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馬笑泉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就像馬笑泉的小說,充滿了一種地方性獨特的風情與氣質(zhì)。也是一種人生敘事的隱喻,有點清晰有點朦朧,清晰時是桃花坪故鄉(xiāng)清澈的河流,朦朧時是鄉(xiāng)村童年經(jīng)驗的回身,是詩意的質(zhì)樸與泥土的美學。
回身,就是轉(zhuǎn)身的意思。也可以映照一種關于生命的密碼與回聲。晉人孫綽在《情人碧玉歌》有詩句:“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边@世上還有一種情人是文字,是知己與朋友。按照馬笑泉的話說:“回身,是一個看似優(yōu)雅和謙退的動作,但當中往往潛伏著果決與凌厲,接下來的一擊可能立判輸贏,甚至立見生死。生命中的回身則蘊藏著更多含義?!?/p>
算起來,跟馬笑泉認識已經(jīng)二十年了。但真正見面卻是在前年的冬天,湖南作協(xié)搞了一次作家回家活動,邀請在外省生活工作的湖南作家回家看看。我也在邀請名單里。到了省作協(xié),在毛澤東文學院見到了他,雖是第一次見面,但我們還是第一眼都認出了對方。
當天晚上,作協(xié)宴請回家的作家們在湘江邊的餐廳用餐。馬笑泉特意讓我挨著他的座位坐在一起。我們一見如故,沒有半點的陌生感。我們兩個用泥巴一樣的隆回話相互交談,甚是歡喜!
他遞過來一支煙,我就著他的火點燃。這之前我已經(jīng)戒煙好多年,但我這次想破個戒。這個晚上我差點把自己弄醉了,我才知道原來馬笑泉不喝酒,是因為他生來身體里就對酒過敏,就像他對文學一樣過敏。
湘江的水面閃爍著無數(shù)的燈盞,它們是文學宇宙的星辰。
我們都來自大湘西的小地方。我從小生長在洞口楊林鄉(xiāng)鎮(zhèn)的一個叫客里山的山上,這也是我虛構(gòu)的小說村莊。馬笑泉呢,在隆回桃花坪。那時,我經(jīng)常去隆回縣城,因為那里有很多書報亭,書報亭里擺滿了各類文學期刊。我經(jīng)常從《全國中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作文通訊》等一些優(yōu)秀的中學生刊物上看到隆回二中默深文藝社和隆回一中紅杏文學社的同學們在上面發(fā)表文章。很多人后來都從最初的文學少年成為了當下的知名作家。馬笑泉就是這其中的一位,他當時就在隆回一中就讀。
在隆回我最初熟悉的地名就是桃花坪,因為經(jīng)常聽到聲音尖、語言潑辣的婦人們聊起桃花坪。我每回在爬上一運煤的手扶拖拉機回隆回時,我就在想,桃花坪會不會是因為有很多的桃樹,然后每到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就開滿了桃花。
時間停在了拐彎的城西樟樹垅。這是我和馬笑泉相遇的起點,也是文字磁場相吸的開場地點。文學才華很猛的馬笑泉此時就在這個地址的辦公樓編輯《邵陽日報》副刊版。別小看這樣一份小地方的副刊,文學的品質(zhì)保持了優(yōu)雅的難度。這是一個編輯對文學的敬畏,也是對所有小地方寫作者的一種溫馨提醒。我試著給馬笑泉投了稿子,很幸運,發(fā)了。后來,我陸續(xù)在他編輯的副刊發(fā)了不少文章。發(fā)表后,馬笑泉都會寄一份樣報給我,還會特別細心地把我發(fā)表的那篇用剪刀剪裁下來隨整版的樣報寄給我。因為那個時候,大家都喜歡把在報紙發(fā)表的文章剪貼在一本專門收集的大筆記本上。
信封上的字是馬笑泉用毛筆寫的,字寫得很好,是我喜歡的一款。我記得有一次他也用毛筆字給我寫了一封信,在信里勉勵我的寫作。在青年的寫作中,他一直是我學習與看齊的榜樣。
從小地方走出來的人,所有童年的經(jīng)驗都帶有寫作的神奇色彩。而隆回本身就充滿了歷史與人文的神奇色彩。這也構(gòu)成了馬笑泉的小說敘事原鄉(xiāng)。從在生活夾縫中追尋與掙扎的“憤怒青年”到《巫地傳說》中對“回身”的深度思考,馬笑泉創(chuàng)造了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文學地理空間。這個“既不是街上,也不是鄉(xiāng)里\"的模糊地帶,恰是理解其地方性寫作的關鍵鎖鑰。在《對河》中反復出現(xiàn):少年們跨橋?qū)ぴL詩人,青年在橋上告別初戀,中年回望時卻發(fā)現(xiàn)\"大橋仿佛長得沒有盡頭”。
馬笑泉的小說大都與靈魂的細膩度有很天的關系。這也是在縣城與鄉(xiāng)村最初深刻的童年生活經(jīng)驗帶來的寫作靈光。
比起洞口,我們生活的村莊離隆回更近。
第二次是因為小說的機緣,讓我們相遇做了一期文學期刊的鄰居。2007年1期《青年文學》發(fā)表了我的中篇《客里山》和馬笑泉的中篇《魯班》。他的是在“青年文學之星\"欄目重點推出的,還配了評論文章。當期封底刊登了他師氣的近照。
對于馬笑泉的這個小說,我自然是認真看了的。這個小說里出現(xiàn)了一些近似隆回泥巴話的詞,這些詞必須要用隆回的腔調(diào)才能傳遞出那些小地方獨有的神氣。譬如,煩勞、作聲、接手、耳朵尖、不打停、看把戲、落了心、歡喜、霸蠻、扒飯、法術、畫符等等。
小說里有一個詞一一拱到,用得很妙:拱到。印象太深,我看了一遍便記得了。這個詞是形容火車的,用隆回話說出來自然是帶了太多神氣的,他在小說里寫道:“晚上十一點的火車,拱到今早上六點半才到長沙?!?/p>
馬笑泉的小說大都來源于生活的深處。他的小說緊貼天地與泥土,有一種個體介入日常的新鮮力量。他的敘事不迷信故事本身,而是從生活的深處,從生命的內(nèi)部,從一種個體的經(jīng)驗與審美,慢慢打開它們。
我讀到的《魯班》也是如此。小人物的日常細節(jié)與小地方神秘力量的自然融入,讓文本充滿了耐人尋味的敘事味覺。
他在小說里描述的一些神秘色彩,跟我童年的經(jīng)驗如出一轍。那些鮮活的細節(jié)清晰如昨:“二伯便要我打了碗涼水來。他右手端碗,凝神閉目,口里念念有詞。這咒語,我小時候聽他唱過幾次,卻一直沒搞懂,到今天仍然是聽得一頭霧水。那種古怪的發(fā)音,似乎來自另一套語言系統(tǒng)。吟唱完畢,他伸出左手中指,在水碗中畫了一道符,便給丈母娘灌下。效果立竿見影,很快丈母娘就合攏了嘴。她愣愣地看著二伯,顯然沒搞懂是怎么回事。二伯卻若無其事,端起酒杯來繼續(xù)豪飲。他露了這一手之后,即便是吐得再猛,菜嚼得再響,丈母娘和方美靜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了。”
還有“二伯在新房內(nèi)設了個香案,殺了一只雞,盛了滿滿一碗雞血。焚香念咒后,他用黃紙畫符,點上雞血,放在另一只碗里燒化”。這些背離科學的傳統(tǒng)文化確實在我們那里盛行,而且也確實充滿了一種無法解密的神秘力量。
這些神秘的力量慢慢被馬笑泉的文字抵達。他以小說的路徑探尋與喚醒來自泥土的鄉(xiāng)下生活。這些在鄉(xiāng)下人看來習以為常的事情,卻在小說中發(fā)生了無數(shù)不可思議的可能性。這讓馬笑泉的寫作有了小地方民間煙火的新維度。
馬笑泉的獨特之處在于,他總能從日常的小事中發(fā)現(xiàn)敘事的生機。從他的《回身集》可見一斑,《水師的秘密》蘊藏了生命中“煉水治病\"的民間智慧。馬笑泉從早期《憤怒青年》的鋒芒,到《對河》的深沉,從來不變的是對“出發(fā)”的重新認識與審視。
這讓我想起了馬笑泉在《文學與靈魂的細膩度有關》一文中所談論的一段話:“林黛玉的靈魂具備高度的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而賈寶玉則呈現(xiàn)出明顯的矛盾和沖突,這使得他逾越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范疇,體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現(xiàn)代性?,F(xiàn)代人不再苛求靈魂世界的統(tǒng)一性,而是能夠坦然面對內(nèi)在的矛盾和沖突,并從中展開自我對話。文學也因此進人一個新的階段,呈現(xiàn)出新的形態(tài)?,F(xiàn)代文學絕不回避靈魂的矛盾沖突甚至破碎狀態(tài),相反,它在其中深入,再深入,挖掘出精神存在的諸多可能性。以此來觀照,至今不少中國作家所書寫的其實還是一種已經(jīng)固化的、屬于過去式的文學,很多中國讀者的品位和興趣也只停留在這種文學的層面。他們接受不了現(xiàn)代文學所帶來的震撼,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要直面自己靈魂無數(shù)細小而深刻的裂縫。”
馬笑泉新近的小說《夢幻電梯》盡管完全呈現(xiàn)了當下的一種日常生活場景與細節(jié),但更多地還是夾帶了來自小地方童年經(jīng)驗喚醒的想象力。
我們來看他這篇小說的開頭部分:“看到孩子們擁出校門,他想起了小時候家里養(yǎng)的雞患被媽媽從竹籠中放出來展開毛茸茸的翅膀奔向屋前土坪的情形,那種興奮勁和歡騰狀,簡直太像了。只是雞患們發(fā)不出他們這樣巨大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簡直能把校門抬起來拋向半空。”
馬笑泉比我還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頻頻在《當代》《收獲》《花城》《十月》《人民文學》等這些國內(nèi)頂級的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我剛開始學習寫小說的那年,他已獲得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
他無疑屬于青年作家中的實力擔當。他對于寫作的虔誠與謙虛,那份認真與執(zhí)著,成為了我寫作路途中的一束光。我愿意珍惜并擁抱這光亮。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