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和同事搞不好關系,我丟了工作,天天在出租屋里看招聘廣告和睡覺。我在恐慌和無聊中度過三個月。有天晚上,彤彤在網上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還好。她是我的高中同學,如今在縣城(我的老家)公安局工作。我們聊到深夜。她說年底就結婚了,未婚夫是一名軍人干部,駐扎在外地,她一個人住在新房里特別空曠。她問我有沒有辦理第二代身份證,我說還沒有,于是她溫柔地說,盡早回來。
第二天早上陰天,我趕到了火車站,在買票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他聽見購票廳響起廣播,就問我準備去哪?我實話實說,告訴他因為工作很忙,這次就不回市里的家了。他心知肚明地哼了一下一一我聽得非常清楚,他說在車上別睡覺。我說好的。
到站前二十分鐘我才醒過來。幾乎滿車廂的家鄉(xiāng)口音,還有不少小孩子吵吵鬧鬧,我把背包從架子上拿下來,提前去車門口等著。窗外正在下雨。火車駛進一片平原,無數顆雨珠打到玻璃上,發(fā)出密集的撞擊聲,順著鐵軌的弧線,我看見了彈型車頭。
火車經過大峽谷時,父親又打來電話,我沒有接。
剛一踏上月臺,彤彤發(fā)來短信說她妹妹正在出口等我,她騎摩托車搭我回縣城,然后去奶奶家吃午飯。我一激靈,這樣的冷雨天騎摩托車可不是好選擇。隨后,她又發(fā)來一條短信:我的妹妹叫貝貝。
二
我一眼認出了貝貝,向她走過去的時候,我確信她和彤彤不是一種人。她在玩手機,懷里裹著一個黑的頭盔。“讓你等久了?!币娒鏁r我說。她說沒事,借機把已經鎖好的鍵盤又解開,點幾下屏幕,然后撩起羽絨服把它摁進牛仔褲前兜里。等她忙完,我說:“先去你奶奶家是嗎?”她說是的?!拔覀凃T摩托車回縣城嗎?”我問她。她說是的。
她穿了一雙帆布鞋,淺藍色小腳牛仔褲,鞋口和膝窩圍著幾圈圓形折痕。她穿了秋褲。我們插進廣場,雨水已經把整個水泥地面打濕,冰得腳底生疼。廣場外圍焊了矮欄桿,我們從上面跨出去,再從一個小斜坡上走進停車場。
“你姐過年結婚?”在一排摩托車屁股后面,我跟著她問。她沒吭聲。她快步走到一輛深紫色女式摩托車后面然后轉身把頭盔給了我,從牛仔褲小口袋摳出一枚鑰匙,順著光溜溜的額頭,我捕捉到了她紅硬的鼻翼。她掰開箱子蓋時說是的,然后冷漠地拿出一個鮮紅的頭盔,同時,我也瞅見自己手里的頭盔,把我的面孔徹底拽扁了。
她戴好毛線手套和頭盔以后,我也騎上后座,輕輕撫著她的肩。她用腳把車子向后搗幾下,好讓前輪順著鐵板坡溜下來,重了一百多斤的車身在路面上被她扳正車頭指向路口。就在剛才,慣性讓我本能地翹翹屁股,引起車身反彈,我驚恐地以為會抱住她。她沒有任何反應。她把我當成摩托車的一部分。突然,我們的目光在反光鏡里一擦而過,干枯的打火聲從屁股底下噴出來,我做好了準備。
她的駕駛又快又穩(wěn),十分鐘左右就離開了市區(qū)地界。隨后農田出現(xiàn)了,她才正式地讓車子飛奔起來。很快,濕冷的強風把衣裳打透了,我感覺肺葉里面擠滿濕冷的氣泡,為了緩解肺葉的疼痛,我不得不頻繁地憋氣。兩邊是零零碎碎的自留地,幾乎全泡在了雨水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常青樹被雨打過以后變得更鮮亮了,里啪啦地往后閃過去。當我們從裸露出來的山石旁邊掠過時,我心里面堵得慌。
我們在山路上繞過幾個大彎,終于看見了通往縣城的最后一個高坡。貝貝的身體突然一陣緊繃,車子像風一樣貫上坡面,直接沖到了坡頂。這一氣呵成的過程幾乎要了我命,她根本沒有提醒我,我差點沒仰過去,下意識地樓住她的乳房,柔軟比尷尬先一步讓我驚訝起來一一她的胸其實蠻大的。
已經能望見縣城邊緣了,路燈立在陰云底下顯得白了些,再往下是空曠的縣政府天樓,彌漫著騷臭味的汽車站和它隔街相望。那些淡藍色商品樓是我離開以后冒出來的,密集地擠在東邊,被一個裸露著褐色崖石的山坳包圍。
貝貝讓車子一溜到底,進入縣城深處。五金店、小超市、手機店、小飯館密密麻麻地向后閃,無數的雨棚伸向馬路,那些把手壓在屁股底下、戴著紅紅綠綠的套袖的老板娘刻薄地町向街面,離別幾年以后,在一個雨天回到了濕漉陰暗的家鄉(xiāng),是我沒有想到的。
遇到的第一位相識,是徐潤昌,我們從他的農具店門前飛馳而過,聽見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大聲地說:“等一下,我見個人貝貝!”不知道她怎么想,反正咔喀一下剎了車,我結實地撞在她背上。我當即下了車,返回徐潤昌店門口,和他故作熱情地抱在一起。虛情假意一番之后,立刻沒什么值得聊了。他的煙發(fā)潮了,時不時燎出火苗子,一排鐮刀懸在門頭上方,我撥了撥刀頭回答他:“回來辦身份證?!表樋谟终f:“那是彤彤的妹妹,不是我女朋友。”“彤彤現(xiàn)在可了不得?!彼吞崞馂榻o第二個孩子上戶口去找彤彤幫忙,像孫子似的被她訓了大半天,“和高中那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他說,然后去柜臺接電話。他有點瘸。貝貝把車停在對面的路邊,自己躲到工商銀行門口的大獅子旁邊玩起手機。徐潤昌回來后,睜著眼睛對我說了句瞎話:“那晚上出來吃宵夜唄?!蔽艺f盡量吧。臨走時,他又在背后叫我的名字,他說陳芳回來了,“前兩天著見她騎摩托過去,沒聽見我在背后叫她名字?!蔽也恢浪麨槭裁纯傁矚g在背后叫別人名字。
離開了徐潤昌,我們很快到了菜市場。貝貝說中午二叔也來吃飯,他喜歡吃豬頭肉。貝貝不讓我進去,把頭盔交給我,車鑰匙放進頭盔里,挺正式地問我:“你不吃魚?”我說怕腥。她說好的。我趕緊說你們吃,別管我嘛。她已經往里面走了,說,沒事。
菜市場人口混亂不堪。一條小緩坡從馬路邊支進豬肉檔,水泥臺案一溜排到另一頭出口,血水把側面淋成黑色,從這里看過去,鮮紅的豬肉像被擺在巨大的公廁里。我聞見腐肉味。我讓呼吸變慢。我想抽煙。能從頭發(fā)拍出土來的本地人被凍得臉色發(fā)灰,男人都穿劣質的深色西褲和沒有鞋帶、鑲著金色小標識的亮面皮鞋,兩只手撐進褲兜,叼著本地產的藍色過濾嘴香煙,總像個人物似的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他們的老婆一一一種更沉默的臃腫生物。眼前一天片地面被車壓碎了,一股股血水冒著熱氣從凹槽流進外面的污水里,把這些殘碎的瀝青泡成銹黃色。菜葉、爛西紅柿鋪滿街面,被車輪壓過后吱吱地響。一排老太太在街邊賣青菜,守著自己的籃子,被兩個膝蓋夾住的臉只在收錢時才動一動。我特別無所謂地移開目光,沒有原因,把一口濃濃的痰液吐進污水里。右側開著一家食雜鋪,我先看一眼門前的水泥地面,臟得不行,除了裂紋,還有一攤攤黑色液跡,像陰干幾年的小便。大部分貨品擺出來賣,在門口用幾張小板凳撐起一塊板子,擺上一堆臟乎乎的大玻璃罐子,裝著讓人反胃的酸菜、魚干、紅糖,剩下的地方被各種塑料袋包裝的花椒、大料、胡椒粉堆滿了。我走到最近的檔口要一包紅河,老板娘的表情像提不起任何興趣,她應該剛剛剪掉長發(fā),那種被一刀剪下去的齊平發(fā)尾被全部曳到耳后,使她的畸形臉骨完全暴露出來,轉身去拿煙時,屁股在黑色緊身褲里膨脹起來,略呈橢圓形,勒出兩條漫長的斜痕。我又要一只火機,給我藍色的,我說。老板娘遞給我火機和收錢時一個勁町著我的臉看。謝謝,我說,我露出了微笑,一定像個外地人。她咧開嘴,發(fā)出動物似的哼哼聲。好吧,我心里想,她把我當成大城市的年輕人了。沒過多久,我看見貝貝沉靜地走出來,拎著一個紅色塑料袋,應該裝了不少東西,正在膝蓋邊緩緩地打轉呢。發(fā)現(xiàn)我不在原地,她那對深眼眶出現(xiàn)一絲疑惑,但一閃而過,因為我已經走到跟前了。我笑起來,我還對她說抱,我甚至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看見你就想起你姐了。\"\"因為是姐妹嘛?!彼f,打開后備箱。“如果你今天辦身份證,”她說,“記得催她,她中午還要睡覺的?!蔽艺f好的?!芭履阃砩匣夭蝗??!彼a充了一句。
三
開門的是奶奶,她一見到我便暖暖地笑著來抓我的手。老人把僅有的花發(fā)攏到腦后,扎成髻子,露出一條條粉色頭皮。貝貝說,他是我姐的老同學,老人就把我往門里扯。當時,貝貝沒有從車上下來,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老人給我拿了水果、糖果、炸點心,還有一罐啤酒。我說奶奶您別忙活了。她說多吃多吃,又走進里屋,我快速吃下一個玉米軟糖,然后碰碰油炸的小餃子,還是吃了一個。四面墻壁都布置了家具:冰冷的長椅,破舊的黑色沙發(fā),兩張黃色折疊椅。由多個大小不一、作用不同的空間鑲嵌起來的立柜占滿整一面墻壁,膠合板外面有一層淺綠色膠皮,燙滿紅花綠葉,一臺老式彩色電視機被放進最上面的空間,濃厚的八十年代風格使我放慢了呼吸。
老人這回拿出來一個藍色方形鐵盒,慈愛地打開盒蓋,里面是一塊都沒少的曲奇餅,她用八十年代就已蒼老的手為我拿出一塊,這塊餅,在她指尖裂開了。這時貝貝在院子里問老人,二叔他們什么時候到?貝貝洪亮的喉音比彤彤有力,她隨后底氣十足地走進客廳,為原本陰暗的空間又堵上一大塊陰影,看見我就說:“多吃點?!比缓蟀言诓耸袌鲑I的東西交給老人,老人就回里屋廚房了。
貝貝坐到我對面的長椅上,她遞給我一塊曲奇餅,突然笑了,“這老太太還讓你喝啤酒哇?”第一次,她對我笑起來。我說是啊。接下來我們都沒了聲音。我聽見里屋有掀鍋蓋的聲音,老人在廚房好像正和另一個人對話,“出去吧,別擋道。”回應她的是母雞的咕咕聲,接下來一幕使我頗為吃驚:一條老態(tài)龍鐘的狗從半開的廚房門后晃出來,因為貝貝擋住了路,它就停下來看一看她,又看一下院子,它太老了,貝貝的手剛放上它的脊背,它就趴下去并立刻閉上眼晴。我哇噢了一聲,說這天黃狗很老了吧?!耙郧霸阼F道上撿到的。\"她說得就像買了斤蘋果那么隨意,一邊剝橘子一邊用目光撫摸它,然后她抬起臉,碰見我驚訝的目光,我說,第一次聽見能活四十幾年的狗。是呀,比我們都老。她說。她含著一塊糖,把糖紙驀得唰唰響。我對地面眨眨眼。風聲偶然讓老狗睜一下眼皮,即使它已安然入睡。
二十分鐘后(我猜的),二叔到了。他老婆,一個大小眼的女人,把一個二三歲的小女孩放下來。貝貝隨即把她抱上膝蓋,隨意地把我介紹給二叔,二叔身上裹著冷氣,還有一股讓人反感的煙味。他沖我點一下頭,說你好。我站起半個身,也對二叔二嬸說你好。他們倆第一時間走進廚房,因為手里提著幾袋子東西。二叔從老狗身旁走過時內向地清了清喉嚨。小女孩在貝貝懷里安靜地啃著曲奇餅,讓我緊張了不少,她偶爾會仰起臉找貝貝的眼睛?!案嬖V二姑香不香?”小女孩甜蜜地咧開嘴,說:“香一—”我問她叫什么名字。甜甜?!薄疤鹛?,你好!”我沖女孩招招手,倒引來老狗的目光,“嗨,你也好!”
二叔在廚房把雞殺了,母雞被割開喉管,痛苦地撲騰了好一陣子。貝貝捂住甜甜的耳朵,用胸口把孩子圍護好,這種母愛本能使貝貝顯得特別固執(zhí)。我尷尬地泛起一層雞皮。我認為這種固執(zhí)是因為愚蠢。
沒過一會,二嬸把一個盛滿滾水的大鋁鍋端出來,二叔提著死雞跟在后面,去到院子把雞浸在滾水里。甜甜從貝貝膝蓋上滑到地上,背對門口,在老狗眼前蹲下來,直勾勾地看它。貝貝在發(fā)呆。二嬸開始拔雞毛。二叔站在鋁鍋跟前,抽著煙看她忙活,時不時用夾煙的手指點一下,他每抽一口煙,會把整個手捂上嘴巴,直到手指縫冒出的煙薰了眼睛才放開。熱烘烘的騷味很快蔓進客廳。甜甜用食指點一下老狗眉心,見它沒動靜,就站起來,一時不清楚想做什么,就慢慢地看向我這邊。但貝貝重新把孩子摟進懷里,這一次,甜甜比剛才那會更順從了,和小姑一起靜靜地看向院子。
彤彤回來了,摩托咚的一聲撞開鐵門(沒鎖),也撞碎了客廳里的沉默。剛才,二叔在貝貝身邊抽了會煙,像有意忽略我,又像有意做給我看似的,慢悠悠地把煙灰彈到地上。他剛坐下來,上半身就往下滑,胸口以下全躺在椅子上。他殺完那只雞就沒事干了。我感覺他這一生都不愛和別人交流。甜甜睡了,兩條細腿從貝貝腋下聾拉出來,露出一截粉嫩粉嫩的小腿,紅色小棉鞋挨著老狗鼻孔。老狗的肚皮在四肢之間攤平了,嘴角微微錯開,發(fā)出短促而蒼老的呼嚕聲。貝貝已忘記了我的存在。她的自光一旦放在一個地方,便很久不會離開。
彤彤為自己的失誤仰頭大笑,她把摩托車蹬進院子中央,還不?;仡^瞅。熄火后的車像重了許多,她巧妙地擺過車身,推向貝貝那輛右邊,支好車架,妥當地拍拍手,黑色皮手套發(fā)出愉悅的嘭嘭聲。愉悅這個詞像一顆火星子,點燃了我的情緒,我站起來,特別莊重地迎接彤彤走進客廳。她的身體配合步調下意識地向前含胸,勾勒出舊時模樣,混合少許邈遏和怪異的坦率。但是,現(xiàn)在,工整的警服塑造了她寬敞的胸肩,清晰的收腰剪裁加大了下擺效果,隨著步子,大腿一次次撐開下擺,露出臀部外延豐滿的弧線。一個全新的彤彤。
她走進客廳,第一件事是蹲下來捧起老狗的頭,揉它的臉,掰它的嘴。“老伙計,老伙計…\"她一連問候四五聲。貝貝說睡得好好的別弄人家。彤彤站起來時把皮鞋壓出一串咯吱響。她看見二叔快睡了,就說:“去里面睡嘛。”然后問我什么時候到的?!皼]多久?!蔽艺f。二叔說,你奶的床太硬,我腰睡不了?!把€沒好?”彤彤說,把甜甜從貝貝懷里抽出來,舉向房頂,“慢點!”貝貝說。孩子在高空中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下落途中,就迷茫地找小姑在哪里。在這呢,貝貝沖孩子拍拍手,但是已經被彤彤搭上了肩膀,“去廚房找吃的嘍?!倍逑翊鬅煿硪粯哟蛄藗€哈欠。我重新坐下來。
準備吃飯的時候,彤彤幫忙擺筷子。這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拘謹地站到她背后。二嬸在廚房里尖叫起來:“炸好咧!趁熱端!”彤彤把一個沉默的眼神送出院子,頗有氣度地抿起嘴唇,然后若有所思地從我和二叔跟前離開,在廚房門口時,她不慌不忙地抱怨自己:“電熱毯又忘拿了。\"進了廚房,對奶奶重復一次:“電熱毯忘拿給你了。”
二叔讓我人座,他的手勢像個智障患者,遲鈍地對空氣說:“請坐。”我羞澀地讓他先坐。幾個女人忙端菜,擺碗筷,裝湯盛飯,二叔和我像兩個剛打完鎮(zhèn)靜劑的精神病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推讓好幾個回合。彤彤把一盤炸丸子端到桌上,一手插進褲兜,以領導的派頭拿起一個丸子,先問一下我怎么樣,我說色澤不錯。她嚼一口,手腕一折,把另一半亮給我。還有你的牙?。ㄋT牙很天),我說,用牙齒從她指尖咬走丸子。貼著我的臉,她扭頭對廚房說丸子炸得不錯!在她說話的時候,碎渣從她喉管咽進深處,混雜著油香的口氣長久地留在了我臉上,那一刻,我想把舌頭伸進她嘴里。坐我旁邊。\"她說,那么輕。
彤彤坐在我左邊,二叔在右邊,他是左撇子,自然地和別人保持距離。二嬸和他緊挨著。二嬸和貝貝(她還沒入座)中間坐著甜甜,甜甜對這些菜似乎不感興趣,她時不時抓抓自己耳朵,然后看某個地方。奶奶挨著彤彤,招呼我動筷子。二嬸斟了兩杯本地黃酒,第一杯遞給二叔,二叔用一種蘊含甜蜜的沉默把它轉給我?!斑@可不行,\"我說,“勁太大!”二叔撓撓太陽穴,沒有任何把握地說:“少喝一些沒事?!蓖f,喝點嘛。我難為情地說怕等下沒法拍照?!皩嵲诓恍忻魈炫?。\"她說。我心里說:“今晚住你家?”二嬸也說:“你就跟他喝兩口?!边@句話把二叔逗樂了,羞澀地搓搓鼻頭。我說,那二叔我先敬你一個?他當即喝掉一半。
貝貝從廚房出來,把一個很小的鐵勺插進甜甜飯碗一一小孩正努力抓穩(wěn)高大的筷子,貝貝從孩子背后繞過來把錯開的筷子捏到一起,還問甜甜喝不喝水。甜甜看著我,搖搖頭?!疤鹛鹂凑l呢?”彤彤問她,然后說了一句讓我一驚的話:“叫叔叔。\"更吃驚的是,孩子快樂起來,說:“叔叔。\"我還以為她是一個啞巴。
彤彤問我工作怎么樣,我說還好。新殺的雞有腥味。彤彤聚精會神地吮了幾截雞脖子,她吃飯時不習慣看人,這正合我意,我像偷竊一樣感到放松。
酒精讓二叔話多了一些,他問起貝貝男朋友的病情,我為此難受了一秒鐘,聽見貝貝說:“快出院了?!蔽矣蛛y受了一秒鐘。清楚了,她今天是去市里的醫(yī)院看望男朋友的。二叔說膽結石是小手術,不用擔心,同時把一支香煙送到我眼前,我接過來,說:“好久沒抽家鄉(xiāng)煙了?!?/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本地人所有習性開始在二叔身上顯露出來。他不顧一切地抱怨,那些陳年舊賬壓在心坎里讓他快哭了出來,其實目的很明顯,因為他排行老二,年輕的時候干活最多,吃得卻最少,成家以后還沒分到什么家產,他對奶奶透露這個意思:你的五個兒女當中,我最有權利不交蟾養(yǎng)費。但這個人明顯缺乏邏輯,甚至讓人感覺他神志不清楚,有些話,明明不該在外人面前說,比如,“等你有那么一天的時候啊,這房子怎么安排,你可得憑良心想好嘍?!蔽艺f奶奶您拉扯五個孩子不容易呀!老太太一敲碗邊,嗨,那有什么辦法呢,顧上天的就顧不上小的?!澳憧次?,”二叔搶過話頭,他的舌頭明顯軟了,并且拉住我的小臂,說:“大侄子”他眼神雖然迷離,我仍能看見深處根深蒂固的冷漠與厭惡,這個世界沒有人能使那里產生一絲溫暖。他剛要說話,彤彤開口了:“二叔你喝幾杯嘴就松,我二嬸都在一旁笑你呢。”他就跟彤彤,彤彤說你跟我有什么用,我一個晚輩,你們五個誰不交養(yǎng)費我都不在乎,那是你們長輩的事。奶奶挺冷漠的,嚼著雞肉,我在她的眼角上看見堅韌與刁蠻。
“話又說回來,”彤彤說,“不是我說你,今天二嬸也在,我一直覺得您心眼放不開呀!”二叔回頭瞅一眼二嬸,她笑呵呵地打趣,說你別瞅我呀,聽你侄女說。他睡眼惺松地又轉回來,沒什么回應,然后把最后一點酒喝光,露出陰冷的神情。我接著給他滿上,他不大喜歡地一聲不吭。
“我爸也天天喝這酒?!蔽艺f。
“我們這一輩人都喝?!?/p>
貝貝剛吃完就騎摩托離開了。二叔躺在長椅上瞇覺。剩下的女人全去廚房洗碗了。我把甜甜領出院子。她脫開我的手,小跑到老狗眼前蹲下來。老狗睡著了,整個下顎貼住地面,好讓肺能順暢呼吸。它聽見我們的聲音,松弛的眼皮掀起一道縫隙。甜甜仰起頭,甜蜜地望進我的眼睛。她的自光承載著令人害怕的信任。我感到那一刻如此漫長,沒能笑出來。我用痛苦的表情地對她說:“哦,好老哦!”這惹得她的喉嚨涌出略帶沙啞的笑聲,我聽見她肺里發(fā)出摩擦氣球似的呼吸聲,還聞見裹在小棉祅里稚嫩的甜味,她的頭頂有兩個旋渦,細膩的黃發(fā)被靜電蓬起發(fā)梢。
“甜甜?”
“嗯?”
“它會死掉?”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的小手在我的手心里熱乎乎地纂著,我們讓老狗站起來遛一遛,它像一頭老牛,搖晃著身子,連把尾巴翹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跟在老狗后面,不知道為什么,她會突然對空氣踢上一腳。
不知什么時候,彤彤出現(xiàn)了。她的臉埋進客廳陰影,正從罐子里抖一根牙簽。接下來,她用沒有任何思維的眼神望著院子,沒有陽光照射的空氣里彌漫著鉛色的霧氣,我透過這層霧氣和她自光相遇,突然被甜甜拽著走了幾步,我無辜地回頭找她,彤彤這時候已走到外面,甜蜜地扭轉嘴角的牙簽。
坐上摩托車,彤彤還沒把牙簽吐掉,時不時打個隔。她突然問我要不要開車。我說不,怕翻車。其實她問完我以后,當場就忘了,不僅打著火,還提醒我等下拍照時記得穿有領子的衣服。即使說這些的時候,她也像想著什么事。我說穿襯衫了,到時把外套脫掉就行。
“喂!”瀕臨啟動時,她突然問道。
“什么?”
“今晚別走了?!?/p>
“哦?!?/p>
“晚上打麻將?!彼f。
四
彤彤的車速比貝貝慢很多,街道加寬了,她像沒睡醒似的把車開進路中間。她偶爾清一下喉嚨。她的胃囊不停地聚集氣體,像一個深水魚雷,要等一會才把隔打出來,這還沒完,每打完一個隔,她都特別累地“哎呀”一聲,念叨“這肚子啊”“不行得減肥了”。她的隔里飄出一股內臟的味道,暖烘烘又濕漉漉的,還裹著唾液的腥味。我們沒有戴頭盔。風在耳邊黏稠地隆隆響。我親昵地把這些味道吸進胃里。她的發(fā)髻有些下垂,變成一塊不那么美觀的疙瘩,幾縷鬢發(fā)沒命地撲棱,差點把我逗笑了。
她慢條斯理地把我?guī)нM縣城中心,“變化很大吧?”我說確實不小。但基本格局沒有變,財政局、交通局、林業(yè)局等機關低矮卻寬厚的建筑圍出一個縱橫上百來的干字路,路面鋪過新瀝青,潔白的路燈一溜排下去,多了兩個天型超市,還有一家深綠色門頭的咖啡廳。一路上有幾個人和她打招呼,她都照例按下喇叭、擺個手,然后回頭告訴我他們是誰,什么局長啊科長啊,都是編制內的人。
這一路還遇見幾個初中和高中同學。和對方碰面之前,彤彤喜歡先用胳膊肘捅我,我只能勉強打起精神。她是有意的。他們僵硬地對我咧開嘴,只要對方來自省城,就要問:“是不是在天城市發(fā)財了?”我和他們從未有過深交。十幾年過去了,他們都已結婚生子,也繼承了他們父輩那一代人慣有神情:陰郁而狡猾。
這回她絕對是故意的。陳曉東,高二隔壁班歷史課代表,正在一間小賣鋪門口聚精會神地數錢呢,彤彤大老遠把車壓過去,喊一聲:“曉東!”曉東好像在等我們似的,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對我點點頭。我說,看來你這是發(fā)財了?他說送貨結賬,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今天剛到,回來辦身份證。沒想到彤彤突然問他:“陳芳回來了?”曉東當時遞給我一根煙,他朝上空翻個眼白,想了想說:“聽說是,但沒見著?!蔽以谕澈蟀涯槃e到一邊,火機在手心里噴出柔軟的火苗,當我把第一口煙吐向空氣,彤彤和曉東已經聊起別的話題時,我靜靜地看起她的脖頸,曉東的腮鼓出兩個球,撲地癟了,一大團煙霧瞬間裹住他的臉。我從她領子上拿開一縷頭發(fā)。
臨走前,曉東喊住我們。我們在路中間等他。他從頭到腳都是灰塵(他賣米),頭發(fā)從中間裂開兩天塊,走路時一張一合像在說話;他有點內八字,西褲襠幾乎挨著街面了,我感覺得出他有事求我,這個忙他羞于開口,又禁不住表現(xiàn)出來。我做好了準備。
“你在省城?”
“嗯?!笨?。
他居然露出最純真的一面:惹人同情的羞澀?!拔蚁肽銕臀屹I幾本歷史方面的書,我高中那時候就喜歡歷史,但這里買不到什么好書。”我用最堅定的眼神對他說,行,包在我身上。然后我們留了電話。
接下來的路程彤彤沉默不語。
“彤彤?”
“嗯?”
“沒事?!蔽艺f。只說了這么多。
“陳芳真回來了,”她說,“你要不要找她?”
我無言以對。像之前那樣,把我晾在一邊不好嗎?
“別他媽提她了?!蔽野l(fā)起了小脾氣。
她沒有回應。因為我們已經到公安局門口了。
我跟在彤彤后面走進大廳,地面鋪著擠滿黑斑點的棕色光滑天理石,右邊是一面用灰色高級大理石砌成的莊嚴墻壁。墻下擺了一張長沙發(fā),左右搭配單人沙發(fā),全部用大紅綢緞包裹,中間放一張漆黑反光的玻璃桌,一個愁苦的本地人正撅起屁股把煙頭碾進煙灰缸,然后直起身子,面朝我這邊張押開大嘴打出一個哈欠,接著用手掌根抹去眼淚。這個人是高中同屆同學,愛用眼角看人,一副非占別人便宜不可的樣子。他應該也認出了我。我懶得理他。在左邊,密集的不銹鋼鐵欄桿里面,一個保安雙手插進褲兜,用看家狗的眼神盯著我不放,要不是彤彤回頭和我嘮嗑,他一定會對我吼一聲。想到這,我心里罵他:“去死!”
彤彤說她現(xiàn)在很困,渾身難受(在奶奶家她沒有睡覺)。
“你想什么呢?”她回頭問。
“我想甜甜呢。\"我們一同笑了笑,她故意瞥我胸口一眼:“趕緊結婚生個唄?!?/p>
“找誰呀?”
“陳芳??!\"她得意地推開一扇棕色木門,眼睛從我臉上轉進門縫里,朝一臺飲水機說:“慧雯(哎,彤彤姐),馬副回來提醒他開會(哦,知道了),還有個事,你出來。”慧雯還沒出現(xiàn),彤彤的右臂已經伸過去,左手扶著我的肩頭,引導我和慧雯見面,我們的自光瞬間分開,一同看向彤彤。
“介紹個帥哥給你?!?/p>
我說,別啊,壓力好大?;埚┮残ζ饋恚济櫝砂俗中?,她還很小,扎著簡易的馬尾,對我說:“你好。”
我說你也好,慧雯。彤彤讓她幫我處理身份證的事。她說沒問題呀。我就說,別搞特殊對待,該排隊排隊。彤彤已經準備離開,聽見我開口就等我把這些廢話說完,然后像沒聽過一樣,囑咐慧雯:“還有啊…哎呀剛才想說什么…哦,你讓大姐把劉副辦公室打掃一下,別噴清潔劑,他有鼻炎。”慧雯說好。“那行了。\"她撩個手就走。
“你去哪啊?”我問。
“瞇會去?!?/p>
她對我完全沒有興趣,看著她那得勢的屁股松垮地扭動時,我陷入習以為常的自卑。我只是她一個高中同學,僅此而已。當然,我感覺受到了侮辱,但沒什么,這世上唯獨不能拿人比人,我認這個理:有優(yōu)越感的人不是敵人就是傻瓜。上帝明鑒。我無疑是后者,因為我無疑需要優(yōu)越感,但不想做任何人的敵人。所以父親恨我,那一輩人都他媽恨我。生活拋棄了我。有時候,我比任何人都厭惡自己。
這些不著調的心聲被慧雯的微笑驅散了,我是看著自己因為想保持隨和卻太過主動而露出自輕的嘴臉來,她讓我放松一些,你又不是犯人,緊張什么呢,還是我讓你緊張了?
“那你要帶我去小黑屋嗎?”
“如果你想的話,我親自嚴刑拷打你?!彼箟囊恍?,“你是彤彤姐的同學?”
“是啊?!蔽覀兘涍^一個個掛著牌的辦公室,很多警察在看報紙,見門口有人經過就扭頭看一眼。
“別跟我說你是她曾經的男朋友?!?/p>
“我跟你說,彤彤姐可厲害了?!?/p>
“啊?”
“一次能做一百二十個俯臥撐。你應該刮胡子。里面有人給你照相。進去吧?!?/p>
“不填表格?不排隊嗎?”
“彤彤姐一句話這些全免?!?/p>
我一拍巴掌,“太到位了?!?/p>
慧雯躲開我的臉,對里面一臺儀器,說:“志云?”儀器后面歪出一個女孩的臉,像鼴鼠似的眨眨眼?;埚┮环竽粗福巴愕摹瓝Q身份證?!敝驹葡伦齑揭痪o,“哦?!?/p>
志云,有一雙林青霞那樣的眉毛,她的眼睫毛很長,輕巧地翹起來,內心充滿詩意地沉默不語。我不知道第一步該怎么做,就脫掉外套,放到大腿上。面對那臺儀器我冷眼相看。志云仍然沒有發(fā)出聲音。我聽見輕細的鼠標聲。她站起來,我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是寬肩膀、手長腳長的女孩子,內心不乏純真夢想。我相信她是攝影愛好者,有一部老式膠卷相機,會把世界拍得像天堂一樣美好。她有一顆敏感的心,現(xiàn)在,她打開我太陽穴兩側的燈箱,我像雕塑一樣承受她沉靜的暖色目光?!坝盟妙^發(fā)吧?!彼f,我和她同時起身,我就在她一旁對著墻壁上的小方鏡把前面的頭發(fā)弄濕,一下下往右邊抹,直到她說“可以了”。我重新坐回去。我確定對她沒有性欲。
“可以了嗎?\"我估摸有兩分鐘了。她說再等一下。我說好。上帝知道我的表情有多么僵硬。別太僵硬,放松一些,志云說,她在儀器后面挺溫柔地支吾一下,我察覺到了異樣,透過這個讓我難受的儀器屏幕,她在幾分鐘時間內把我徹底看穿,這不公平。
“為什么?”
“怎么了警察同志?”
儀器邊框露出一只眼睛,她用一種處于探索中的母性目光問我:“你為什么那么兇呢,機器讓你不舒服嗎?”
“不是這樣,”我抱歉地笑給她看,說,“我只是感覺還沒準備好?!?/p>
“沒準備好什么?”她居然敢直視我。
“第一次拍身份證照的時候,”我說,“就非常倉促,我爸說著起來像個通緝犯。\"她沒笑。我繼續(xù)說:“你看,這一次也是,我根本沒有準備,挺莫名其妙地就回來拍照了。我應該理個發(fā),你說是嗎?”
她的眼晴眨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看懂了她的疑惑:坐在燈箱中間的,是一個完全異樣的生命,如此干枯,如此貧瘠,卻始終不明不白地不肯放棄。純潔的天性親昵地說服了自己,她重新找回我進門前的自己,“胡子應該刮,\"她回到屏幕前,說,“頭發(fā)沒問題,短發(fā)不適合你?!?/p>
“哦。\"我說,感覺臉皮輕松了一些。
“就這樣,別動……好了。”
我即刻站起來展開外套,背對她穿衣服的時候,我問,不知道你把我拍成什么樣子。
“原本的樣子。\"她說。
我轉過身。我問能給我看看嗎?她露出微笑,說不可以。然后告訴我要把舊身份證交出來。我走過去遞給她,她呢,小臂豎起來交叉手指,臉在手指上面靜靜著了看我那張打卷的身份證,“嗯,是挺像通緝犯的。師兄我認識你。\"她說,“你高二時是學生會生活部部長,當時我才剛剛初一,你經常在全校大會上宣讀各年級衛(wèi)生報告。你走上講臺,總是習慣把話筒壓低一些,然后你非要在很遠的地方對話筒講話(我被電過嘴唇),好像有人逼你上臺講話一樣。”我說是被逼的?!瓣惙??”我說你怎么知道?她是學生會主席,宣傳欄里面有你們的簡介,我天天會經過。我說就是她。
臨走前,我問她什么時候能拿到。一個月以后。這么說,我說,這一個月里我沒有身份了?那挺好啊,她笑著說,當自己不存在。我欣賞你的幽默。師兄我是開玩笑的,一周后會寄給你。我寫地址時,她也是靜靜地看我的手。
“還有什么手續(xù)嗎?”
“沒了?!?/p>
“你確定?”
“剩下的交給我吧?!?/p>
因為沒有排隊,沒有填寫什么表格,我始終感覺有些不對勁。然而,在我安靜地把志云關在屋子里時,更可怕的事發(fā)生了,我居然沒有膽量斷定自己為什么來到這里,連這個問題本身也讓我感到害怕。一旦做出決定,意味著會失去一切,這種威脅從沒離開過我的生活。隨后我在明亮陰冷曲折的建筑內走進一個死角,便賭氣地抽了根煙,又賭氣地往白石灰墻上碾碎煙頭。一個鼻孔朝天的禿頂中年人特別準時地出現(xiàn)在我身后,就是為了輕蔑地看我一眼。我豁出去了與他對視,并接聽彤彤打來的電話,她告訴我腦袋不舒服,現(xiàn)在就回家。
五
她住的小區(qū)在公安局后邊,一個淺藍色調的樓盤,大門口站著兩個戴貝雷帽的保安。小區(qū)中央有一個圓形天花壇,里面的草木全部枯黃,聽見我們走近,幾只麻雀理所當然地驚起飛向天空。不知道怎么回事,彤彤一路上(我們走路回來)主動和我聊起一些高中往事。那時候我多么天真,凈做一些自以為認真卻無比可笑的事,他們用眼神嘲笑我,我卻夢想從他們嘴里獲得贊揚。我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彤彤也沒什么反應,樂呵呵地讓我看路。
樓道像冰柜一樣陰冷,她的高跟鞋踩出干巴巴的聲響,回音從建筑深處返回來,像有一只大錘一下下砸建筑外壁。
六層樓把我們累得夠嗆。到了門跟前,她面對我愉快地用胸口喘氣,我那顆失衡的心一下子溫暖許多。于是,我大度地告訴自己:也許,自己只是她安逸生活里一個偶然的點綴,但我愿意做好這個角色。我精準地拍一下她肩膀,咧開嘴讓她看我辛苦的表情。我沒有拿開手。我半握著她的肱二頭肌。
客廳有一股暖味。她把鑰匙直接往茶幾上一丟,然后指給我看一道棕色木門一一我今晚睡里面。而且,她還說,特意為我換過被套和枕巾,連牙刷毛巾也準備了。“都是貝貝弄的?!彼谖颐媲懊撊ゾ?,胸脯撐起黑色圓領毛衣。她仰望天花板,解開發(fā)髻,把散開的頭發(fā)握進虎口擼到發(fā)尾,和所有女人一樣,長發(fā)的重量讓她感覺美好,她美好地擺動后腦,兩個虎口呈括號狀蜻蜓點水地撩幾下,讓頭發(fā)完全舒展開來。我目不轉睛(確實?。?,帶著一絲壞笑把手臂抱在胸口,她對天花板說,笑什么?我一邊往今晚要睡的房門走,一邊用二指禪點她,說:“你呀”我呵呵笑著推開門,一張雙人天床頂住對面墻壁,兩邊各留出一人寬的過道,門左邊是一個棕黃色大衣柜,門框右手邊是一個電腦臺,放著寬屏液晶顯示器,鼠標還亮著燈。我著見鼠標墊上有一只圓墩墩的企鵝,就回頭看一眼客廳,彤彤剛剛脫去毛衣,正把褲子脫到膝蓋,嘴里還說:“我腦袋疼死了,你自己隨便啊,我睡了?!彼┑氖欠奂t色秋褲,大老娘們才穿那個。
她在睡房里咚咚嘭嘭地弄響衣柜,我不由自主地望過去,一張“倒?!闭谧¢T上內框部分,鑲著鏤空金邊,被外面經過的大貨車震得微微發(fā)顫,門里面沒有一絲聲音,我猜測她正在更換睡衣。幾秒鐘過去了,我才聽見她掀開被子,棉絮發(fā)出朦朧的摩擦聲,然后,她打個隔,彈簧隨后厭煩而痛苦地咯吱了三聲。我直愣愣盯著睡房門。寒冷已經浸透衣服,我隨時會打冷戰(zhàn),可我一直茫然地抑制它發(fā)生。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從那道門上移開目光,并試圖強迫自己移開,就在瀕臨選擇時,我一屁股陷進沙發(fā)里。
空洞洞的客廳使我心跳加快,耳鳴尖銳地刺破聽覺,我安靜地把一個橘子掰開兩半,甚至被電視機屏幕里自己的動作吸引過去。我對自已挑了個眉梢。說實話,安靜的空間讓我心亂如麻,從來如此。吃完橘子,我強迫自己不要立刻站起來,先把橘子皮和橘絡移進垃圾桶,然后用日常步態(tài)走進貝貝的睡房。
幾分鐘后,我像一個被霜打蔫的茄子盤坐在床邊,兩個大拇指來回繞圈,一種無法自拔的不安把我釘在這里。可以肯定的是,我不能肯定這次回鄉(xiāng)和欲望有關,這個決定是由我在客廳里一個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的轉身而確定的,我當即把挎包找出來,塞了幾件衣服,心里想著:“總是要有點事做嘛?!碑斘疫M人地鐵站,狹長的隧道讓我腦袋發(fā)暈,我開始打退堂鼓了,甚至在7-11店跟前想買點什么延遲時間,地鐵在下一層轟隆隆駛來駛去,我開始感到疲倦。這種疲倦在通往火車站的地鐵上演變成孤獨。地鐵里擠滿回鄉(xiāng)的窮人,他們用有力的目光四處張望,那是一種類似愚昧的熱情,真的,讓我那么嫉妒,甚至嫉妒他們能令我嫉妒他們。還有一類人,他們早早懂得了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生活,也許不清楚為什么活下去,卻知道什么對自己最重要。他們通常非常安靜。地球屬于他們。如果現(xiàn)在原路返回,回到那潮乎乎的被窩,十分鐘左右能睡過去,這是可行的,那份陰沉和舒適對我具有非凡的誘惑力,它正在耐心說服我接受命運。是啊,我的生活從沒出現(xiàn)過響當當的理由,不就是認命最好的理由嗎?有一次,我把上司的茶杯打碎了,整個上午我都惴惴不安,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任何脈絡向他述說這次事故,更可怕的是,我決定說謊,卻編不出借口,因為我后來才曉得,我編造的原來是為什么說謊的理由。在記憶里,我的生活是漫天碎片,沒有愛恨,沒有邏輯,這時候,強迫和無奈總是無情地折磨我。
這段心理活動過去以后,我多少有了些力氣。我想起很多人,很多女人。我不知道貝貝去了哪里,如果晚上回來我會主動和她多說一些話,我看得出來,她和彤彤之間有一道隔閡,但彤彤不介意它的存在,因為她的生命是一片無垠的大海。還有花一樣的慧雯,我知道,她心里在嘲笑我。當志云出現(xiàn)在腦海,我居然斷定這個女孩渴望被深深傷害一次···
打??!停!
我一躍而起。床墊把我彈了出去,雙腳剛巧踩中棉拖,我像赴約打麻將的鄉(xiāng)下青年,情急之中把一只棉拖挑飛了,擊中木門后發(fā)出砸骨頭似的聲響。
離開睡房,穿出客廳,來到陽臺,冷空氣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我雙手撐住陽臺的鐵欄桿,一時無念。對面,兩棟風格一樣的九層樓被一條小水泥路隔開,像被精準劈成兩半的巨天崖石。水泥路上,散步的老人、溜達的孕婦、騎著電動車的快遞員、肩章上別著對講機的保安,橫穿草坪,一個接一個地走出巨物的陰影,恢復了人的基礎色澤。由陰冷的空氣、渾濁而低沉的夕陽、遙遠的車流,以及厚重、蝕骨的都市喧囂所構筑的虛無空間,緊貼瞳孔,把大半個小區(qū)的所有物體和人群框定其中。它賦予物體以形狀和硬度,始終契合著初始的相貌;同時,又網開一面似的不對那些人施加時間的折磨,讓他們以非人的形式與物體對等地存在一他們不是人,卻知道自己是誰。時間去哪了?此時此刻,時間選擇了我,它與我形同一體了。我于是被剝奪了回歸空間的權利。時間是痛苦的源泉,也是對痛苦的解讀。我是人,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以不存在的形式,默默地存在著…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