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
楊玉堂只要出門,沈安瀾就會給白夢魚打語音電話??傊?,沈安瀾不會讓這丈夫不在的日子空度,她會去花市或博物館游蕩,也或者,約了白夢魚進山。在白夢魚心里,沈安瀾一直是種繚繚繞繞的存在,一些特殊的火焰般的東西,總能在沈安瀾身上冒出來?!俺抢锷钊毖酰M山才能吸氧。尤其咱們生活的這座古老的城市,死的色彩比生的色彩濃烈,我們都像是龍袍上的跳蚤和螞蟻,靠挖墳吃飯?!边@是沈安瀾經(jīng)常說的話。沈安瀾說過后,白夢魚也覺得城里氧氣不夠,必須得一段時間后到山里去續(xù)一些來。沈安瀾說大山比大海更有活力,高山比平原更鍛煉人的意志。沈安瀾喜歡進山里觀察節(jié)氣,認為節(jié)氣在山樹山鳥山花;沈安瀾認為城里的鳥和樹與人一樣,一進城就失了野味。她說在城里一棵樹無法活到壽終正寢,往往被過度修剪,有時還被砍頭;城里的鳥也好不到哪里,貓都不吃它們,它們走在路上像走地雞一樣,不像山里的鳥那樣機警和靈敏。
沈安瀾住在市區(qū),白夢魚住在城南的山腳下。兩年前因為工作變動,白夢魚從城中心搬到這里。白夢魚現(xiàn)在住27樓,除了有時見幾只高空里的飛鳥,最接地氣的就是刮風下雨了。蚊蟲都不到27樓,偶爾有幾只,還是在電梯里跟著人上去的。但沈安瀾的房子在5樓,開窗或不開窗,都可以看見窗外的四季,花草樹木次第傳遞著節(jié)氣的消息。枇杷花結(jié)毛絮不久,玉蘭花也開始長它的花苞;楊樹開始掉穗了,櫻桃花要開;牡丹芍藥盛開時分,往往是谷雨清明間;夏天的到來由室外灌木叢邊的一架薔薇花宣布,接著就是紫薇木槿梔子;秋天在桂花香里,再往深秋走,就是各種果子和葉子自然熟后開始落;冬季的到來,由門前銀杏路上的銀杏樹落盡葉子來宣布;過年時節(jié),臘梅花開后是梅花開,接著就是春的消息……
這次,像往常一樣,沈安瀾和白夢魚約好馬上出發(fā),她們包車去山里過一天。她們都不是那種對商場感興趣的人,當然,對美容和美發(fā)也不感興趣。她們雖然還沒忘記自己的性別,也還經(jīng)常穿裙子戴項鏈和手鐲,尤其是白夢魚,出門如果好心情,必然佩戴各種與衣服相配的耳環(huán),但是,她們對于做指甲刷睫毛染頭發(fā)以及穿高跟鞋,都沒有什么興致。沈安瀾五十多歲,面臨退休,有退休的慌張但在積極調(diào)節(jié)。白夢魚眼看四十了,在靠做五金生意發(fā)家的前夫父母的嘴里,是“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式的渣子女人。其實,婚后不久,白夢魚就放棄了對自己的建設(shè),天生不麗質(zhì),早早又自棄,婚姻失意人生失意,不是沒有原因。然而,那樣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要再過。
她們認識五年了。五年前她們還都住在一個老小區(qū)。五年前快過年時分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世界仿佛突然之間被封鎖起來,小區(qū)也各自為營關(guān)著無法出門。全小區(qū)的人不得不互助,臨時建了很多群,其中購物群就好幾個。她們在一個賣菜群里認識。小區(qū)里有人有渠道采購新鮮物品,東西比小區(qū)幾家超市里的便宜又質(zhì)量好,住戶群里互通消息,于是賣家就建了賣菜群,很多人就這樣在群里成了菜友。每天去小區(qū)的小東門隔著欄桿定點取菜,很多平時沒有交集的人開始有了交集,雖然人人戴著口罩,但因為連著年月各自為陣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領(lǐng)取了出門證才可以合法出門取生活物資的日子,看見其他同樣來取東西的人,會覺得很開心。何況,一些人會彼此打探在哪里買到稀缺品,比如哪里可以買到牛肉羊肉,哪里可以買到煙酒或一些應該備著的藥物……大家在私密的交流里有了一種平日感覺不到的新鮮感??傊?,那幾年雖然看起來緊張,但人與人之間在緊張中有種奇妙的親近感。白夢魚一個人租住在吉祥小區(qū)的房子里,突然之間就無法出門吃飯,不可以點外賣,一下就陷入了絕境。開始對付幾天還是可以的,比如方便面、火腿腸和榨菜可以湊合著過,以為很快就恢復正常。但那樣的日子,居然就時松時緊好幾年,飯店很多都關(guān)門了,有時,方便面都買不到,更別說火腿腸與榨菜了。對于白夢魚來說,往事不堪回首。然而,也就是在不能自由出入的那幾年,她開始摸索著認真做飯,想著至少不要生病。那樣的環(huán)境,人們都想著要增強抵抗力,醫(yī)院難進,最主要怕有發(fā)燒感冒問題容易被集中到某個地方。此外,錢也是個問題。白夢魚那時候重新就業(yè)已經(jīng)算是工作三個多年頭了,卻還在第一個應聘考核期,并沒有什么積蓄,租房子又要一大筆,還要付撫養(yǎng)費。不得不在房間度過的日子,網(wǎng)上工作,能勉強發(fā)基本工資就已經(jīng)不錯了,更何況很多人還失業(yè)了。白夢魚覺得只要不失業(yè),即使工資降了很多,也還不至于坐吃山空。其實只是自我安慰,實在是沒有余錢抵抗額外的災害的。也就是在那幾年,白夢魚的廚藝逐漸提高,到后來徹底可以自由出入的時候,她也基本有能力自炊而食。不幸里有幸,這也算是一種。
沈安瀾比白夢魚大十多歲,同在一個買菜群,取菜碰見好幾次,來來回回就認識了,慢慢熟悉起來。沈安瀾?。固枠?,白夢魚?。保固枠?,她們中間隔著幾棟房子,但在一條線上來回。迄今,說起來那三年,沈安瀾記得最清晰的兩件事,一件是第一年晚春,她們曾經(jīng)一起看小區(qū)里的櫻花,當時不敢出小區(qū),眼看櫻花要落盡了,她們趁取菜的機會,多走了兩三百米路,去小區(qū)里最先蓋的叫做專家樓的老房子前,看了兩個小時櫻花。說是看櫻花,其實是繞開繁密的住宅區(qū),在小區(qū)里人少的那條櫻花路上一起散個步。但即使這樣,于那樣人人自危的日子,已經(jīng)算是享受了。另一件事,是第二年連著居家很多日子后,終于管理開始相對放松,她們在取菜的路上碰到了,一起出了東門,走完吉祥路,到達小區(qū)外面平日里原本燈紅酒綠的十字路口。本來還可以遠距離繼續(xù)散步的,但她們最終還是收緊了腳步,盡快撤回。沈安瀾把這次經(jīng)歷叫走出吉祥路。說起來,沈安瀾臉上總有《出埃及記》的悲壯感。不過,每次聽到沈安瀾說起這次她們倆的“出埃及記”,白夢魚都覺得慶幸。那時候,幸好沒出事。如果有了問題,連累整個小區(qū),想想都覺得后怕。三人成虎,兩人應該算是狼。如果就白夢魚一個人,在那樣的日子——沒有明確的告示但看起來管理有點比平日松弛,居然走出吉祥路,是想都不敢想的。但兩個人,在室內(nèi)方寸之間待久了,一碰頭,就覺得既然有人出去就也可以出去,就那樣從小區(qū)門口掃了碼出去了。幸好那條路那些天沒事。
生活在秦嶺腳下的人,習慣進山里,山就像一個迷窟,有很多峪口,不同的山峪有不同的風景。恢復正常生活以來,她們很珍惜去山里的機會。幾年來,她們把秦嶺從北到南玩了個遍,也到過山里的一些縣城和村鎮(zhèn)。除了爬山外,她們喜歡吃農(nóng)家菜、買山貨,有時也去山里的民宿坐幾個鐘頭,喝茶或泡溫泉,體驗山間的夜晚。山里的農(nóng)家菜很多食材都是山民自己種植的,甚至,雞呀鴨呀豬肉呀,都是山民自己養(yǎng)殖的。山里總能買到農(nóng)民自己做的臘肉、豆干、粉條等,也能買到他們自己挖的野菜、自己撿的野果。沈安瀾喜歡吃農(nóng)民自己家種植和養(yǎng)殖的東西,她覺得這些東西才是純天然的。盡管土地也上著化肥,動物也吃著飼料,但是,相對于那種包裝在塑料袋里進入大超市的食品,這些東西已經(jīng)是無限接近天然之物了。沈安瀾對“純天然”和“野”情有獨鐘,她說她小時候跟著父母在一個沙漠邊緣的戈壁的建設(shè)兵團長大,因此很喜歡野外,覺得野外一切東西有天然之姿,包括人。她認為這種野外的天然感,能滋養(yǎng)人的身體,更能滋養(yǎng)人的靈魂。才過去不久的年,她們還專門上山去過的,是沈安瀾做的決定。賞臘梅,吃齋飯,過年,祈福。用沈安瀾的話說,這是一種純天然的過年方式,不吃肉,不造孽,還遠離人群,享受花草樹木的野香,接地氣,一年就會順順利利。(沈安瀾因為職業(yè)的原因,需要接觸各行各業(yè)的人,因此,認識山上的一個寺院的主持,就有了她們上山過年的經(jīng)歷。)
白夢魚現(xiàn)在一個人在南郊生活,房子是租的,出門靠公共交通,三十多歲眼看四十,可以說一事無成。其實在這個城市生活時間也不算少,但此前幾年完全是家庭生活,后來則是被迫走出家庭后不斷求職的生活,人生掙扎在活著的路上,來不及喘上一口氣,更何況和人進行閑散的來自精神的深度交往。與沈安瀾認識,她才覺得像是跟這座城市接軌,真正開始了新生活。此前的生活,大學畢業(yè)跟著當時的男朋友到省城安家,雖然談不上是遠嫁,但也是與老家縣城的父母隔了距離的。父母對她的人生規(guī)劃是畢業(yè)回老家找個體制內(nèi)的工作,或者當老師也行,總之就是要求她回縣城工作結(jié)婚,過他們說的“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霸僭鯓?,兄妹倆生活在一個縣城,互相幫助,一輩子總差不到哪里去。”那時候,哥哥白夢樵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第一個孩子,父母就等著她畢業(yè)回老家他們“完成人生任務(wù)”然后好好享福。所謂“任務(wù)”,就是讓她結(jié)婚。她畢業(yè)前夕不小心懷了孩子,當時還是男友的易連山迫不及待告知他的父母,他的父母連夜開了車子找到白夢魚,請求生下孩子,說是家里房子不缺車子不缺就缺人,一下子迎接兩個人(兒媳與孩子),是喜上加喜。一個說來是幸運的故事,但如果回溯生活何以走到這地步,也就因為“懷孕”開始產(chǎn)生人生裂紋,之后的雞毛蒜皮是那么地理所當然。很多個夜晚她回溯人生,一次次問過自己后悔最開始未婚懷孕生下兒子易隱塵嗎?她自問自答是不后悔。然而,她的人生,就是因為這一步驟出了問題,后來才總有斷裂感產(chǎn)生。
她暗暗崇拜著沈安瀾,主要是崇拜沈安瀾對生活細節(jié)的種種粉飾。不管是一只紅蘿卜還是一苗小芹菜,經(jīng)過沈安瀾的描述,一下子就鮮活起來,就變得有情有義有滋有味。關(guān)在小區(qū)取食材才能出門的日子,微信交流中,白夢魚向沈安瀾學習如何可以吃得更好喝得更好。她第一次有了營養(yǎng)學方面的知識,完全是因為那段日子。在此之前,雖然為人妻為人母過,但前夫在銀行工作,生活在公婆制下,她除了喂養(yǎng)孩子,進廚房是會被婆婆嫌棄的,因此很少下廚。而做五金生意的公婆,樓下是店鋪,樓上是住房,平日里忙忙碌碌,各種應酬,對于吃,就是到不同的飯店品嘗各種口味的菜。各種菜系吃過去,就以為是見識。他們幾乎頓頓在外面吃飯,包括前夫。那些年,正是外賣開始大發(fā)展時期,即使懷著孩子,前夫點給她的,也是各種飯店的好吃的,算是對她的寵愛。家里是丈夫的老奶奶做飯,老年人口味寡淡,不是面就是稀飯,清湯寡水,還說這樣吃健康營養(yǎng)……回想起來像是隔世了。但就這樣,四世同堂在一套兩百平的房子里,居然前前后后生活了十年之久,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直到公婆要求她生三胎,老公開始躲避家務(wù)躲避回家,她突然覺察到生活在走下坡路。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三十四五了。十年婚姻,兩個孩子……婚變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沈安瀾經(jīng)常發(fā)照片給她,告訴她吃飯是一門學問,貴族之家的孩子,從小就知道如何吃,從一粥一飯里吸收營養(yǎng)。沈安瀾的營養(yǎng)學以周為循環(huán),一周要有雞鴨魚牛肉羊肉,要吃堅果吃豆子,補充各種微量元素;要有肉蛋奶,補充身體最基本能量,就像車子要加油。此外,要按季節(jié)吃水果和蔬菜,水果和蔬菜也要講究顏色。比如一天盡量吃三種到五種以上的水果和蔬菜,金木水火土,不同顏色有不同的作用;還要吃植物根莖,注意纖維的攝入;要冬吃蘿卜夏吃姜,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子冬吃根……
到了山間,沈安瀾更是充滿了對世間萬物的熱情,春夏秋冬的樹和草,樹的葉子和草的花,還有各種顏色和香味,各種形狀和聲響,她都能抓得到,然后仔細說出它們的誘人之處。關(guān)于高山杜鵑和野百合,更是沈安瀾口中的仙花,她一開口就會滔滔不絕,哪年在哪座山峰哪里的山谷見過它們,它們有怎樣驚心動魄的美,所以讓她之后一年年按季上山尋找它們的足跡……就是這樣,明明普普通通的事物,一棵樹或一朵花,一經(jīng)沈安瀾敘述,就有了神奇的魅力。有時白夢魚暗暗推理,也許名滿天下事業(yè)有成、總是在各種金光閃閃的場合出席活動、當所謂“人上人”的成功人士楊玉堂,最初愛上沈安瀾的原因,就是心動她身上的這種熱氣騰騰和蓬勃濃郁。當然,這樣說,也是單一的。剛認識的時候,交談里,她們彼此分享自己有趣的事,沈安瀾給白夢魚發(fā)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上,沈安瀾穿著白色長裙,不像現(xiàn)在這么胖,清清麗麗的一姑娘,膚色白皙,身姿綽約,眼睛里像盛著琥珀,明顯是個美人。沈安瀾在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工作過,后來又被調(diào)到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負責食品安全檢查方面的工作。在此之前,沈安瀾中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縣城的林業(yè)局工作過三年,住在當時的縣文廟大院。沈安瀾也是因為婚姻才由縣城到達省城的,從縣文管所調(diào)到省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說起自己工作的變遷,沈安瀾還一臉感激,對她自己的丈夫充滿崇拜。那時候,作為考古學者的楊玉堂到沈安瀾所在縣城的文廟去參觀,沈安瀾被縣政府領(lǐng)導指派當臨時導游,就這樣,“金童玉女一相逢”。每次說到年輕時代的戀愛,沈安瀾都還眼泛亮光,說:“當時楊老師真有才呀,也帥,算得上玉樹臨風?!彼虬讐趑~稱呼自己的丈夫,不是說“我老公”,就是叫楊玉堂為“楊老師”,用的是社會上對楊玉堂的尊稱。楊玉堂在省文物考古院當研究員,年紀輕輕就著述頗豐,名滿天下。也許是受了楊玉堂的影響,沈安瀾才那么喜歡考究事物的來龍去脈。對于一棵樹一朵花哪怕一塊石頭,只要沈安瀾有了興趣,她都要去探究。白夢魚曾經(jīng)去過沈安瀾家,心里一直暗暗震撼,因為就連他們的起居室,也像個博物館,裝修風格像展廳,包括臥室里的床,也像展出的一部分,到處都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不同的根雕石雕……慢慢了解沈安瀾的人生經(jīng)歷,白夢魚才貫穿起來她何以是這么豐富的一個人,簡直像是本生活百科全書,對于食物,對于植物,總能頭頭是道說很多,有時,甚至上升到哲學。
認識近五年,她們經(jīng)常一起約著逛街、買東西;再后來,白夢魚由于工作原因,開始租住在南郊的山腳下,但她們還是會一兩周見一面,約著進山玩或者到哪個公園散步。
不過,兩個人的友誼也不是沒有裂縫或沒有經(jīng)過考驗,那就是楊玉堂。無論兩個人在做什么,只要楊玉堂召喚,沈安瀾都會立即放下手頭的事,馬上去奔赴。白夢魚說沈安瀾是“有夫萬事足”的女人。沈安瀾常常笑笑不說話,偶爾一兩次,會說:“你是八零后,不了解我們這些傳統(tǒng)年代生活過來的女人,沒有家我們的心是空的?!卑讐趑~就會笑著說:“我認為你說得絕對正確。當人老婆就是全能手,首先是二十四小時隨時開著的食堂,還是家庭大管家,當然也是育兒保姆,一些家庭還是兼職秘書?!敝灰虬矠懪c她爭辯,她就會順著她的話說,因為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很多次,白夢魚覺得自己幸好是在全世界很多人不得不基本在室內(nèi)度過那兩三年之前離了婚。否則,她想過如果繼續(xù)與前夫以及他家人四世同堂住在一起,那樣在房間里互相生活三年,不是自己發(fā)瘋,就是自己犯罪。說起來,其實前夫家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惡,甚至,連基本的惡也談不上。只是,婚姻生活一日日磨掉了她所有的耐心,走到離婚的地步,她也并不無辜。就是過不下去了,一天都無法再繼續(xù)。離婚的時候,孩子一人一個,但前夫家與她商量兩個孩子最好在一個學校讀書。于是,她把女兒也留下和他們一起生活,想的是等自己安置好了生活,到女兒小學畢業(yè)或初中畢業(yè),再接來住一起。與沈安瀾交談起來,沈安瀾經(jīng)常對她說:“一對男女進入婚姻,不是簡單地兩個人的結(jié)合,而是兩個家庭的結(jié)合?!币宦牭健凹彝ァ眱蓚€字,她就頭疼。離婚的陰影,是后來才逐漸顯現(xiàn)的。她們之間最大的裂縫,是有夫之婦隨時可能拋下朋友去伺候自己的丈夫,被拋下的人總有種背叛感,好像被人隨手扔掉的垃圾,但又無法表示委屈。
考"古
沈安瀾讓白夢魚等著,說已經(jīng)請了司機去接了白夢魚就出發(fā)進山或看看去哪里玩玩。她們有時租車,有時沈安瀾就只找個司機,車和油費自己出,一天五百,管吃。沈安瀾是有車子的,但她從來沒開過,反正自白夢魚認識她就沒開過,她請司機開。
白夢魚坐在房間看著遠處秦嶺山脈的風景,等著車。白夢魚想到上次醉酒住在沈安瀾的公寓時被拋在房間一個人度過大半夜的經(jīng)歷。沈安瀾很多時候像在等一聲召喚,等一個電話或短信,只要楊玉堂召喚,沈安瀾就會隨時撇下她,她可不想自己高高興興地出去玩耍然后被玩伴放鴿子或者半路拋下。沈安瀾總是心不在焉,一邊享受山里風景一邊心不在焉。她復盤沈安瀾何以心不在焉,感覺人一生的痛苦來自等待,尤其女人的痛苦來自等待。愛一個人,有時是接受各種各樣的懲罰,尤其是等待的懲罰。她常常推測沈安瀾對她丈夫持久的熱情是為什么,有時,想的多了,就感覺自己還陷在以前的經(jīng)歷里。
她以前就是那樣不斷浪費大把時光,總是在等待,早晨在等待夜晚,夜晚等待丈夫易連山歸來,然后等待天明,天明再開始新一天的等待。她有時甚至一小時又一小時把時間像西瓜一樣在腦海里切開來。就是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覺得世界在結(jié)冰,天空萬里烏云??偸悄菢拥男木?,模糊朦朧,烏云壓住整個心上的天空……
易連山手上總戴著手表,他說手表是男人的象征。易連山的抽屜里有不下十塊手表,防水的不防水的,各種品牌的。易連山把手表比喻為女人的口紅和耳環(huán)。他說女人只有涂了口紅戴了耳環(huán)才看起來是女人,當然,配上項鏈更好。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易連山總是戴上睡前摘下的手表,然后再開始穿上銀行要求工作人員必須穿的正裝。沒結(jié)婚前,白夢魚也有一個正裝夢,覺得穿起來像模像樣。穿西服的樣子讓人看著精神。然而,結(jié)婚后,除了在公婆的五金店打雜收銀,白夢魚就沒有穿正裝的機會。逐漸,她對西裝和領(lǐng)帶產(chǎn)生了厭倦。大街上到處都是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腳蹬皮鞋發(fā)傳單的人,到哪里,一旦遇見這些人,場合就變得很莊重肅穆。她逐漸覺得這種叫做“正裝”的衣服是盔甲,穿上和脫下,人會形成兩種形象。不過,二人行時期,兩個人的感情生活算是在期待線以上,不能不說,易連山也曾經(jīng)是個合格的男友,優(yōu)秀的丈夫。
孩子未出生前,他們有大把一起相處的日子,易連山每天穿衣服或脫衣服,摘下或戴上手表,她都看得興趣盎然,覺得很性感。易連山談不上是帥氣的男人,但不丑,一米七八的個子,略微瘦削的身材,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精干很多。
后來,生了女兒后,每次易連山戴手表,她很快就聽到門關(guān)上電梯吱吱嘎嘎的聲音?,F(xiàn)在也說不清那時候是不是產(chǎn)后抑郁導致的,反正,逐漸開始恐懼易連山戴手表,發(fā)展到后來看見他的手表她就心里覺得緊張。她復盤感情裂變的時候,閃過的畫面,一次次,總是有易連山摘下又戴上然后再摘下再戴上手表的鏡頭。是如何一步步把事情搞糟最后慘淡地彼此分別的?她經(jīng)常一個人時忍不住想起,在深夜里哭泣。
很久了,她暗示自己,不要再在易連山身上耿耿于懷,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就當經(jīng)驗收藏。其實她一直明白,比起感情或者所謂社會上人們說的結(jié)了個婚除了生了孩子什么都沒有得到,她更在乎失去的時間。白夢魚一直有個固執(zhí)的看法,她認為時間即使一個人虛度空度虛空度,也不能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揮霍著度。在她的認知里,愛不是十字架,時間才是。然而,又怎么能否認,開始還是甜蜜的呢?人類好像無法保存好任何東西,東西總在變質(zhì)中,此一時彼一時,總是如此。有時,白夢魚暗暗佩服沈安瀾對婚姻的堅守。算起來,沈安瀾的婚姻應該快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足以讓河東河西的河道發(fā)生改變,但,沈安瀾居然愛一個人堅持了三十年。
總是這樣,看見任何新鮮的食材或食物,沈安瀾會毫不猶豫買一些,她說要買給楊玉堂吃,讓他隨時體驗新東西。即使是面包,沈安瀾遇上了,都會專門給楊玉堂帶幾種不同的款式回去吃。白夢魚有時會思考沈安瀾身上交織的母性與生物性?!拔覀儍蓚€人能經(jīng)常一起玩,肯定有互相滋養(yǎng)的地方。”這是沈安瀾和她說的話,因為,每次她因從沈安瀾那里仿佛獲取了很多而自己一無付出感覺抱歉時,沈安瀾就會如此安慰她。反觀她自己的婚姻,對待丈夫和孩子,也是認真了的,但從來沒有這樣細貼過。其實,雖然看起來是易連山在婚姻的航道上駛離了航線,但有時她還是忍不住愧疚。白夢魚也不是沒有珍惜那樣算來圓滿的家庭生活,但就是不知道如何珍惜,行動滯后。易連山說別人家充滿屬于家庭的溫馨感,而他回到家,感覺像回到學生時代的宿舍。兩個人在進行糾纏的告別前的一段時光里,易連山說過這樣的話。易連山說在白夢魚身上能找到愛情感,但找不到家庭感,即使生了孩子,也一直沒有過日子感,但結(jié)婚生孩子了,“人要落地”。即使離婚后,易連山和白夢魚偶爾電話,談到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白夢魚總是想尊重孩子的自由發(fā)展,而易連山,依然是請她注意客觀現(xiàn)實,“人要落地”。與沈安瀾在一起后,從沈安瀾身上,白夢魚有時才像觸摸到一種落地感。
每次沈安瀾給楊玉堂買東西,白夢魚都會站在旁邊耐心陪同,有時也會評價下食物好壞,哪些利于身體健康。她很好奇沈安瀾結(jié)婚快三十年了還那么把楊玉堂當回事。楊玉堂就像個神一樣,沈安瀾供著,這讓觀眾也受了感染。白夢魚是認識楊玉堂的。有一次去沈安瀾家玩,碰到楊玉堂出差歸來,三個人還一起吃了一頓飯。也就是那次,在等沈安瀾做飯的過程中,楊玉堂陪著白夢魚喝茶,他們簡單聊過一些問題。
不過,當時并不覺得有什么,事后想來卻覺得神奇。大約楊玉堂的魅力,也是這樣投注進沈安瀾心里。不能不說楊玉堂是個有魅力且有點神秘感的人,容易引起別人的興趣。
那次見面之前,白夢魚和楊玉堂在以前同住的小區(qū)里碰見過,當時人們還繼續(xù)戴著口罩。路上碰到沈安瀾和楊玉堂一起走著,她認出了戴著口罩的沈安瀾,喊了一聲“姐”。沈安瀾也認出了戴著口罩的她,明顯已經(jīng)因為成了菜友很久不把她當外人,就介紹楊玉堂給她。穿正裝的楊玉堂很健碩,卻自有一種儒雅氣。但是,因為戴著口罩,也就看不清具體的長相,白夢魚記憶里,只覺得這個男人兩眼深邃而陰重,不同于市面上常見的那些衣著、身子和臉型都很拉胯的中年男人。與沈安瀾熟悉之后,經(jīng)常聽沈安瀾說起楊玉堂,因為實體不夠清晰,往往靠想象來湊。但是,畢竟還是缺乏實體形象,一個人顯得朦朦朧朧。這次坐在楊玉堂對面喝茶,白夢魚才開始認真留意起這個人來。開始,他們嗯嗯哦哦地寒暄了幾句,白夢魚就感覺到楊玉堂似乎一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他表現(xiàn)出一種古老感,不像個具體人,而像一種氛圍,某種矛盾的帶有神秘感的東西,他仿佛是借助著房間里的東西與現(xiàn)實世界鏈接。只要一不說話,白夢魚就感覺楊玉堂像房間入門處那尊面向門口的半人高的石獅子一樣看起來在冒充活物。楊玉堂的聲音中充滿風沙感,這讓平日很少見到學者或考古學家的白夢魚很好奇,仿佛面對一個來自古代的人,她不由自主就開始問一些平時思考的問題。
“楊老師,沈姐說你經(jīng)常出去考古旅行,我對考古學不太了解,總覺得像對著前人的遺物,就奇怪人們?yōu)槭裁磳湃诉z物這么好奇。我曾經(jīng)在東北一個叫阿城的小城參觀過一個關(guān)于鏡子的博物館。走過一塊塊已經(jīng)生銹的銅片,偶爾一些背面有字或美人畫或山水畫,我就感覺到恐怖,因為那些上千年或至少幾百年前活著的人,肯定在這樣一張張當時擦拭的很明亮的銅鏡前留下自己的影子。我才感覺到時間的那種荒謬,就是我們這幾十年的身軀,也許不過是未來的博物館。大多肉身已經(jīng)成了灰燼,但是,我們使用過的東西,卻可能被后來人拿來仔細摩挲和研究。甚至我們的骨頭,幾千幾萬年過去,有人來研究它們,就像我們研究山頂洞人。當然也包括研究我們生活過的地方,包括灰燼。未來人可能就像我們研究古人一樣,研究我們這代人在塵埃里堆疊的那些東西。我們現(xiàn)在喘氣,倒像是裝飾。我總覺得考古學家面對時間和空間有一套能自圓其說的理論,才不會在面對每天研究的各種前人的遺物時感覺到空虛。您在研究的過程中,有沒有空虛感?如何面對這種時間和空間都像凝住了的空虛?”
楊玉堂當時正從新疆吐魯番考察新發(fā)現(xiàn)的古墓出土文獻回來,還沒來得及到起居室換衣服,就坐到客廳的茶臺邊來喝茶,陪白夢魚聊天。他也許很疲憊,聽了白夢魚的話,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和領(lǐng)帶。那樣子,突然之間,白夢魚感覺就像幾萬年從楊玉堂手上溜走了。時間的化石,她想到這幾個字。楊玉堂摸索下巴的樣子,就像一個待凝固的人物雕塑。
“人不應該這么悲觀,每個人如果按住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是踏實不虛的。”楊玉堂點著頭說著話,聲音很慢,但每個詞都沉甸甸的。也就在這幾秒時間,白夢魚發(fā)現(xiàn)楊玉堂與大多人的不同之處。很多人在別人發(fā)表觀點的時候,習慣性否定而不是肯定。但楊玉堂,是在先肯定對方的觀點上,再闡述自己的觀點。他說:“因為有現(xiàn)在才有未來。我們永遠看不見未來的人,因為我們成了過去的時候,未來的人才到來。人文學科的很多工作,有時就是回憶,發(fā)掘各種回憶。文物呀古董呀,和人的死尸差不多。文明有時就是死尸的寶庫,考古就是研究死尸,讓死尸在記憶里復活,成為當下生活需要的樣子……”還沒等楊玉堂說完,白夢魚就腦海里浮著在新疆博物館參觀時候見過的“小河公主”和在湖南長沙馬王堆見的辛追夫人尸身,還有曾經(jīng)在書本上和電視上看見的一具具埃及木乃伊。
“那整個世界不就是個巨大的遺骸場,不就是個大墳場?反正你知道我說的,宇宙研究也是研究這巨大的一具尸體,輪回也許就是這么個意思?!卑讐趑~說。白夢魚心里有時非常奇怪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但她知道自己知識匱乏,不能串通整個世界。
“對于我們考古人來說,生命也就是你說的遺骸呀木乃伊呀。對于我們,一棵新樹也是舊樹,一朵新花也是舊花。了解一切,不過是用考古學的方法考古。生活就是一場考古,你應該也明白,從小到大你們學到的很多東西,難道不是各種各樣形式的考古?”楊玉堂一邊端著沈安瀾泡的老君眉茶一邊說,“就像這杯子,也像這茶,包括這水,只要有人活著,有人在以后出生,在未來很多年,你覺得哪個不古?哪個不是生活的尸???哪個不會成為回憶的象征品?”
說完,楊玉堂站起身,從茶桌邊走開,他走到窗前的小茶幾旁,從一個景泰藍瓷瓶里,取出一些顆粒狀的東西,然后踱到窗口邊的魚缸前,輕輕揮手,把那手里的應該是魚糧的東西投入魚缸中。接著,一群魚在魚缸里歡快地繞來繞去。其中一條紅色的小鯉魚,就像一片透明的紅葉靈動地游著,它蕩開的一小片水域,不斷旋開的渦紋讓盯著的人陷入恍惚。楊玉堂充滿發(fā)掘意味的眸子熱烈著望著這些游來游去的魚,像是要通過這些游走的動物把宇宙掘穿。
一種虛廓感突然凝結(jié)于房間,平日,白夢魚很少聽人這樣說話,每個字每個詞都像有了特殊的份量,都像可以拿到秤盤上稱重。沈安瀾之前說過楊玉堂喜歡留白,尤其客廳和臥室要講究留白,“疏而不空,滿而不溢”,一個人坐著或躺著,才更有想象的空間。因此,無論是哪次裝修,都會有一些空置的木格子。白夢魚看著客廳的墻面,想到平日沈安瀾說她家裝修時候的一些話。“留白多,房間不擁擠,就感覺到處都可以自由呼吸。”他們家的裝修,壁紙象牙白,上面疏疏落落有一些竹子;柜子主色也是白,卻與墻壁一體,像是墻壁延伸出來的一部分叢林,柜面上是一些舒朗干凈的白色線條,像淺色筆畫出的山水畫,準確說像艷陽照著一片竹林灑在一面白墻上的影子。
白夢魚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起茶來,她在腦海里思考著楊玉堂的話??脊女吘故前焉I祭給死去的事物。那些需要被考古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原來的血肉和聲音了,也失去了原本的氣味。墳塋上的東西和墳塋下的東西盡管上下相連,但不同就是不同。地上的東西給人飛翔感;困在地下的東西,是以土地為框做的標本,不再鮮活了。不知道為什么,白夢魚兩只手捧著杯子,忽然覺得像捧著一只鴿子。此刻,可以拿來盛茶的杯子,包括杯子里的茶葉和茶水,它們的溫度連接著她此刻的體溫,是現(xiàn)世的?!艾F(xiàn)世”一詞令她有種愉悅感?!艾F(xiàn)世”不是凍結(jié)的,可以飛翔。想到這里,她就覺得一群群鳥飛在心上,它們有血有肉,不是釘死的標本,不會被當做文物研究。杯子是陶瓷的,但相對透明,這讓泡著的老君眉顯得晦暗而陰糊。沈安瀾夫妻喜歡喝茶,他們有不同的白茶、紅茶、綠茶,他們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杯子。一年里,光茶具他們就會更換好幾套。有時,一個茶杯打碎了,湊不夠一套,出去玩的時候,沈安瀾就會帶著剩余的茶杯出去。這樣,白夢魚喝過的杯子,白夢魚如果喜歡,沈安瀾就讓她帶走。朋友一起久了,也會相互影響的。本來對茶沒有多大興趣、對茶具更沒多大興趣的白夢魚,隨著沈安瀾贈送的茶杯多起來,也開始有意無意地留意起茶和茶杯來。
與此同時,白夢魚會思考沈安瀾的丈夫,不是作為一個人思考,而是作為一種職業(yè)思考。準確說,思考考古學??脊艑W,以一種科學命名的方式粉飾對“過去”幽靈的追尋??脊艑W家和普通人不一樣,他們有另一個時空,也就有另一種計算時間的方式。很長一段時間,白夢魚玩味著考古學家的那種思考方式:像是恢復死去的東西,給他們續(xù)氧,讓他們呼吸?!懊髟绿们翱菽救A,月是老的,枯木也是老的,但人人如日常生活面對,有時感覺像新的,新舊只是一種相對,活著和死去也如此。凡人不過百年,對死去之物的肯定,會讓世界像在永世輪回中,人可以不朽?!边@是楊玉堂那天在吃飯時候說的話,白夢魚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時候總玩一種銜尾蛇的游戲:一條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結(jié)果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圓環(huán),從此,世界在無限循環(huán)中,時間和空間對這條蛇,完全失去了意義。而世界,也許就是這樣的銜尾蛇?;钪娜搜芯克廊サ娜?,死去的人在長久的各種元素的輪回中,再次成人,然后,再來研究死去的人。時間消逝越久,陰影對于追尋它們的人,越有魅力,比如神話。這一切給白夢魚打開了一扇門,望見了門里另一種時空的景色,盡管景色搖曳,因遙遠而模糊,像漫漶不清的石碑,但,就是有那么一些東西不同了。
她由崇拜沈安瀾,開始好奇這對夫妻的結(jié)合,再到開始思考考古學,就這樣過了好幾年。這一對夫妻,像在舞臺上上演一出生活劇,看起來很清晰,思考起來卻感覺時空都在搖擺。世界并不那么受著萬有引力的控制,一些東西在暗自遷徙。
上山過年
白夢魚望著窗外道路上的一排山茱萸,盡管樓高,還是能感受到風里送來的縷縷清香。
日月窗前過馬,她想起才過去的年,就像隔了很多時光。
年夜是在秦嶺山里過的。依然是沈安瀾提議,白夢魚跟隨。沈安瀾在臘月初就說了這個計劃,她說過年時分楊玉堂要帶隊去埃及考古,如果白夢魚沒安排,就一起找個山上的民宿過。
白夢魚在市區(qū)住著的時候,經(jīng)常和沈安瀾約了到大興善寺或青華宮去散步,有時也去南湖。這些都是人很少環(huán)境很幽靜的地方。白夢魚搬到郊區(qū),她們見面的次數(shù)沒有以前頻繁,但是,也會約著去附近縣城的樓觀臺和山野。最誘惑的是山,山上的風更原始,山上的夜也更原始,山上的空氣也是原始的,山上的生活是原始的,想象也是原始的。在山上,物質(zhì)與靈相一致。
白夢魚回憶起那個往秦嶺山上去的下午,感覺一切像騰云駕霧,而她們是霧里離奇的活物。沈安瀾那天上午喊著她去一起買了很多菜。西紅柿、黃瓜、倭瓜、大白菜、大蔥、洋蔥頭、卷心菜等,還買了一些怕壓的,豆腐、樹柿子、雞蛋等。當時雇的私家車,后備箱都滿滿的。沈安瀾說山上本來就人跡罕至,古寺里靠著幾個年輕的出家人種地或化緣,以及周邊一些人的接濟,總也不夠。她和寺里的主持聊天,知道這種情況,就買了這些東西。沈安瀾正式退休前在省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中心工作,這次上山,她想著應該提醒一下寺院主持?!凹热簧缴吓D梅花有很多,那就應該廣泛宣傳,讓人們上山訪臘梅花也訪古寺,自然人文雙管齊下,可能會增加一些支助?!鄙虬矠懮踔凉膭影讐趑~要不開個抖音或快手賬號,幫著宣傳一下。
白夢魚說:“現(xiàn)在很多和尚不虔心?!?/p>
沈安瀾當時邊買東西邊說:“這些苦修的人,即使是裝的,也是活在紅塵之外的一種符號,他們成為一種象征,也是一種命運的樣態(tài),值得我們思考?!?/p>
她們那天是乘著運載貨物的小火車上山的。為了節(jié)省開支,小火車平時不開。這小火車是已逝去的方丈前些年努力化緣修建的,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小火車;山上的很多廟宇,據(jù)說也是這個外地方丈二十多歲就開始住廟,化緣而建。說是小火車,其實就是一條簡陋的鐵軌,平時運輸一下貨物,基本不載人,因為坐四五個人就得彼此緊緊靠著站立,還得彎著腰,何況也沒有運營證。
那天下著雨,山上云霧繚繞,鉛白的雨濕透了世界,到處都潮潮的,節(jié)氣在大氣層畫畫。山、樹、枯葉,還有飛奔的松鼠,古寺里的流浪貓,都是濕漉漉的,好像一直都濕漉漉,從來沒有干燥過。整座山,像個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漁翁,滿身水汽,濕漉漉制造著一種帶點凄苦的朦朧。
山上遍布臘梅樹,臘梅花黃色點點開枝頭。那些花開得純粹素凈,繁茂,但不濃艷,一樹又一樹,組綴成一片黃色的星海,給人一種新鮮又深沉的美感。
山上的樹木把山下的市音徹底隔開,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平靜感。山籟搖著白夢魚的心,只半日工夫,她感覺山下生活只剩下回憶的殘跡。她說不上悲哀,也說不上是憂郁,只覺得世界變得比在山下時候更廣大和空虛。這種空虛并不讓她感到恐懼,相反,她很愿意咀嚼這份空虛。
“山上生活感覺像夢里,人在夢里生活?!卑讐趑~說。
“你看他們生活在夢里,他們可能看咱們也生活在夢里。就像坐在船上看岸上,坐在岸上看船上?!鄙虬矠懻f,“我們的生活里其實也是這樣到處臘梅花開,但是,我們在山下,就不像山上這樣可以專心賞花。人們本來可以這樣過生活,有真花真香。但人們寧愿用煙花爆竹來制造花開在天上的感覺,也不愿走上山來看山上的花?!?/p>
她們到達古寺的時候,馬上就被一個年輕僧人領(lǐng)到了供香客休憩的客堂。接著,稍事休息,喝了會兒茶,就被帶到了夜里可以居住的寮房。緊接著,她們就完全處于一片幽靜中。白夢魚后來回憶起來,覺得這是她人生三十多年過的最安靜的一個年,除了鳥鳴,什么都聽不到,一點爆竹聲都沒有。而且,寺里是不吃晚飯的,她們那晚年夜飯都直接省略了。比起每一年過年飯桌總是剩下一堆葷的素的食物,這個沒有年夜飯的年,讓她感覺自己也體驗了一回“苦修”。她穿過一間又一間敞開的房子,看著里面搖曳的燭光,聞著特有的香味,感覺就像走在一種不同于平時的平行命運平行時空中。
這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但陰霾仍然在剝蝕監(jiān)管著世界,整座山像一塊綿延的畫布,從山上望遠處,秦嶺山脈連綿不斷,無有盡頭。霧靄流動在山間,一會兒濃一會兒淡。遠遠的地方傳來雞鳴狗吠聲,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那些雞犬的子孫;近處的樹梢上,有鳥兒回巢。眼看著就要春暖花開,但人心的感覺,還在冬天,遠山也像是在冬眠,掙扎著不要醒來,利用它天然的那份神秘,制造著水霧,也制造著一縷縷苦澀。
深夜在客堂喝茶。柴火噼啪響,如在撕綢帛。外面朔風正緊,但室內(nèi)卻是火光與花草。花是水仙花。前一年逝去的方丈是福建人,從小愛水仙與臘梅,來此長居后,室外遍植臘梅,室內(nèi)到處水仙。過年時節(jié),臘梅和水仙齊開,花香不斷。夜里吸著花香,看著壁爐里面的紅紅火焰,聽著僧人輕言細語說著話,白夢魚心里升起了對沈安瀾的感激。如果不是沈安瀾,這樣的年節(jié),前夫家是不會放孩子與她團聚的,她也不愿意每次去見孩子與他們進行各種較量和爭辯,不回娘家,就只有出去旅游或一個人過年。而回娘家,哥哥嫂子雖然也算客氣,但孩子們?nèi)諠u長大,每日里各種爭吵,有時有意無意的一句話,總讓她多心,遺憾不如一個人待著。而且,就父母來說,其實是不歡迎嫁出去的女兒過年回娘家的,因為他們要給親朋好友各種解釋。盡管白夢魚離婚了,但她結(jié)婚時候也沒有在娘家大辦宴席,當時懷著孩子嘛,擔心有什么閃失,又面臨畢業(yè),就回縣城只請了三桌人吃了個飯,其中一桌還都是自己的好友。在縣城,都知道她結(jié)婚生育了,并不知道她離婚。當父母的,有人問起,也只打哈哈糊弄過去,意思過年女兒肯定不回家,得在婆家過。這種事,白夢魚不會刻意瞞著縣城的人,但是,也不會廣而告之,畢竟是私事。
白夢魚經(jīng)歷過婚姻的“浩劫”后,對家庭關(guān)系有種警惕感,她覺得婚姻里猛烈的幸?;虿恍?,都在絞殺一個人的生命力。由性緣建構(gòu)血緣關(guān)系,幾世同堂,進入那樣的秩序化之中,彼此寄生,人的精神就像是困在家庭的深井里。最初幾年,不能說沒有過幸福。然而,回憶起來,連幸福也像是大蟒蛇,像是纏人的藤,讓人日里夜里無法喘氣。一個人,二十幾歲,明明鮮鮮活活的,卻一年年如癱瘓了一樣。易連山后來躲避回家,寧愿在車庫里坐著打游戲,也不愿意上樓,及至后來別有懷抱,卻還不愿意提離婚,是不是過早就感知到了這種窒息?世俗說法,婚姻讓一個女人有完整感。白夢魚是離婚之后才覺得獲得了一種完整感,而且是有完整人格的完整感。她開始不再在兩性的云里霧里活著,哪怕孤獨,也寧愿一個人承擔自己的命運,而不是把自己托付給另一個人,依賴另一個人,看似安全,看似完整,實際內(nèi)心早就山崩海裂,如同核變。她碎過了,那種碎裂讓她覺得完整。在婚姻失意后,她才體察到生命獨立和自由的美好。在婚姻中,即便幸福的日子,都像被水草纏著。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祝福,也是詛咒。離婚后,她慢慢反思自己在父母制下的生活,反思自己在婚后的生活,她第一次覺察到自己獲得一種獨立感,這種獨立感像是童年時代朦朦朧朧的期待,也可以說是理想,準確說,過上了理想生活。她比以前更愛惜生活,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一粥一飯,都令她常常生出滿足感。不是以前那種吃飽喝足渾渾噩噩的滿足,而是一種生命在大睡之后醒來的感覺。她每每想到那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就感覺自己像是在片刻間體驗了那種感受:有什么東西躡手躡腳掠過她的靈魂,摩挲過她的頭顱,她感受到了世界的輕盈。
她不是對生活沒有反思,小縣城,算不上貧寒人家的子女,但也只是基本吃穿有保障,沒見過大世面,天花板就低,低到在省城遇到易連山,學生時代,被噓寒問暖幾次,一來二去,就覺得是愛了,要生生世世一雙人……還沒畢業(yè),就懷上了孩子。公婆家有房有車,有幾個門面,做著生意,易連山也是知冷知熱的,就以為自己拿到了人生的完美劇本……反思到最后,還是“眼皮子淺”,沒見識,才會在25到35歲的時間,同齡人的天空在五湖四海,自己退回到一室之內(nèi),生孩子,養(yǎng)孩子,生孩子……等到生活越來越被動,才發(fā)現(xiàn),再想起飛越來越難。
沈安瀾和其他人應和著,白夢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感謝有這樣的朋友,即使自己走神,也不會被沈安瀾責備。白夢魚凝視著紅紅火爐中的木柴火焰,眼神恍惚,千萬種情緒涌上心頭,酸甜苦辣咸不夠概括。她想到她眼看就上高中的兒子易隱塵,想到才上一年級的女兒易隱安,有一種大海撈針感,她撈到了這兩個子女。但是,在生命的大海上,還有一些東西,不是與一個男人結(jié)合就可以感覺到滿足的。兒子也好,女兒也好,他們會有他們的軌道。她愛他們,關(guān)鍵時刻,如果需要獻出生命,她愿意為他們獻出。但是,她有她命定的旅行,她知道必須一個人去抓、去捕捉、去摸索、去找尋、去印證。
遠山在云層處斷裂,一些屋子里的燈亮著,像掛在山崖上的星星。白夢魚也坐到靠門邊的一個蒲團上,閉目合掌……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了月亮,一片強烈的亮光從落地玻璃窗外送入,像一盞掛在山崖上的燈。月亮似乎是個瓷器,供在窗外。大家在靜默中祈福,沒人說話。外面的樹和山巒,一派旖旎,縹縹緲緲的,在月的金光中散發(fā)著各自的氣息。山形和樹影以及白雪合謀,月像一支笛,吹出似有似無的天籟。
突然之間,白夢魚感覺到一種神秘的惆悵,心情有種奇異的飽滿感,和她自己平時所感完全不一樣。她無法理解,明明上山時候還覺得過年不能和孩子們在一起有點遺憾,為什么現(xiàn)在那種感覺就像被爐火燒完了,內(nèi)心有種被什么填滿的飽滿感。她感覺自己全部的精神狀態(tài)仿佛在燒成一堆灰燼,而這堆灰燼沒有任何精神狀態(tài)可言,但卻真實不虛。她閉著眼睛,但隱隱約約卻感覺到世界正在遠離她,她好像走在一片濕潤卻溫暖的森林里,一切都在變得模糊。她覺得孤獨,又覺得幸福,她覺得自己就像遠山里掛著的燈。
她想到深山里撫養(yǎng)她長到六歲的祖母,想到她夜里總是撫摸她的頭,當她的五指摩挲過她的眼睫毛,她感覺自己像兔子一樣在跑動。后來,就是上學——考試——上學——考試不斷重復,直到大學畢業(yè),直到為人妻母……生活不知在哪里打結(jié),她一年又一年陷入迷惘,不知如何開解。
不知何時起,她感到有淚水從她的眼角流出,流經(jīng)她的鼻梁,似深海里蠕動的珍珠。她覺得自己在海底,而不是在山上。她想起有一次跟沈安瀾上山,那時候寺院的方丈還活著,已經(jīng)生了病。沈安瀾和他聊自己的平日玄思,他說:“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這幾年,白夢魚覺得自己像是沈安瀾的一部分分身,跟著她,也培養(yǎng)起了這愛好。當時方丈對沈安瀾說的話,她也聽在了耳里。她當時并不能理解這句話,現(xiàn)在也不能理解。是不是因為逝去的有些東西已經(jīng)成了珍珠,她才在自己的眼淚里,想到海底的珍珠?這瞬間的奇異之想,令她覺得世界豐富美妙,又無限憂傷。這是何等空虛,何等無可奈何,又是何等苦甜?一瞬間,她感覺到悲欣交集,仿佛找到了上山過年的意義。
第二日早晨沈安瀾早早就醒來了,聽見她在旁邊的床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白夢魚也醒了過來。臨睡前她們約好了,如果早上能醒來,就一起在山上走走。
離開寮房時候,天還蒙蒙的,山上充滿某種神秘的意味。
白夢魚想到“升華”這個詞??陀^世界如何圓滿,人們總還渴望有一個“升華”:匍匐在地平線上,退出自己,退出萬物。
暖"房
過年回來十多天后,白夢魚收到沈安瀾的微信,說是請她參加她的“暖房”活動。沈安瀾說房產(chǎn)開發(fā)商年前交了鑰匙,精裝修,東西都齊備,只買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就可以入住,而過年從山上下來后,她就一直忙碌著準備房間的大件小件,順便準備暖房需要的各種茶點。
之前根本沒有想到沈安瀾這么快就買房,而且如此快就搬入。沈安瀾就是這么一個奇怪的人,買房子和買白菜一樣,心血來潮,就下手了。不過,白夢魚也真是奇怪,那么愛自己丈夫的沈安瀾,明明他們夫妻房子足夠住,孩子的獨立婚房也準備好了,為什么還要自己買一套房子?沈安瀾確實早就想有自己的一間房子,說她隨時可能停止接手的返聘工作,到那時,等回到家和楊玉堂每天大眼瞪小眼,擦拭他淘來的各種古董,半夜還夫妻對坐不停喝茶,身體吃不消。但這樣的話本來就不當真的聽的,因為一個十足愛丈夫的女人,一般不會主動搬出去自己偷享時光吧。之前,沈安瀾不只一次說她想有個自己的房子,既然娘家有弟弟弟媳,回去居住不便,而且還在省城旁邊的城市,來去近三小時,每次過渭河大橋,都覺得像出遠門。
只是,根本想不到沈安瀾如此輕易就買下了房子。其實,白夢魚也能理解,沈安瀾只是想有間自己的錢購買的房子,和丈夫或孩子都沒有關(guān)系,只是自己的,由自己做主想怎么裝修就怎么裝修。這個房子就像個大玩具,在白夢魚的想象里,屬于樂高建筑。如果沈安瀾繼續(xù)從炒股中獲利,買下一棟別墅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們夫妻也不是沒有別墅,他們在南郊山腳下有一套別墅,每次雇人打掃,沈安瀾都會說放著一年也不住幾天,不如賣掉。沈安瀾有個執(zhí)念,一些方面希望完完全全是靠自己獲得的,也許是太年輕就和楊玉堂在一起,她還沒來得及建設(shè)自己的江山,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自己,就像一棵樹,還沒來得及長成自己,就被嫁接在別的樹上,借這棵樹結(jié)自己的果子,怎么長都覺得不像自己。這些年,他們買出買進房子,搬來搬去,已經(jīng)很多次。但是,幾乎都是沈安瀾出錢。
沈安瀾買的是公寓樓,一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位于老城南門外;附近有很多大的商業(yè)場所,而且,走路去省博物館、省劇院、省美術(shù)館包括省圖書館等很多文化場所都很方便;此外,因為老城限高,附近都是低樓層,視野也好。沈安瀾解釋說之所以跟著朋友去看房自己也買了一套的原因,是因為這間房子無論是自住還是出租都很方便,而且,價格也不貴?!皫аb修也沒超過一百萬。小是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人自住是夠了。”沈安瀾幾次說起來,都是這樣一個數(shù)字。一百萬,白夢魚想自己借點再貸點,以后也買這樣一個房子。她也開始有了買一個房子的理想。
到了房子才知道,類似于白夢魚學生時代住過的寢室,確實是“公寓風”,就像賓館一樣,一排有很多房間。不同于宿舍和賓館的地方,是沈安瀾買的房子這層樓全部坐北朝南,房間雖小,但很明亮體面。從電梯開了走入,給人一種感覺,房間就像這座城市的大街一樣很方正,冷靜刻板,讓人想到博物館和一些秩序森嚴的辦公樓。
白夢魚到的時候是下午,暖房的大部隊已經(jīng)離開。她向來行動遲緩,從南郊的山腳下?lián)u擺到城中心,往往就沒有了力氣。兩年前工作原因搬到郊區(qū)后,只有周末才有時間進城,但周末她就想睡懶覺,覺得就像一頭牛必須吃飽喝足才有力氣再在下個周干活。孩子住北郊,她有時去看,大多時候也沒精力穿過一整個城市去陪孩子,孩子的爺爺奶奶也不喜歡她去,認為她會影響孩子學習。她不太喜歡進城,因為進城就會耗費一整天時間。一般不得不進城辦事,如果時間不趕,早上洗洗刷刷到九點,從租住的地方走到公交站,再坐公交到地鐵口,中間再從地鐵上轉(zhuǎn),到城中心地帶,就差不多兩個小時。如果中間洗個澡吃個午飯,兩到三小時。這樣,從九點準備到下午兩點,到達城里,又不能臨時登記個房子午休,得辦事,見人或開個會,就四五點了,稍微晃悠一下,比如逛個商場買套衣服,還沒試兩件,天就黑了,人的心就有了歸巢之意。加上囊中羞澀,她是租的房子,面積不大,房東的舊物不少,買什么回去都顯得擁擠。此外,考慮到搬家之累,除了基本生活所需,她幾乎不往房間添加東西。
白夢魚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的時候,表示了羨慕,說:“我攢幾年錢,也要買一個這樣的房子,靠近老城墻,可以吹護城河的風,可以到老城的東西南北大街溜達,還可以到博物館呀話劇院呀感受歷史人文。”
沈安瀾在哪里都會專門布置茶桌的。除了入門右面沙發(fā)邊的茶幾可以喝茶,沙發(fā)前面靠窗的地方,專門布置了可以臨窗看風景喝茶的茶桌。室內(nèi)一覽無余地白,白門白墻紙白窗框,窗簾上繡著辛夷花,也是白的。客廳的天花板是流行的“雙眼皮”,一盞有七個花蕊在綻放的蓮花燈吊于中央,天花板制造出的柔和的光,使室內(nèi)的一切看起來精致古雅。因為這盞蓮花燈,白夢魚覺得坐在房間里很被安慰,感覺到被美好的東西環(huán)繞,沈安瀾就有一種活在理想世界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往往是瞬間性或者片段性的。人,大多時候還是得回到有瑕疵的世界。瑕疵也是一種心理感受吧。她聽著沈安瀾熱切地介紹房間墻上的畫以及其他相關(guān)布置時,想著這間房子也許是沈安瀾給自己建設(shè)的理想世界,關(guān)起門來,她就是自己世界的主人。女人確實需要一間自己的屋子。
餐廳和客廳相連,沈安瀾選擇用五扇黑白山水畫胡桃木做的的屏風隔斷,這樣擺放沙發(fā)靠近窗玻璃這邊的一大片地方就可以算是獨立客廳,而入門往右靠近廚房一面的,擺了餐桌,當餐廳。餐桌上還放置著中午來暖房的人們吃剩的東西。寫著“喬遷之喜”的蛋糕放在餐桌中央,已經(jīng)被切割著吃過了,還剩余大約三分之一。涼菜熱菜都有,葷素結(jié)合。白夢魚瞅了一眼,有一盤梅干菜扣紅燒肉、一盤紅燒魚、一鍋煮湯圓、一碟餃子、一碟水煮蝦,還有三只蟹臥在一只盤子里。她笑著和沈安瀾說:“這三只蟹就像還活著,如果有沙灘和海洋,它們就好像可以跳進去?!鄙虬矠懟厮骸澳阆氲妹?,你沒看見已經(jīng)紅紅的是蒸過了?”白夢魚數(shù)著餐桌椅子,以及擺置的看起來是臨時購買的塑料凳子,想著吃飯時候來了多少人。她想以后自己買了房子,也要舉行這樣的儀式。不過,實在不知請什么人。她在心里想著請哪些人,除了把老家父母叫過來,再就是一對兒女和沈安瀾,至于同事,還是算了吧。她結(jié)婚后一直生娃,沒有做過什么正經(jīng)工作。離婚之前,靠著死記硬背,以及畢業(yè)時候發(fā)的教師資格證,被市中心的一家私立學校聘請當老師,還不到一年,就被分到他們的分校。人際關(guān)系方面,她在新的地方,都還是不熟的。她自己畢業(yè)的大學在郊區(qū)的一個街鎮(zhèn)上,這些年,世界變化大,但婚姻生活就像在墓室里轉(zhuǎn)圈,當時的師友,生娃后,基本躺在通訊錄名單里,屬于死火山,多年不聯(lián)系,沒有燃燒的熱情。她覺得快四十歲的女人,再開始腆著臉專門找這個找那個建立社交關(guān)系,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實心也不足力也不足。即使因為兩個孩子偶爾多給前夫打幾個電話,前公婆還是那樣的口氣:“你媽媽轉(zhuǎn)了世界一圈,還是發(fā)現(xiàn)你們爸爸好,想復婚?錯過這村沒這店了?!迸畠哼€小,轉(zhuǎn)述給她的時候,她只覺得好笑。這個年齡,聯(lián)系男人擔心人家配偶不舒服,聯(lián)系女的擔心人家丈夫說不和好人混。除了沈安瀾,其他人,當然也除了家人,除了工作方面,她不想和世界建立任何多余的聯(lián)系。年夜山上人講來講去,她只記住四個字:“本自具足”。現(xiàn)在,她一個人要努力生活體驗“本自具足?!敝x天謝地,好在還有沈安瀾,經(jīng)常會約著她一起出去玩。
白夢魚一邊扒螃蟹一邊等著沈安瀾給她把餃子回鍋一下吃。她想象著來的人已經(jīng)稱贊過這間公寓以及公寓里的一切了,包括客廳、餐廳、衛(wèi)生間和臥室,包括今天的食物。她心里覺得暖暖的,替沈安瀾高興。她覺得沈安瀾在很多方面是她的榜樣,決定以后好好向沈安瀾學習,要更熱愛日常生活,熱愛食物,熱愛廚房。
也許是為了讓暖房顯得正式,平日不化妝的沈安瀾明顯是畫了眉毛和涂了紅唇的。沈安瀾穿著抓絨的淡紫色居家衣服,戴著一條綠色發(fā)箍,脖子上還戴著一串雙層珍珠項鏈,珍珠顆粒大而均勻,在胸口那里珍珠的搭扣處,鑲著一枚深色的祖母綠寶石。她們出去玩的時候,路過綠松石博物館之類的地方,沈安瀾都是要進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的。沈安瀾喜歡珠寶,但平日里基本沒見她戴過。吃著螃蟹的白夢魚隔著可以折疊推拉的玻璃門看廚房里忙活的沈安瀾,想到年前的幾次相聚她還在憂愁退休后的生活,現(xiàn)在看來,只一個新房子就可以讓生活再次新鮮起來。她相信,沈安瀾有的是本事可以讓生活一直欣欣向榮。認識很久了,沈安瀾內(nèi)核很穩(wěn),仿佛天塌了她都可以輕輕托起。她不明白為什么楊玉堂總是出門,雖然,她也很喜歡和沈安瀾在一起,但是,每次在一起,說到楊玉堂,沈安瀾明顯就開始擔心,擔心他吃穿住行,擔心他在外考察累不累,擔心他精力夠不夠,會不會水土不服或過度操勞。凡這些時候,白夢魚都不會多說一句話,偶爾附和一兩句,也是為了讓氣氛不至于突然冷凝。沈安瀾明明是一個很有獨立意識的人,行動力很強。但是,只要涉及她丈夫,她就像一下子變成了傳統(tǒng)的那種哭哭啼啼的家庭婦女,丈夫不在身邊,就在擔憂著丈夫。面對楊玉堂,沈安瀾就一副十足“老媽子”樣。為人老婆到這份上,白夢魚簡直是自愧弗如。
餃子上桌了,沈安瀾說還有一把香椿,給她做個香椿炒雞蛋,順便把春天吃在嘴里。她已經(jīng)開始挖著吃蛋糕了,但聽到有香椿炒雞蛋,她便說要留著肚子吃春天。
沒有人會不喜歡沈安瀾,她身上有種自帶的對他人非常體貼的暖意,總能讓人感覺生命得到滋養(yǎng),仿佛被贈予了什么。白夢魚心里這樣想。
香椿上桌的時候,一盤炒花生米也上桌了。沈安瀾把旁邊的一碟幾乎沒動的涼拌豬耳朵也推到白夢魚跟前來。沈安瀾說:“咱們倆也喝點葡萄酒吧,慶祝一下?;蛘吣憧匆灰缺椎??”沈安瀾家里有很多酒,出去講座的時候,人們送給楊玉堂的。通過多年的努力工作,楊玉堂已經(jīng)在考古專業(yè)領(lǐng)域獲得了他的江湖地位和體制頭銜,但是,他還是夜以繼日地忙著工作,絲毫不松懈,尤其是電子時代到來,他更是在網(wǎng)上努力營造自己的形象。一些人連一生都過不好,可是,一些人,就有本事圖謀到千秋萬世的掌聲,楊玉堂應該屬于后者。白夢魚覺得自己活了半輩子都糊里糊涂。楊玉堂不吸煙,所以人們很少送煙。但是,太多的酒和茶。酒呢,其實楊玉堂也不太喝。很多好酒,沈安瀾就拿來燒菜了。沈安瀾的心得是好酒能燒好菜,因為用上了好料。沈安瀾會一年半載送一瓶好酒給白夢魚,讓她拿回去“鎮(zhèn)宅”,或者,做飯吃。沈安瀾認為酒有鎮(zhèn)宅作用。白夢魚房子里的酒,基本都是沈安瀾送的。
“是的,我要喝一杯。”白夢魚說,“沒有開了的白的就一人一大杯葡萄酒吧,葡萄酒更養(yǎng)生?!备矚g抽煙喝酒的祖母長大的白夢魚其實喜歡喝白酒,但被婚姻秩序規(guī)范成合格女人,生了孩子后,更是為了避免家庭爭吵,努力向賢妻良母靠攏,明明喜歡喝酒,但就是連過年,也在丈夫一家人面前,裝作是不喜歡的?,F(xiàn)在,當沈安瀾建議喝酒慶祝一下的時候,她覺得喉嚨里麻麻的,已經(jīng)泛過了白酒的味道。她知道,不管是白酒還是葡萄酒,只要沈安瀾拿出來待人的,都會是好酒。
“要不我們都喝點青梅酒吧,一會兒你還要打車或坐地鐵回去,擔心你太遠。”沈安瀾體貼地說。
“隨便什么都行?!卑讐趑~答道。
“我好像沒見你喝過酒哦?!鄙虬矠戇呑呦蚩蛷d沙發(fā)對面的白色儲物柜邊說。儲物柜的各個酒格放著不同的酒,最上面倒掛著幾個高腳杯。沈安瀾打開最底下的一層好像是放置小酒杯的柜子門,一邊拿東西一邊說:“反正今天楊老師還在外地考察,不回家,你也回去一個人,要不咱們就各種酒都嘗嘗吧,喝醉了你就住這里?!?/p>
幾年來,白夢魚有時和沈安瀾雇了車子出去或回她娘家,如果很晚了也是會說要不就在當?shù)刈∽“?,但是,沈安瀾總擔心出差的楊玉堂突然回來?!袄溴伬湓畹模斎死掀?,不能讓人家有這種感覺”。每次,沈安瀾都會這樣說。因此,即使半夜,她們也會趕回來。除了前次上山過年,那是因為楊玉堂在國外,他們的兒子楊瀛洲也在法國留學沒回來,所以沈安瀾才那么放心地在外過一夜。
白夢魚想那如果楊玉堂半夜回家怎么辦,但是她不想問,涉及別人夫妻或者情侶的事,她離過婚之后總覺得這方面要閉嘴,聚散隨緣,旁人有時多說一句都讓人扎心。她在婚姻里實在是受夠了,想起來都覺得要吐。開始是父母覺得離婚丟人,公婆想著早離早好,認為她一年到頭就帶兩個孩子,連飯都是點外賣或雇鐘點工,家里亂得不是樣子,身體也不好,兩胎都是剖腹產(chǎn),看醫(yī)生,吃藥,吃藥,看醫(yī)生……就這還鬧來鬧去?!澳募业恼煞蛲饷鏇]有應酬,不就襯衣上有個口紅印子?”這是婆婆的話;他公公瞪著眼睛吐著唾沫說:“閑著不上班,就照顧孩子,小孩都上一年級了,時間多了,就搞事,沒受過苦不知道生活難。男人嘛,在外面有個花花草草,也是見世面。女人要料理好家就好了。不缺吃不缺穿,還要怎樣?要把老公拴在褲腰上?”
……
有時想想,白夢魚都會自己哭一會。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標準。在當兒媳為人老婆這件事上,她覺得她無法達標了。終于有一天,“再這樣下去會死的,不見法醫(yī)就得見法官”,這念頭一閃,她就三下五除二,很快把婚離了。
當然,也經(jīng)歷了各種艱難,無數(shù)談判。但自己心里做了明確的決定,不要就是不要了,就一切清晰明了。當初結(jié)婚,其實也是一念之間,懷孕了,易連山說留下,她就覺得像是內(nèi)心的聲音在山谷中返回?,F(xiàn)在,山谷里崖娃娃的回音是“離開”,她就要離開。
小時候跟著祖母長大,祖母講給她的故事,說是生活無法做決定的時候,就去山谷里找崖娃娃。大聲喊,喊自己想要的答案;崖娃娃如果有回音,就按崖娃娃說的做。
娘娘哦!她用老家喊祖母的稱呼在心里喊祖母。遇到無法做的決定,她總在心里問一問娘娘。她知道,娘娘是要她活下去的,她就做了那樣的決定。
沈安瀾把紅酒白酒青梅酒拿進來的時候,白夢魚已經(jīng)吃飽了。沈安瀾把吃剩的菜和蛋糕端到廚房去,說隔日叫鐘點工來打掃。接著,沈安瀾就開始擦桌子,準備重新布置。“喝茶要有喝茶的樣子。”這是沈安瀾常說的。那自然,喝酒也要有喝酒的樣子。
白夢魚記得她們那天最開始喝的是青梅酒,一種甜甜的像是飲料的東西;再接著是葡萄酒,一人一個高腳杯。然后,就到白酒了……她后來完全想不起來那天喝了幾種白酒,只記得茅臺和五糧液是有的。換了幾次杯子,但都喝進了她們兩個人的肚子。茅臺是中午暖房宴喝剩的,五糧液是新開的。喝著喝著就斷片了。
突如其來
離上次過年后暖房相見的那場醉酒已隔了半個春天。這段時間白夢魚專心摸索著做飯,開始蒸各種野菜加面的麥飯,這是關(guān)中人的一種吃法。過去幾個季節(jié)沈安瀾經(jīng)常說蒸麥飯很好吃,做法也簡單,把菜切碎拌了面粉抖抖均勻,蒸鍋里蒸半小時調(diào)點料汁即可吃。單位過節(jié)會發(fā)米面油,因為不喜歡蒸饅頭或吃面條,眼看著每次都放過期。一個人獨居的日子,一次經(jīng)過菜市場,居然發(fā)現(xiàn)薺菜上市了,白夢魚突發(fā)奇想,蒸麥飯嘗嘗。自從那之后,她就開始經(jīng)常蒸各種菜吃。離婚后的日子,明明暗暗曲曲折折,說與人聽覺得沒意思,自己獨自消化又總覺得郁積著什么東西。也就是蒸麥飯,一天天串起一大段平凡無奇的生活,突然間成就了她的心靈氛圍,讓她變得平和。因此,她很感激沈安瀾。在蒸麥飯中,過去好幾年的噩夢終結(jié),萬事萬物開始在一片熱氣中開始重新發(fā)亮。
過去幾年來,她認為自己活在婚姻墓室里,天空越來越小。她有時覺得生命之光一天天暗下去的十年,必須拿“命運”來解釋才可以。她恐懼室內(nèi)的怨婦角色,也就抵抗做飯,覺得廚房會讓人變得脆弱。
而現(xiàn)在,她快四十歲了,突然就能享受起廚房的幸福,完全是受了沈安瀾的感染。這個上午,她在等待中感覺到平安和富足,一種快樂的情緒涌在她的身體里,讓她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像被海水填滿的淺灘,她覺得自己有好多年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感受了。這一瞬間,她起了很多想法,也同時起了很多情緒。
白夢魚倚在租來房子的陽臺上,望向樓下車流涌動的大街。她租住房子的窗外是條筆直的馬路,子午大道。子午道是長安翻越秦嶺的一條道路,前人探路,今人訪古,這條道聽名字就很熱鬧。實際上,比起市里,其實蕭條。白夢魚等著沈安瀾說來的車,等得心急。向來,兩個人如果約了見面,多是沈安瀾找司機來接白夢魚,然后兩個人相聚一起走街串巷游山玩水。有時,如果是到白夢魚住處這邊的山里玩,則是沈安瀾先上車。沈安瀾退休返聘,工作并不忙。她還在退休后一下子享有很多自主時光的興奮里,把旅行視作工作的一種,經(jīng)常說要真正見識一下世界。鑒于白夢魚經(jīng)濟和時間不夠?qū)捲?,她們往往選周邊城市。實際上,沈安瀾已經(jīng)規(guī)劃起來了,等一兩年不再接受續(xù)聘,到時兒子快畢業(yè),到國外陪兒子。然后,做點小買賣,環(huán)游世界。沈安瀾說如果白夢魚不結(jié)婚,攢點錢,其實應該出去看看。她們已經(jīng)計劃過了,以后報個旅行團,一年出去一兩次,將世界溜達一遍。有時,沈安瀾給白夢魚發(fā)一些國外旅游的圖片。像是一種引誘,本來對出國沒有想法的白夢魚,也覺得應該盡快把護照辦起來。
十二點了,車子還沒有來。白夢魚不知沈安瀾叫的是哪個師傅的車子。沈安瀾所住小區(qū)是個成熟的老小區(qū),只要出行,在物業(yè)處就可以約到司機,可以自己出車,只出司機費,也可以讓司機師傅開自己的車。小區(qū)里有好幾個這樣的司機師傅,專門負責臨時接送或者陪同旅游。沈安瀾最常叫的兩個師傅,是兩個中年男人。一個叫裴寂;一個姓康,沈安瀾叫康師。白夢魚記得裴寂的名字,一是因為他和唐初開國的一個謀士同名,一是因為裴寂的老婆在那個她曾經(jīng)租住的老小區(qū)的西門開著水果店。那幾年因為統(tǒng)一管理大家,沒什么選擇只能買小區(qū)水果的時候,白夢魚見過他們夫婦一起賣水果。姓康的師父年輕點,四十多歲。沈安瀾更傾向于出門叫裴寂開車,裴寂出身秦嶺山里的村莊,懂山里很多事。沈安瀾喜歡聽關(guān)于秦嶺山的傳說。不過,因為裴寂在這個小區(qū)開發(fā)時候就住進來了,是第一批住戶,認識的人多,自然雇傭他的也多,他的車有時就約不上。姓康的師父,占的優(yōu)勢是年輕,但也因為年輕,說話有時不由自主就有賣弄段子的傾向,沈安瀾會覺得被冒犯。
白夢魚打電話給沈安瀾,想問問十二點了車子還沒來是怎么回事,她已經(jīng)發(fā)過微信也打過語音了,都不通。不知為什么,電話也不通。白夢魚調(diào)出手機的微信,找到裴寂,想著要不要問問裴寂。她有裴寂的微信,之前和沈安瀾一起出去玩時候加的。但是,她與裴寂并不熟,于是,就翻裴寂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裴寂早上發(fā)的微信的朋友圈定位在拉薩。白夢魚沒有康師的電話和微信,因此不知該問誰。
到下午一點了,車子還沒來。白夢魚就走到廚房去,她想著車子來了過了飯點出去吃,如果進山里,好多時候找不到開門的飯店,就得挨餓,就想著自己做點飯吃。她把手機調(diào)到鈴聲最大,放在廚房的窗臺上,然后開始準備做飯。
廚房的冰箱里裝著過年時候老家縣城生活的父母寄來的油糕,還有已經(jīng)炒過只待添點水加點面或粉燒開煮一會就可以吃的羊雜碎。近些日子做的麥飯多,好久沒吃,眼看著溫度再升高點,即使放在冰箱里,也不再新鮮。餐桌上擺著一些過年時分買的餅干、奶片和一些袋裝的可以直接吃的肉制品,還有一些前日買來的水果:龍眼、香蕉、橙子、柚子、芒果。柿餅子快干了,擔心壞,白夢魚順手拿起一塊放進嘴里。
廚房總是鬧心的。一個人,總有東西會放過期,米過期,面過期,菜油過期,醬油也過期;紅棗在生蟲,豆子在生蟲,拿來當調(diào)料的干果在生蟲……東西太多了,一個人吃得又太少。她檢查著廚房里這些物什的保質(zhì)期,想著也許一會兒就會接到開車師傅或者沈安瀾的電話,叫她下樓,然后出發(fā)。她猜測著沈安瀾到時會告訴她為什么說了立即出發(fā)居然讓她等很久,有哪些不得不。她知道沈安瀾會給她解釋,認識以來,她們之間一直有話就直說。
眼看兩點,仲春時分,即使天黑得遲,進山也沒幾個小時就得出來,山里太陽落得早。其實她很想一起出去的時候在外面過一晚或兩晚,但沈安瀾不方便,她也就不怎么提。
白夢魚在不斷改變主意,她已經(jīng)在微信上對沈安瀾發(fā)了:今天都下午了,要不別出去了?她站在廚房,想著到底做什么吃。她體驗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想到那些為人妻的歲月,幾乎每天都充滿了這樣的等待:等待一個人歸家,等待一個人離開。離婚之后,她還沒這樣長時間等待過誰。這些等待幾乎每個人都會遇到,人的一生像永遠活在等待中,每個人都經(jīng)歷,一旦向別人重述,就顯得太淺薄。但等待像凌遲,她以前體驗過的那種窒息感又來了。
廚房已經(jīng)基本整理了一遍,就這樣時間過到了兩點四十。透過廚房的窗往外看,一樹紫玉蘭在開著,但開得并不景氣。天氣預報說近期要降溫和下雨。再下一場春雨,晚櫻花就會開,薔薇花也會開,夏天就會到來。廚房外的小徑上,有老年人穿著開襟紅毛衣在散步,白夢魚想到自己的退休生活,以及老年。也許談不上老年。虛度的歲月太多了,重建生活,應該就是享受當下每一時刻。白夢魚想到前幾天的一個下午,沈安瀾拍了照片發(fā)給她,說松針在人家窗子上空的墻頭晃動,看起來像已經(jīng)夏天了。沈安瀾那天是在城墻根散步,她拍了很多照片給白夢魚。沈安瀾說以后要學著欣賞靜物,比如春天,仔細從樹底下透過光看春天的楊樹花穗,一不小心就有一兩條掉在了衣服上和臉上,讓人感覺很幸福;沈安瀾說繁華的盡頭是平淡,平淡很有味道……白夢魚一直不理解沈安瀾何以一直對生活興沖沖的,她在這個等待的下午,才突然意識到,也許是沈安瀾遭受過生活的重擊,所以才很熱烈地重建生活。白夢魚想象自己三十八九年的人生,其實說來不算什么,和人訴說自己都覺得不值一提,沒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界碑,沒有轟轟烈烈,悲慘也遠談不上,甚至用世俗的標準看,可以是幸福。但是,回頭看,就像虛度了很多年?;覡a感太強烈了,沉沒成本太多,從哪里起頭,一片茫茫。沈安瀾的出現(xiàn),就像溺水之人遇到的可以上岸的筏子,這個像是諾亞方舟的筏子,筏子上的各種小物件,讓她有了一種重返生活的感覺。通過沈安瀾,她愛上了很多平凡的微不足道的事,比如路邊靜悄悄開著的一朵小花,枝頭上飛著的一只小鳥,被人丟棄的一個臟兮兮的小布偶,甚至一塊撕扯的七零八零的桌布,一滴黑糊糊的醬油……
如果一直拖延著不走到那個點,也許就不會突然哆嗦。手機瀏覽器里推送著遠方的災禍:一酒店發(fā)生火災,后面是被燒死的人數(shù)。微博推送是遠方的遠方:一個小時候被母親帶著跳樓最后活下來的女孩因為似是而非的愛情稻草,終結(jié)在她的二十五歲……到處都是問責與申討聲,天氣在躡手躡腳中終于溫暖起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窗玻璃還沒有關(guān)上,但并不覺得冷。白夢魚想到停暖,也不覺得害怕了,她覺得她比任何一年任何時候都有勇氣以后一個人直面生活的一切,畢竟,一切都被推到了眼前,不得不一個人面對。
生活突如其來,像推土機一樣有時突然會摧毀一個穴居動物的家,摧毀一個蟻族的部落群體,摧毀一個人的一生……這個想法令她寒意突生。她蜷縮了一下自己,只一會兒,就像水淹過頭頂,適應了,就又覺得呼吸舒暢起來。
晚上六點了,她決定喝點酒,反正是肯定不要出門了。她住城郊,租住的地方黑黢黢的,沒有直達的公交和地鐵,得走很遠的路,因此,夜晚是不要出門的。不想做飯,就把外賣點起來:一盤葷拼,鹵雞爪加鹵牛肉加鹵豬耳朵,十根烤羊肉串(必須十根起步,商家才賣),一份素冒菜。
白夢魚站在餐桌的凳子上,然后伸手探柜子頂上白色酒瓶里的酒。酒瓶的腰部拴著紅繩,看起來很喜慶,她經(jīng)常抬頭看看這瓶酒,想著何時喝掉它。這酒是沈安瀾在她搬家之后送給她的,說是讓她拿去鎮(zhèn)宅,搬遷嘛。她一直放在租來房子餐廳的柜子上,好多個月,忘記喝,也不急著喝?,F(xiàn)在,她就想喝這瓶酒,管他呢,她想自己要嘗嘗這酒的味道。迄今,她都沒有記住這酒的名字。沈安瀾說也是別人送他們家的,說是來自茅臺之鄉(xiāng),赤水河畔的銅仁市,因為那封閉的幾年,酒廠不景氣,倒閉,老板低價出,但無商標,銅仁當?shù)睾芏嗳?,私下合伙買了一些,有時當禮品送人,味道是好的。
拿刀就著案板開了酒瓶后,估計外賣還得半小時,白夢魚拍了條黃瓜和三瓣蒜,盛入碟子,倒入醋。然后,就一邊等外賣,一邊自酌。
——等丈夫等不到的深夜,想離婚卻離不了的日子,易連山回家面對的,就是這樣自斟自飲的妻子,嚎哭的孩子,聾了的祖母。白夢魚想,自己也是努力過想做個好人的,努力當人家的好老婆,做孩子的好母親,努力孝順長輩……她想到自己的肚子,曾經(jīng)被剖過兩次,因為麻藥過敏,第一次搶救了很長時間;第二次,索性是沒有上任何藥直接剖出來的,現(xiàn)在,天陰下雨,她都感覺到肚子在裂開。喝點酒是好的,喝了酒,陰雨天,她的肚子就不會感覺裂開,白酒讓她全身都暖和起來。
為什么走到這地步?
全是酒惹的禍。
不過,酒也是好東西。一個人要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如果連喝酒的自由都失去,那么,還有什么不可以失去?一切都可以科學的名義、健康的名義、合法合德的名義被剝奪,一個人難道就應該活得像標準一樣才正確?白夢魚想著。她推測沈安瀾又去當她的好老婆角色去了。她最受不了沈安瀾這點,她們之間的裂縫就在這里,一個男人制造了深淵。
上次醉酒,倒在沈安瀾新買房子的沙發(fā)上,沈安瀾把她扶回了臥室。明明兩個人都醉了,但是,半夜里醒來,就只她一個人。她打開手機看,沈安瀾在凌晨一點多留言給她:“我打車回了家里,擔心楊老師晚上回來沒飯吃。你醒來自己做著吃點,房間里一切都有。你想住著就住著,想回去把門關(guān)上就行。密碼鎖,我可以直接開?!?/p>
外賣員敲門的時候,白夢魚應該已經(jīng)醉了,但是,這不耽誤她把東西拎到餐廳,繼續(xù)吃喝。反正,那一晚,她又在醉夢里度過。
白夢魚后來時常聽沈安瀾發(fā)的語音。最后一個語音是:“春天走回家的路很長啊,一路全是花兒。眼見著花兒多起來,連樹的芽孢也起來了。光禿禿的樹上,全都是樹的芽孢。不幾天,鵝掌楸就要開了。我們應當出去一次,不然就馬上夏天了?!?/p>
白夢魚無法回憶,那天晚上,她是如何在等待沈安瀾的消息中喝醉的。她始終沒有等來沈安瀾的回應。但是,事情就發(fā)生在那天,她在等待一輛車到來的時候,也許不小心觸碰了命運的開關(guān)。
是酒醒后,她才從各種網(wǎng)絡(luò)新聞以及本市的一些小道群里獲得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消息。
那天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她只能靠自己掌握的信息推測,這一對夫妻并不是那么恩愛。
后來,她微信問過她們出去玩常常喊的開車師傅裴寂。裴寂說:“這也不是我們這些人應該說的。你五六年了難道沒看出,他們早就分居?何況,楊在外面有人有家有孩子?!?/p>
白夢魚仔細想,她也是結(jié)過婚有過孩子有過家庭經(jīng)驗的人,她確實就是沒有看出。無論走到哪里,只要遇到新鮮的食物,沈安瀾都會給她丈夫買一份,說是回家讓愛人嘗嘗。她丈夫怎么就外面有人,怎么就外面有家,怎么就外面也有孩子?
反正就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沈安瀾做了白夢魚在婚姻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想做的事,成了本市新聞頭條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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