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鳥的人
房屋廊下,掛著一個鐵絲編的空鳥籠子。地上還扔了一個,也是空的。院子南墻根,有個大鐵籠子,籠門敞開,一條金毛狗在籠外的樁上拴著。金毛對人友善,見我進院,顯出歡快的樣子,想要跑過來,脖子卻被鏈條拉著,它急得一下子直立起來。
男人留著小平頭,短臉,個子不高,不愛說話,雙手斜插在褲兜里。
進屋,只見堂屋東墻上,一拉溜掛著四個鳥籠子。鳥兒見了生人,在籠子里上下?lián)潋v。一個籠子里養(yǎng)著雪白的鸚鵡,另外三個籠子里,是三個稍大的黑鳥。我問男人,這八哥會說話嗎?男人說,這不是八哥,是百舌。
過了片刻,鳥兒開始安靜下來。有一只落在籠子里的橫木上,頭高高昂起,一抖翅膀,婉轉(zhuǎn)地叫了一聲。
這三只百舌,還是幼雛時,男人從巢里掏回喂養(yǎng)的。屋外那兩個空籠子,不知喂養(yǎng)過什么鳥兒,想來鳥兒已是死了。
西屋和堂屋之間,沒有隔墻,也沒拉簾子。西屋里并排放著兩張大床,其中一張床上,鋪著大紅被褥,半躺著男人的妻子。女人頭發(fā)蓬亂,面色潮紅,神情有些呆滯,顯出病態(tài)的模樣。
男人說她抑郁,如今天天吃藥。我問,是中度還是重度?男人說是輕度。女人看著我,不說話,眼神是空洞的,她似乎已經(jīng)無法和別人交流了??磁说臓顟B(tài),不像輕度,至少也該是中度。我建議男人,再帶女人去醫(yī)院看看。
并排的兩張大床,空著的那張,被褥疊得板板正正,顯然是男人睡的。夜晚,守著抑郁的妻子,睡不著的時候,男人想些什么呢。百舌善鳴,三只百舌如果齊聲鳴叫,那屋里倒是很熱鬧的。而夜晚,鳥兒是不叫的。
我走出院子,那條金毛又想跑過來,它老是忘記自己脖子上的鐵鏈。這狗白天拴著,晚上就關(guān)在籠子里。下大雪也關(guān)在里面,四面透風(fēng),無遮無擋。狗也怕冷的,我勸男人給它搭個窩棚。男人無所謂地說,不用,習(xí)慣就行了。
我剛離開,男人就關(guān)上了院門。他的一切,好像都是禁錮著的。他的生活,好像被關(guān)在了一個巨大的籠子里。
小蔡
小蔡家住在蔡莊最東頭。院墻外有兩棵大槐樹,槐樹下堆著豆秸,還有一些砍得齊整的樹枝。兩棵槐樹之間的鐵絲上,掛著一件晾曬的黑褂子。一只小花貓在柴堆旁曬太陽,見人來,喵的一聲,跑了。
小蔡跟著母親生活。他父親過世得早,母親也已年邁。小蔡五十多了,鬢角和胡子花白,為什么村里的大人小孩,還都喊他小蔡呢?小時候,發(fā)高燒,燒壞了腦子,他的意識和行為,就像個幾歲的孩子。他成了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大家叫他小蔡,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小蔡曾患牙痛,也不知道誰告訴他的,讓他咬條毛巾。于是,他就咬條毛巾。后來,牙不痛了,他也整天咬著。舊毛巾臟得像抹布,他咬住一個角,另一頭繞在脖子上。這樣做,顯得與眾不同,似乎讓他感到自豪。他說話,說不清楚。偶爾有人串門,找他母親說說閑話,他聽不懂,卻又異常好客,嘴里咬著毛巾,嘟嘟囔囔,亂插嘴。說話不方便,急了,他就拉扯來人的衣袖。他的手不太干凈,來人受不了他的熱情,坐了片刻,趕緊走了。
簡單的粗活,他也能干。比如,負(fù)柴,提水,搬磚頭,很認(rèn)真的樣子。
他在莊東頭溜達,離家近,能摸回去。溜達到莊西頭,稍遠,就不太容易摸回了。一次,他胡亂走到了鄰村,母親找他半天,也沒找到。后來,還是別人給送回來的。在家待不住,離開家門吧,母親不放心,又不能走一步跟一步。這也是個事。
小蔡怕狗。有時碰到誰家的狗,那狗本來正慵懶地臥著,壓根就沒有理睬他的意思,他偏偏噔噔跑起來,動靜很大。那狗就一躍而起,追著他吠叫。這個時候,如果往地上一蹲,狗以為要拿東西打它,就不敢追了。但小蔡不知道這個,他只顧拼命奔跑。他越跑,狗越追。狗越追,他越跑。跑到家,累得滿頭大汗。他一把抓住母親的胳膊,喘個不停。母親邊給老兒子擦汗,邊交待,小蔡吶,狗再追你,趕緊蹲下,你得記住。記住了嗎?
記住了!小蔡點點頭,大聲回答。
在母親眼里,小蔡才是小蔡。
韋蓉
韋蓉,十二歲的小姑娘。她媽雙腳外八字,拐拉拐拉,走路不方便。韋蓉的腳也是外八字。她在鎮(zhèn)上上學(xué),跑不快,同學(xué)們跑步,她想跑就跑,怎么跑都是最后一個。不想跑就不跑,老師也不能勉強。
韋蓉的爸爸身體還行,老實巴交,對家里的事,不會操心。他常年在外打工,韋蓉跟著媽媽生活。
韋蓉的媽媽不太懂事,過日子都是瞎湊合,她和韋蓉爸爸的婚事,就是由別人湊合成的。生了韋蓉沒幾年,韋蓉的媽媽到鎮(zhèn)上趕集,認(rèn)識了一個賣菜的男人,一來二去,就和人家湊合到一塊去了。
媽媽走了,韋蓉只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奶奶身體不好,天天吃藥,為了增加點收入,爺爺喂養(yǎng)七八只羊。羊圈在院子里,院子里老是有一股糞便味兒。特別是夏天,連陰雨,那種難聞的味兒,一陣陣直沖鼻子,真惡心人。蒼蠅嗡嗡響,到處亂飛。
爺爺奶奶過慣了苦日子,生活從來不講究。飯能吃飽就成,衣能穿暖就行。小孩子嘴刁,韋蓉吃不下爺爺奶奶鍋里的飯。她的小臉瘦巴巴的,兩個大眼睛更大了。
到鎮(zhèn)上上學(xué)以后,她就用爸爸給的錢買著吃。她喜歡辣條、雞爪、方便面、鍋巴這類零食,把零食當(dāng)主食,天天吃。吃了幾年,胃疼。忍一忍,不疼了,還吃。后來,疼得受不住了,她爸爸回來,帶她做檢查。醫(yī)生說,胃部糜爛得都發(fā)黑了。
休學(xué)一段時間,身體好了些。到了學(xué)校,她還是喜歡吃零食。
鄰居們看不下去,勸說韋蓉,又?jǐn)?shù)落韋蓉的父親。韋蓉的父親說,這孩子,任性得很,不給錢,哭著鬧著要。得了錢,沒記性,又跑去買吃的。韋蓉在旁邊聽著,面無表情,就像這話和她毫不相關(guān)似的。
過了半學(xué)期,韋蓉因為胃病,再次休學(xué)。韋蓉的爸爸不出遠門了,就在當(dāng)?shù)卮虼蛄愎?,學(xué)著照顧韋蓉。
聽說韋蓉的媽媽,在那個賣菜的男人家,過得很不如意,現(xiàn)在又想回來。
老人
老人就在堂屋門口坐著,偏斜一點,長久地坐著。那把老藤椅已破舊不堪了,藤條斷裂,羅圈扶手光溜溜的,發(fā)黃,黯淡。
老人的房子在村莊西頭,屬于老宅基地,四周沒幾個鄰居。屋外有條路,終日也沒多少人走。春天,我來過這兒,在路邊站了片刻,那個老人定定望著某個地方。但他也不是在“望”,而是坐在那兒,需要面對一個地方,他的目光就無意中落在那兒了。他對我沒有絲毫關(guān)注的意思。老了,和世界藕斷絲連,算不上有什么聯(lián)系了。林子里斑鳩、畫眉不斷啼鳴,樹木才發(fā)芽,斜陽橫空,綠意彌漫。
那該來的,已經(jīng)來了;該走的,已經(jīng)走了。還有一種東西,那最后一種東西,不需要等,也不需要迎。它就在那兒。它在那兒好久了,隨時會走過來。
五月末,我又路過這兒一次,那個老人照例在門口坐著。天氣很熱了,老人仍穿件灰色的夾衣。這次,我注意到他的眉毛很長。老人眉,稀疏,差不多全白了。他的臉是長型的,沒有太多皺紋。老到一定程度,連表情也沒有了,真的是平靜如水。到處是濃蔭,風(fēng)把蟬聲和鳥鳴吹送到很遠的地方,然后傾倒進無邊的寂靜里。
年底,我第三次路過那兒,我看到那座小瓦房鎖著門。地上滿是落葉。沒人居住,房子的氣息全變了,荒寂,落寞,好像失了神兒??看暗膲γ嫔希Q著一把木把的鐵锨。锨頭銹蝕,木把也有些朽了。也許它在那兒豎了很久了,但前兩次我怎么就沒注意到它呢。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走了。一只鳥兒在旁邊的樹梢叫了一聲,好像寂靜本身叫了一聲。
大柱媽
大柱媽走了。
她的柴垛還在,這些木柴,燒火做飯,還夠燒好幾年的。去年,她在院子里掃落葉,她那條小黃狗,圍著她蹦蹦跳跳,前腿伸著,還淘氣地扒她的掃帚呢。小黃狗在樹上拴著,我說,這么小,干嗎拴它呢。老人說,小黃狗才三個月大,還不懂事,不拴,有三輪車過,它老是攆著跑。
樹下木柴搭的狗窩邊,喂狗的不銹鋼盆還在,那可愛的小黃狗去哪兒了呢?一只餓得皮包骨頭的貍花貓,蹲在一摞磚頭上曬太陽。
大柱媽活著的時候,大柱對她很摳門。一年到頭,也很少來看她。
這兒人死了,不說死,說,走了。院子里,大柱媽種的那片小青菜長得很旺,陽光照在上面,水靈靈的。堂屋門上,去年貼的大紅春聯(lián)還沒怎么褪色。好像那走了的人,還會回來似的。
鄰居說,最近大柱媽老是給兒子托夢,要油,要面,說沒吃的。又要錢,說在那邊,沒人問,入不了戶口。
陶克貴
陶克貴住在陶新宅村后的馬路邊,兩層小樓。他有兩個孩子,一女一子。女大當(dāng)嫁,兒大當(dāng)婚,兒女的終身大事,都辦完了。
年輕的時候,他外出闖蕩,掙了幾個錢。
幾年前,妻子白血病去世。不久,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人。這女人是外地的,打扮得油光水滑,妖妖嬈嬈,鄰居們見了,都說,真洋氣!他們私下里又都認(rèn)為,這女人可不是個善茬。
陶克貴一眼就給迷住了。
女人不愿意住在陶克貴家里,說初來乍到,住不習(xí)慣。兩人就在鎮(zhèn)上開賓館,每天啥正事都不干,吃吃喝喝,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陶克貴的老父親嘆息道,這哪是過日子的人吶。
后來,女人終于住到陶克貴家里了,卻不愿意跟他打結(jié)婚證。
陶克貴的兒子三十出頭,老實,妻子是河南人,兩人同在一個公司務(wù)工,育有兩個兒子。春節(jié),兩口子回來,和陶克貴一塊過年。那女人看陶克貴的兒子不順眼,陶克貴的兒子說那女人來這兒壓根就沒安好心。兩人起了沖突,陶克貴狠揍兒子一頓。陶克貴的女兒,向著弟弟,勸說了父親幾句,沒想,火上澆油。陶克貴在家一貫說一不二,認(rèn)為姐弟兩個竟敢串通一氣來反對他的婚事,簡直反了。年沒過完,揍了兒子三頓,把他攆出家門。
公司還沒上班,陶克貴的兒子在外面喝悶酒,生悶氣,一病不起,遂死。陶克貴的兒媳,年紀(jì)輕輕,長期守在這兒,也不現(xiàn)實,就把兩個孩子丟給陶克貴,自己回了娘家。
那個女人和陶克貴生活一段時間,說回老家看看,從此杳無音信。有人猜測,她卷走陶克貴不少錢。
陶克貴的父親,春天出生,故名春生。陶春生的父親當(dāng)年被抓壯丁,一去無回,也不知到底怎么死的,又死在了哪里。他有一個妹妹,是餓死的。他讀過兩年私塾,識得一些字,十六歲進生產(chǎn)隊,得以存活下來。他今年九十二了,獨自生活,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清晰,還能照顧自己。
陶克貴目前撫養(yǎng)著兩個孫子。早晨,我散步經(jīng)過他家門口,經(jīng)常碰到他騎三輪車送孫子上學(xué)。小家伙還小,懵懂無知。他們坐在車廂里,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陶瑞軍
老年眉,黑白間雜,又長又密。光頭,短髭如雪。天熱,光著膀子,像個羅漢。表面看,老人的氣色很好。
問老人年齡,知虛齡八十。還真看不出來。我夸他身體好,他指指桌子,我這才注意到堂屋的圓桌面上,滿滿堆的都是藥品。瓶裝的,盒裝的,有膠囊,也有片劑。還有兩個塑料袋,鼓鼓囊囊,也裝著藥品。剛買回來,還沒來得及拿出來。
這么多藥,一大把一大把往嘴里送,又不是飯,這一年一年的,每天不間斷,怎么咽得下呢。想想就難受。胃刺激壞了,又吃治胃的藥。
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腦梗死、慢阻肺。這么多的病,擁擠著,一齊跑進了一個人的身體。有的病像蛀蟲,慢慢蛀蝕著生命,像蝕著一株老樹。有的病很兇,虎視眈眈,時刻對衰老的生命張著嘴。
年輕時,人被身體帶著走。老了,人拖著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往前挪。
這看病拿藥的,靠誰呢?能靠誰呢,只能靠自己。老人的腿腳不太好,但還能騎電動三輪車。老人的老伴去世兩年了,沒閨女,兩個兒子都在新疆賣食品調(diào)料,過年時才能回來看看。這兩年,兩個兒子的生意難做,也沒掙啥錢。小兒媳婦,六年前因癌癥去世,欠了二百多萬的賬,到現(xiàn)在沒還清。
前段時間住院,沒人伺候,兒子通過手機,每天給老人叫外賣。
老人兩歲時,父親做苦工,大夏天,熱得受不了,撲到河里洗澡,涼水一激,死了。母親改嫁,他跟著奶奶長大。
秦素云
秦大娘今年八十。滿頭白發(fā),白得真干凈。像雪,是山頂上的雪。很少見到這么好看的白發(fā)。
她老伴年輕時,脾氣大,性子急,緊活,一天到晚閑不住。勞累過度,上了年紀(jì),身體就垮了。農(nóng)家人,全靠身體扛活,身體一垮,不能干活,心里憋悶,脾氣就更大了。兩年前,腹瀉不止,去了幾家醫(yī)院,都沒見好。
他說,我活夠了。
回到家里,偷偷喝藥死了。
秦大娘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三個孩子也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都已兒孫滿堂。秦大娘說自己腦子糊了,丟三落四。但她對自己三個孩子的年齡屬相,卻記得清清楚楚,一問,張口就來。
院墻外有棵大棗樹,一小半樹冠歪到院內(nèi)。陽光透過樹蔭落在秦大娘的頭上,亮閃閃的。磚地上滿是青苔,青幽幽的。
哭
幾個鄰居在勸,也沒能勸住。那個女人,在村頭小廣場上,哭了好大會兒。
自從跟著他,那個男人,這二十多年來,她什么苦都吃過,做農(nóng)活,收破爛,外出打工,做牛做馬,掙點小錢,舍不得花,全交到了他的手里,一心一意和他過日子。如今,得了病,他,那個沒良心的,不給她治,就讓她一天天硬撐著。這病,也是長期和他在一起,苦出來的。她是哭這個。對方的無情無義,讓她傷心。
她很胖,一看,就知道是虛胖。圓臉,臉色蠟黃,飽經(jīng)風(fēng)霜,絕望中又帶著茫然。頭發(fā)花白,枯索,像霜打的野草。身上的衣服很舊了,看來好久沒換洗過。
她就這樣在地上坐著,倚著一棵女貞子樹,抬起胳膊,兩個手掌輪換著,不停地抹擦眼里涌出的淚水。那手掌,太粗糙了,如果單看這手,還以為是男人的。她向鄰居們訴說著自己的委屈,說著說著,又突然停住,想到什么似的。她想到什么了呢,呆了半天,突然,又控制不住了,嚎啕大哭。
已是這個樣子了,怎么辦呢,自己想開些吧,越是傷心,不是越給自己添氣嗎?大家只好這樣勸她。這種勸,勸的人自己也感到輕飄飄的,就像用一塊抹布,擦一擦一只放在角落里的舊花瓶子。瓶子上的浮灰,能擦去,但瓶子上的裂紋,能擦去嗎?她的內(nèi)心,裂紋那么深,那么大。
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怎么就沒有一點感情呢?就是養(yǎng)個動物,養(yǎng)了一段時間,也不能見死不救的。也不知道他們當(dāng)初是怎么在一塊的。他們之間沒有孩子嗎?要是有,他們的孩子,怎么不過問過問呢。
她在那兒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抟矔蘩鄣???蘩哿耍簿筒豢蘖?。
手
身上哪些東西容易老呢,眼角、耳垂、脖子,還有手。心也容易老,或許更容易老,只是心的皺紋,看不見?;蛘哒f,只能自己看見。
心操勞,手負(fù)重。是的,俗話說的討生活,風(fēng)里雨里,就得靠手,勤勞的雙手。“討”,這個字的況味,太復(fù)雜了,每個人的體會,各不相同。
我見過一雙蒼老的手,滿手的皺紋,像經(jīng)了一場又一場酷霜的橘子皮。手指的指關(guān)節(jié)凸出,指頭彎曲,準(zhǔn)確地說是扭曲,像怎樣努力,也扎不進土層的竹鞭。
我問,怎么就這樣了呢。老人笑笑說,累的。然后,就不言語了。
這雙手把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拉扯大,就慢慢變老了。
小兒媳婦和小兒子鬧離婚,兒媳婦鬧到老人家門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他也沒說什么。對兒媳婦,能說什么呢。就算不是兒媳婦了,也是自己孫子孫女的媽呀。老人只是抬起手,把眼角的老淚輕輕抹去。
這雙手越來越老了,它們曾經(jīng)抓住很多東西,也失去過很多東西。手心里,最后又能剩下什么呢?它們偶爾會不聽使喚。有一次,他端碗吃飯,手突然抖得厲害,他只好趕緊把碗摟在懷里。
蒼涼的秋風(fēng)里,這雙蒼老的手,相互握了握。好像兩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枯草叢生的小路上相遇,拍拍肩膀,相互安慰了一下對方。
棗子
陶奶奶家這棵棗樹,她剛嫁來的時候,才碗口粗。當(dāng)年聽丈夫說,還是他幾歲時栽的。棗樹性子慢,一年一年,并不見長,但好幾十年過去,如今已盆口粗,而丈夫也于數(shù)年前得病去世了。
高枝得陽光,棗子先紅。先紅,也先落。滿樹棗子,白天靜靜的,往往夜里暗自落下。早晨起來,拾幾顆,心里高興。熟落的棗子,極甜。
鳥兒吃棗子,吃不多,挑最好的地方,咔咔啄兩口,整個棗子就敗壞了。不像小蟲子,小蟲子叮咬幾口,棗子還能疤疤拉拉長成個。鳥兒好像專門和人對著干,一趕就跑,繞一圈子,趁人不注意,又飛回來,在樹上嘰嘰喳喳亂叫。
陶小田放下竹竿,氣呼呼地說,算了,奶奶,我不趕了。奶奶笑了。奶奶說,那就隨便它們吃好了。小田是個七歲的孩子,和奶奶一塊生活。
夜里露水重,太陽出來,露水干了,樹梢上有一兩只秋蟬鳴叫。吃過早飯,奶奶叫小田把草席拿出來,趁太陽還不高,把紅透的棗子打下來。打哪個枝條上的棗子,就把草席鋪在那個枝條下面,棗子落在草席上,省得磕破。
也不用使多大勁,細竹竿貼著棗子輕輕一敲,或者在枝葉間左右晃蕩幾下,棗子就叭啦啦落下了,在草席上蹦跳著滾來滾去。小田不一會兒就拾了大半竹籃,他把最大的那個,塞到奶奶嘴里,自己也吃了幾個。棗子又脆又甜,小田不覺又吃了好些。奶奶不讓他再吃,說生棗吃多,容易胃脹。等竹籃滿了,奶奶就不打了。樹上紅透的棗子已不多,再過幾天,會又紅一批。
奶奶把棗子倒出一些,裝在塑料袋里,讓小田給兩家鄰居送去。小田又給自己的好朋友陶貝貝家送些。在貝貝家屋角,小田還看到貝貝家的香椿樹上,有一只蟬蛻。夏夜,他們常在一塊摸爬猴兒。剩下的半籃,陶奶奶洗一洗,攤在簸箕里曬?,F(xiàn)在的天,收潮,幾天就曬得差不多了。曬干的棗子,留著冬天熬粥。
快晌午頂了,陽光很熱,棗子紅得發(fā)亮。小田想,可惜,媽媽吃不上了。不過,沒關(guān)系,曬干的棗子能放,等過年,媽媽就該回來了。爸爸出車禍后,媽媽外出打工,已經(jīng)兩年沒回家了。剛開始,她還時常跟小田聯(lián)系。過段時間,就聯(lián)系少了。小田昨晚做夢,又夢見媽媽了。這次,媽媽微笑著,站在一條又寬又深的河邊。媽媽,小田喊了一聲,雙腳一蹬,就輕輕飛了起來。飛呀飛呀,飛向媽媽,等飛到媽媽的頭頂,卻怎么也停不下來,反而一個勁兒地向河面上飛去。他心里一急,就醒了。
小田想把這個夢告訴奶奶,后來又沒有。因為他對這個夢不是太滿意。小田說,奶奶,過幾天,再打一籃棗子曬著,好給媽媽留些。奶奶摸了摸小田的頭,看看棗樹,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秋蟬又叫了,單調(diào)的聲音,又細又毛糙,把陶奶奶的心,叫得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