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越已經(jīng)出版了多部長詩,這一組新作,皆為短詩。在這里我再次讀到李越詩歌中常見的意象:“云陣”和“雷霆”,“雷霆在云陣中滾動擴散/透露出強烈的放電效應(yīng)/黑云的刺殺團伙/將落日團團圍住拖進隅谷/暴雨來襲”“風(fēng)的推銷員/將暗沉的雨云堆滿了天空/這里是天氣的促銷會/雷神推著轟隆作響的購物車/由遠而近,邁著沉重的步履走動”“從雨云里遞來的話/漫長的雷霆的話/說完后沉默了很久/你是否感受到一種失落”“閃電的枝形繩索若隱若現(xiàn)/捆束著一片片云陣/貨物堆積如山、層巒疊嶂”“有人長久地探尋著雷霆的話/在深夜里走進森林/發(fā)現(xiàn)一間到處漏雨的/巨大房屋。多么美妙/這無懈可擊又漏洞百出的家”……
他的第一本詩集《雨天櫻園》即有這樣的意象:“云陣列車緩緩開動/以其輕其慢丈量——天涯”。在新近所作的長詩《遠游》中,我也再次讀到。詩人常常敘述他對云朵的凝望與想象,這個場景似乎是他一直以來生活與寫作的一種象征:詩人在用緩慢的思忖與言辭丈量著天涯人生。是“云陣”,不是“云朵”。前者更顯出厚大、凝重及有秩序的景象。他的詩行一節(jié)節(jié)誕生,如“列車緩緩開動”,似乎也顯示出詩人在寫作主題上的凝重與技藝方面的刻苦尋求。如同長詩《慢》的詩題所示,他的人生即是“慢”的,但正是在世界的快與自我的慢之間,詩人獲得了一個沉思冥想的角度,獲得抓住稍縱即逝的對永恒和實在的領(lǐng)會之機。在一個各種社會思潮甚囂塵上、不少人被挾裹狂飆突進又疲于奔命的時代,他是一個能“慢”下來思慮自身和人本身問題的人。
如同云朵的不斷開放、堆積與推進而成為云陣,一切是輕的,但又是重的、讓人震撼的。這些年,李越的長詩寫作與此景頗為相似,他在生活中的輕(淡泊名利)與慢(沉潛于詩歌寫作),呈現(xiàn)出讓人敬畏的詩之重。凝望天空中的“云朵”直至形成“云陣”,在“云陣”中聽到“雷霆的話”,這似乎是詩人寫作生涯的一種象征姿態(tài)?!霸贫洹币苍S可以象征日常生活、平凡事物;而“云陣”,則是詩賦予人感受到的東西以秩序;“雷霆的話”則是我們生命中所需要的醍醐灌頂式的言語、意義或感動:
一棵棗樹孤獨地
聽取天邊雷霆的話
二
在長詩《遠游》的第一部分《往觀》之二,我們讀到熟悉的“雷霆的話”,這是英國大詩人艾略特(T.S.Eliot,1888-1965)曠世名作《荒原》(1922年)之五的標題,其意是上帝的聲音。李越的寫作很有艾略特的氣質(zhì),尤其是長詩《慢》和《還鄉(xiāng)》,他在行文中毫不避諱,引用古今中外的名句與名典,且在詩后作漫長的注釋(像《荒原》的末尾一樣)。據(jù)說德國哲學(xué)家本雅明(Walter"Benjamin)最大的野心是“用引文構(gòu)成一部偉大著作”,這種寫作方式我一直非常神往,作為文本的文學(xué)作品,是蘊藉在一定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的,充滿“個人才能”的創(chuàng)造唯有在此“傳統(tǒng)”中真正有效。李越是一個醉心于讀書的詩人,他常常隨手拈來一些精妙的話語,但這些引文不是鑲嵌,而是很自然地成為他敘述的一部分,有時讓人感覺它們仿佛天生就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李越的寫作,與武漢大學(xué)校園詩人近年來的詩歌傳統(tǒng)相關(guān)。武漢大學(xué)自聞一多(1899—1946)以來,一直有新詩寫作和新詩研究的傳統(tǒng),我自己的感受,這里的文學(xué)寫作尤其是詩歌寫作的風(fēng)氣和水平,居武漢高校之先,在國內(nèi),這里已涌現(xiàn)了許多聞名于國內(nèi)詩壇而不僅僅是高校領(lǐng)域的詩人。新世紀是詩歌借助網(wǎng)絡(luò)論壇和民刊極為活躍的年代,武大的學(xué)生詩人雖生活在校園,但其影響力卻不拘于校園,像平生(吳寶林)、陳群和賀念三位,就是當時(2005年前后)活躍于“或者”詩歌論壇的詩人?!盎蛘摺睂儆谠妷懊耖g立場”之陣營,而武大校園里另一撥詩人,像李浩、黎衡、朱赫、王磊、劉奎、王琦(女)、袁恬(女)、韓伯嘯、王家銘、董金超、趙成帥等,則明顯屬于“知識分子寫作”陣營,他們寫作上的書卷氣、對詩歌語言和技藝的追求,深得詩歌前輩的青睞。
當然,對于某些崇尚口語、追求一兩句話就把讀者擊中的詩人而言,這種“知識分子寫作”可能是庸人自擾。但在我看來,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寫作,那種像西川、王家新、歐陽江河、蕭開愚、柏樺、臧棣等詩人的“知識分子”習(xí)氣,是必要的品質(zhì),至少對我而言,寫詩,“知識分子寫作”的一系列觀念和實踐,是必要的練習(xí)。很多年長一點的詩人,追求詩歌中那種直擊人心的力量、語言和形式上的簡潔,這也是對的,但對于寫作的某個階段而言,追求語言和形式上的繁復(fù),甚至知識上的炫耀,可能都是必須的,就像一棵樹,雖然簡潔的軀干和枝丫會顯得偉岸,但枝繁葉茂也是必經(jīng)的季節(jié)。李越的詩歌風(fēng)格,與武大長期以來這一貼近“知識分子寫作”的傳統(tǒng)相關(guān)。
事實上,李越的寫作,不僅在中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大”傳統(tǒng)和武漢大學(xué)詩歌作風(fēng)的“小”傳統(tǒng)之中,也在一種西方現(xiàn)代哲學(xué)的傳統(tǒng)之中。他碩士研究生時研習(xí)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1889-1976),在他的詩歌寫作中,我們隨處可見海德格爾的語詞與思想。在長詩《遠游》卷五《擊壤》中,出現(xiàn)的“大地”“勞作”“操勞”“上手”和“手藝”等詞匯,說明李越在海德格爾哲學(xué)意義上對生存本真狀態(tài)和“真理”的尋求?!敖K身與土地纏綿”,這種在大地上的躬身勞作,與領(lǐng)悟存在之真理的“思”,關(guān)系極為密切。“勞作”“思”“詩”,有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海德格爾說:“不管怎么說,思也是一項手工活,因而它與手有密切的親緣關(guān)系。在常識看來,手是我們有機肉體的一部分。然而,手的本質(zhì)卻絕對不能界說或解釋為肉體的抓握器官。類人猿也有能抓握的器官,但它們卻沒有手。手必定不同于所有能把握的器官……手所能具有的本質(zhì)是會言說、會思,并能在活動中把它體現(xiàn)在手的勞作上……手的勞作都植根于“思”。因此,要是“思”有朝一日會完成自身的話,“思”本身就是人的最簡單因而也是最艱難的手工活……從詩歌寫作的角度,沒有這種與生存本身的纏綿、沒有“躬身勞作”,我們很難有對于生存經(jīng)驗的真切體悟,詩必然淪為形而上學(xué)的、觀念化的語言堆積,詩中存在的狀況仍然是晦暗不明的。
三
李越雖擅寫長詩,但短詩中亦有許多佳作?!都拍贰分袑懙溃骸耙粭l寂寞的河西公路/在丘壑間蜿蜒/天地在這里販賣著荒涼//蓬草散落在土山包上/像一棵棵佛手/長滿肉髻,盛著光明//山桃含苞待放,在野外/年年寂寞地開謝/無意過問人世的冷暖//連綿的群山趴伏,朝圣著/遼闊的皇天大地/它們是神跡虔誠的信徒//喜鵲費勁地呼扇著翅膀/長途跋涉使它疲憊/盤旋的鷹苦苦尋找著一個焦點//汽車孤獨地深入荒野/萬物沉默但一切皆有所示”。這首詩呈現(xiàn)了西北曠野的“荒涼”,但因詩人獨特的想象和語言,詩“召喚”出那些不在之物,詩歌的時間中似乎不僅有現(xiàn)在,也包含著過去和未來,不僅如此,荒涼的天地之間,似乎是一個天、地、神、人共在的神圣空間。作為藝術(shù)作品的《寂寞公路》,也許其魅力正來自那種召喚與保存,它書寫了“在”,也保持了那些“不在”。
以此眼光來看《口占》:“麥草包已經(jīng)碼放整齊/運輸卡車在來的路上顛簸著//圓木柴靜靜地摞著/積蓄能量的內(nèi)心等待著//羊群埋頭專注地吃草/收羊人正在街上轉(zhuǎn)悠著//鴿群在房檐上咕咕打盹/夢里,遠徙的翅膀正抖擻著”,雖然篇幅很短,但越凝視你越會覺得意蘊豐厚。
責(zé)任編輯"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