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

一

下班時間到了，陳喜文把辦公桌規(guī)整好，準備下班。

走廊上有腳步聲朝辦公室響來，陳喜文停住，望著屋門口。分管辦公室工作的常務(wù)副縣長牛桂香走進來，說：“陳秘書要下班了？”

陳喜文愣怔一下，這個下班時間點上，到我辦公室干什么？陳喜文疑惑地看著牛桂香，機械地點點頭，表情上問，有什么事嗎？

牛桂香叫陳喜文坐下，自己坐在辦公桌旁的沙發(fā)上，爽快地說：“鄭國清副主任剛調(diào)走，沒人管后勤，有一件后勤上的事要馬上辦，你跟著人大的車到馬家圍子鄉(xiāng)的紀家營子村拉粉條，價格斤數(shù)已經(jīng)說好了，拉回來明天一早給單位的人分，每個人十斤，錢從每個人的工資里面扣?！?/p>

陳喜文才想起來，后天是八月節(jié)，機關(guān)每到節(jié)日要搞一些福利，為職工們辦理一些生活上的事，雖然扣每個人的工資，其實扣不多少，大部分給予補助。機關(guān)有一輛卡車，常年拉腳，掙得錢用于給職工搞這類福利。

這類事之前都是辦公室分管后勤的副主任鄭國清辦理，他調(diào)走的原因是領(lǐng)導對他的工作不滿意，牛桂香在全體職工會上說單位財會賬目不清，后勤主任負有責任；她還懷疑后勤主任在這類事情上有私自行為。兩個人產(chǎn)生了矛盾。

陳喜文兩年前從鄉(xiāng)下中學調(diào)到縣政府辦當秘書，主要任務(wù)是起草各種文件，和后勤工作不沾邊，他的原則是認真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參與本職工作無關(guān)的事。

牛桂香說：“這些粉條是政府辦和人大辦兩個機關(guān)共同跟粉條加工廠聯(lián)系的?？h人大辦公室出車，他們后勤秘書秦儉跟著去。”

縣政府和縣人大辦公樓相鄰，兩座樓里的工作人員大多熟悉，陳喜文認識秦儉，是個近三十歲的清瘦男子，為人厚道，工作雷厲風行。

下班時間做本職工作之外的事，陳喜文有些不高興，但表面上愉快地接收了。

牛桂香布置完走了。

二

陳喜文給縣人大辦公室打電話，聯(lián)系上秦儉?？h人大的卡車停在院子里，司機富仁和站在車旁跟秦儉說什么，看見陳喜文走來，問秦儉：“走嗎？”

秦儉說：“走！”

車要出鎮(zhèn)子時，富仁和說：“兩位大秘，我不說話你們也不主動提，再走就到荒郊野外了?，F(xiàn)在是吃晚上飯的時間，讓我空著肚子開車呀？”

富仁和開著車返回鎮(zhèn)子中心，在街道旁的一家飯店門口停下，進了飯店。

陳喜文對富仁和的做法不滿意，不打算下車。

秦儉勸陳喜文：“下車吧，咋也不能他吃，咱們倆在車上坐著?！?/p>

陳喜文下車，跟著秦儉朝屋里走，心想，這頓飯不能找單位報銷，我自己掏錢。

三

到紀家營子村時天已經(jīng)黑透。粉條廠主叫趙能干，看人有著機警的光，有半農(nóng)民半商人的特質(zhì)，應(yīng)該是這一帶農(nóng)村人說的那種人精子。任過一屆縣政府委員，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認識一些縣里搞后勤工作的人。

他邊沏茶，邊跟秦儉說話，然后認真地看看陳喜文，疑惑地問：“這位面生，鄭主任咋沒來？”

陳喜文不習慣這種鄉(xiāng)下加工廠的環(huán)境，對這個廠主不熟悉，情緒興奮不起來，進了屋沒有說話的欲望，廠主問他，他簡單地說：“他調(diào)走了?！?/p>

趙能干專注地看著陳喜文，問：“你當副主任了？”

“我沒當副主任，是臨時來辦這件事?！标愊参闹斏鞯鼗卮?，他暗示趙能干，你經(jīng)商要憑本事掙錢，假如有不良的套路，不要用在我身上，即便我當上副主任，也會跟你清清楚楚地來往。

趙能干對陳喜文說：“秦秘書我們是老熟人，我跟他辦事不客氣，你以后接手后勤工作，多關(guān)照我，我們是小廠，得靠你們這樣的單位扶持?！?/p>

陳喜文明白趙能干的意思，挑明說：“談不上關(guān)照，你賣我們買，公平交易，你放心好了。”

秦儉說：“天不早了，我們還得往回趕，裝車吧！”

趙能干叫人把縣人大辦公室的粉條裝到車的前半部，把政府辦的粉條裝到車后半部。

秦儉和陳喜文站在磅秤旁邊盯著秤，觀看重量。裝完車后，趙能干悄聲說：“以前鄭主任來拉粉條，我都多給他一些，過后你們辦公室的人卻說不夠秤，你說咱們都是多年的老關(guān)系了，我能缺斤少兩嗎！”

陳喜文聽辦公室財務(wù)人員說過以前拉的粉條分給每個人都不夠斤秤，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沒法向趙能干表示什么。

趙能干到廠房里抱出一些粉條，分成兩半，分別放到人大辦和政府辦的粉條里，對兩個人說：“這是送給你們兩個的?！?/p>

陳喜文覺得這樣不好，他想阻止。秦儉先開了口：“老趙你不要這樣，總數(shù)夠斤秤，你又添了秤，不要再多給我們！”要到車上把粉條拿下來。

趙能干攔住秦儉，態(tài)度堅決地說：“自己地里出產(chǎn)的土豆加工的，從產(chǎn)到銷，瞎了的地方多了，給你們點算不了啥，你們要是不要，就是嫌少！”

秦儉不再爭執(zhí)，陳喜文也不好說啥。

趙能干把在屋子里喝茶的富仁和叫出來，說：“你們吃過飯了，還得趕在后天的節(jié)日前把粉條分給職工，我就不留你們住下，下回來我好好招待你們！”把富仁和往車上推。

四

第二天早晨辦公室通知全體人員到院子里分粉條。

陳喜文從車上往下拿粉條，文書唐淑英用桿秤給每個人秤粉條。陳喜文非常擔心不夠斤秤，假如有人懷疑他從中貪污，他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牛桂香一直站在旁邊看，特別注意陳喜文在車上忙。

分完了，還好，每個人的粉條都足斤足兩還稍微多一些，陳喜文懸著的心放下了，說明趙能干在給他們秤粉條時，給足了斤秤又實實在在地添了秤。

牛桂香走到車廂近處，探頭朝車廂里看，車廂里有一捆粉條，她問陳喜文：“剩下的這一捆是怎么回事？”

回來的路上，陳喜文想過，要是跟機關(guān)的人說是廠家給他的，怕是機關(guān)的人有看法，搞后勤工作處處得好處呀！要是說出一個合理的理由，把粉條拿回家，就沒人有想法了，說個什么理由呢？早晨上班路上，騎著電動車和在農(nóng)業(yè)局上班的鄰居走一路，說起明天過八月節(jié)，打算買什么食品，到哪兒游玩，陳喜文突然升出一個想法，就說這粉條是鄰居托他捎帶著買的，機關(guān)的人誰也說不出來啥。對，就這么說。

牛桂香這么一問，陳喜文剛想按照事先想好的回答，可是，話到嘴邊，他沒說出口，倒不是因為牛桂香盯著他，而是心靈難以承受撒謊。我是去給公家辦事，身份是公家人，人家贈送我粉條，是拉攏我，以后獲取更大的利益，我要是拿回家，就等于是以權(quán)謀私，要是做了謀私的事，我心里不踏實，睡覺都不安穩(wěn)，就說：“是粉條加工廠贈送給咱們職工的?！?/p>

牛桂香卻沒有高興，而是微微地皺眉，說：“以前每年去拉粉條怎么沒有贈送？況且分給每個人的也不夠斤秤？”

陳喜文想到了牛桂香和調(diào)走的后勤副主任的矛盾，說：“那我就不知道了?！?/p>

這時候的陳喜文，心里特別敞亮，他想到了一句話，心底無私天地寬。

陳喜文大大方方地把這捆粉條抱起來，遞給車下的唐淑英，讓她分給職工。

分完粉條，陳喜文剛進辦公室，唐淑英走進來，她開玩笑地對陳喜文說：“恭喜你呀陳秘書，機關(guān)的人都說了，花同樣的錢，今年分的粉條比往年多，大家高興，都贊賞你的后勤工作做得好，希望以后這類事都讓你辦。”

陳喜文心縮了縮，他想到了那捆粉條，幸虧我沒有拿回家。他盡量讓自己不安分的心平靜，和緩地說：“我不適合做后勤工作，我的心理……”他把“承受能力差”咽了回去。

唐淑英接上說：“我覺得你最適合，群眾的眼光是亮的?！卑逊址蹢l的名單遞給陳喜文，轉(zhuǎn)身喜笑顏開地出去了。

唐淑英快樂的情緒感染了陳喜文，從昨天起緊繃著的神經(jīng)，松馳下來。

陳喜文剛看了兩三個人名的斤數(shù)，門口響起來腳步聲，縣人大的司機富仁和風風火火走到他身邊，說：“陳秘書，你在這上面簽字！”遞給陳喜文一長條紙。

陳喜文愣一下，什么東西讓我簽字？他接過富仁和遞過來的長條紙，是昨天晚上在飯店吃飯的飯費單據(jù)。

富仁和說：“這頓飯錢一個單位出一半，你簽字，我分別找兩個單位的財會報銷?！?/p>

陳喜文很生氣，我說不在飯店吃飯，拉回來粉條回家吃，你非要在飯店吃，這種錢找單位報銷，不是給我上眼藥嗎，說：“我不能簽字，你算算多少錢，我個人掏一半的錢?！?/p>

富仁和急頭白臉地問：“給公家辦事為啥要自己掏？”

陳喜文坦誠地說：“走的時候領(lǐng)導沒說讓我吃飯，我私自吃飯不能讓單位報銷?！?/p>

他這話是教訓富仁和，出外辦事，要按照領(lǐng)導的指示做，不能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司機和干部在一些問題的認識上終究不在一個層次，富仁和理解不了陳喜文的話，他按照自己的思維辯解說：“你掏你那份錢倒是行，這樣一鬧，我們不也得自己掏嗎？你要是抹不開找單位報銷，你簽字，我去跟你們領(lǐng)導說。”

陳喜文堅持不簽字。領(lǐng)導布置我臨時辦一件事，我就給領(lǐng)導找麻煩，不能這么干。

富仁和氣哼哼地走了。

一會兒，牛桂香來找陳喜文：“你們昨天晚上在飯店吃沒吃過飯？”

陳喜文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說：“吃過。”補充說：“我說不吃，富師傅非要吃，飯錢我個人掏?！?/p>

牛桂香并沒有因為他們吃飯批評陳喜文，和顏悅色地說：“走的時候已經(jīng)要下班，到了吃飯時間，我忘記告訴你到飯店吃了飯再走。剛才縣人大的司機拿著單據(jù)來找我報銷，我來核對你在飯店吃沒吃過飯，既然吃過，你簽字，給予報銷?！?/p>

陳喜文緊收著的心放松了，簽了字。

五

第二天，牛桂香把陳喜文叫到她辦公室。牛桂香一改往日談工作時的嚴肅面孔，讓陳喜文有點不太習慣。

看樣子，牛桂香要談的事醞釀已久。她說：“辦公室缺一名分管后勤的副主任，決定讓你干這項工作。之前的后勤副主任工作做得不好，上上下下都有意見，你有決心干好這項工作嗎？”

陳喜文非常吃驚，他大學學是漢語言文學，在鄉(xiāng)下中學教的是語文，調(diào)到政府辦公室是文字秘書，讓他去搞后勤，這太意外了。他從念中學起就喜歡寫作文，工作后依舊喜歡文字工作，寫材料是一種享受，當分管后勤的辦公室副主任，徹底顛覆了他的愛好。他對后勤工作一竅不通，也沒興趣，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當副主任是提拔，是領(lǐng)導的看重，但是，不能為了提拔做違心的事，他沖口而出：“我不愿意做后勤工作，我愿意做文字工作?！?/p>

牛桂香以為陳喜文會高興，感謝領(lǐng)導的栽培，沒有料到陳喜文會這么回答。在行政機關(guān)工作的人唯一追求是升遷，升遷的機會不是人人、隨時都有，機會來了要抓住，怎么能輕易放棄呢？

再者，從工作的角度考慮，幾位領(lǐng)導都看中了陳喜文，又經(jīng)過了考察，他做這項工作，肯定能做好，難得的后勤工作人才，不能輕易放棄，應(yīng)該跟他做工作，讓他接收這個安排。

牛桂香耐心地跟陳喜文說：“后勤工作和文字工作比較，零碎一些，事務(wù)性的工作多，不像文字工作那樣安穩(wěn)，看上去繁雜。實際上從文字工作轉(zhuǎn)變到后勤工作，開始不習慣，干一段時間，熟悉了就好干了。你再好好想一想?！?/p>

人一旦進入一種思維，很難自拔，此時陳喜文就是這種思想狀態(tài)，不愿意放棄熱愛的文字工作，他認為，從組織的角度講，干一行愛一行，是對的，工作的需要，也應(yīng)該這樣；但是，具體到他，追求愛一行干一行，能發(fā)揮自己的特長，能把工作做得圓滿，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大局。他堅持不愿意干后勤工作。

牛桂香沒想到還有不愿意升官的人，也就理解了陳喜文拉粉條的過程一塵不染，利益面前不動心，這樣的人能堪大任。怎么辦呢？要不再歷練一段時間，把更重要的工作交給他，說：“你不愿意，組織上也不能勉強，我到縣長辦公會上匯報，看看縣長、其他副縣長什么意見吧。”

陳喜文舒舒服服地走出了牛桂香的辦公室。過了一段時間，單位調(diào)來了分管后勤的副主任，是秦儉。

（作品刊發(fā)在《品讀》雜志2025年第1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