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一一閱讀和創(chuàng)作人物傳記,焉能不知傳記文學的源頭?
中國傳記文學源
關于中國傳記文學的源頭,在眾多說法之中,最典型的有三種。
一、中國傳記文學可以追溯到司馬遷的《史記》“列傳”
縱觀浩瀚史籍,《史記》這部書,在中國古代文獻中顯然具有獨特的歷史地位。嗣后的歷代史書,無一不程度不同地從中汲取了豐富營養(yǎng)。尤其在人物傳記方面,《史記》堪稱“開先河”之作。因為,它不僅在人物撰寫的基本體例、記述形式等方面提供了有意義的借鑒,還在具體入筆的方式上,給后人提供了典型樣板。
《史記》所開創(chuàng)的人物“紀傳”體例,從傳主的身世、籍貫以及基本體貌特征,到其整個人生經(jīng)歷,大都有一個概括敘述。乃至列傳結尾,幾乎都少不了對其人物的評價。時至今日,《史記》對于傳統(tǒng)人物的刻畫,仍然有重要的借鑒作用。
譬如,《史記》中對于西楚霸王項羽的外貌描述,“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細微到形容其五官一雙眼“重瞳”云云,這對于歷史人物的記述,可謂極為傳神。再如,項羽和劉邦二人同樣見到秦始皇巡游,一個說“彼可取而代也”,另一人則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從中不難看到,楚漢爭霸的對手性格的截然不同。一個是胸無城府的粗魯莽漢,另一個則是深沉而頗有心機的政治家?!妒酚洝穼Υ思毠?jié)的記述,實際已隱隱透露出楚漢相爭的最終結局。
這正是《史記》筆法的高妙之處。也正因有諸多此類的“春秋筆法”《史記》成為千古不朽的傳記典范。從中足可看出,《史記》中不乏對于人物的文學性的描寫,使人頓感相隔千年的歷史人物儼然佇立面前,栩栩如生。細細品味起來,《史記》不僅具有人物傳記的基本內容,也兼具文學色彩。完全可以說,這些構成了傳記文學的基本要素。
二、還可以追溯得更遠 —甲骨文的記載
已出土的珍貴文獻可以證明,人類在甲骨文時代便已產(chǎn)生了人物傳記的雛形。在中國,迄今為止,世人所能見到的較早的古代文字,便是刻在龜甲獸骨上的人類文字—甲骨文。甲骨文獻中“人”字的出現(xiàn),顯現(xiàn)了當時對于人物記載的客觀事實,同時,也為傳記文學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條件。
最有說服力的例證,無疑是1936年6月,考古學者在河南安陽所遺存的一萬七千多塊龜甲獸骨之中,竟然發(fā)現(xiàn)有文詳細記載了一位叫“婦好”的女人。她不僅勇猛善戰(zhàn),還先后嫁給了四位身份顯赫的君王。而這些刻寫著卜辭的龜殼,幾乎全部源自商朝最具權威的君王之一—商王武丁時期。一條卜辭中詳細記載著婦好曾經(jīng)帶領三千兵馬加入君王的軍隊,前去征伐遠方的其他國家:
“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乎伐?!?/p>
近些年來,通過被不斷破譯的卜辭,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了婦好居然是武丁的三位尊貴的王后之一。而且,這些卜辭明確記載著,婦好不僅再嫁,還先后嫁給了三位不同的君主。卜辭是這樣記載的:
“貞,婦好有娶?”
饒有意味的是,在卜辭記載中,又至少反復出現(xiàn)三次詢問一“婦好嫁了嗎?”實際上,婦好三次再嫁的結論,也赫然刻寫在卜辭之中:
“大甲已娶婦好;成湯已娶婦好;祖乙已娶婦好?!?/p>
繼而,考古工作者在安陽墓葬出土的文物當中,又意外發(fā)現(xiàn)“婦好”不僅貴為一國之“王后”,還是一位手持武器——鉞,而沖鋒陷陣的傳奇女將軍。
隨著卜辭不斷被破譯,這位神奇人物的身份終于變得十分清晰一—婦好以王后的身份親自率領過三千兵馬四處征戰(zhàn),一生中還曾經(jīng)三次再嫁,甚至連她手持什么武器卜辭中都表述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這樣說,甲骨文對這位神秘女人的記載,正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篇人物傳記。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問答方式的詳盡記述,正是人物傳記的真實性和文學性所在。
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的考古研究,后人發(fā)現(xiàn),這篇以甲骨文記述的傳記文學,不僅生動記載了一位歷史上最早有文字可考的女將軍,也清晰而約略地反映了一個遠古王朝的興衰史。
三、還可溯至《詩經(jīng)》中的“風雅頌”
另外有這樣一種觀點,即中國古代五千年歷史,自從設置了專門記述歷史的史官,便開始有了“人物傳記”的雛形。最初,傳記只不過是史學當中的一部分,后來才逐漸從史學中分化出來,而形成單獨的一翼一傳記文學。
倘若忽略細微的觀點差異,這個結論恐怕從無爭議——源自《詩經(jīng)》,乃至《史記》等古典文獻作品,已然形成了中國傳記文學的基本雛形。
如何評價我國歷史上的傳記文學
對于如何評價我國歷史上的傳記文學,各派學者始終眾說不一。大致有這樣幾種主要觀點:
一是,以現(xiàn)代著名學者胡適為代表的一派認為,中國自古代以來,從沒有真正的傳記文學。胡適曾經(jīng)闡述過這樣一種觀點:“我覺得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fā)達的是傳記文學。”
二是,晚清著名學者梁啟超對中國古代傳記的評價,似乎也并不太高。他曾說:中國古代傳記,“幾乎變成專門表彰一個人的工具。許多人以為中國史的最大的缺點,就在于此處”。
三是,以現(xiàn)代傳記評論家楊正潤為代表的傳記研究學者提出的截然不同的看法:“從數(shù)量上看,中國傳記不但不是‘不發(fā)達’,而是相反,數(shù)量驚人。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構成所謂二十五史,它們大都是官方編撰,具有權威性的著作,其中包含了總共大約三萬五千人的傳記材料。如此眾多人物傳記構成一個國家?guī)浊甑恼降臍v史敘事,這是世界其他任何國家所沒有的?!?/p>
竊以為,對中國古代傳記文學采取“歷史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是不妥的。但如何客觀中肯地評價中國古代及當代傳記文學,乃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重大課題,絕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妄加論斷的。
什么是“傳記文學”呢?《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對此給出了如下定義:
“傳記文學是最古老的文學體裁之一,它以各種書面、口頭、形象化的材料和回憶為依據(jù),用文學再現(xiàn)作者本人或他人的生平。傳記有時被認為是史學的一個分支,最早的傳記常被人們當史料看待?,F(xiàn)在舉世公認,傳記和史書是兩種明顯不同的文學形式。史書往往概括某個時期(如文藝復興時期)某個時期的某些人(如北美的英國殖民地居民)或某些制度(如中世紀的寺院制度)。而傳記則往往集中描寫一個人和他的生平特點。
“當然,傳記和史書也有相同之處,那就是它們都敘述過去的事。傳記文學可按其敘述對象的不同,分為兩大類:傳記和自傳。傳記又可分為兩類,即依據(jù)第一手資料寫成的傳記和依據(jù)研究編的傳記?!?/p>
以上對于傳記文學的定義,應該說是明確的。然而,姑妄言一伴隨時代前進的步伐,傳記文學的定義仍在延伸。
傳記文學應當歸入歷史還是歸入文學
對于傳記文學應當歸入歷史還是歸入文學,理論界歷來存有歧見,主要有兩種不同觀點:
一種觀點是,傳記文學應當歸入歷史。傳記研究學者石玉山認為:
“傳記文學是為真人立傳的。這個特點決定了傳記文學的重要情節(jié),乃至那些帶有關鍵性的細節(jié),是不能有一點差錯的。否則就會失去人們對它的信賴。如果說,沒有虛構就沒有小說的話,那么相反地,有了虛構就沒有了傳記文學?!?/p>
同樣持有此種觀點的傳記研究學者朱文華,則更直白地說道:
“傳記作品的本質屬性應當也只能歸入史學范疇…如果認定傳記作品屬于文學范疇,那么其最終必然導致傳記作品因虛假而失去其固有價值?!?/p>
另外一種觀點則截然相反,主張將傳記文學歸入文學或歸入小說的范疇。理由是,創(chuàng)作中無法避免虛構。傳記文學研究學者李健采用一種形象的說法,明確主張:
“這種虛構是傳記作家在紀實的框架中展開想象的翅膀的‘低空飛行’,是他們在面對傳主的大量零星資料時必要的剪裁?!?/p>
而另一位研究學者胡辛甚至進一步提出:
“虛構是傳記的靈性所在?!?/p>
對于以上兩種不同觀點,毫不諱言,筆者傾向于第一種觀點。進而言之,筆者更贊成曾任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長萬伯翱所提出的論斷:
“傳記以歷史為基礎,但是它又離不開文學。傳記文學更多地顯示出‘文史'結合的特點,而廣大讀者更需要的是文學性更強的傳記文學作品,觀察中國的傳記文學,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傾向正持續(xù)加強?!?/p>
固然,理論上的辯爭依然可以繼續(xù),然而,傳記文學迫切需要強調真實性卻是無可置疑的。
(賈英華,著名晚清研究學者,第四、五屆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七、八屆全國委員。其代表作《末代皇帝的后半生》,成功續(xù)補了溥儀的《我的前半生》。2024年5月,其專著《怎樣寫人物傳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闡述傳記寫作理論及方法的著作,并于2024年12月榮獲第六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