊綠洲，然后是大片的雪地，三者混雜為一。螺形的小村莊盤踞在綠洲眼睛的位置。雪山傍著沙漠，一幅奇異的景象；到處很荒涼，村莊正升起炊煙。楊加西搖搖頭：“不是這里。但我們可以在這修整一下?！蔽蚁铝笋橊?，它去咬一棵芨芨草。無人機盤旋在很遠的地方。這里氣溫很低，不像深秋，已然入冬。第二天，天上就下起巴掌大的雪片來。

迎接我們的是一位骨節(jié)粗大的老人，他聽到了駝鈴，以為是來運送物資的新人類商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只有兩個人來了這兒。他很驚惶，穿件破夾襖，臉是方的，眼眶很深。我剛想招呼他，介紹自己，楊加西擺擺手阻止了我，他們之間認識。

村長，這位病懨懨的異族面容的老人——我從未想到地球上還活著這樣虛弱的舊人，他帶著我們進入了沙漠中的孤村，這是前往楊加西兒子所在村莊的中轉(zhuǎn)站。他兒子就在巍巍雪山的另一側(cè)。他不止一次來這兒，可每次都是止步在這里。“我的身上患有十八種癌癥。”村長說，“新小孩兒，不要怕，這兒人大多都這樣?！?/p>

我這才醒悟，這個村子是傳說中安置隔離那些舊人的眷村。他們從死亡紀元活到今天，同樣永生不死，但保有舊時代的殘缺。

“他兒子當年撤退的時候來過這里，斷了一條腿，是他的媳婦和兩個人抬著他上車的。越野車、裝甲車，一捆捆扎好的炮彈……我從沒見過這么多。”村長說。

楊加西的兒子是永生反抗軍，這座村落里只留有他的傳說。我逐漸從傳說里拼湊出他的一生?！爱斈甑降装l(fā)生了什么？”我問。

新人并不了解歷史。

“那時候，我剛離開他們?！睏罴游髡f，“我要去越南作戰(zhàn)，然后在戰(zhàn)場上成為不死者。戰(zhàn)爭很快結(jié)束了，就算你把對方炸得七零八碎，你也殺不死他。切爾諾瓦輻射甚至能讓我們的組織離體獨立存在。那場景看得讓人覺得產(chǎn)生幻覺：被炮彈炸斷的胳膊豎起手掌自己沿著河邊小跑，五根指頭就是它的五只小腳……好多人看到這一幕都瘋了?！?/p>

“那些失去工作能力的瘋子，殘疾人，就被送到我們這樣的眷村來?！贝彘L說。

“伍長?！睏罴游髡f，“我們有五年沒見了?！?/p>

他握住村長皺紋密布的手。村長一動不動，眼里結(jié)滿了眵，蒙著白膜，他的胸口露出一塊紅色的肉瘤。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居然還是個瞎子。他不會死，但和死掉也差不多了。

7

我們在村莊只住一天，可還是遇到麻煩。

這里的水里全是沙子，堿味大，喝多了會讓人腸絞痛。過去，我去過最貧困的地方也要比這里宜人百倍。這里的貧困是永恒的，只要你看看居民們就知道了。在楊加西帶著我離開故土后，我才發(fā)現(xiàn)永生不死的貧困的存在。我想我恢復了記者的敏銳。他也沒太為難我。我得以暫時擺脫楊加西的囚犯這個身份。

和我生活的世界不同，這些舊人過著另外一種生活。楊加西代替學校為我補齊了這段歷史：

因為第三次人口危機，國聯(lián)把大量強制閹割或結(jié)扎后的舊人驅(qū)趕到這些位于沙漠的村莊里，不許他們進入新人掌控的城市。這就形成了一個個內(nèi)在封閉的眷村。

我的喉嚨頓時泛起一陣快要嘔吐的沖動。

“你們吃什么？”我突然想到。

這里沒土地耕種，沒礦，也沒工廠。除了一點水和植物，就是一片不毛之地。也沒有牲畜。他們不可能吃駱駝，何況方圓百里也找不出三只駱駝?！坝棕埩脸隽饲笾匿J爪，它自己就會有大麻煩?！睏罴游髡f這是存于這片地方的一句古老的諺語。那些記得這句死亡紀元時期諺語的人大多也已經(jīng)歸于塵土。

“你不會想知道的?！贝彘L對我說。

可他還是把我領到村子祠堂前，村里很多泥墻涂得黑乎乎的房子，門戶緊閉，土窗子的縫隙里漏出一點藍光。我想靠近瞅瞅清楚，窗子里有暗淡的人影在動?！安灰拷?。”楊加西攔住了我，“那里面都是烈性傳染病患者。”我嚇得縮回伸出的手。

村長走得很慢，不知道要引我們?nèi)ツ睦?，我們也得以見識到一些千奇百怪的人。

一個臟兮兮的舊人男孩躺在類似打谷場的地方，他翹著二郎腿看天空，正在往嘴巴里塞土塊?！胺凑菜啦坏??！贝彘L說，“這里都是病人，死亡紀元時就遲暮的老人，還有本來不被允許出生的孩子。病的種類可多了，像我是癌加瞎子，還有瘋子，瘸子，各種殘疾……”

我的腦海此刻反復滾動著國聯(lián)廣播的一句宣傳語：

去除遺傳病和降低傳染病概率的優(yōu)生優(yōu)育的新人是對舊人的種群缺陷的完美補充。

“楊塔是自閉癥兒童。他本來就不會被允許進入新人類的城市?！?/p>

我第一次聽楊加西說起他兒子的名字。

“你的兒子成了叛軍的領袖?！蔽掖鬄橐馔?。那場大概二百年前波連甚廣的叛亂。所有的舊人失敗者都被永遠驅(qū)逐了，因為他們也無法被殺死。

該我嘔吐了。

顫巍巍的村長已經(jīng)引領我們來到祠堂，也可以說這里是全村的“食堂”。這個烏漆麻黑的小屋子是緩解村民要了命的饑餓感的天堂?；覊m和沙土味很重，我聽到屋里有啃噬食物的聲音，像老鼠在啃一段甘蔗?！坝锌腿耍珌G臉了，不要吃了。”村長訓斥道。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規(guī)矩地立在一尊兇神惡煞的石像——祖先的護佑神像——旁，把吃食藏在身后，悄悄退出去。然后，我看到了那個東西。

很難說眼前躺著的是什么東西。

幾張床，床上躺著的人嘴巴張著，干枯的臉皮蒙在發(fā)脆的骨頭上，仿佛時刻會崩開；有一些地方已經(jīng)崩開，露出底下深棕色的已經(jīng)壞掉的肉。一個人的手臂少了一大塊。我知道剛才那個男人吃的是什么了。他們拿徹底失去活動能力的居民——無論老人還是病人——當做食物。被啃噬的人不會死掉，切爾諾瓦輻射會盡力分裂他們的細胞，補充細胞分化的能量，讓他們的傷口愈合，甚至長出新的肢體。一個肉人（村里的稱呼）至少要過三個月才會失去食用價值。屆時，變得干巴瘦的殘破的竹竿子一樣的身體會被他們永遠地掩埋在黃沙里。像吐掉的甘蔗渣。他們認為，失去意識的身體無所謂活著還是死了。這是現(xiàn)成的復蘇的土葬。

他們被新人從城市驅(qū)逐，現(xiàn)在，他們甚至做到了新人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直接活埋掉一些人。

“哇”的一聲，事到如今，我終于吐了出來。

8

你躲在車里不出來。三個小時前，國聯(lián)的無人機把我們棄在后面的徒步車運送了過來。你拒絕再進入這個可怕的村子。你不想再見到那些表情僵硬、眼神空洞的人類。你羞于與他們?yōu)槲椤?/p>

楊加西敲敲你的車窗，他已經(jīng)抽完了一根煙?！斑@就受不了了？”他說。

“真正殘酷的事情還在后面呢?！?/p>

你用手和膝蓋埋住頭，那副樣子像要把自己全身封閉起來。這個霸道的男人把你帶到一處人間地獄，現(xiàn)在還一副大咧咧不以為然的樣子。雪不下了，天氣回溫，楊加西又穿上了那件露出他毛茸茸手臂的襯衫，他的肚子很大，手臂肌肉粗壯，這樣的人可以吃多久呢？你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恐怖的想法，更糟的是它簡直揮之不去。

“我們明天會去下一個村子，用不了五天，我們就可以翻越這座雪山?！彼麖氐灼缌藷?，向綠洲眷村的方向走去，“在我死后，你遲早要獨自一個人面對這一切，起碼，你要自己個兒走回西安?！彼谋秤皾u漸變小了。他從沒對誰這樣和善過。他的態(tài)度讓你浮想聯(lián)翩。聽他這么說，你突然想給沒見過幾次面的那個母親打個電話。你們法律上是母子關系，可她并不能親自照顧你。該說些什么好？

電話信號幾天前被國聯(lián)恢復了。

那就說，你不想獨自一人面對這個世界吧。

你想。

那一夜直到很晚，你不能入眠，圓睜著眼睛，看村莊正縹緲升起炊煙，昏黃瓦藍的凌晨里，煙柱包圍著顆粒極細的塵土，塑造出各種形狀多變的怪物。痛苦此刻是無聲的，一天沒吃飯，饑餓感從肺腑洶涌而起，你覺得陷入了一場對自己心靈的啃噬。

這段路不再是318國道。你相信，你們已然離開舊日的國界。離開了舊世界。

楊加西第二天一早才出現(xiàn)。一身大酒味。乙醇濃度很高的私釀白酒，他居然喝了酒。任何人類嚴禁飲酒！他不是無私奉獻自身的圣人，他和叛軍余孽混一塊兒，被魔鬼蠱惑了。楊加西熊一樣撞進車門里。他享受了一頓主人殷勤招待的晚餐。

“孩子，你還好嗎？”他說，“我還是比較喜歡騎駱駝。”

他叫你孩子。

“別這么沉默。我喜歡熱熱鬧鬧的?！?/p>

徒步車的速度起來了，在你的操縱下過了一個很急的彎。“呦——”慣性不小，他似乎不小心撞到了前額，“就這么開，兇猛一點，你之前像個娘們一樣。”

“不用你管?！蹦懔R了一句臟話。

“你越來越不像一個新人了?！彼χf。

“新人什么樣？”

“絕對健康，絕對正常，像泥巴佛像——大慈恩寺里供奉的那種。但那些佛像本來都是些死尸變的?！?/p>

“那些人，”你的聲音又尖又利，“你們在折磨他們。”

“人。我們還算人？”楊加西說。

“看看這兒，這些沙子，這雪原，你們趕走了他們，那你要他們怎么活著？”你從他聲音中聽出了火藥味?！拔覀?yōu)槭裁匆苣切┚奕说臄[布？一切都是一場實驗而已。我們成了一群小白鼠，卻還在沾沾自喜。”

癌癥村、殘廢村、智障村、孤兒村、三百歲老人村。

這就是你們的目的地，這里方圓百里，從沙漠交界到巍巍雪山腳下，分布著幾百個千奇百怪的舊人集落，他們像不甘心的真菌孢子一樣污染這片大地，見縫插針，頑強生長，滴水就成片，慢慢鋪滿這片土地。這是被放逐者的理想鄉(xiāng)，也是埋骨鄉(xiāng)。

所以，聽他這么說道，你再說不出一句話。

9

她豐滿的嘴唇外翻，充滿彈性的乳房云朵一樣裸在衣裳外面，腳下有幾根極細的草。峽谷對面是高聳的薩仁波雪山。雪山如他父親一般的巨人一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刺目的太陽，風呼呼響，她的臉色更鮮亮了，她是那樣的天真又明艷。楊加西不由看癡了。

“西，我們以后能不能在這里隱居，”她說，“真是太美了?！?/p>

是啊，這里真是太美了，地上還有這樣天國一樣的凈土。

他們在山谷里搭了一個小木屋，那是他們的安樂窩，她打掃得很干凈，但總散發(fā)著野牲的氣息。他不想死，他想再見她，所以在越南當了逃兵；她生命力十足，是本地牧民的獨生女。

（這會兒，空氣中滿是讓人沉醉的高山雪蓮的清新香氣，這味道來自她的身體）

“那我們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就在這兒，在這里?！睏罴游髡f。聽他這么說，她一下子羞紅了臉。她別過頭去。

我的妻子就死在這附近。

他告訴你。

他的妻子，牧馬人杜爾哈的女兒，在死亡紀元結(jié)束前就獨自離開了這個世界，只剩他和楊塔相依為命?！八饷摿?，我也快了?！彼f。你若有所思：這么說，戰(zhàn)敗后的楊塔回到了他的父母昔日定情隱居的地方，回到這里，建立了另一座舊人村落。

他點點頭。

他專程登上這座雪山的最高處，是為了在這里懷念過往：那些消逝的幸福、遺憾、痛苦。

這一路上，你們遇到了幾十個村子，到處都流傳著楊加西兒子——現(xiàn)在該叫他楊塔了——的事跡。他撤去雪山，同時帶走許多被驅(qū)逐者。他和這些人白天在山中打獵，晚上把獵物送給山下饑餓的舊人。大家無論多餓，實際上都不會死，但他要想法子減輕心靈的痛苦——這無關信仰，只是一場因拒絕死亡而襲來的心靈饑荒?！皸钏撬小槐唤佑|者’們的圣徒，他奉獻了能奉獻的一切給我們?！弊詈竽銈兘?jīng)過一個村莊，一個泰米爾裔老人為他蓋棺定論。因為永生不死，人們對楊塔的深刻記憶不會因時間磨滅。

這句話讓楊加西，你的主人和旅伴，險些哭出來。

“她是個很好的妻子，脾氣溫柔，人也美妙?！?/p>

楊加西和你說起昔日那個牧馬的女孩。她救了餓暈在細長馬道旁的他。你為什么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我，他問她。她說，那時候，你身上都是血和污泥，看起來很奇怪，與這片土地未免格格不入。說這句話的時候，恰好是一個子夜，你們駕車趕在一條陌生的公路上。楊加西指哪你就往哪里開。

你們馬上就要找到那間小木屋了，圍繞那，楊塔建立了一個源自父母愛情的小村。意外恰在此時發(fā)生；徒步車的車燈刺眼劃破夜空，楊加西兀自表情痛苦地倒了下去。你慌忙地看他呼哧呼哧倒氣，可漸漸出氣越來越少。這是你此生第一次欣賞死亡的全程。你突然意識到，子夜過去了，就是約定的十天整。東海海心的巨人單單收回對楊加西長生不死的詛咒。

現(xiàn)在他可以去死了。

“救救……我……”他痛苦地說。

可他現(xiàn)在又不想死了。

10

“我該怎么做？”我問他。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是的，他就要死了，我就要解放了，我不用再聽從他的命令了，我可以回西安去?？墒?，他剛剛分明在對我求救。

救救我。

“你不想死了，對嗎？”

他吃力地咬住嘴唇，眼角滾落一顆淚珠。無人機在遠方逡巡，沒有救援的想法，國聯(lián)的目的只是送楊加西去死，并滿足他死前的愿望?，F(xiàn)在他們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

“心包積液?！彼f。他正用盡最后的力氣。“什么？”他蒼白僵硬的手指指向徒步車的車斗，那里插著一支我用來記事的鋼筆。他又指向自己心臟的位置，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值得一提，我那位功勛卓著的母親在死亡紀元時是一名救人無算的醫(yī)生。我抓起鋼筆，集中注意力，假裝在瞄準一個節(jié)日氣球，輕輕一戳，就會有七彩的紙片飄灑出來。他說他不想死，所以不再是一副坦然受死的樣子。我努力地辨認眼前因疼痛與呼吸不暢而扭曲的臉，手心里沁出汗，我大叫了一聲，也許平生再一次罵了一句臟話。寶藍色的鋼筆帽飛出去，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鋒利的筆尖直直插向他。他不會就這樣被我殺死吧，我想。我用力拔出鋼筆。有許多膿一樣冒著泡沫的液體從傷口涌出。這些值得慶祝的花花綠綠的紙片。

就是這些積液讓他衰老腫大的心臟不堪重負。被壓迫到無法跳動。

過了好久。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我們都耗盡了力氣。他對我虛弱地笑了笑。我只覺得心里一陣感動。他還活著。于是，我們的旅途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你該死了。”無人機給他傳送國聯(lián)的最后指令，“你答應過我們的，我們滿足了你全部愿望，現(xiàn)在時間到了。”

千百架無人機圍在車子外面，機陣的燈光明晃晃地閃爍。

不，他對著耳邊的麥虛弱地說：“我還沒見到我的兒子?！?/p>

“他已經(jīng)死了。不然你以為我們?yōu)槭裁磿屇慊貋恚俊币粋€冷峻的男人聲音。毫無疑問，一位擁有男性性別的國聯(lián)舊人。

“我不相信。我就不會心甘情愿去死。”

我聽到麥克風里傳來一陣嘈雜。男人和女人們在討論?！安蝗缃o他一個機會……讓他親眼看看，這樣他就會死心了……”我聽到一些很低微的交談聲?！斑@能行得通嗎？”那個冷峻的男人問?！霸囋囉趾畏?？他又能逃到哪兒去？”小聲說話的人說。討論過了一會，不乏激烈的爭執(zhí)和商討，冷峻的男人終于決定了：“好吧，我們會讓步，讓你趕到楊塔村。”這個村子以楊加西的兒子為名。“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做決斷……加西?！彼f，“我們十個人希望你能夠記住我們?yōu)槟阕龅倪@些事情，不要辜負我們，還有全人類的期望。這三十年的重擔都壓在你身上，我們知道你很辛苦。但你要好好想想……人類的未來，孩子們的未來?！?/p>

未來？還是為了他們的長生不老。

不一會兒，來了一陣風。無人機們倏地一下子就消失了。

11

少年，或者少女，他們不了解為人父母者的心情。

為什么楊加西這樣迫切地想要見上楊塔一面？他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位母親，自己交給她不只是因為她想撫養(yǎng)一個孩子卻被禁止生育，而是他也需要一個母親：國聯(lián)認為對人造受精卵發(fā)育來的新人嬰兒，也更適宜人類母親的乳汁。他們用藥物促發(fā)了母親的假妊娠反應，也帶來虛假的母愛。

與我不同，自閉癥治愈后的楊塔表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他繼承了來自母親的野性，像匹揚蹄的馬駒。對楊加西這樣的舊人而言，我更像只堂上泥偶——藥物過效，在乳汁散盡后，我失去了母愛，因為我圓柱狀的雌雄莫辨的身體。她希望要一個男孩，所以我就在心里認為自己是男孩?？蛇@毫無意義。

冬天到了。

我們翻越雪頂，楊加西虛弱的身體搖搖欲墜。不久前，我們躲閃過一輛突然斜刺冒出的重型卡車，卡車一個側(cè)翻摔下懸崖。駕駛員不會死，但輪到楊加西就不一樣了?！八麄兿胫鲃託⑺滥恪！?/p>

“不是他們?！?/p>

他的臉色蒼白。

“是我十天前下的命令。那時候我沒遇到你，毒藥，車禍，溺水……我只想沒痛苦的一下子就死掉……是我自己的安排啊?！焙冒?。這回我?guī)退氵^的又是一輛事先安排好要撞死他自己的貨車。

跌跌撞撞地，我們終于來到了雪山的另一面，進入高原，雪面長滿罌粟花。巨大的落日伴隨著月亮在這些惡毒美麗的黃色花朵上浮沉。這里就是楊塔村。

加西去死的旅途的終點。

由這片惡花的田先來迎接我們。

我下了車。寒冷的空氣里，這些花卻散發(fā)出令人迷醉的溫軟氣息?！八麄儾环N糧食，卻種這些……”我喃喃自語。他搖搖頭，可我知道他要說什么：

對楊塔村的人來說，就算有食物，活著的痛苦也難減一分一毫。

楊塔的小村子里，人都沒有結(jié)扎，也沒閹割。他們身體健全，適合繁衍。但他們?nèi)藬?shù)并不多，他們在自我抑制。叛軍從新世界撤離，可最終還是選擇和新世界一樣的道路。因為他們的領袖楊塔已經(jīng)死了。死了。國聯(lián)居然說了實話。

我大為震驚，在這個年代，居然有人能主動死去？

楊加西似乎早有準備，沒有老淚縱橫的場景。

村子不大。依然有許多人家涂黑了泥墻和窗子。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幾條狗游蕩在村落中，這些狗是吃罌粟花活下來的，一個個身體細長、衰弱，眼神瘋癲。

畜牲會死。人不會。

一個懷抱小狗的小孩告訴我，這是村中叫雅羅的犬的第十三代后代，狗能活20年，它的樣子還是260年前巨人降臨時誕生的那條狗。那條小狗小步走在村口，它不吃罌粟花的時候就不瘋癲；它學會了夾著尾巴。這個村子人少，需要它來看住村口，嚎叫報警，所以沒人會吃它?？伤麄儾怀运瑓s會嚇唬它。狗，狗，被拋棄的基因缺陷的殘缺舊人孩子們，追著它跑。它嚇得汪汪叫，依舊夾著禿尾巴。

不光狗，楊塔村還有牛，是楊塔當年留下來的。也是他的大功勞之一。村子沒有大機械。能理解，這里在國聯(lián)的視線之外，陷入永恒的貧困。牛就很金貴了。小孩告訴我，村子里最強壯的頭人不會讓任何餓壞了的人沾染他的牛，他控制牛，就控制了村人活下去的欲望，控制住了這小小天地的一切。青牛也瘦骨嶙峋，在這里，草料和淡水一樣很珍貴，讓人懷疑它會瘦死。這讓人羨慕。

這里依舊陷入永恒痛苦，但村人的整體面貌和氣氛要比我們之前見過的其他村落都要更好，這是楊塔制定規(guī)則的余蔭。

“帶我去見楊塔?！?/p>

楊加西對頭人說。

那是一座小小的墳墓，也是村子里唯一的墳墓。

墓下是楊塔殘缺的身體。頭人和楊加西說起260年前楊塔到這里來時的情況：為了終結(jié)永恒的痛苦，楊加西的兒子成為了永生起義軍的首領。他原本被斬斷四肢囚禁在國聯(lián)的監(jiān)獄里，后來被一支游擊隊救出。他們?yōu)樗b了義肢，他們輾轉(zhuǎn)來到了楊塔父母——也就是楊加西住過的村莊。

楊塔的最后一件大功勞是這樣的。

在舊時代，他有物理學、醫(yī)學、心理學三個學位。他隱居在這里，在墳墓下方的地下室里建立了實驗室，他決定開始從頭研究死亡。世俗意義上的反抗已然失敗，他最后只想把褫死巨人帶走的死亡還給人類。

12

“他成功了，對嗎？”你問。

楊加西點點頭。

你以為，楊加西想要繼承楊塔的遺志。那你只要拒絕去死，褫死者就沒辦法了呀。你想這么問?？赡泷R上就明白過來，褫死者的根本目的不是讓加西去死，而是讓全人類不死。讓加西承載死亡回歸只是巨人達成這個目的的手段：如果加西不去死，那祂們完全可以繼續(xù)尋找下一個自愿奉獻的犧牲者。在這場宇宙生物學實驗results（注1：科研論文寫作的“結(jié)果”部分）周密驗證，可以在宇宙同行間進行discussion（注2：科研論文寫作的“討論”部分）前。

這是個無窮盡的死循環(huán)。

“他要追尋的并不是死亡。”楊加西突然說道，“而是自由。自由生活，自由死去的自由。不聽從那個巨人的話，我們的生命由我們自己做主。”

這下子，你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

楊加西的話像釘子一樣扎到你的心里。

他突然目光灼灼地盯著你的臉?！澳阒溃覟槭裁匆獛銇項钏鍐?？”（260年前，這里曾經(jīng)叫畫壁村。）“為了有一個人能親手給你一個痛快?！蹦阏f?！肮?！”他大笑一聲。

“你再好好想想，孩子?！彼f。他又稱呼你為他的孩子。這個稱呼讓你親切又迷惑。

13

每周一，母親會送你上學，你會在優(yōu)生公司的社區(qū)里生活上足足一周，學校教師教會你如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知識——這也是留在海心的巨人的意思。巨大漫長而晶瑩剔透的玻璃走廊，漫步其中你能看見頭頂?shù)挠昔~。你的低年級同學——和你一樣的新人——五歲后會被短暫地密封在那些柱形的器皿中，眼睛緊閉，皮膚被暗淡的燈光染上藍色，身上插滿管道與電極。他們要檢驗這些基因設計的完成程度。不合格的新人會被發(fā)配到邊陲這些舊人建立起來的隔離村落。

這是一種簡單的敘述，可你沒法和大家說清楚你當初見到這個場面的心情。你被曾信賴的母親送到這個地方來，和你面貌酷似的孩子好像鑲嵌琥珀中的小飛蟲，他們雙目緊閉，玻璃后赤裸的身體挺成一條詭異的折線……

每當這個時候，一個想法就會突兀地鉆入你的腦中：

我從何而來？

我從哪里誕生？

我一定也無意識地進過這樣的培養(yǎng)皿。巨人沒有賜予我們技術，但送給了我們看似無盡的時間，我們?yōu)榱顺休d這些可貴的時間，需要校驗身體的完好。

可我沒有父母，那我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了？楊加西問我。

也許是村口罌粟花的緣故，我陷入了來自過去的重重幻覺。我在那所學校畢業(yè)后成為西安日報的一名記者，自食其力地活著，和母親偶爾聯(lián)系，去位于雁塔區(qū)她的家里吃上一頓晚飯。她并不在意我平時做些什么。她不愛我。和楊加西的十天旅行下來，我突然對過去的那種生活產(chǎn)生了不曾有過的困惑。

現(xiàn)在，我依舊保持著路過這些眷村的一貫原則，睡在停在村落外的徒步車里。楊塔村也有肉人，這些垂死而不死的充當果腹食物的人把自己吊在樹上。一片肉林。他們統(tǒng)統(tǒng)眼睛閉著，赤著上身，瘦骨嶙峋的身體滿是切割的傷口。我因為這些肉人而對這些眷村畏懼，堅持睡在村子外面。

也許，我想，從這些雙目緊閉的吊起自己的舊人身上看到了我那些琥珀一樣的新人同伴的身影。

楊加西則不見蹤跡。他應該正在兒子的墳墓前傷心。剛才的事情真是嚇死人。他突然發(fā)起狂來，我可算見識到失去兒子的父親是怎樣了。他竟然用手用力去摳墓碑下的雪。當年他把妻子的尸體交還給牧馬人，牧馬人執(zhí)行了族人歷代實行的天葬。天葬師分割了他妻子的尸體，那些仔細打理過的遺骸會被烏鴉或者蒼鷹吃掉。這幕儀式，族人并不讓楊加西這樣的外人觀看。這會讓他痛苦不已。

現(xiàn)在他想見見自己兒子的尸體。他的十指凍僵了，指甲斷裂，雪水混著鮮血讓傷口很快凝固。他癱倒在墳墓前。這個可憐人。

我想，他這會兒該想去死了。

無論如何，事情了結(jié)了。

當初山路上，被無人機圍住的那次，國聯(lián)的高層們就想告訴他這個。眼見為實，方可死心。我也該回西安，回報社報到了。他們該纏住我問東問西，問我這十多天的種種遭遇。我知道，有些能說，有些不行。我實在想將這些邊境眷村訴諸報端，行使一位報道記者的天職——讓它們重見人世?？晌倚睦锴宄?，這行不通。

你就迷迷糊糊地在車里睡著了。

你的頭很痛。事情了結(jié)了？可你總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對。你做了一個怪夢。你變成了一只僅一只腳的鳥。生活在一棵戳破天穹的巨樹上，可突然巨樹開始坍塌，到處是凄厲的獨腳鳥的鳴叫。忽而夢中又復現(xiàn)楊加西的臉，他說：“你再好好想想，孩子。孩子，你該好好想想的?！彼p輕擁抱著你，你們一起走向一個面目不清的位于海心的偉岸巨人。你就哇的一下子哭著驚醒了，如孤兒夜啼。天已大亮，你還淚流不止。

你摸摸自己心臟，正撲突突地跳個不停。

你想，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莫非這夜沒有你的看顧，楊加西已經(jīng)去世了？

可已分明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在雪和晨霧中向你走來。

看到他，你竟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安。他用刀剃短了頭發(fā)，灰白色的發(fā)茬筆刷一樣剛硬，和他的性格倒如出一轍。你笑了笑。你感到膀胱一陣不適，所以你爬出車子，拉下褲子，蹲在車邊，準備解決一下。

14

薩仁波雪山是高原千百座雪山中的一座，因為這里坐落著楊塔村，而稍稍有些不同。雪山還是風光旖旎，你想大喇喇地對著山口迎風撒尿，就像楊加西這些天做的那樣。這樣撒尿等同于一次飛翔。他會在尿畢后，抖擻著已經(jīng)不中用的陰莖說道。舊人男人以這樣做顯示自己的男子氣概。

可你做不到。

所有人都知道，新人無所謂性別：你既沒有陰莖，也沒有陰道。你只能蹲下來尿尿。你會羨慕楊加西嗎？也許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在車前兜里插著一封信。他的信。字跡歪歪扭扭。他有260年沒寫字了吧。你以為是他的遺書，拆開信讀起來。你一行一行地讀下去。不是死者的宣告。你的身體在顫抖，肚子絞痛，又有一陣尿意涌了上來。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的兒子，”開頭就這樣寫道。

（你以為你看錯了，或者這封信給錯了人。）

“請允許我這么叫你……”下面的文字讓你開始如坐針氈，你幾乎從車座上彈了起來。

“那天你躲進野杜鵑叢，可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你的樣子——那副怕生的奶娃娃的樣子和楊塔當年幾乎一模一樣……”這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這樣的，信里和你解釋了前因后果，來龍去脈。你覺得自己被人出賣了?？墒钦l出賣了你？

楊塔一直在研究死亡回歸人類的方法，在那間地下實驗室，這項研究的唯一成果就是，不用褫死者幫助，他自己死掉了，而且尸體不用被褫死者吃掉。他的細胞克服了外星人帶來的切爾諾瓦輻射。他死于大約距今100年前。不，說他死了也對，沒死也對。他對于舊人而言是個傳奇，舊人沒放過他，他從黃泉被喚回，換句話說，他真的往生了。如同雁塔下誦經(jīng)超生的皇后。他，一個新個體，就是你。舊人楊塔的一束皮膚細胞被送到西安醫(yī)科大學，經(jīng)過修飾編輯，以及最重要的全能干細胞化，它成為了一名普通新人的原始胚胎干細胞，它被送到人工子宮或者一位想要孵育兒女的立有功勛的英雄母親體內(nèi)（這種情況很少見，能生產(chǎn)的舊人越來越少了），足月娩下。這個楊塔往生而來的新人嬰兒，就是你。

就是我。

楊加西為什么出現(xiàn)在秦嶺一目了然。他知道雜志社的計劃，他守株待兔在那里等我。一切都是他的預謀。陰謀。

“你是楊塔，又不是楊塔?！?/p>

他寫道：“你原本是楊塔皮膚上的一枚分化細胞，是他們的技術讓你重新變回人?！薄澳愀淖兞撕芏?，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你趴在你母親懷里，你260年前的母親，我的妻子，她抱著小小的你，到今天還在我眼前晃啊晃……”

“我死而無憾，孩子。”

孩子。他這樣叫你。

“你是我和你的母親失而復得的珍寶?！?/p>

“我和你媽媽都很想你?！?/p>

15

那個高大的身影停住了。你知道，他在等你讀這封信。你不全相信這封信上的東西，可也不愿意把它當成胡言亂語。你心里亂極了，感覺自己被什么扯開了，一分為二。你這輩子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晨霧漸漸散了。那個熊一樣的身影又動了起來。

你看清了他的臉。

但他不是楊加西。

那是個身材壯碩的男性舊人。

你從他的眼神和面貌就能分辨出，這個人不正常。他的眼睛里燃燒著欲望的火焰，和那些村莊里發(fā)瘋的舊人底色不同，燃燒得更猛更烈，燒成腐敗的煙塵。

你意識到事情糟了。有些訝然，想要大叫。

這個奇怪的燃燒欲望的男人剛剛在晨霧中觀察你多久了？

也許從你撒尿就開始了。這讓你感到一陣惡心。再強調(diào)一遍，你該記得，作為新人，你沒有生殖器，無所謂性別。你也沒有舊人交配的骯臟欲望。不能用舊人的審美眼光看待你。但如果單純從你的外表看，完全可以把你當做一個蠻強壯的舊人女孩。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在你剛剛加入報社時，就有一位舊人前輩認錯了你。他把你當成了女人。

瘋?cè)擞沂智嬷桓吒叩膸с^子的竹竿。竿子后是一只殘破水桶，他是來罌粟田里打水或者給它澆水的?，F(xiàn)在，水桶被卸下了，鉤子一下子勾住了你的褲子。刷拉一聲，你的褲子報銷了。你畏懼得想跑?？墒求@嚇讓你摔倒在雪地里——他就要撲上來。

你的臉脹得通紅，驚恐地大叫。想象不到會如此迎接自己的命運。

事情是突然發(fā)生的。楊加西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

他從旁斜刺沖出，像一頭粗笨的老豹子。

那雙強壯多毛的手臂一下子箍住了瘋?cè)说牟弊?。男人喘不上氣，扔掉了鉤子，努力掙脫，回身和楊加西廝打了起來。加西老了，不再是260年前越南作戰(zhàn)時的男子漢了。被選為犧牲者，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讓他愈發(fā)墮落，更關鍵的是，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斗，一方會死，另一方只會受傷。

他把瘋?cè)艘话堰^肩摔倒，跌落的男人似乎才有些害怕。你已經(jīng)近乎呆傻。而楊加西與其說在和眼前的瘋?cè)藳Q斗，莫不如說他正在和這自然的風雪，和他自身的一切搏斗。

瘋子又開始一輪反撲，操起地上鐵鉤打了上來。

加西老了，掛了彩，體力不支，就快要倒地。你這才突然像受到了一點激勵。為了這為你搏斗的老人，為了剛剛那封信。你想起了一些東西。你被點燃了一絲火氣。你出其不意地從背后摳住瘋子的眼睛。

他想甩開你，你就用力按下去。只覺得手指濕漉漉一片。楊塔村的瘋?cè)?，狗一樣嚎叫，捂著臉松開了你們，朝著山崖上沖去，幾乎翻滾下去?！昂⒆?，這樣你才像個舊人?！彼麕缀跽静蛔×恕Ｋ€在夸獎你。

新人類綿軟無力，舊人類粗獷生猛。

這樣才對。像個舊人。和你曾經(jīng)一樣。

總之，最終他取得了勝利，那張丑陋的大臉上有些噴濺留下的血跡，你能看出來他在勉力支撐自己不要倒下?！澳阙A了?！蹦阏f。他就得意地笑了笑。

16

他笑了笑，想鉆進車里。努力邁動雙腿，可腿不聽使喚。仿佛焊在雪地上。“去死！”他罵道?！澳憧戳四欠庑攀菃幔俊彼谋砬橐幌伦訙厝崞饋??！拔乙灰箾]睡，給你寫的?！?/p>

“聽著——”我說。

“你不是楊塔。我知道，不是。我只是想告訴你——”他說。

我趕過去攙扶他，天啊，我還不知道他到底傷了哪兒，可我一碰到他我就知道了。他的肚子上破了個大洞，我的手上都是血，那套深色棉服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我一下哭了起來?！皠e說了，你要馬上接受治療。我們這就回村子里，不，回西安去……”

“你永遠只是個孩子?！彼行﹤械卣f。

我險些忘了他曾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僧斘铱聪蛱炜諘r，天空空空如也，無人機都消失了。這回是永遠消失。楊加西的煩惱也消失了。國聯(lián)的任務完成了。

我扶他坐在雪地上，生氣正在一分一毫離開這具身體?！拔铱梢跃饶悖灰幸稽c細胞，像復蘇楊塔一樣復蘇你……”我口不擇言起來。他用力按住我，示意我不要說下去?！岸冀Y(jié)束了。不要白費力氣，”他劇烈地咳嗽了一聲，很多血揚灑在雪地上?！斑@是你真正的母親……”他努力地把手探進衣服里的一只口袋，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扎著兩條烏黑麻花辮的漂亮清純的女孩騎在一匹白色的駿馬上。

“可惜被我弄臟了?！彼f。

我想撥通電話，喊誰來幫幫我?？伤麐尩?，這里的信號又被人掐斷了。去他媽的。

……

當天下午已快到三點整，我看向自己的原子表。到我社發(fā)布本日重大新聞的時間了。我習慣性地擰開了原子表的收音機。

馬上，這個叫楊加西的男人，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那個傷口像一枚鐵鉤造成，或是一把插入人心的鋒利匕首。

無人可求救。

在那條重大新聞開始的空白間斷里，我開始試著念誦祈愿逝者往生的大慈恩咒。

新人類過目不忘，加西講過的經(jīng)文深深印在我腦海里。

我開始相信了，人是有靈魂的，正因為有人一直在替楊塔念誦佛經(jīng)，大慈恩寺的傳說是真的，對人而言。人會往生，重新輪回。但對于文明世界，對于今天，對報社，他們只會輕描淡寫地，如同現(xiàn)在一樣，這樣報道一句。

三點鐘整點報時后，原子表收音機中，傳來我同事不加感情的冷靜平淡的聲音：

公元2322年9月1號星期二。雪轉(zhuǎn)晴。地球上出生3388人。

死亡1人。

又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楊加西的胸腔平穩(wěn)。他不再費力而痛苦地呼吸。

他終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