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春遲。漫長的冬春季,祁連深山植被枯萎,草木凝霜,天地蕭蕭。春天遲遲不來,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生機凋敝。飛禽靠著草籽活命,牛羊嚼著荒草,要堅持走出“春乏關(guān)”等到夏天的來臨。
天氣暖和的時候,我一趟趟進山。其實荒山野嶺也沒啥看頭,荒草稀疏得很。風(fēng)吹勁草,最多的是芨芨草,一墩一墩,把枯黃釘在山野??墒?,荒野空曠瘦寂,是一種蕭索之境,我以為是大境界。只有置身于如此絕地,人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真實蒼涼。
獨自一人,漫游在荒山里。不見野兔飛竄,天地寂靜,清霜落在草尖,讓人疑心走在月球?;纳骄?,孤木寂寂,卻是難得的意境。人生有些事十分散漫,有些時間就是拿來蹉跎。繁花養(yǎng)心,荒寒蕭索之境錘煉心氣,讓人覺得生命無增無減,處于巨大的能量場當中,人和山谷同頻共振。
進山的次數(shù)多了,認識山野里的一切——野兔子野雉藏在亂草深處,裝作草木的樣子哄騙路人。野酸刺勾住羊毛的凌亂,雪雞和枯葉擦肩而過的寂然,野鴿子落在草坡上啄食草籽的歡愉,清霜飄在半空的陰冷?;囊袄?,能夠看到光陰的平實枯寒。
黃土山嶺只能看到這些。除了荒涼還是荒涼,讓人心生悲憫。
如果想看到更高的境界,看到世界的清幽氣象,看到像畫軸一樣的空山鳥鳴,就得進祁連深山,那兒有一座一座的石頭山。半山寂寥半山雪,一眼望過去,像簡略而勁辣的水墨,潑墨成卷,老樹灌木皆入畫。天空有說不清的空,山谷有道不明的靜。遼闊之氣劈面而來,又讓人覺得,除了草木白雪,人類不應(yīng)該來攪擾吧。
越深的山谷,越難駕馭撲面的空曠。你想想看,一天一地的寂寥,草木盡是古奧奇崛的樣子,單單是森然的遠古氣息,都能逼退人,如何能枯坐看云呢。
深山里雪豹貼著石壁提著爪子溜達,土狼躲在大石頭背后窺視,傻狍子蹦蹦跳跳穿過一大片樹林,高山禿鷲高聳肩膀,縮著脖子,釘在石壁上巡山。野牦牛躥起來,越過牧人的圍欄,哞哞吼叫。野巖羊一個挨著一個,跳過結(jié)冰的小河。人類走在山谷里,和一只螞蟻沒什么區(qū)別,內(nèi)心倉惶,哪怕聽到一點點聲音都會忐忑——是野獸嗎?會不會被攻擊?有躲藏的地方嗎?能跑過野獸嗎?
在萬仞絕壁下,有一種強烈的逼仄感。絕壁上的松柏朝著風(fēng)吹的方向,扭著樹干,把峽谷釘在山野里。如果是在原始森林里,大風(fēng)吹動,松濤發(fā)出的聲音山呼海嘯,受到驚嚇的小獸困在雜亂的樹樁里。我見過一頭牦牛,從石壁上滾下來,卡在雜樹縫隙里,肚子鼓脹,四蹄翹起來。
山谷管不了個體的生命——山谷不管小獸饑腸轆轆,不管牦牛滾落山崖,也不管弱肉強食。山谷只遵循自己的永恒之道,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草木年年都枯榮輪回,野獸走遍自己的地盤。
無論是旦瑪牧場還是祁連牧場,或者是布爾智山谷,或者是紅疙瘩草原,所有的牛羊吃到第一口青草,當然是立夏之后的。牧人趕著牛羊,翻山越嶺,走過沒有春天的山岡。風(fēng)吹著牛羊的卷毛,牛羊朝著草色煙波的山麓而去。
沒有什么事物是恒定不變的。立夏之后,黃土山嶺草木葳蕤,少了窮酸相,闊氣起來。我常去的那些荒山里,一種嬌黃的野花,矮矮的,開在亂蓬蓬的荒草叢里。那荒草,是尖利的刺,枯朽、黯淡。但那嬌小的花朵卻艷啊,清甜的感覺,很想嘗嘗。小心探入荒草里,掐一小朵,嚼嚼,有點澀,有點甜。小時候我們叫它貓耳朵。
我常去的一個山溝溝,叫半截溝。山溝里全是野杏樹,讓我著迷。但凡野生的事物,都有一種疏朗的風(fēng)姿,不管不顧的那種自由勁兒。野杏子帶點苦味,沒有人采摘,從枝頭墜落,黃燦燦一地。鳥兒只啄枝頭的,旱獺撿拾落果,咕啾咕啾,叫聲飽滿。
生長在陽光充足坡地上的野杏樹,比陰洼里的野杏樹要早一周開花。今年去早了,只有一樹一樹小小的杏花蕾。剛剛刮過一場沙塵暴,滿樹的花蕾都灰撲撲的,白嗆嗆的,像一種生活,毫無鮮亮地黯淡著。蕾缺少了一點紅暈,那紅暈,怕是被沙塵暴擄走了吧?;ㄊ怯谢ɑ甑?,我擔心天天刮來的大風(fēng),嚇走了花魂,花兒再也紅不起來。
然而大自然的修復(fù)能力頗為強大。等到大風(fēng)停了,野杏花才緩慢撕開花瓣,一朵比一朵來勁兒。花朵一邊盛開,一邊目送著春天過了鄉(xiāng)間小河。已經(jīng)立夏了。
此時,山野和花都是朦朧而淡雅的。柳樹們正悄悄抖開淡黃的衣衫。鳥兒在枝頭啾唧叫一聲,飛到曠野里去了??諝饫锸腔ǖ奈兜溃嗖莸奈兜?,塵土的味道,寂靜的味道。茂密厚實的灌木叢冒出蓬松的嫩芽,旱獺不停地掘洞,在灌木叢前掘出一堆一堆潮濕的新土。旱獺這種光滑又圓頭圓腦的小家伙,看著呆萌,但是能把山野掘得亂七八糟。我看見它們,忍不住捏著嗓子嚇唬,還吃,收你們來啦!
一大群鳥飛來,嘰嘰喳喳。有的叫得好聽,有的叫得粗糙,也有想叫不想叫的,也有直接不叫的,縮著脖子在枝頭發(fā)呆。我見過一只生病的野雉,它躺在草地里,披散著翅膀,一直在呻吟著叫,孤獨無助的可憐。
黃土山嶺是一種平實的風(fēng)景。如果看絕美之境,還需要進深山,石頭山繁花覆蓋山野,尤其是草原,美得令人驚詫。進深山要結(jié)伴而行,一個人可不行。不過,人多了就不會耐心去等待和觀察山野,大家吵吵嚷嚷,走馬觀花。
布爾智山谷里開滿淡藍色的馬蘭草花朵,一窩一窩,一群小妖精似的紛亂妖嬈。棧道延伸到樹林里。棧道旁邊,一枝藤花竄出花葉,獨自向著天空盛開。天空被密匝匝的刺玫枝葉遮擋掉了。空山清幽,連一聲鳥啼也能夠響徹空谷。藤蘿低垂,竟有蒼茫之感,折疊著時光的長度。人藏笨拙,藤藏氣勢,都柔婉起來才好。
一枝野果樹,從崖頭俯沖下來,夾雜在老綠的松柏枝子里,鷹一樣盤旋。枝頭的葉子,稠密得發(fā)瘋。只這一枝,就是一根穿越光陰的箭,能把一山一野的草木引射到季節(jié)深處去。
空山深邃古幽,我總是固執(zhí)的認為,高貴之氣來源于草木。牧羊人也會認同我的想法。他們看慣了山野里的一切,大自然的萬籟,他們的內(nèi)心有千溝萬壑。聽到過一首草原上的花兒:
十朵兒牡丹者九朵兒開,一朵兒為啥著沒有開?心腸兒又好著嘴又乖,這幾天為啥著愁眉苦臉?十朵兒牡丹著九朵兒開,一朵兒霜殺著沒有開。擋了黃牛著擋牦牛,苦著累著愁眉苦臉。
一個放牧牦牛的女孩,又苦又累,不想說話。牦牛是一種狂野的動物,草原上有畜欄,但是攔不住它上躥下跳的野蠻勁兒。
有一回在抓喜秀龍草原,一頭黑色的老牦牛從遠處沖過來,朝著我們吼叫。一群人嚇得四散逃走,老牦??瓷先ズ荛_心,追了一會兒掉頭走了。它閑著沒事干,也不上班,也不掙錢,就是想追人類皮一下,找一找風(fēng)馳電掣的感覺。
也有一些放生的牦牛,野里野氣,牛角就是打架利器,在山谷里漫游。野牦牛會找它們搭伴兒,一起溜達。漫長的冬春,大雪覆蓋荒草,它們拿蹄子掘開積雪,找馬蓮草吃。暴風(fēng)雪來臨時,它們躲在山腳下,避過一場場風(fēng)雪。老天給了它們厚實濃密的牛毛,用來御寒。
我特別喜歡牦牛,黑牦牛白牦?;笈6枷矚g。但是不敢到跟前去,遠遠看著,看一下午。可能我喜歡的是牦牛那股子勁兒,自由馳騁,灑脫而又兇悍。
牧人大多都養(yǎng)體型較大的土狗。大多數(shù)時候,土狗拴在牧場里,不用跟著羊群。土狗只喜歡看家,當牧羊犬不行。它看見陌生人立刻振奮起來,狂吠,跳躍,猛撲,護主心切??匆娨矮F免不了膽怯,大概是基因里沒有和野獸格斗的記憶,找不到攻擊點。
草原開起花來,像一張簪花毯子。野花馱著一點雨,一點風(fēng),愈走愈遠,自己把自己開敗。花都要凋謝的??墒?,鸞尾花謝了,鼠尾花開。鼠尾花謝了,羊羔花開。你也開一開,我也開一開。大家都不要齊齊盛開。天大地大,容我慢慢開。整個大野青蒼蒼的,繁花點綴,像退回到古代的光陰里。
在抓喜秀龍草原,遇見過一眼望不到邊的蓼莪草灘。蓼莪是古老的一種植物,蓼莪花一攢一攢,有些慵懶的樣子,淡淡的粉白色。葉子卻綠得濃,像水墨在紙上洇開,有點枯,有點潤,是時光沉淀下來的那種古樸味道。枝枝葉葉,也擁擠,也疏朗,糾纏著豪情和婉約。
河灘里開著稀疏的狗牙花,金黃色,學(xué)名叫甘青鐵線蓮?;ǘ鋺以谥ψ由?,一撮細長的花絲噴出來,螞蟻抱著花絲翻卷。螞蟻不是黑螞蟻,是通體黃亮,半透明的大螞蟻。還有一種褐殼的蟲子,躲在花葉底下,一動不動。也有指肚大的螞蚱,一彈一跳,颼一聲不見了。
漫山遍野的花,該是山神的手剛剛從天空里采來,還滴著露珠。天空下雨了,山神隨手拈來,撒在草原做的陶罐里,添一壺清水。山神的庭院里,小軒窗,雨滴答。廊檐下的青石板在雨霧里洇暈成淡藍的背景。
古人有一種奢華的車,叫毛車——采摘了蒲葵葉,野花,裝點馬車牛車,給有學(xué)問的人坐。比如孔子,墨子。大自然征用這一山一野的花,裝點一輛豪華的毛車,整個草原就是山神的毛車。
草木葳蕤季節(jié),大野里所有的小獸都不會餓肚子,牛羊漸漸肥壯。如果春天能看到又老又瘦的牦牛,走著走著倒在雪地里,那么夏天的牦牛則氣勢洶洶,追打弱小的小獸。是青草給了它底氣和力量。
老牧人說,牦牛吃飽后喜歡找個暖陽的地方臥著。它挑選的地方,干燥,避風(fēng),陽光充足,視野開闊。而羊群笨,頭羊不小心跳到土坎下,后面的一群羊全跟著跳下去,也不管土坎下面是不是冰溜子,是不是泥潭,反正瞎跳。
羊群過河的時候,相當亂七八糟。它們擠著叫著,有的過河,有的返回,有的在河流里轉(zhuǎn)圈圈,有的被水沖走好一陣,又撲騰到岸上。我問牧羊人,羊會淹死嗎?牧羊人說,羊群過河當然要找淺水處,誰會傻到深水里渡河?
確實,羊群是傻乎乎,我也不怎么聰明。如果羊群里混進來一頭黑牦牛,就像個刺客,羊群全炸開,四下里逃竄。如果我混到羊群里,它們只想著一頭把我撞翻。
一場暴雨之后,山谷里河水暴漲。那些巨大的石頭釘在河床上,把一河水牢牢釘住,不讓它改變河道。石頭都很古老,有些是冰川運動的搬運。河道里的冰川漂礫,打磨萬年時光,一句話都不說。我喜歡不說話的事物。
雨中的山谷,花朵收攏起來,葉芽翹著水珠,隱隱有一種繁華的感覺。跟山外的世界,總是有些距離,像穿越了時空。遠處幽暗的草木,一層一層浮起的青白霧氣,近處草地上散發(fā)著水的冷氣——大地上一切似乎都是蒼青的,充滿著神秘孤寂。也感覺一切都懵懵懂懂,世界盡頭的那種荒寒孤寂。
閑暇時刷荒野求生的小視頻。有人挑戰(zhàn)荒野,造出來一些有意思的屋子。石頭屋子,木頭屋子,茅草屋子。編茅為屋,疊石為階,烹茶而話,該是多少文人夢里的意境——只是想想而已。世間多少事,可想不可及。
先說石頭屋子。挑戰(zhàn)者跑到荒野里,找到懸崖下,開始建造石頭屋子。他們把大大小小的石塊嚴絲合縫砌墻,收屋頂,建造出來一個小巧結(jié)實的石頭屋子,像燕子巢穴,生起火爐,在大雪天燒水煮茶,小酌兩杯,簡直令人羨慕。
樹上的木屋也不錯,挑戰(zhàn)者在山林里尋找到三棵樹恰好成三角形,開始砍樹枝建造木屋。像鳥巢一樣,木屋架在三棵樹中間,懸在半空里,上下可以爬樹。木屋里放一塊石板,石板上支起小火爐,有煙囪,可以烤肉煮茶,相當愜意??达L(fēng)景看得遠,視野足夠遼遠。想想看,五萬年前,人類就過著這樣逍遙的日子,不干活,坐在樹杈上看風(fēng)景,吹口哨,和野猴子吵架。哪怕萬斛愁,千層憂,都云煙飛散。
至于茅草屋子就潦草一些。茅草屋各種各樣,我最歡一種蘆葦編成的。蘆葦一束一束捆扎起來,編織在竹子骨架上,編成一個巨大的鳥巢,然后用滑輪拉到大樹樹杈上,沿著樹干爬上去。這個茅草屋子不能生火,只能在地面上吃飽喝足,爬上樹,費好大勁兒鉆進鳥巢里,晃來晃去,好逍遙。
我在荒野里溜達的時候,就到處瞅,看哪些適合建造屋子。雖然沒本事,但想一下也沒有關(guān)系。在旦瑪草原,我見過一塊巨石,石頭上拓著一個人的腳印,清晰,完整。也有馬蹄印的石頭,也有鳥爪印的石頭。深山里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
在代乾草原,到處可見一大片一大片的灌木叢。野枸杞枝條柔軟,虛隆隆地拱成蓬松的樣子,張結(jié)了繁密的紅果果。沙棘收斂自己的脾氣,活得節(jié)約一些,枝條上的針刺格外發(fā)達。結(jié)了漿果必定也是繁密不堪——灌木用這種方式,來保全旺盛的繁殖力。
一塊巨大的石頭翹出地面,趕走螞蟻蟲子,坐在石頭上小憩,曬曬太陽。螞蟻活一輩子,都看不見人類。它們并不知道日子里還有人類這種生物。螞蟻也看不見天,它的眼睛只能平視地面。螞蟻也不知道自己非常渺小,它認為的翻山越嶺,不過是翻過了一截枯樹。它認為的一輩子,也就是從山坡走到山頂。因為看不見人類,所以它壓根就不在意我們,兀自忙忙碌碌,在一片葉子幾根草莖上跋山涉水。
我喜歡曬太陽。陽光是生命本身,一旦萬物呈現(xiàn)在陽光里,就有生之歡樂的榮榮之氣。陽光也是一切能量的來源,有陽光,人類就擁有能量場,打敗時間。
在山野里行走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脾氣溫和的小動物,行動也比較緩慢。而脾氣急躁的小動物,奔跑的速度也快。尤其野黃羊,跑起來像一陣風(fēng),轉(zhuǎn)瞬消失。野兔子貼著地面,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它在移動。所有的鳥兒都面無表情,但是從叫聲能聽出歡愉或者憤怒。牦牛是長蹄子的利劍,雨后的山間小路被牛蹄剜得支離破碎。
很少能看到蛇,但是蛻掉的蛇皮隨處可見。蛇沒有腿,卻游走很快。毛毛蟲腿子特別多,只能蠕動。山野里最多的是麻雀,穿著灰撲撲的外衣,大呼小叫,廢話太多。土狼是深山最古老的居民,牧羊人偶爾遠遠看見。雪豹誰也看不到,它出現(xiàn)在深山攝像機鏡頭里,看上去優(yōu)雅兇悍,漫游在雪山高處。事實上,野蠻剽悍的動物很少出現(xiàn)在人類的視野里,它們有自己的活動地盤。
不要獨自在深山行走,看不到的隱蔽處,暗藏著野獸,隨時可能發(fā)起攻擊。深山過于空曠,人很渺小,巨大的山谷,湍急的河流,都蘊藏著無窮盡的吸附力,周圍發(fā)出的聲音沿著松弛的神經(jīng)傳遞過來時,比山外要遲緩。
世界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山野也是,看不到盡頭,一山連著一山。喜歡草木的人,就跟著世事晃蕩一輩子吧。無非就是像草木一樣,晃呀晃,一晃就老了。滿山的草木,都在青煙的背后寂靜無聲。天空寂靜無聲,內(nèi)心也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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