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的頂燈壞掉時,我不以為然,只覺得是房東留下的燈泡太劣質(zhì)。我試著買一個新的,可它過于亮了,狹窄的空間更加擁擠。我只能作罷,依靠著淋浴間的燈光,在昏暗中如廁、洗漱,偶爾哭泣,其他的事情,白天的日光勉強足夠。
樓下賣臭豆腐的在吆喝,他家的豆腐絲毫不正宗,一點異味都沒有,只是炸得酥脆的豆腐里外都裹滿調(diào)料。咬碎豆皮時,汁水會快速將干巴巴的調(diào)料融化。有時我還能看到一家賣米線的店鋪,老板和其他人不一樣,不喊不出聲,就這樣站在原地。
簡單吃喝,收拾利索后,白天吹一整日空調(diào),晚上下班回家再抽根煙后睡覺。那段日子,是我最體面的生活,我在一間寫字樓上班,負責(zé)登記來訪人員和組織一些基礎(chǔ)活動,我的學(xué)歷是所有人里最差的,聽說最新來應(yīng)聘的保安都是大學(xué)生了。不過我相信自己的勤懇和努力會一點點趕上他們,上班第一個月,老板得知我還住在幾十公里外的城中村大吃一驚,他幫我介紹了一間公寓,離公司坐公交車幾站路。城中村的生活我適應(yīng)得不錯,彼此交錯的矮樓,因滲水而翹起的地板,還有每天早上,需要旋轉(zhuǎn)好幾圈才會有水流出的生銹水龍頭。最重要的是那里便宜,對我來說不痛不癢,每月交付房租,跟誰在皮膚上輕輕抹了一把似的,什么也不會帶走。
可是我無法推脫老板的建議,只能強忍著心疼把三分之一的薪酬用在租房上。水電費額外高,我省著用也要幾百塊。不過住進來幾個禮拜,我就釋懷了,從寫字樓走出去的我和那些上過大學(xué)的人看起來一模一樣,神清氣爽,舉止恬淡。對此,我更加感恩老板,他不僅給予了一份工作,還帶我走進本屬于他們的生活、圈子。我算是個城里人了。
搬進來的第一周,我下樓丟垃圾,和一個穿著短褲的女人同時走回電梯。出門前我洗了澡,頭發(fā)剛吹干,她沒有像面對鄉(xiāng)下人、或者拾荒者一般面露慍色,還在我主動替她扶住電梯門時,輕輕道了謝。那個詞像往潮濕袋子里丟進的干燥劑,那份居住在公寓的體面,就此延長了自己的保質(zhì)期。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她,不過也好,我現(xiàn)在的樣子和幾個月前不可同日而語。我想,我還是保留住了一份力氣,能替別人攔住電梯,抬不起手,我就用自己的腳尖踩住什么。興許,那個詞匯能讓我的身體再次恢復(fù)活力。
上班的日子,我什么錢也沒存下;剛丟工作的那幾個禮拜,我還以為自己能像上次一樣,碰上好運,遇到一個不在乎學(xué)歷和背景,被我身上一些自己都弄不明白特質(zhì)吸引的老板。而且,上一個老板開除我之前告訴我,這只是暫時的,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幾個月,甚至更短,他就要重新雇用我。這是城里的規(guī)矩,所有人都要遵守。
“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尤其是什么勞務(wù)仲裁,最好是永遠憋在心里?!?/p>
我答應(yīng)他,等著老板重新找上門。不過我也不算是那么單純的家伙,我背著他找起了其他工作,也許正是我這樣的行為,才讓老板作為懲罰不再雇用我,連見都不愿意見。
只是在家躺了幾天,我就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下去。我每天上街,詢問哪家公司還需要人,我不會選擇那種下苦力、做勞工的事情,也對發(fā)傳單和推銷廣告不感興趣,過去我是在豪華的寫字樓上班,每天只需動動筆,記錄來訪人員,像一個主人,詢問電話那頭的人為什么要拜訪這座大廈。我當時以為城里的工作不過如此,只是說說話,就可以換來如此豐厚的報酬。
當我失去那份工作,它才顯露出自己真實的模樣。有幾次,當我再次無功而返,從寫字樓出來,一種持續(xù)的陌生感,跟耳鳴似的緊緊跟隨著我。我像是闖進了異國他鄉(xiāng),否則我為什么一個詞都沒聽懂。
我每隔一個禮拜便給老板發(fā)去一個短信,內(nèi)容主要是我已經(jīng)為新的工作做好準備,并且如實匯報自己在這段時間干了些什么。我向他保證,自己隨時都可以重新?lián)芜^去的工作,甚至更多,可事實上,我每天除了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工作,就是躺在家里。我根本沒有做事情,老板可能也知道,所以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復(fù)過我。
在外面跑了一天,又是什么工作都沒有找到,我開始想運些沙子,給人打個下手,過去我可瞧不上這些事,畢竟我在寫字樓工作過。我能干的事情很多,搬沙子也不是我要去做的??傻任蚁敫傻臅r候,工頭卻怎么也不肯雇用我,我祈求他讓我試著干幾天,工頭露出壞笑,說不給工錢他可以考慮考慮。
砰。從電梯出來,走廊傳來一陣爭吵聲,是從401房發(fā)出來的,一個母親在大聲呵斥自己的孩子。吼叫聲演變成物件摔砸的動靜,女人似乎在打些什么。
門一動不動,那孩子喉嚨嘶啞的聲音令人難堪,好像這一堵墻都是透明,一個母親正在巨大的舞臺上表演如何教訓(xùn)自己的孩子。這聲音傳得哪里都是,絕非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不過老板在聽說我租下他推薦的公寓,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千萬不要多管閑事。這是城里人的規(guī)矩,不要管別人房間里發(fā)生的事情,哪怕里面動槍動刀,發(fā)生再怎么駭人聽聞的事情也別管,你不插手,這些事就和你無關(guān),一旦牽扯進去,事情就變得復(fù)雜了。
這條規(guī)矩也可以延伸到其他事,隔壁工位的女人哭泣不用管,躲在廁所里一個勁抽煙的上司不用管,手臂爬滿刀疤的年輕人不用管,每天固定出現(xiàn)在公司樓下,前不久還和老板偷情的年輕女人也不用管。
鎖上門,我久久無法平靜。廚房和玄關(guān)的燈的開關(guān)并排在一起,我總是分不清,難以記得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需要的。很多次,我夜里起來取冰水,打開的卻是側(cè)邊玄關(guān)的吊燈,邁進黑漆漆的廚房,冰箱和玄關(guān)的燈短暫交匯,跟一副棋盤似的。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多久沒能打開廚房的燈了,也許它早就壞了,或者兩個按鍵悄悄聯(lián)合,都只能打開玄關(guān)的燈。
蹲下身拽開冰箱夾層,因為停電,冰箱停止工作過幾次,下層的冰塊凍成一團,根本無法分開。我試著用刀背砸,或者拿紙巾裹住往墻壁上撞,那一整塊冰還是看不出有分裂的跡象。最后,我只能把一大團冰塊整個丟進水杯,茶水的冰塊高高凸起,無論怎么調(diào)整姿勢,冰塊都會在杯子傾斜的時刻向我傾靠過來。冰在人中留下痕跡,像是一片光滑透明的胡須。冰塊冒著寒氣,在水杯移開時才顯現(xiàn)出來。
城里的工作可真難找,找到也不好維持,我忍不住感慨起來。以前在村子,這種事可不會發(fā)生,村子里的木匠可以干到死,再讓自己的兒子接班,也干到死。老劉變成小劉,小劉又長成老劉,他還會有自己新的小劉,村里的生活就像一個上身的鬼魂,不停在人與人之間傳遞、徘徊,我們從不避諱它。
從我出生起,父親便一直靠抬棺材為生。我篤定自己有天會接他的班,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一有空,我就躲在父親身后,像是要提前熟悉他的身體,好為日后接班做好準備。
村里的老墳在一座山上,一個人,一家人都沒辦法搬動載著尸體的棺木。所以需要叫幾個村里的漢子,抬著棺材,上山路總是走在后面的人吃勁,越靠后能拿到的錢也越多。當初怎么會把墳選到那么高的山上,兒時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看來,也許是過去的人更瘦更矮,那時毫不費勁的事情到現(xiàn)在才會難如登天。
父親說自己不會沒活干,除非這個世上不死人了,否則根本沒必要擔心。他說這話的樣子,就像把一杯水倒進另一個空杯子似的胸有成竹,可結(jié)果,有足足五年時間,村子里沒有死一個人。老人們出奇地長壽,村子陷入狂歡,無論多么虛弱的身體,患上多么難纏的疾病,都在這熱鬧的氛圍里被點燃。他們亢奮地彼此擁抱,說要活到兩百歲。
就這樣,人越活越多,村子跟擠滿了魚的池塘似的熱鬧。父親靜靜坐在床沿,一聲不吭,蓄力般等待著死亡降臨。每天睡前,我都會在心里暗自期待,父親能重新忙起來,哪怕是以其他人生命做代價也在所不惜。
父親不工作,待在家里的時候,跟我說了很多事。比如祖宗們的墳堆其實是選在一塊平原,后來被兩座山擠了起來,才到了一座山的頂部。這不是老天爺故意為難我們,相反,要是沒這樣的事,他的本領(lǐng)就發(fā)揮不出來,對別人來說是辛苦,對我們生活卻變得更輕松了。
這個故事讓父親固執(zhí)地認定,自己不會輕易地沒有生路。每當母親唉聲嘆氣,或者家里的糧食不夠吃,父親只是不屑一顧地讓我們不要操心,人總會死,只要我們趕在他們后面,那就始終有一條活路??僧斈赣H問起那又要等到什么時候,父親會突然變臉,惱羞成怒地揮起拳頭,奪門而去。
過去父親并不會這樣沒耐心,他沉穩(wěn),做事不慌不忙,好像從沒有事情能難倒他。有回,母親講家里的灶一個勁漏煙,讓父親瞧瞧是怎么回事。我記得父親的背影,他邊走著邊說出許多可能,只一會工夫,他就發(fā)現(xiàn)哪里出了問題。父親講這是灶膛漏了,是常事,東西用久就會發(fā)生故障。父親在院子里,挖了一筐泥,加水抹勻,又把秸稈掰斷,一層一層混著泥攪在一起。做完這一切,父親快速站起來,讓母親再試試,灶臺沒有冒煙,只有頂上的空氣燒得出形。父親走出去,說晚飯不用喊他。那時父親的模樣在我心里一直打轉(zhuǎn),直到旋轉(zhuǎn)的聲響跟霧似的占據(jù)我的一切。
我猜,如今父親之所以如此,也是身體里的灶漏了。誰要是拿點泥巴、燒些干草,就能讓父親好起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父親整日躺在炕上,盯著不知道什么東西,突然嘆一口氣。
終于有一天,我們等到了死亡。父親興奮地從床上爬起,簡單收拾一下就跟上隊伍??伤谔鸸啄镜臅r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力有不逮。往山上爬的時候,走在后面的人拿錢最多,原本站在最后列的父親開始一個一個往前換,即使到了最前面一排還是累得夠嗆。他說自己當時恨不得躺進棺材?;丶液?,父親盯著那一把零錢,直到疲憊將他蓋住,“睡吧。”父親無奈地說。
一定是他在家的日子,那座死人山又變高變陡了,父親為這件事蓋棺定論。后來,不知道是山變高導(dǎo)致的,還是誰在作祟,總之,村子里的人開始一茬一茬地死去,敲門聲絡(luò)繹不絕,門干脆后面就不鎖了,可父親什么也搬不動。
父親不肯再出門了,原先那個急匆匆,什么事情都要闖在前頭的父親變了。面對我和母親的困惑,父親充耳不聞,固執(zhí)地要把身子養(yǎng)好。他修養(yǎng)的方法就是躺著不動,不吃不喝。他要一直養(yǎng)到能站在最后一排扛起重量才肯罷休。身體里的灶漏得越來越大,父親已經(jīng)不再是磚頭和泥巴固成的,他徹底變成煙霧的一部分。我著急地在家里走來走去,父親一動不動,他鐵了心,誰都沒辦法。
公寓里,我爬起身,掰開一塊米飯丟進嘴里,我吃完一口要等好久再去吃下一口。米飯盒擺在桌上,像一個把話說完的人,再也不可能倒出任何詞匯了。我攥著飯盒,輕輕咬起還有些白膜的塑料殼。
以前我會和公寓里的每個人,在擦肩而過的時刻點頭示意,這成為我的習(xí)慣,一種儀式。樓上鄰居家漏水,我也會是第一個知道,然后替他們忙前忙后,認真地將積水掃進塑料桶,吃力地倒入天井。公寓一層的保安也認識我,我們也會點頭,分享一天的見聞。我不會居高臨下,更多時候,是我在仰望別人,羨慕著其他人牢牢立在自己的生活里,并以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
可現(xiàn)在,這些事情全被我拋之腦后,我和公寓里的人早就不在同個頻道了。我掉隊了,原來我只比他們落后一點,是我太過懶散,毫無計劃,才讓自己落入這般境地。我四周的土地和老家一樣變形,扭曲了,過去和我并排的人已經(jīng)攀爬到山頂,我選擇了另一條路,站在另一片土地,那里毫無變化,甚至有向更深谷底坍塌的趨勢。
我已經(jīng)六七個月沒有收入,連飯都吃不起,忍饑挨餓是常事,靠米飯和菜湯填飽的肚子很快就消耗殆盡。幸運的是,這棟公寓幾乎沒人會自己在家做飯,聞不見那些惹人煩的飯菜味,不會更加饑餓。我節(jié)省著花銷,買幾兩米飯,再從店里順走些辣椒醬和咸菜,有幾次在我取咸菜的時候,老板惡狠狠地盯著我,我能感覺到,難堪像一只大手壓住我的口鼻,直到走出去好幾百米,我才能重新喘氣。
到餓得受不了,飯也吃完的時候,我就取一根香煙,白色的煙霧混著空氣,像是拌好的米飯,一口一口,有條不紊地喂飽我。煙也要節(jié)省著抽,只要肚子里的腸鳴有所緩解,我便趕緊把打火機藏起來。煙比飯要便宜多了,一盒幾塊錢,就能抽很久,打火機也便宜,火柴更便宜,但是火柴用完了就是用完了,打火機即使打不出火,放一段時間,或者使勁甩一甩,還是有機會冒出火的。
剛進城,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能住進這樣好的公寓,有電梯,同時也設(shè)有樓梯,像是備用,公寓的一切都準備妥當。二十四小時都能接到熱水,空氣聞起來干干凈凈,即使有時候大廳裝修,甲醛混著油漆的味道也令我著迷。每天,我都要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這是我自愿選擇的,老板當然不會給我加班費。走進公寓,大廳燈火通明,可和我出門時不同,這些燈光似乎只是為我一人準備,它了解我晚歸,耐心地等候,電梯也是如此,專屬于我,我像是占到便宜,在電梯一角縮著身子,背著監(jiān)控的臉始終保持竊喜的神情。
當然,我也肯定沒想到自己有天會忍饑挨餓,小時候雖然吃不飽,吃不好,可我從沒有餓過。那時候的糧食硬又結(jié)實,只要沾一點點油花,就能填飽肚子。母親會監(jiān)督我再喝一缸水,跟養(yǎng)植物似的,心滿意足地看著我。
躺在床上,回到現(xiàn)實的我一動不動,也不會有那么結(jié)實的糧食了,即使有,我的牙齒也咀嚼不動。我只能想象一種燙傷發(fā)生在口腔,傷口潰爛,所以才沒什么東西可咽下去。
南方開始降溫了,睡前的被窩和醒來的被窩,像一扇門的里外,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順序,原本陰冷的被褥醒來后卻成為唯一暖和的地方。我要用好一會工夫才能走出去,快速洗漱,活動身子,適應(yīng)艱難的白日。
我的衣服很快就不夠用,要疊穿好幾層短袖,也許是太消瘦的緣故,那些衣服沒有讓我顯得臃腫。我套著數(shù)不清多少件短袖,直到最外面一層變得緊繃。我更少出門了,我想,等天氣暖和一點,我可以把外面幾層衣服脫掉的時候,那時候再出去也不遲。天氣不再回暖,又一次寒潮,我知道自己錯過了最后的機會,如今再想出去,哪怕是套上所有的衣服,我也沒辦法抵御那寒冷了。
因為衣服裹得太久,我的身上起了些皰疹,腿和腳面多,但不影響,只有手腕上的格外難受。擦過爐甘石后,那些粉色的液體快速干燥,變成乳白色,我對那層干掉的爐甘石呵護有加,它們比我之前長滿皰疹的皮膚還要脆弱似的,做什么事,拿起什么東西前,我都要調(diào)整自己下手的姿勢,好像電視節(jié)目里那些闖關(guān)游戲,當刻著人體形狀的泡沫墻飛奔而來,只有從空隙穿過才算數(shù)。
我又恢復(fù)給老板發(fā)信息,跟他解釋自己的難處,可他還是不回復(fù),當我鼓起勇氣給他打去電話,對面卻一直占線,在通話中。老板果然是大忙人,他一定不像我,因為爐甘石和厚衣服,只能在家小心翼翼地生活。他有自己的事業(yè),也許,在一個我陌生的角落,他因為忙碌的工作和接連不斷的來電焦頭爛額,也許他不會再記得我了,這間公寓,我的那些笨拙的行為,都已經(jīng)深深埋進土里。
想到這,我更冷了,又用爐甘石擦試過皮膚,等待它們干燥變成淡白色,我才躺回床上。
那年,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母親去世了。她死得突然,好像只是意氣用事,決心從什么地方離開。我盤算著家里剩下的錢,看怎么才能雇人將母親運上山。父親摁住我,固執(zhí)地要自己獨自將母親抬上山。
墓地在山頂,距離地面少說有八九百米高,他每天只能搬動幾米,就這樣頑固地一層一層搬,休息一晚第二天接著干。母親的尸體越來越輕,山里的野獸把她吃得差不多,后來就只有棺材板自己的重量。
有天,父親回來得格外早,說終于把母親的棺材運上去了。他還和我說,母親的尸體和死前一模一樣。父親第一次露出微笑,母親的死似乎并不完全是壞事。父親沒有和以往那樣躺回床上。遠處,山脈在云之間穿梭,不時太陽的一部分會顯露出來。我想父親的力氣也許回來了,他肯定是一把將母親的棺木抬過頭頂,利索地運上山,又獨自挖開墳堆,在天黑前就把一切收拾妥當。這才是父親應(yīng)該有的樣子。
我本以為父親就此又要恢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作為村里最強壯的男人,排在隊伍末尾,頂起其他人都不愿承擔的重量,只有這樣,我才能繼承他的身體、他的工作,就像戴上一副手套??墒屡c愿違,父親又在家里不休止地躺了起來,我心里焦急萬分,生怕哪天山脈又擠壓變形,墓再次變得遙不可及。我一戶一戶敲門,告訴他們我的父親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千萬別在有活的時候把他忘了。到后來,逐字逐句解釋太累人,我只向屋子里大聲詢問有沒有人死掉,“有人死了嗎?”“死人了嗎?”
我挨了不少罵,不過如果能讓父親從床上起來,都是值得的。我白天出門,夜里才回家,每次往家走的時候,心里都是一種勞動后的欣慰。我當然沒注意到父親什么時候開始一動不動,連從床上起來的痕跡都沒有。我以為他只是懶得穿鞋,光著腳在家里走來走去。
父親也死了。不同的是,村子多出個黨支部,他們要求村里人不再土葬,父親是律令頒布后第一個死去的人,熊熊大火后,父親變成灰燼,裝在小盒子里。抱著盒子,我知道自己多年的愿望成為泡影,時代變了,再強壯的身體,也輕得可以一只手就拎起來。
我沒找人,也不需要了,獨自抱著父親的骨灰盒上山。上山的路狹窄,只能容得下兩個人并排走,不停有滾石從山間滑落。我懷里抱著父親的骨灰,望著口袋似的峽谷,竟生出不如將父親的骨灰盒丟進去的念頭。這想法嚇壞我,趕忙低下頭,嘴里嘟囔著渴求原諒的話,向著山頂一個勁疾走。
來到山頂,我從沒跟父親上過山,也不知道該把父親埋在哪里??粗蛔疗拢曳植磺迥囊恍┦亲匀恍纬傻?,哪些又是墓。山頂埋了不知道多少個人,搖搖欲墜,頭重腳輕,一種失重感充盈著身體。我嚇得手軟,只能淺淺挖出一個小坑,把父親擱在里面就匆匆下山去了。我沒找到母親埋在哪。興許是我太害怕了。
回到家,院子空落落的,聲音和灰塵一樣快速消失在狹窄的角落。棺材沒用了,我應(yīng)該一把火都燒了。畢竟,我死后要和父親一樣燒成灰,在盒子里待著??晌覜]想好,死了誰能將我運上山,我對一直延續(xù)在身體里的力氣失去信心,它終有一天會虛弱得連盒子都拿不起來。
成年后,我離開村莊到城市謀生。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沒辦法待下去。那些和我坐一趟車,哼哧哼哧趕到城里的同鄉(xiāng),早就已經(jīng)給自己找到了方向。我什么也沒準備,只知道幾個大工地都不再需要人。無處可去,我只能在街上瞎逛,不到一個禮拜我就遇到了老板。他坐在巨大塑料布旁的椅子上。在我要靠近前,坐著的老板突然抬起腳,一前一后。老板盯著腿看了一會,他是在比較自己兩條腿是否一樣長。招聘紙板前的桌子上有個表格,我填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名字,就這樣有了工作。
九月的一天,我開始不長頭發(fā)了。七月我不長肉,八月不長指甲,我對九月充滿期待,可沒想到會是頭發(fā)率先停止生長。我還有皮膚,還有陰莖,還有那么多分泌物,可先停下來的竟然是頭發(fā)。暫停是人必然經(jīng)歷的過程,像褪去乳牙,牙齒跟著不再生長,停止算是好事。我安慰自己,看著晦暗鏡面里的身影,他似乎有話要跟我說,鏡子上全是水蒸發(fā)后留下的痕跡,怎么也擦不干凈。鏡內(nèi)的身影越瞧越清晰,幾乎要跳出來,將我拽進那晦暗的地方。
晃了晃頭,把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趕出去,我打算下樓把自己最后一點錢花掉。
天氣陰冷,頭頂分不清是云還是天空,都是一片漆黑。我蜷縮著身子,感覺自己還站在屋子里,我好像一輩子都離不開那個黑漆漆的公寓房間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車輪軋過馬路的動靜跟擦火柴似的。小販蜷縮著站在攤前,在冷氣里,我和他說了兩次,小販才聽到我要的是什么。
拎著熱騰騰的米線,小販還送了我一瓶冰水。往回走的路暖和多了,米線不停從身體一側(cè)向我這邊輸送溫暖。上樓的時候,我又撞見了那個女孩。那么冷的天,她唯一增添的衣物只是一件比褲子還短的外套。
“不冷嗎?”她看見我穿著短袖,我搖搖頭,因為手上拎著米線,沒能在她離開的時候攔住電梯。她沒有點頭,沒有道謝,她就這樣從我眼前離開了。那一刻,我憎恨起手上的米線,明明前幾分鐘我還發(fā)自內(nèi)心地渴望,那些滑溜溜的米線如何讓我重振旗鼓,可現(xiàn)在,它卻將我內(nèi)心深處渴望的某樣?xùn)|西無情地打碎了。似乎是為了證明什么,我把米線丟進了樓道口的垃圾桶。垃圾桶空空如也,在那狹小的鐵桶里,我能聽見湯汁溢灑出來,緩慢流動的聲音。
回到家,我手里只有一瓶冰水,將它放到冰箱里,我和出門前一樣饑餓,虛弱無力,并且我還花掉了最后一筆錢。打開手機,看著和老板的聊天框,我一時恍惚,興許老板也是其他老板的孩子長成的,不怕冷的女孩也是不怕冷的孩子長成的。我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規(guī)矩就是如此。我被這樣的答案說服了。
一年就要到盡頭,我白天起床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饑餓了,和掉了一顆牙似的,除了那奇怪的虛無感,我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
坐在椅子上,我將冰箱里凍成塊的冰水取出來,用掛著鐵銹的自來水沖了沖,放在水杯里。這一次,冰塊出奇高,在如往常那樣預(yù)期它會貼在上唇的時刻,冰塊徑直堵住了我的鼻子。剛?cè)诨鰜淼乃疄⒘宋乙簧恚晌也恢趺?,一點也不覺得憤怒,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會再影響到我。
推開冰水,我點了根煙,煙在我手里獨自燃燒。房租早就欠繳,水費電費也是如此,可卻沒人來打擾我的生活。無論何時,城市都和我保持距離。
真是奇怪。我已經(jīng)不餓,卻還是又點了一根煙,我快撐了,胃里都是翻滾著的煙霧,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煙一根一根抽著,打火機終于怎么甩也不出來火。我想起老家的灶膛,父親的背影,還有一股股往上騰起的氣浪。
我已經(jīng)累得沒辦法入睡,只能勉強先閉上眼。我紋絲不動,四周的空氣卻變得清新,好像誰帶著我一下從山腳走到了頂端,突然的舒適感誘惑我再也不要睜開眼。就這樣睡下去也無所謂。眼皮變得毫無存在感,時不時有亮光跟水珠似的彈到我眼睛里。就在這時,那跟塑料紙般的漆黑中,父親緩步走來,身上濕漉漉的。
我可是在南方,離家?guī)装俟锿獾牡胤?,他一定千里迢迢,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我。一見面,父親就讓我趕緊進棺材里躺著,他在地府也是做這個工作嗎?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嘩就站起身,躺進父親為我準備的棺材里。
我其實猜得到,當年父親并沒有把母親的尸體運上山。在一個陡峭的長坡,棺材滑下去了。所以死后的父親還在日復(fù)一日搬著,繼續(xù)自己生前沒完成的跋涉。可他的力氣如此微弱,每爬到一個高度,就要重新來過。他不緊不慢地向山下走,臉上毫無慍色。我有許多話要跟父親說,關(guān)于我把他埋在小坑,關(guān)于我身體里的灶,還有母親,這并不都是父親的錯。
我還沒開口,就從床上猛地坐起身。房間一片漆黑,哪里有父親的身影。我艱難地爬起身,蹣跚著去廚房接水喝。自來水也停了,水龍頭發(fā)出吭哧吭哧的動靜,好一會才能擠出幾滴。我想起冰箱里還有剩下的冰塊,它們也是水,可以讓我好受些。
廚房門口,我按下一個按鍵,不出所料,玄關(guān)變得亮堂堂的,我一動不動,懷著謹慎的心態(tài)又按動另一個,在電流短暫作用的間隙,眼前明亮起來,像是我身體里最后一點煙霧噴出。那個夢就像一掌濕潤的泥,將我身體里的灶堵住了。我再也不能噴出任何白煙。
從冰箱里拿出冰渣,我用手搓了搓才放進嘴里。冰箱徹底壞了,下層也是常溫。我感覺自己又長起皰疹了。
重新躺回沙發(fā),我一點力氣都不剩。吞咽聲在身體里發(fā)出重物墜落的聲響,沿著彎彎繞繞的血管,臟器,剛才還停留在口腔的冰水此刻就融化不見,要再想將那一點冰渣取出來是不可能的。母親的棺材也是如此消失的吧,如果它只是滑回山腳,父親一定會從頭來過,棺木又硬又結(jié)實,能把母親護得好好的。棺材一定是掉進懸崖,所以父親才無可奈何。
我一閉眼就能回家,回我真正的家。公寓里,水聲潺潺,誰家又漏水了,地板泡脹,沒有我,公寓不久就要泡進一座湖泊中間??蓱z的孩子又被掌摑,漂亮女人正向另一個人點頭道謝,老板也在,他懷里護著合同,要重新雇用我。樓下的攤販終于鼓起勇氣,向著來往的行人吆喝。
還有,一聲聲緩慢、堅決的腳步聲響起,那是父親,父親正吃力地將母親的棺材搬上山,懸崖在棺材板上留下青苔。他需要個人幫忙,父親已經(jīng)走過成百上千遍,是時候休息了。我不再需要工作,因為我知道,我只要低下身子,就能順理成章地繼承父親的手藝。未來,我扛著棺材,在那條將行進無數(shù)遍的小徑,耳邊漸漸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
我什么都聽不見了。十二月底,聲音停止生長,像是一夜之間貨架上的商品全部過期,徹底無法挽回的體驗攫住我。我錯過的那些機會重新在眼前浮現(xiàn),要是早些去工地,在天氣暖和的日子多跑動,或者再不濟,吃掉那份米線,我的命運都會截然不同。我第一次產(chǎn)生向誰呼喊、求救的念頭,可在這棟公寓樓,即使有誰聽見門里側(cè)的動靜也會視若無睹吧。
父親來了,他更瘦了,不過我已經(jīng)足夠輕,皮包骨頭。他不需要抬起走太遠,一段路,我會站到他旁邊,繼承這門手藝,一起將棺材運到山上去。父親一言不發(fā),他接上我,和過去一樣,解決完一件大事,只留下背影。
新年伊始,我繼承父親的工作,向一座無比遙遠的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