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75年,山東嘉祥縣郊外,一場暴雨沖刷出幾塊刻滿漢畫像的石板。一位身著青布長衫的中年男子蹲在泥濘中,手指顫抖地摩挲著石面斑駁的紋路,喃喃道:“此乃漢武梁祠遺石!千年蒙塵,終得重見天日。”此人正是清代金石學巨擘黃易。
黃易于1744年出生在一書香門第。其父黃樹穀以詩文名世,家中藏書萬卷,尤多金石拓本。幼年的黃易常蜷縮于書房角落,對著一幅《西岳華山廟碑》拓片出神。父親問他:“此碑殘損過半,何以癡迷?”少年答:“殘碑如斷簡,字里行間皆是古人呼吸?!?/p>
十七歲那年,黃易隨父游歷西安碑林。立于《石臺孝經(jīng)》巨碑前,他第一次觸摸到冰冷石面上凸起的字痕,仿佛聽見儒生的瑯瑯誦經(jīng)聲。自此,金石成為他生命的\"另一條血脈”。
乾隆四十年,時任山東濟寧運河同知的黃易,接到鄉(xiāng)民急報:紫云山暴雨沖塌土坡,露出數(shù)塊刻有車馬人物的石板。他策馬疾馳而至,見殘石散落荒野,當即脫去官服,率仆從冒雨清理。三日后,一方題有“武梁祠\"的匾額赫然顯現(xiàn),這便是中國漢代畫像石瑰寶“武梁祠”的驚世重現(xiàn)。黃易在日記中寫道:“石上人物,衣袂飛揚若生,戰(zhàn)馬昂首似嘶鳴。雖風雨剝蝕,而氣魄猶存,直教人匍匐而拜?!?/p>
他自掏俸祿雇工匠筑墻護碑,又遍訪周邊村落,收集散佚殘石,終使武梁祠畫像體系初現(xiàn)輪廓。當最后一車碎石運抵保護現(xiàn)場時,黃易立于夕陽中,對隨行弟子笑道:“今日方知,官印之重,不及一方漢石?!?/p>
“訪碑如訪友,須以誠心動天地?!边@是黃易常掛嘴邊的話。
1779年,他告假三個月,攜拓工二人、驢車一駕,開啟震動學界的\"嵩洛訪碑\"之旅。
在洛陽龍門石窟,他為拓《伊闕佛龕之碑》,懸繩攀崖三日,夜間宿于洞窟,借月光摹寫碑文。行至嵩山峻極峰,見《大唐嵩陽觀紀圣德感應之頌碑》半埋荒草,他竟徒手清理荊棘,十指鮮血淋漓猶不自知。弟子勸其歇息,他正色道:“碑石千年不語,我輩若不用心,何以對得起這字字血淚?”
最驚險處當數(shù)黃河古渡。為尋一方北魏墓志,黃易雇舟渡河,突遇風浪,拓本箱墜入激流。他竟縱身入水,搶回濕透的紙卷,在岸邊生火烘烤整夜。次日展卷,見墨跡暈染如云紋,反得意外之美,遂提筆注曰:“天公作畫,添此水痕,更顯碑魂蒼茫。”
這趟嵩洛訪碑之旅,黃易不僅實地考察、繪圖記錄,結(jié)合文獻考證,比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早了百余年,更絕的是,黃易手繪的《嵩洛訪碑圖》《得碑十二圖》像是兩本旅行手賬,畫面里文人穿梭于斷壁殘垣間,配以考據(jù)文字,價值相當于學術(shù)版本的《清明上河圖》。
濟寧官署后院有座二層小樓,黃易題匾“小蓬萊閣”。此處既是書房,更是他的“金石道場”。閣中四壁懸滿碑拓,地上堆疊著新出土的墓志殘石。某日暴雨,屋頂漏雨浸濕《張遷碑》拓本,黃易不憂反喜,對友人嘆道:“雨水浸潤,竟使折痕處鋒芒畢露,此天教我重讀此碑!”
在這里,他完成《小蓬萊閣金石文字》這部被后世譽為“碑林北斗”的著作。每至深夜,閣中燈火搖電,黃易伏案疾書的身影投在窗紙上,宛如一尊執(zhí)筆的碑刻剪影。他曾戲言:“此閣雖小,卻容得下秦漢明月、魏晉風骨,豈非人間蓬萊?”
鮮為人知的是,這位“碑癡\"官員在運河治理上亦建樹頗豐。任充州府運河同知時,他發(fā)明\"分段蓄水法”,使漕運效率倍增。某日巡視河工,見民工以漢代磚石筑堤,他當場喝止,自掏銀錢購置新石替換。屬官不解,黃易肅然道:“古磚雖殘,其上或有先民指痕。治水為活人命,護碑為存文明,皆是大功德?!?/p>
晚年歸隱西湖,他仍每日泛舟湖上,攜拓本與山水對讀。臨終前,他將畢生收藏的五百余種碑拓捐贈杭州文瀾閣,只留一方武梁祠殘石置于榻前。1802年深秋,黃易握石而逝,弟子記其遺言:“愿化身為碑,仁立千年,守此文明星火?!?/p>
左手治水安民,右手尋碑證史。黃易把當時冷門的金石學發(fā)揚光大,又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書寫了傳奇的“碑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