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0月10日,北大新學期的開學典禮在國會街北大四院召開。那天的布置有點奇特。大門前交叉插著兩面國旗,迎門貼著“熱烈歡迎胡校長”“要求學術自由與思想自由”等大幅標語。當時,北大有三千五百名學生,已是一個非??捎^的數(shù)目了。
沒有任何儀式,胡適穿著長袍馬褂走上臺開始演講,他聲明只是“說幾句家常話”。從1917年開始,胡適與北大的淵源已有三十年,這是他第一次以校長的身份站在學生面前演講。胡適的話確實很樸素,是他幾十年來從未改變的愿望,也是他對北大長期堅持的目標?!拔抑蛔鲆稽c小小的夢想,做一個像樣的學校,做一個全國最高學術的研究機關,使它能在學術上、研究上、思想上有貢獻。這不算是個太大的夢想吧。”
具體而言,他的治學理念就是要使北大成為一個獨立的大學,保持學校本身的純潔性。為了推動“獨立的北大”,胡適特意引用了南宋思想家呂祖謙的話:“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币馑际牵骸吧啤笔遣蝗菀酌靼椎?,真理是不容易察覺的。
胡適依舊堅持他學術救國的理念,希望在風雨飄搖的時代,把北大隔絕為一片“學術凈土”。
胡適曾對蔣介石說,他是要在北大校長的位置上干五年十年的。他對于北大與全國大學的發(fā)展也是有長遠考慮的。胡適認為,國家與其花費幾百萬美元送學生到外國留學,不如省出一部分錢來在國內建設少數(shù)世界水平的大學。只有如此,中國才有學術獨立的希望,而國家發(fā)展的需求則可以依靠國內的大學進行研究和實現(xiàn)。
1947年8月,在中央研究院院士選舉籌委會上,胡適當面向蔣介石提出了《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教育計劃》?!坝媱潯钡暮诵囊庖娪袃蓷l:首先是在十年之內,集全國的人力、物力,經(jīng)營五所基礎最好的大學,使其成為國家第一流的學術中心以及學術獨立的根據(jù)地。第二個意見,其實是他一直倡導的建設研究型大學,即大學應該向著研究院的方向發(fā)展,必須能夠承擔獨立的研究任務。
同時,胡適開出了一個海外華人科學家的名單,包括錢三強、何澤慧、胡寧、吳健雄、張文裕等九人。這些優(yōu)秀的物理學家分散在歐美各國。胡適已經(jīng)和他們聯(lián)系過,大都答應來北大任教,并愿以北大物理系為基礎,建設國際領先的原子物理研究中心。胡適希望白崇禧、陳誠能從國防科學研究經(jīng)費中撥出五十萬美元,分兩年支付,作為購買設備的費用。
蔣介石忙于打內戰(zhàn),這筆發(fā)展核物理的錢他自然拿不出來。1948年,胡適費盡周折再次從“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爭取到了二十五萬美元的費用,作為幾所重點大學的復興費用。他分配給北大十萬美元,中山大學、武漢大學、浙江大學各五萬美元。北大的十萬美元沒有像撒胡椒面一樣分散用掉,而是集中用于物理系現(xiàn)代物理學的研究,為他心中那個“國之大計”墊上一點磚瓦。
在每一個歷史時期,胡適總會制訂一個深謀遠慮的科教計劃,不管政治如何動蕩、風雨飄搖,他都努力去維系這個脆弱的理想并為之奮斗。但遺憾的是,時代從來沒有給予他正面“求證”的機會。
在20世紀40年代末,他的教育與科學計劃再度冷場。胡適一生提倡“科學”,并不是一句口號,只要有機會,他便百折不回地推動科學研究在中國的展開。他曾寫過一首詩:“為他起一念,十年終不改。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
1947年初,胡適便不斷受蔣介石的壓迫——逼他加入政府。無論考試院長還是國府委員,胡適都不愿擔任。從1932年第一次和胡適吃飯后,蔣介石就一直在和胡適“扳相好”。到了1947年,蔣介石便要求胡適出來直接做他的民主“裝飾品”。
胡適拒絕的理由是:“要請政府為國家留一兩個獨立說話的人,在最要緊關頭究竟有點用處。我絕不是愛惜羽毛的人……但我不愿放棄我獨來獨往的自由?!?/p>
蔣介石對胡適緊逼不放,是因為他感到政府已面臨巨大的危機,特別是在爭取社會信任和美國的支持上。隨著內戰(zhàn)全面展開,蔣為爭取美國的支持,希望胡適以“無黨無派”的身份加入政府,要建立一種新的形象,這一點胡適心里是清楚的。
蔣介石對胡適一直強調,國府委員不是官,只是借胡適的名字為過渡時期(從訓政到憲政)的政府撐撐門面,根本不期望他有任何實質的貢獻。
蔣介石希望通過胡適的好友傅斯年勸說胡適。1947年3月,傅斯年卻寫信告訴胡適:政府現(xiàn)在的改革政治缺乏起碼的誠意,例證就是仍偏袒孔祥熙、宋子文大官僚買辦。在蔣介石心中,孔、宋是不能辦的,在這種前提下,借重胡適,“全為大糞堆上插一朵花”。
在北大歷任校長中,胡適的實際任期很短,還不到兩年半,但心態(tài)上是最焦慮的一位。就像他自己說的,亂世之中“只做一點小小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像樣的學校”,無非是學生讀書,先生治學,做些科學研究,解決國家的實際問題。
然而20世紀40年代中國的教育生態(tài)和政治生態(tài)已經(jīng)完全改變,內戰(zhàn)造成的生計艱難,使教授、學生都無法安心治學求知。在政治兩極化的情勢下,學潮也是當時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胡適孤獨地坐在一個火山口上,殫精竭慮,身心俱疲。大廈將傾,任是誰也不能“挽狂瀾于既倒”。
1947年,胡適給教育部長朱家驊、行政院長張群和蔣介石寫信要求增撥經(jīng)費。在歷數(shù)了一大串困難后,朱家驊在信中說:“如此情形,弟實在無能為力,只有一去了之,想兄亦能諒我也?!焙m伸手要修繳費、設備費192億元,張群只給25億元;胡適要外匯10萬美元,張群只能給1.5萬美元。北大新成立的工學院、農學院沒錢購買設備儀器,胡適只能勉勵學生:“雖無儀器設備,而應仍能照常做研究工作?!背耍矝]辦法了。
學校發(fā)展舉步維艱,教授和學生的生計更成問題。1947年5月底,在北平行轅新聞處召開的記者會上,胡適忍不住發(fā)了一通感慨:“……約我談學生運動,我覺得很慚愧。過去的時間大部分都用在油鹽柴米上,弄房子,修房子,替先生找宿舍,替學生解決生活問題,對學生沒有負起指導的責任來?!?/p>
貨幣的急劇貶值,讓教授的薪水大幅縮水,胡適的日子也不好過。記者問胡適本人的生活狀況,胡適給記者算賬說:“去年(1946)7月校長薪金可得28萬元,折合美元一百多塊錢?,F(xiàn)在雖已調整近百萬元,但折合美元,每月僅得35美元。”他的秘書鄭天挺補充說:“胡校長每天薪水合1塊2角美元。”即使這樣,胡適還要靠一些銀行的朋友拆借維持生活。
(摘自《胡適:行走于夢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