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泛濫,金光從賀蘭山傾落,九座塔陵瞬間有了靈魂。光暈包容了它的殘缺和痛苦,駝鈴與烽火從黑夜逼進,千百年來仍昭示著對這片土地的恒愛和不滅的熱忱。沒有誰觸到它的輝煌與尊貴,如今也無法撫慰它的悲傷和倔強。
當夜幕降臨,來自草原的呼嘯和沙漠的怒吼包圍著高聳的賀蘭山闕,它們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證明自己的存在,也表達著一直被忽略,千年未達成的愿望。隔山而居的西夏王陵,靜靜矗立。那些聳峙的土堆里有生銹的鐵衣和殘損的馬蹄,抗拒著蒙古大軍的踐踏和成吉斯汗切齒的憎恨。
這是鐵木真20年拿不下的地盤,是黨項族用血肉包裹的故城。然而,老天沒有眷顧他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遍地佛寺也沒能庇佑他們保家衛(wèi)國的血勇和孤傲。無邊的夕陽與漫天的黃沙,朝他們掩來……
一、他們太倔強
1205年,一群呼嘯的馬隊踏上了塞上明珠——驕傲的大白高國,鐵木真的擴張地圖從這里起筆。1207年秋,斡羅孩城被攻破,那個如今無法確知的城堡洞開了大白高國的門戶。這時候離李元昊稱帝已經(jīng)169年,離大夏滅亡只剩20年。
起初,蒙古大軍只是想借地發(fā)展,像宋遼一樣與夏聯(lián)盟,但夏的反復無常觸怒了蒙古狼。它,張開了血口。同是驕傲的草原民族,在爭奪話語權(quán)和擴大版圖事業(yè)中,大夏怎么能由著你隨意插隊。于是夏大臣阿沙敢布一臉嫌棄地勾勾手指頭:有種來單挑!一身蠻力膨脹的鐵木真哪里聽得了這話,“瞅你咋的?”當然滅國和奢城本可以是分開的兩件事,促其一氣呵成的據(jù)說另有原因,盡管當?shù)厝藗鞯美L聲繪色,但沒有正史依據(jù),咱也不好以那啥傳啥。關于正史,人家壓根就不修,甚至要將這一頁撕掉,用時間摻黃沙將其掩埋。但在毀夏陵這事上就做得不夠徹底,那些修陵工人的敬業(yè)和專業(yè)精神得到了彰顯。但凡他們摻一點豆腐渣,大白高國就被連根拔掉了。恰是這些反常之舉,讓那些傳說有了八九不離十的證據(jù),不然咋會命懸一線都要下令“毀城屠人,片甲不留”。
發(fā)生這些事的時候,正好重合“木星合土星”的重大且異常的天象?!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澳拘桥c土合,為內(nèi)亂。饑,主勿用戰(zhàn),敗。”而我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只知敬仰的岳飛大帥在那一年終于得冤昭雪,被平反。與大夏國邊打邊走的南宋也在快速滑向末路。那時候,“岳家軍”和“楊家將”早已從戰(zhàn)場走向戲臺和茶館,無人“夢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也沒人再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望告乃翁”。偏安一隅,已成習慣,且成定局,主張派雪恥若渴的神威,已在汝瓷和茶韻的溫柔鄉(xiāng)里被擱淺,被瓦解。他們哪里料到,蒙古鐵馬的下一個蹄印,已經(jīng)磨得锃亮。
直到1937年,在大西北荒漠與草原的分界線上,一片如白蟻堆的構(gòu)筑物讓那位任意飛在中國領空的德國飛行員睜大了眼睛。他飛過了千山萬水,掠盡了華夏風物,這種奇怪的白色土堆顯得如此神秘和優(yōu)雅,又是如此清寂而倔強,猶如它曾經(jīng)的主人一樣,堅韌而彪悍。這名老德萬沒有料到,他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消失了近千年的國家,一段珍貴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
一個立國近兩百年的國家,有文字,有建制,疆域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地方萬余里,相當于現(xiàn)在寧夏的七倍大,是今天中國的十分之一,偏偏正史里找不到它的蹤跡。是什么樣的力量,讓一個朝代打破歷史規(guī)律,顛覆傳統(tǒng),要把它的痕跡徹底抹去?
這個國家在華夏大地的西北部,這個民族是華夏多民族的一部分,但,我們了解它是通過那些帶著掠奪目的所謂探險家,波斯人拉斯特的《史集》,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俄羅斯人科茲洛夫等。當然,我們自己曾有人發(fā)現(xiàn),但它的聲音還不夠響亮。
1804年的某個春夏之夜,病退的張澍從知縣位回到了家鄉(xiāng)涼州,他帶著滿腹學識和志德意滿的清閑重走家鄉(xiāng)的山水,卻不想成為揭開一段隱秘往事的天選之人。涼州的清應寺內(nèi),有一塊被詛咒了的奇特碑亭,幾百年來人們只能遠觀,不敢靠近,更不敢究其竟。唯物理智較強的張澍自愿承擔詛咒后果,從而掘開了被埋藏了500多年的歷史。六十年后,英國傳教士、漢學家偉烈亞力在他發(fā)表的《對居庸關碑文的一些看法》一文中,把張澍發(fā)現(xiàn)的這種文字稱為“女真文”,直到另一名酷愛中國瓷器、金石和語言的漢學家卜士禮解讀了清應寺被發(fā)掘的那塊“涼州重修護國感應寺塔碑”的碑文,從而成就了他的研究著述《西夏王朝的文字、錢幣與其奇特的碑文》,發(fā)表在英國《皇家亞洲學會華北分會會報》上,從而帶動了國際漢學的一個新熱點。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西方列強打著科學研究的旗號對中國進行著殘酷的文化掠奪。當然,所有的外賊都需要內(nèi)鬼的配合。比如哈拉浩特的土爾扈特首領達西老爺和他的屬下巴塔。在看到英德等國的豐碩成果后,俄羅斯坐不住了。1908年春,俄國地理學會考古學家彼得·庫茲米奇·科茲洛夫在位于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東南的哈拉浩特(黑水城)里帶走了許多珍貴的文物,其中有關西夏的文獻就多達兩萬四千卷,這里面就有破譯西夏文字的法寶——《番漢合時掌中珠》。
這是一本由李元昊授權(quán),野利仁榮主持,西夏士子骨勒茂才執(zhí)筆的字典。意在脫離漢文化影響,建立屬于黨項人自己的文化軌跡和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書。全書收錄日月星辰、干支風雨、山河名物、身體發(fā)膚等西夏文字共計一千五百零四個。每一個具體的詞條共分為四行,從右往左依次是:漢文注音、西夏文、漢文、西夏文注音。由此,學者們一夜之間便獲得了一千多個常用西夏文字的讀音、字義和字形。他在序言中寫道:不學番言,則豈和番人之眾;不會漢語,則豈入漢人之數(shù)。番有智者,漢人不敬;漢有賢士,番人不崇,若此者,由語言不通故也。如此則有逆前言。故愚稍學番漢文字,曷敢默而弗言。不避慚怍,準三才,集成番漢語節(jié)略一本,言者分辨,語句照然。言音未切,教者能整;語句雖俗,學人易會,號為“合時掌中珠”。
時局在動亂,但學術沒有停止,中國學者羅振玉得到一些《番漢合時掌中珠》的部分照片,他的長子羅福成逐字抄錄并與王靜如學者等就著這些殘缺的文字,開始了對西夏文的研究。1989年,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番漢合時掌中珠·前言》形成了一把打開西夏學研究大門的鑰匙。今天已經(jīng)有六千多個西夏文字被辨識,黃沙之下的隱秘歷史被逐漸揭秘。
誰給它定名“西夏”?
宋,因他們曾居住在赫連勃勃建立的大夏國,又在中國版圖的西部??墒顷P于他的記錄少得可憐,宋史上的《夏國傳》也只記錄了西夏由黨項人建立,原是青藏高原的古老民族,1227年被蒙古滅亡。只記錄了與之有關的大事記,比如:天佑民安元年(1090)六月,宋與夏約定:綬州附近國界……夏從宋分裂,且與宋平行數(shù)年,誰該為它修史呢?一般規(guī)律是誰滅誰修,可元修了宋、遼、金史,卻打死也不修夏史,這仇恨已經(jīng)大到無邊無際了。
二、他們太神秘
他們曾經(jīng)叫彌藥人,后來叫唐兀人,唐古特人,木雅人,大宋朝定義他們?yōu)辄h項人。為了生存不斷分蘗,一路遷徙,從西羌到青藏高原,再到黃土高原。風霜雨雪鍛造了他們的血性和風格,形成了一個佛教打底,生動活潑、開放進取的華夏次生文明。
“錐形封土指天穹,墓內(nèi)何人大夢終”。從德國飛行員在漫天黃沙間看到的許多高聳白土堆,直到1972年才確定,它們是西夏的王陵。這些倔強的土堆像蓋在賀蘭山的印章,不管有多么強大的力量想要毀壞它,也不管經(jīng)歷多少的風吹雨打,它都沉默而堅貞,靜靜等待有緣之人來解讀并熟悉它。它為西夏保留著應有的榮光,也為那些失國失親流落的子民,保留著回溯和祭拜的高臺。
“黑頭石城漠水邊,赤面父冢白河上。高彌藥國在彼方……”這首用西夏文字記錄的歌謠說的就是這個撲朔迷離的黨項人的秘密?!昂陬^赤面,漠水白河”直指水草豐茂的高原特色,黑色的頭發(fā),被太陽烤出來的紅臉蛋,不就是我們說的“高原紅”嗎?其實,漠水白河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的發(fā)源地,與古岷江同是內(nèi)涵豐富,涵養(yǎng)廣泛的生命之源。古羌人的基因就由岷江和雅礱江造就,敢想敢干,率真昂揚,發(fā)展成為一個龐大而顯赫的民族。當年那支因為兄弟爭位而離開川西高原的個性羌人,去到青藏高原,與鮮卑和吐蕃劃疆而治,于夾縫中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民族和國家。在青海的海晏縣有個叫西??さ牡胤?,那里有筑于西漢時期的石頭城,是青藏高原第一座大規(guī)模的城池遺跡,這是不是滋養(yǎng)黨項人發(fā)展壯大的家園,無人確知。但他們的路實在太過坎坷,鮮卑人要把他們變成吐谷渾的一部分,吐蕃也要收編他們。依然有一些比較任性的黨項人不肯屈服,引領者就是拓跋部落的,他們第一站就在河曲的析支之地,盡管夾在吐谷渾和吐蕃之間,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生存了下來。直到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他們想到的庇護所還是那個血脈發(fā)源地。據(jù)說,逃回來的是王族后裔,依然熱衷于建國——西吾爾王國,藏在甘孜州的大山深處,城池遺跡至今是川西高原最大的城廓。在喜歡建石頭城的川西高原,西吾爾城高大的夯土墻,完整地保留著西北部的筑墻枝術和特征。從丹巴往南,一直到九龍縣,分布著數(shù)量眾多形象威嚴的碉樓,神似西夏人的官帽,砌法也跟西夏行宮一模一樣,學者們相信,這些都是黨項的精神引領,是黨項后裔建造的民族標志。甘孜的九龍縣一座碉樓里,有著與川藏文化完全不同的百年壁畫,它們直指中國西北的敦煌風。
除了物質(zhì)的,還有非物質(zhì)的,木雅人的鍋莊與其他藏族的鍋莊大有不同,都是佝僂著身姿,步履緩慢似背負重物行進的模樣,嘴里哼唱著如泣訴催人淚下的調(diào)子,其悲涼和憂傷,只能讓人想到失去和逃亡。但他們?yōu)樯恫徽f西夏話,使用西夏文字?是被當?shù)厝送?,還是刻意隱藏而求生存?
據(jù)考證,河北保定的石幢刻有西夏文,鑒定屬明代的一個民族的遺物,這是跨越一個朝代將近300年的時間距離,和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距離,西夏遺民發(fā)出的聲音?,F(xiàn)在的內(nèi)蒙鄂托克前旗,曾是唐古特領地,當?shù)匾灿腥俗哉J是唐古特人。安徽合肥的余氏、河南濮陽的唐兀楊氏和甘孜阿壩的木雅人也被學者認定為黨項后裔,他們有家譜,有習俗,有共同的宗教信仰,還有一些相同的長相特征。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他們?yōu)榱穗[藏身份做了一些刻意的改變,但神態(tài)和白色崇拜不太像是偶然的重合。
三、他們要發(fā)展
對于當時的世界,還有一個更強大的王朝叫大唐。為了免遭吞并,黨項人必須要找個“大哥”依靠。這個大哥就是提出“夷漢一家親”的李世民。拓跋氏跟隨其他游牧民族一起歸附了大唐,首領拓跋赤辭被任命為都督,唐帝國把黨項族的黨政軍權(quán)交給了他,并且賜“李”姓于他,宣布了這個漂泊的游子,從此有了自己的國與家,這一年是638年。但他們的好日子才過了三十來年,吐蕃滅了吐谷渾之后,隨即劍指黨項人。
幸好“大哥”沒有放棄他們,打開帝國大門,張開懷抱接納了他們。為了避開吐蕃,靠近大唐,拓跋氏開始拖家?guī)Э谶w往華夏文明的搖籃——黃土高原,廣袤卻并不富庶,卻是可以容納他們身心的圣地。尤其是這里離心中的圣城長安更近,卻不知道離夢想有多遠。他們帶著草原文化在這里與中原和北方文化開始了融合發(fā)展,創(chuàng)建了新的美麗的家園——慶州。黨項人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也在唐帝國高度發(fā)達的文明中,提升了自身素質(zhì)。
也許是因為本性的良善,也許是感恩大唐的庇護,當長安城在時代的風雨中飄搖時,黨項人沒有明哲保身,而是挺身而出。拓跋思恭帶領族人與黃巢部眾決戰(zhàn)渭水邊,救大唐于危難。僖宗感動于他們的忠誠,封他們?yōu)椤岸y軍”,并提拔拓跋思恭為節(jié)度使。從此,北疆四州歸于他們,領地擴大了數(shù)倍,黨項人的翅膀得以更舒展更強壯。在赫連勃勃的建立的夏州遺址上,黨項人擁有了自己的城池,開始了短暫的安定農(nóng)牧生活,直到大宋帝國黃袍加身。
一個雞蛋壞了,多半是因為內(nèi)部出了問題。沒有了外部敵人的時候,就一定要在內(nèi)部造兩個敵人來玩。因為黨項貴族互相傾軋,把一些平時的言論上升擴大到政治高度,讓原本就忌憚他們的趙匡胤生了疑心。他拿了一顆糖換了黨項人手中的權(quán)杖,這支效忠于唐帝國的游牧族群不得不卷起鋪蓋向紙醉金迷的汴梁城遷徙。
總有人在金屋和自由間堅定地選擇自由,這就是已經(jīng)習慣以李姓作為身份辨識的拓跋首領的堂弟,20歲的李繼遷。他清楚虎離了山,魚脫了淵的后果。他帶了幾個堅定的追隨者在公元982年夏天,以送葬之名,棺藏兵器,跑到了離夏州三百里外的毛烏素沙漠里一個叫地斤澤的地方。這里有水草,善牧養(yǎng),進退得宜,還有一大群沒受漢文化影響的黨項人。他掛起先祖拓跋思恭的畫像,重新塑起了黨項人的大旗,他想帶著大家遷回夏州,可是趙皇帝不但不同意,還打算絞殺他們。李繼遷不得不秀出自己的肌肉,他率領部眾開始偷襲夏州附近的村鎮(zhèn)。15年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他成為中國游擊戰(zhàn)的佼佼者,這讓揚文偃武的宋帝國不得不還他五州,且封他為夏州節(jié)度使。隨后,趙匡胤離開了人世,宋帝國開始了一個茫然的未來,趁此機會,在一些落魄文人的慫恿下,黨項族徐徐展開了屬于他們的歷史畫卷。這一年是997年。
因為黃河的阻隔和黃土地的貧瘠,黨項人沒有自己的產(chǎn)糧基地,塞上江南靈州就成了他們擴展的目標。1001年,李繼遷圍了靈州,而切斷靈州退路的卻是宋帝國內(nèi)部的權(quán)衡利弊和優(yōu)柔寡斷。靈州成為黨項族的第二座政治經(jīng)濟中心——西平府。
人一旦確定了自己有勝券在握的能力后,想的就很多了。李繼遷下一個目標就是賀蘭山另一邊的涼州及整個河西走廊。原來,第一個發(fā)出“踏破賀蘭山闕”聲音的,不是岳飛而是李繼遷。盡管他知道會同時面對宋和吐蕃,然而,他志在必得,哪怕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是他在被土蕃詐降受伏擊的那一刻認識到了自己是人而不是神,遺言給兒子李德明:與宋修好,再向西擴展。與蠻橫的土蕃和遼相比,溫雅的大宋可為依靠。
詭異的是,這個為黨項爭斗了22年的好戰(zhàn)分子一死,水火不容的宋遼也達成了?;饏f(xié)議——澶淵之盟。為鞏固父親用生命拓展的生存空間,李德明向宋遼兩國同時示弱稱臣,他要修養(yǎng)生息,和平安寧。夏太后引經(jīng)修廟,讓祈福的梵音日夜不休,上天為了獎勵他們,送來了一個靈秀飽滿的孩子——李元昊。
當我在西夏館里看到那個頭發(fā)往四周長的李元昊形象時,實在沒法和史書上記載那個圓臉高鼻梁的英俊形象聯(lián)系起來,甚至在那以后,凡見到禿頂?shù)?,就想問問他是不是黨項人后裔。在和平安寧又文明交融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李元昊,不像老爹的文雅,卻像極了祖父的好斗。誰也沒想到,那個張揚在宋遼夏各個榷場的年輕人,居然會有一個天大的夢想和顛覆世人的瘋狂舉動——他要當皇帝。趁父親在賀蘭山腳下營建新城的時間,他學習宋遼的文化,了解他們的習俗。他認為,黨項人的興旺發(fā)達是眼下的地盤安放不下的,也不是大宋的絲綢瓷器誆住的溫柔鄉(xiāng)。
從蜀地松藩到青藏高原,再到黃土高原,遼闊的沙漠接納了他們?nèi)康膽n傷,他的父輩感受到了賀蘭山下狂風刮過黃沙的混沌和勃勃生機。他從父輩手上接過了萬里無云的天空,寬廣的山谷和無邊的黃沙。在宋遼、宋金南北對抗中風聲鶴唳時,他開始在夾縫中搖曳生姿,想象著在這里衍生一個王朝的景象。那就無問西東,勇往直前吧!背著滿雪弓刀,踏上浩瀚戈壁灘上的落日與孤星,他遵從內(nèi)心的光,拉開亮烈的序慕,從聯(lián)遼睦宋轉(zhuǎn)而與金交好,西夏從此萬物生長。他是勇敢者,不懼與大象搏斗象牙會墜落,與老虎搏斗則虎爪被截斷的后果,堅定不移地朝一個帝國出發(fā)。從候草木記到文字法律俱全,與宋、遼、金先后鼎立,李元昊讓這里生出從未有過的精神風景和民族圖騰。他用那些迷戀過的大地、原野、山巒、初升的太陽和夜鶯的歌唱,開出一條昊王河來。放生命之泉灌溉甘甜的葡萄,鮮艷的枸杞和枝頭的蓓蕾。
四、他們赫然崛起
世上真有一種人被戰(zhàn)魂附體,比如李元昊。當然,他戰(zhàn)無不勝的砝碼跟他“曉浮圖學,通蕃漢文字,案上置法律,常攜《野戰(zhàn)歌》《太乙金鑒訣》”有很大關系。他懂得當時漢、回、藏、蒙等各族語言,還廣泛涉獵佛學、兵法、律令等領域,這些最為基本的積累是他日后劍鋒所指處的光芒之源。多年積累只為脫離宋、遼而自成一家。1038年秋,有兵、有糧、有馬、有鹽、有錢、有夢的元昊向宋、遼遞交國書,宣布主權(quán),要求“許以西郊之地,冊為南面之君”,從而脫掉李、趙之賜姓,恢復嵬名姓,當起了皇帝。從此,西北大地在梵音中鑄器,在大佛下練兵,把慈悲為懷留給子民,用強悍屠戮維護帝國尊嚴。
宋夏之間開啟了百年糾纏,且戰(zhàn)且議,邊和邊打。起初宋臣還有“小丑也,……旋即誅滅矣”的傲慢,我們著名的王安石也說:然而,“鎮(zhèn)戎三敗”,先后死傷約20萬人,真是一戰(zhàn)不如一戰(zhàn),安穩(wěn)的宋仁宗這才重新開始審視這只被蘇軾稱為的“天狼”。1041年倒春寒之際,元昊在三川口大敗宋軍后,又差點把夏竦、韓琦和范仲淹組成的大宋天團給團滅了。
好水川詭異的鴿哨聲讓范大夫“痛心疾首,日夜悲憂,發(fā)變成絲,血化為淚”"。成為當時最悲郁的軍旅詞人。他寫下了“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他倡議“先天下之憂而憂”,卻一生不曾“后天下之樂而樂”,只因大宋武備松馳而至山河飄零,令一眾愛國人士憤恨不已。我們曾熟悉的很多慷慨激昂的宋代名將,如韓世忠、吳玠、吳璘、劉锜等,都是在與西夏對抗中的“玉關人老”。那個時期的詩詞要么憂心忡忡,要么豪邁氣概。且看蘇軾的《江城子·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詞中的“天狼”,即指西夏。這只天狼的成長,得益于大宋朝怕“禍起蕭墻”而削兵權(quán)、飽衣食,安于文墨的懷柔政策,還得益于那些落魄文人的傾力相助。
元昊大唱反宋高調(diào),卻一應事務俱學大宋,不惜重金招徠那些才學相當卻未能及第的落榜才子和士族知識分子。張元就是隨侍他左右的得力助手,很多軍功都來自于他對宋人的絕對了解和量身布局?!皯?zhàn)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漫空飛”,張元在大宋的無用之才卻了傷宋的銳利之劍。元昊用宋朝文化精英來制文字,創(chuàng)蕃學,培養(yǎng)黨項統(tǒng)治人才,模仿并建立宋朝的行政機構(gòu)和制度。為了能超越宋廷皇室,他連退役的宮女也招到身邊,以研究宋代上層的飲食,服飾和宮規(guī)等運作模式。當然,更大的王牌是他一手編練的特戰(zhàn)部隊——“鐵鷂子軍”,兇悍而狡詐,讓宋遼用慘重的代價承認了這個“蕞爾小國”與之并列的殘酷事實。
若無“唐玄宗”式的余毒侵蝕,他還會創(chuàng)造怎樣的奇跡,不敢想,因為歷史沒有如果。過了十年皇帝癮的元昊因為強占兒媳,掠擄臣妻而遭忌眼,終被兒子所傷,放干了他豪放野蠻的鮮血。即便他的后代皆不如他,即便他的王朝被后宮和外戚反復揉搓,“打不服”的黨項人仍然維持了“大夏”近兩百年的榮耀與鋒芒。
如果有如果,元昊會不會比鐵木真更早邁出征服世界的腳步?他們倆相遇會有怎樣的電光石火,顯然這是不成立的假設。元昊之后,大夏有些踉蹌。1067年,平行的世界里兩個平行國家都換了主。被抱上皇位的夏國國主李秉常讓自己上殿的宋神宗趙頊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大IP王安石看到他們“其主幼,婦人為政……”便給了神宗“討蕩區(qū)區(qū)夏國”的信心。然而女人可不好惹,尤其是漢人梁太后太懂大宋,也太護兒子,在遼國也要欺負他們孤兒寡母時,帶著一眾女兵“麻魁”踏著草叢里的血與火,英姿颯爽地走向戰(zhàn)場。大宋五路大軍被挫敗,讓蘇軾的“應知無定河邊柳,得共江南雪絮春”余韻不繚繞。
此后,修成千古齊書《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卻沒有給新的當家人一個大國固有的姿態(tài)。他建議哲宗放棄金城、米脂、葭蘆、浮圖、安疆等“不可耕種,不可守御”的地方。包括蘇轍在內(nèi)的大批文人怕引起邊境聚兵,烽火連空而選擇“務必滿足西夏要求”。這些妥協(xié)就是和第二任梁太后野心的雞血,是宋夏走向戰(zhàn)爭深淵,夏國逐漸攀上高臺的過道。
今天銀川寺內(nèi)的承天寺塔仍是中國西部第一高塔,比西安的大雁塔還要高半米,那是另一位太后沒藏氏主持修建的。她是元昊的皇后,一個被情所傷遁入空門卻又因兒子而凡心未盡的黨項女子。為了兒子龍運昌盛,江山永固,她生出了“大崇精舍,中立浮圖”的想法,修了這座讓宋、遼都瞠目結(jié)舌的如云寶塔,以期大白高國“宗祧而延永”。然而如同所有王朝一樣,總是精彩開幕,落魄離場。溫和的宋奈他不何,手賤的遼也奈他不何,天就造出一個彪悍野蠻的蒙古來收拾他。致黨項帝國被踩進馬蹄印里被黃沙掩埋,任它獨自的賀蘭山下嗚咽千年……
“賀蘭冷月容顏在,黑水黃沙詩酒空”。千年黃沙悠悠,萬丈青藤榮枯,塞上王城成鬼城,猶有金戈鐵馬聲,一首多么悲涼的西北挽歌。從隋唐黨項獲封到蒙古軍血洗中興府,近四百年的黨項基業(yè),近兩百年的大夏帝國悄然退場。而今,神秘而遙遠的西夏秘密,除了被掠到圣彼德堡博物館外,還有部分記事、記功、頌德、祈福等內(nèi)容,在賀蘭山體的石刻里隱約。這是華夏文明史上的空靈悲壯的一段絕筆,是西北大地博大肅穆的一闕旋律。賀蘭山的冷峻,黃河的怒吼,塔陵的靈魂,使他們大跳大落,鑄印成章!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