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想留住這個春天,還是想留住自己的青春,并沒有區(qū)分得很清楚。這個北方城市的春天很短,風也很大,但風是暖的。又大又暖的風,像一個寬厚的懷抱,讓人想被它吸進去,變成那股風中的一部分,再也不要出來。
她被門的響動驚醒。臥室門開著,她翻身看了一眼手機,才六點半。她記得昨晚睡前關上了臥室門,因為她從來沒有開著臥室門睡覺的習慣,自從搬進這個房子里之后,更是如此。她與另外兩個女孩合租,每人一個房間,小小的客廳就像一條窄窄的銀河,把三個人的生活切割得輪廓分明。當然,如果有一個人以上同時出現在客廳,本就逼仄的空間就會變得更為緊縮,如果她們帶男人回來,那么情況則會變得更為復雜。房子里人一多起來,房子的屬性就變了,和大街、菜市場一樣,鬧哄哄的,渾濁陌生的氣息突然入侵自己的領地,讓人想發(fā)瘋。不過,再亂再鬧的地方她都住過了,還有什么比那更糟的呢?
她起身去衛(wèi)生間,發(fā)現大門敞開著,被窗外的風吹得晃晃悠悠,其他兩個女孩的房門緊閉,不知是已經上班走了,還是還沒起床。憑她的直覺,門不是被任意一個女孩或她們帶回來的男人打開的,而是被窗外的風吹開的。
陽臺的窗子開著,窗簾簌簌地抖動著。是這股妖風,把門鎖撬開了。她堅信,一定是這樣的。
她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順帶拉了一下房門,她沒有用力,但是門在風的推動下關上的同時發(fā)出巨響。某個房間里傳來幾聲很大的罵聲,她沒聽清具體罵了什么,但一定很難聽。
昨晚直播到兩點才睡,比慣例延長了一個小時。從晚上十二點到凌晨一點直播一小時,是她最近一個月才開始的計劃。昨晚十二點多,當她開始吃黑森林蛋糕的時候,她的直播間才到達高潮,因為她剛咽下去第一口就哭了。她無聲地流著淚吃了七塊黑森林。半個小時后,直播間人數從三百多漲到三千多。
當然,她的目的從來不是粉絲和流量,她不懂那些。只是感覺在大量食物擠壓胃部的不適中,有一種別樣的快感,她癡迷這種純粹的毀滅性。那是一種跟過去七年生活完全不同的極端感受。她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忘卻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唯一支撐她的力量是媽媽。哥哥寫信來說媽媽得了一場大病之后身體情況每況愈下,她只想早日出去看看媽媽。
昨晚的直播,令她情緒激動,是因為收到的一條私信:
送女兒上學路過蛋糕店,女兒想吃蛋糕,連說了一星期,都被我拒絕了。后來,女兒從我包里偷偷拿了五十塊錢。我發(fā)現丟了錢,女兒自己過來承認是她拿的,去買了巧克力小蛋糕吃掉了,還剩三十元。她要把剩下的錢還我。我很生氣,追著她打,她跑出家門,邊跑邊哭,橫穿馬路時,被車撞了,沒救過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這么沒了。她才六歲啊。當天我就去買了一塊巧克力蛋糕,我想嘗嘗這殺人的巧克力蛋糕啥味道。真苦啊。女兒怎么會喜歡這么苦的東西呢?后來我每天都買各種各樣的蛋糕,抹茶蛋糕,草莓蛋糕,冰淇淋蛋糕,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剛開始都是苦的,后來都沒了味道。越吃越沒味道。我是個單親媽媽,女兒三歲時查出先天性心臟病,手術需要很多很多錢,我和她爸把身邊親戚都借遍了,還是沒湊夠,她爸壓力太大,拋棄了我們娘倆,去了外面的大城市,再也沒回來。我?guī)е畠簛砜h城打工,做家政,再有兩年,手術費差不多就湊齊了。女兒很乖,陪著我每天省吃儉用,從來不會問我要錢買零食吃。那天怎么突然就想吃那個什么蛋糕呢?之前我送女兒上學的路上,每天都路過那家蛋糕店,我從來都沒有注意過它。我回憶了一下,那天好像是有一股香甜誘人的味道從蛋糕店門口飄出來。那些香味在暗暗地向女兒招手,女兒那么單純的孩子,怎么禁得住那種味道的誘惑?這天殺的蛋糕店,該死的蛋糕。我悟了,是蛋糕殺了我的女兒。是蛋糕,不是蛋糕店。這一點我還是明白的。我不能去找人家蛋糕店的麻煩。但是女兒沒了,我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攢的這二十萬還有什么意思。我也要去死。我也要讓蛋糕殺了我。我要一直吃蛋糕吃到被撐死或者被毒死。不,我要一直吃到把這二十萬花光。然后再去死。我要把女兒這輩子沒來得及吃上的蛋糕都替她吃個遍。我要讓她在那邊沒有遺憾。但這東西怎么都一個味兒呢?這么苦的東西,女兒真的愛吃嗎?但我永遠沒有機會問她了。
她小時候也喜歡吃甜食,尤其是那種脆脆的雞蛋卷,但是要考前三名才能吃到。小學的時候,她每次期中、期末考試都如愿考到了前三名。初中以后,她的成績下滑得厲害。她談了男朋友,不再喜歡吃雞蛋卷。她吃到了一些更好吃的東西,也再沒考過前三名。
這條私信讓她想到了媽媽。她的潛意識里,每一天都會想到她。春天之前,她剛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久,就回了老家一趟。七年不見,媽媽胖了很多,也老了很多,老得近乎像個從古代來的人。哥嫂把她照顧得很好。見到她,哥哥默默地流著淚說不出話來,嫂子紅著眼眶忙來忙去。只有媽媽呵呵地笑,她一直在笑,看見誰都笑。她不斷摩挲著她的手,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媽媽只會說這一句話,蒼老的眼窩像兩片干涸的沼澤,媽媽已經記不得她了。
她不打算做吃播賺錢,只是享受吃這個過程。她直播間的風格與那些千篇一律的直播間完全不同,低緩的音樂背景之下,她默然無聲地咀嚼食物。她并不喜歡自己吃的那些食物,吃得太多,她的胃會反酸,會嘔吐,臉上會浮腫、起痘痘,而且整個身體會變得笨重、呆滯,令自己討厭。但她還是選擇打開直播間,向陌生人表演吃東西。她吃的基本上都是現成的,什么都有:水果、甜點、披薩、麻辣燙、醬肘子、水煮魚。晚上回來,路過美食街,看見什么就買什么。有一次,她甚至一口氣吃掉了三個榴蓮。不論吃什么,她都吃得很慢,整個過程只有咀嚼和吞咽食物的聲音,毫無情緒起伏。
剛開始直播間只有幾個粉絲,后來慢慢多起來。評論區(qū)什么留言都有:
這個妹子為什么一吃一個不吱聲呢?
美女,明天我要看吃榴蓮。
姐姐,我現在和你一樣,天天暴食,控制不住,怎么辦?。?/p>
妹妹,你吃的是食物,不是愛啊!好好愛自己吧。
美女吃得好香,哪里能買?
誰能告訴我,她有男朋友嗎?
為什么她吃這么多還不胖?
衣服發(fā)一下鏈接吧,我喜歡。
她怎么長得這么像我前女友。
為什么讓我刷到,大數據知道我在減肥嗎?
姑娘,你吃東西的樣子好孤獨啊。
……
她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長得好看,她自己清楚。七年的歲月蹉跎雖然讓她的臉上多了滄桑,但加上一層美顏濾鏡,便有了一種風情的味道。她知道現在的自己跟過去一筆勾銷了。關鍵是,在這個虛擬的網絡里,沒人認識她。她需要這個平臺重新走進外面的世界,火熱的、活生生的大千世界。
當眾吃東西的行為,讓她感受到一種類似表演的成就感。七年前直播還不怎么火,哪像現在一打開手機的隨便哪個APP,各式各樣的視頻、直播就涌到眼前,她別的不會,只有吃這件事沒有什么技術含量,有食物、有張嘴就行,播著播著,慢慢就上癮了。下播后她有時會催吐。吐完就像重生了一樣,新的胃又長了出來,一個全新的自己又活了過來。但全新的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第二天繼續(xù)用來裝滿食物,那些需要她、對她充滿渴望的食物。從來沒有真正屬于她的食物。
她繼續(xù)睡到了下午兩點??蛷d有人在走動和說話。她去衛(wèi)生間洗漱了一番,回房間換上衣服,開始跳舞。輕盈的舞蹈服包裹著她仍舊說得上曼妙的身體,她揮一揮胳膊,轉一個圈,搖身一變?yōu)橐粋€舞動的精靈。她跳的舞并不專業(yè),更比不上那些跳舞的博主。她大學時勤工助學被安排在藝術樓,空閑時她喜歡去演播廳和排練室看藝術生跳舞,偷偷地記動作。她長得高挑、瘦削,用她在里面認識的好姐妹張姐的話說,她天生就是塊跳舞的料。
勤工助學那兩年,她在藝術樓只是做著一些打雜、跑腿的活兒,沒有一個伯樂來發(fā)現她的潛質。她看那些跳舞的女孩在臺上翩翩起舞時,心情是復雜的。演播廳經常有各種文藝活動,除了舞蹈,她也喜歡看學生們演話劇。表演者除了藝術生,還有話劇社的成員。她大學四年,除了上課,都是在兼職中度過的,加入社團根本就是奢望。她自卑而敏感的內心從來沒有正視過自己真正的欲望,她壓根不敢想。那個表演的舞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直到畢業(yè)很多年后她才意識到,當年她站在演播廳的角落里,靜靜地觀望舞臺上那個繽紛的世界時,她內心的嫉妒之火早已經壓過了羨慕和欣賞。
她出來之后投奔了張姐。這個城市她只認識張姐。張姐是做過領導的人,當年是被小人暗算了,比她早一年出來。張姐的姐姐和姐夫開連鎖飯店,她出來后就給他們打理著一家分店。她想從當服務員端盤子做起,但是張姐給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更大的舞臺。白天就在家歇著,學學跳舞,上上網,看看現在的人都在干啥。張姐說。她露出苦澀的笑。不要急,你還年輕吶,人生剛剛開始。張姐安慰她。她倒吸一口涼氣,感覺很久都沒有算過自己的年齡了。過往的經歷告訴她,忽視自己才會沒有痛苦,忘掉自己才能愈加麻木,而麻木是她活下去最該有的狀態(tài)。
每晚她有大概一個小時的表演時間,都是古典舞。飯店原本幾個跳舞的女孩,是附近大學城里的學生,也都不是舞蹈專業(yè)的??腿硕贾活欀院?、吹牛,哪兒能看得那么仔細?跳得差不多就夠了,就是圖個熱鬧和新鮮。張姐對她充滿信心。這信心,在她看來都近乎盲目了。她在網上學了三四支舞,毫無把握地跳給張姐看。張姐邊看邊點頭,當晚就讓她接在那幾個兼職跳舞的女孩后面跳了一個片段。
她的第一場表演似乎讓大廳里的溫度升高了兩三度。她看見一些男人掐滅煙頭,不動聲色地脫掉了薄外套,一些女人放下酒杯,開始舒展活動肩背。整個大廳里,襯衫、T恤或裙子下面溫熱的身體像春天的種子有種要破土發(fā)芽的趨勢。新的生活要開始了嗎?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她死死地摁了下去。
她只是感到身體內部有一種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匱乏,只有吃東西的時候稍微好一點,能夠暫時忘掉那些不想記起來的、以及這個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對的新世界。但她吃得已經夠多了,她更想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把所有的一切一吐而盡。
她跳了一會兒舞,去拉開臥室窗簾,并打開了窗子。窗外正對著一戶人家的窗戶,也是五樓,直線距離不到十米。那扇窗戶白天緊閉,漆黑一片,晚上會亮起燈來,但窗簾拉著,她只能隔著白色的窗簾看見里面偶爾有人影晃動。
她繼續(xù)跳。她知道有個男人站在里面。她就是跳給他看的。
春天快要走到盡頭,無論何時風總是暖的。她打開臥室唯一的窗子,讓風暢通無阻地進來。那個人,她是偶然間發(fā)現的。原先她以為對面那個黑洞洞的窗口沒有人,所以她平時不拉窗簾。那天白天,她無意間發(fā)現對面窗戶是打開的,一張臉突兀地杵在那兒,陽光正好撒在那張臉上,她甚至看見了那張臉上金色的絨毛在微微地浮動,她嚇了一跳。原來這么多天來,她在房間里的一舉一動都被對面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現在她故意把自己展露給他看。后來她沒再完完全全地看見過那張臉,但她在窗戶里面時而晃動的暗影中掌握了他的行蹤。他就在那兒。在黑暗中等著她拉窗簾、開窗、跳舞。這比在飯店當眾表演刺激,也比直播吃東西有趣得多。只有此刻,她才看起來真正地像一個鮮活的女人,一個能主導自己生命的人。
她經常想象他長什么樣子,那天她根本來不及看清就慌張地把窗簾拉上了。她一次次回憶,那短暫的兩三秒鐘他到底看見她了沒有。他是在對著她笑嗎?還是他在看向別處?不論他看沒看見她,她確信他們彼此已經闖入了對方的視線之中,兩張窗子之間幾米的距離,如同一條無形的導火線,在暗中穿梭,仿佛隨時都可能被引爆。在這個春天,她感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發(fā)生,快了,可能是明天,后天,一兩個月之后,也可能就是今天。
一個暗影站在那里,像一把未上膛的槍。暗影在移動,暗影調轉身去,暗影去廚房端了一杯水,暗影把杯中水一飲而盡,暗影仰頭的時候喉結動了三次,暗影用手抹了一下嘴巴,暗影離去(去廚房或房間的某個地方把杯子放下),暗影再次來到窗前。
一陣風吹來,她的后背濕漉漉、涼颼颼的,她出了一身汗。天越來越熱了,有的事情只能在春天結束前發(fā)生,有些偶然只有在春天才有希望成為必然。
她決定去敲對面樓房的門,去找那個男人。其實她沒有想清楚她的目的到底是那個男人,還是去找那個男人這件事本身。有的想法一旦冒出來而不去實踐,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她知道這毫無道理可言,也不需要道理。她從來不缺行動,她缺的是想法。用哥嫂的話說,是盼頭。那天她從哥嫂家出來,嫂子對她說,再找個吧,日子終歸有個盼頭。她說,我這樣的,誰會找我?嫂子說,好找,你還年輕,是個男人就比那誰強。哥哥說,誰還沒犯過錯,你的錯就是跟他結婚,你其他一點錯誤都沒有,要說錯那也是法律的錯。嫂子說,總得有個一兒半女的,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啊。她使勁點頭,算作是回答。死去的前夫像一顆扎進身體里的釘子,讓她隱隱地痛了七年。雖然他帶給她的都是傷害,但令她慶幸的是,自己沒有跟他生育孩子。他的死讓她結束了痛苦的婚姻,也把她推進了另一種黑暗中。黑暗過后,或許是光明,或許永遠是黑暗,可是她都從黑暗中一路走過來了,再壞又能如何?
房門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好幾分鐘,門才被打開。一個矮小、肥胖、蒼老的女人出現在她面前。
你找誰?女人警惕地盯著她。
我找……你家還有人嗎?她幾乎呆住了,她沒想到開門的會是一個女人。
你找誰?女人上下打量她,滿臉防備。
我是旁邊一號樓的。她指了指自己房間的方向,接著說,我家剛才停電了,想來問問你家停了沒。她發(fā)現在這戶人家門口是看不見自己房間所在的一號樓的,過道是完全密閉的,漆黑的樓道里只有聲控燈時而發(fā)出一抹微弱的光。
我家沒停,你家停電了你問一號樓的去啊,我們這樓跟你不是一個線路的。女人拉住門把手,要關門。
等一下,大姐,打擾了,你家大哥在嗎?能不能讓大哥幫我看一眼,那個電閘太高了,我自己夠不著。她脫口而出,完全是臨場發(fā)揮。
我家那口子不在。女人說。
那大哥啥時候回來?
出車了,還得半個月回來。
那你家……你兒子在家嗎?讓小伙子幫我看一下電閘也行。
我兒子?女人愈發(fā)狐疑地盯著她。
對,你兒子在家嗎?
誰告訴你我有兒子?我沒兒子。不是,你誰呀?查戶口的嗎?女人咄咄逼人的語氣,讓她想起了那里面的某些令人窒息的時刻。她打算逃了。
媽,誰呀?一個略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聲音有些遠,以致于她不能確定聲音的主人的性別。但她覺得此時可以確認窗前那張臉的主人了,只是對這個結果感到意外。
沒事,你回去,芳芳。女人朝房間里的人喊道,然后沒好氣地對她說,我就一個閨女,你找錯人了,你走吧。
我找芳芳??梢宰屗鰜韱??
你有病吧?你要干嘛?讓她去哪兒???女人生氣了。
芳芳,我是你隔壁一號樓五樓的,你家對面的,你打開窗子就能看見我。她直接朝著屋里的人喊。
媽,我認識她。女人微微側開身子,她看見一個身影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女人身后。是個清瘦的女孩,十四五歲的樣子,圓臉蛋,留著像男孩一樣的短發(fā),穿著一身肥大的長袖長褲。她發(fā)現女孩的眼睛是緊閉著的,繼而慢慢睜開,眼神卻聚焦在某個無形的點上。女孩開口道,你經常在家放音樂吧?我聽見了。
她心里驚嘆一聲,是個盲人!哦,是的,我就住對面。她說。
你開著窗吧?你還跳舞了。女孩的兩只眼睛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愈發(fā)顯得整張臉空洞而冷漠。
什么跳舞?芳芳,你怎么認識她的?女人肥胖的身體仍舊堵在門口,但戒備心解除了很大一半,她把門把手松開了。
大姐,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我不知道芳芳是這樣的情況。
唉,都四年整了,好端端地放學回家,路過一群人打架斗毆,不知怎么就把她給卷進去了。那些混蛋跑得一個人影都沒了,去哪兒找?找不著。跑了很多醫(yī)院,就是治不好,相當于一個瞎子。就能看見這么近的東西。書是看不見了,也就吃飯能自己夾到自己嘴里。這個樣子還怎么上學?她也不想上了,她爸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賺錢,我就這么一天天地陪她熬日子……女人打開了話匣子,眼淚也跟著出來了。女人說話的神情,讓她想到了媽媽。媽媽跟人訴苦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
她趁著女人抹眼淚的空隙,嘆了口氣,說道,要是我女兒活著的話,也差不多跟芳芳這么大了。我女兒六歲就沒了。我沒給她買小蛋糕,她跑到馬路上,被車撞死了,都是我的錯。她說著說著就哽咽了。女人和女孩的臉上出現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表情。女人睜大眼睛震驚地盯著她,而女孩的臉陷在一片昏暗中,平靜如一潭死水。
我男人先死的,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跟他結婚就是個錯誤,結婚沒多久他就暴露了本性,他一喝多就家暴我,我那時候才二十出頭,多年輕呀,可他一發(fā)作的時候就把我往死里打呀,我一直忍著,后來我實在忍不了了,我就反抗,他腦袋正好磕到灶臺角上,頭磕破了,確實是我推的他,他要拿菜刀砍我,沒錯,我把菜刀搶了過來,他死了,我不傷心,這都是他罪有應得。我一個人拉扯女兒長大,我們相依為命,但就是因為我小氣,我不舍得那十幾塊錢給她買小蛋糕,她命就沒了。你們說我是不是不配做媽媽?不就是個小蛋糕嗎?我給她買不就行了嗎?我買兩個就好了,她一個,我一個,我們一起吃,那她就不會偷偷地去拿我的錢自己去買,我也就不會脾氣上來就追著她滿街打,她也就不會跑到馬路上躲我,然后被汽車撞了。她才六歲啊,她還有先天性心臟病,我一個人打三四份工攢錢給她做手術,眼看錢要湊齊了,她就……我不配做媽媽……
自始至終女人和女孩都沒有邀請她進房間,她一個人在門外,女人和女孩在門內。如果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那么她所在的門外的位置才是真正的戲臺,表演者只有她一個。她長這么大終于酣暢淋漓地完成了一場真正的“本色”表演,即便觀眾只有兩個人。而在飯店大廳里的數百人面前跳舞,和在直播間對著幾千人吃東西,是那么虛假,那么沒有技術含量,那并不是真正屬于她的舞臺。
晚上她跟張姐請了假。合租的兩個女孩都把她們的男朋友帶了回來。兩個房間里不時傳出歡笑聲和嬉鬧聲,她聽了一會兒,覺得青春真好啊,可她的青春已經過去了。她吃不下任何東西,也沒有開直播。隔壁樓的那扇窗戶一直黑著,她知道里面的人是故意沒有開燈。她有點累,帶著耳塞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窗子開了窄窄的一條縫,窗簾被吹得鼓脹起來,在臥室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就到窗前去看。對面樓房立著兩把梯子,兩個工人正在對面五樓那戶進行作業(yè),看起來是在換玻璃。矮胖女人在樓下費力地仰著頭,擺動著手臂指揮工人說,兩邊都釘死,不要漏一點縫。女人突然轉頭望向她的房間,她跟女人眼神碰上的瞬間,恍然就明白了。
等她去洗手間洗漱回來之后,看見對面窗戶的改裝工作已經完成。除了換上了牢固的玻璃,并把邊邊角角牢牢地釘死之外,還糊上了一層黑布。她透過窗戶一眼望過去,原本正常的墻面上突然多了一個黑洞,顯得很怪異,就像是一個無辜的人被綁匪用膠布粘住了眼睛。
她換好舞蹈服,把窗簾拉到一邊,把窗戶完全打開。風一下子撲進來,像一股又一股的熱浪,一陣陣朝她的身體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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