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

小禾被送回鄉(xiāng)下奶奶家里的時候，離他的八歲 生日只有十天了。

爸爸媽媽忙著城里買房子的事情，這幾天正是 忙得團團轉的時候，家里沒人顧得上小禾，只能把 他往鄉(xiāng)下的奶奶家放幾天?？墒撬坪鯖]人記得，小 禾十天過后就是一個八歲的小孩了。

小禾趴在窗邊，看著車子卷起鄉(xiāng)間土路上的塵土，聽濺起的石子撞在玻璃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靜靜地望著車子在道路盡頭拐彎，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消失不見。但小禾還是不愿意從窗臺上下來。

奶奶把小禾從窗沿上抱下來，用她寬厚的手掌 拍去小禾胸前一杠一杠的灰塵，牽著他走進自己的 小房間。房間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堪堪透進幾束夏日午后的陽光。四處彌漫著塵土和舊木頭的味道。奶奶把小禾帶來的衣服一件件收進衣柜，小禾仰頭問奶奶 ：“爸爸媽媽把我留在這里干啥？”奶奶只是說：“爸爸媽媽忙呢。”隨即把小禾一個人留在房間。

奶奶和小禾的第一次見面是小 禾出生一個月后，爸爸把奶奶接到 城里來。奶奶對躺在襁褓里的小禾 報以無限愛意，她為小禾帶來了一 身親手做的棉布衣裳?？墒悄棠讨?待了短暫的一個星期就回去了，鄉(xiāng) 下的土地離不開奶奶。隨著小禾慢 慢長大，爸爸媽媽也越來越忙。從 一年回來兩次變成一年回來一次， 最后變成只有除夕才回來跟奶奶見一面。從小禾記事起，奶奶的面容就很模糊了。

奶奶常常是沉默的，她與小禾之間沒有太多話要講，一天說得最多的就是：小禾，該吃飯了。小禾，該睡覺了。除此之外，奶奶并不因為小禾的到來而改變她既定的生活節(jié)奏。

奶奶和往常一樣，早起做飯， 然后穿一件紫色的夾襖，扛起鋤頭，晃晃悠悠地走到田里開始一天的勞作。太陽遲暮時回家，捅開灶臺，讓煙囪升起一點點青色的煙。

小禾對這樣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在這里他可以不用寫作業(yè)，搬個小椅子坐在破破爛爛的電視機前面待一整天也沒有人嘮叨他，甚至可以在吃飯的時候悄悄挑走碗里的青菜。小禾會在奶奶夾走他挑出來的青菜時躲在碗沿后面偷偷地笑。奶奶從來不問小禾喜歡吃什么，但是小禾發(fā)現， 自己多夾幾筷子的菜總會在之后幾天變著花樣地重新端上飯桌。這個時候他覺得奶奶還是很好的。但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是十天后的生日。八歲生日對小禾來說意義非凡。因為媽媽說，八歲就是大小孩了，所以小禾的八歲是頂重要的。他猜想，最起碼要和去年一樣有個大大的蛋糕才行吧？小禾問奶奶，今年的蛋糕會是什么樣，上面的圖案是鎧甲勇士還是奧特曼？

奶奶只是含著皺紋朝他微笑，然后像平常一樣催促他快上床睡覺。

小禾枕著他的夢睡得很熟。在小 禾的夢里，爸爸媽媽站在村口的大槐 樹下，捧著一個很大的蛋糕，大笑著 看著小禾，奶奶在一旁笑瞇瞇地鼓著 掌。大家都很高興。小禾也很高興， 睡夢中微微翹起嘴角。

奶奶的小村子藏在一座座的山 里，一座座山里又藏著很多個別人奶奶的小村子。那條唯一的大路像一根葡萄藤，把許許多多村子一嘟嚕一嘟嚕地串聯起來。他記得來的時候看到一 棵大槐樹，爸爸說：“進村了?！比缓缶蛷拇舐飞瞎者M一條小土路。那棵槐樹真大，車子經過的一瞬，整個車身都被牢牢地遮進它的樹蔭里。車開過一段之后，小禾還伏在后座上，看著那棵高大的與周遭有些格格不入的大樹。它孤獨地站在鄉(xiāng)間的田地旁，像是一片平坦土地上豎起的綠色旗幟。他想起幼兒園運動會的時候，終點就插著這樣一面綠色小旗子。媽媽指著旗子對小禾說，到了那兒就是終點了。

小禾自作聰明地記住了那棵大槐樹， 把那棵大樹當成奶奶家到自己家的終點。在看膩了電視的日子里，小禾踏出家門，踢踢踏踏地在村里亂逛。“生日的時候，爸爸媽媽肯定會到大樹下去的?！毙『踢@樣對自己說。他慢慢往大槐樹的方向走去，似乎走一步， 離終點近一點，就離生日近一點。

小禾是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 村子里隨便什么都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小禾只見過柏油路旁修剪得很整齊的一排排綠化樹，只見過水族館隔著一層玻璃的魚兒，只見過一棟棟高樓大廈，他小小的世界里塞滿了鋼筋水泥。小禾第一次自封為遠征的漫游止步于離家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奶奶在下田回家的路上發(fā)現小禾的時候，他正蹲在一叢肆意生長的雜草前認真地看一隊隊螞蟻往洞里送食物。

家里的電視機前不再有小禾搬 來的小板凳了，他正在去往大槐樹的遠征途中，用他小小的腳步丈量村子，這里的每一個角落對他來說都充滿吸引力。在成年人眼里，村子當然是小的，小到盛不下他們的夢想。但對小禾來說，村子卻很大，大得他怎么也走不完。村里有條小河，從村頭流到村尾。奶奶家門口出去正好是一片淺河灘，河灘里散著大大小小的石頭，細碎的水流從石縫間溜走。小禾頭兩天還會小心翼翼地繞開，之后就能很熟練地踩著大石頭走到河對岸去了。有一天，小禾稀里糊涂地走錯了方向，一直走到后山的果樹林才傻愣愣地停下腳步。村子背靠的山坡上栽著一片濃綠的橘子樹，這時節(jié)，橘子在枝頭還是青青小小的。小禾踮起腳摘下一個，細細嗅著橘子青澀的酸味。守山的阿叔遠遠看見一個小孩，走近了認出這個暑假暫住在奶奶家的孩子。他把小禾牽回家。

小禾回家一天比一天晚，黃昏的 時候，奶奶常常要沿著土路走上很長一段時間，一聲聲呼喚著小禾。小禾小小的身影有時站在路邊，有時蹲在河邊，有時又躺在一片草地上懶洋洋地曬太陽。奶奶用她布滿皺紋的手牽起臟兮兮的小禾，夕陽把祖孫倆一高一矮的背影投在尚存余熱的的黃土地上。小禾和奶奶手牽著手，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小禾和奶奶的話慢慢變多了。小" 禾會告訴奶奶今天看到村里的爺爺 在河邊釣上了很多魚。小禾蹲在河邊石頭上的時候，戴草帽的爺爺向小禾搭話，問他認不認得是什么魚，認得出就送給他一條。小禾不好意思地和奶奶說 ：“我一條也不認識，但是爺爺還是說要送我一條。”然后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就多了一條翹嘴。小禾刮干凈盤底的魚湯，狠狠拌了兩碗飯吃。第二天奶奶叫小禾端上裝滿絲瓜的菜籃子，讓他往河邊栽了棗樹的屋子去。小禾端著籃子費勁地敲開門，釣魚的爺爺見是小禾，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小禾走的時候，又帶回來一籃子毛桃。小禾還會告訴奶奶今天采了一堆野果子，他嘗了兩個不好吃，就全部丟進雞舍里了。小禾說話時，臉頰和衣服都是紅紅紫紫的一片。奶奶把小禾塞進熱氣騰騰的木澡盆里仔細洗刷了一遍，隔天又領著小禾上張姨家道歉，勒令他以后不準亂往別人家的雞棚里丟野果。小禾撇著嘴，張姨卻是笑呵呵的，走的時候還不顧奶奶阻攔，硬往小禾手上塞 了一個小西瓜。晚上回家端著半個西瓜，小禾發(fā)現自己漸漸地很喜歡奶奶， 也很喜歡這里的生活了。

小禾每天越走越遠，有時候甚至 要往回走一段才能看見奶奶來找小 禾回家吃飯的身影。但是小禾從來都沒有走到過那棵大槐樹下。眼見得離大槐樹越來越近了，小禾對生日的渴望、對爸爸媽媽的思念也漸漸升騰起來。生日前一天，小禾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看到那棵大槐樹的一角了。于是他安心地往回走，安慰自己明天這個時候，自己走到終點，就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過生日了。

生日前一天晚上，小禾早早地歇下。他一心盼著第二天爸爸媽媽會帶著蛋糕出現在村口的那棵槐樹下。第二天的太陽剛剛照進屋里的小窗子，小禾的眼睛就睜開了。他走出房間，看到奶奶眉頭緊皺地拿著電話 ：“不回來？生日也不回來？他就等著這天呢?！蹦棠痰穆曇袈犉饋砗苌鷼?，但看到小禾后，她朝電話那頭嘆了口氣 ：“忙你們的去吧，晚上記得給他來個電話?！睊鞌嚯娫挘棠虖膹N房端來一碗長壽面。長壽面里臥了一個荷包蛋，滴著兩滴香油，撒的小蔥和燙的青菜都是奶奶從菜園里新鮮摘的，聞起來噴香噴香。小禾安安靜靜地把一整碗面全部吃完，連平時不愛吃的青菜都一點不剩。奶奶看著小禾吃完面，摸了摸他的腦袋，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紙幣塞進他的口袋，讓他自己去買點好吃的。奶奶扛著鋤頭出了門。小禾盯著空蕩蕩的碗，白白的顏色和圓圓的形狀讓他想起了去年生日媽媽帶回家的大蛋糕，雪白的奶油吃到嘴里，能夠給小禾留下好久的好心情。小禾盯了一會兒碗底，兩滴眼淚慢慢地落在碗底。小禾走出門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把口袋里的錢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后像他最開始打定的主意那樣，走向大槐樹的方向。今天小禾走得很堅定，沒有停在河邊的石頭上等釣魚的爺爺，沒有趴在張姨家的圍欄上晃蕩著看小雞啄米，也沒有在岔路口走上另一條去往橘子林的路。短短的十天，小禾已經對村子很熟悉了，他很清楚怎么走到大槐樹下。

終于走到了大槐樹下，小禾才真正發(fā)現這棵樹的高大。他抬起頭，只能看見一片綠，一片濃綠的、層層疊疊的綠，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大槐樹投下的影子不僅能把他小小的身影全部包裹住，還能裝得下村里所有人。所有人， 也包括爸爸媽媽?；睒涞臉涓珊艽?，一口氣藏得下兩三個小禾。他背靠著大槐樹粗糙的樹皮，聽著風吹過樹葉響起沙沙的聲音，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條大路。小禾一直在等待。他相信爸爸媽媽總會來的，媽媽說過，八歲生日是最重要的。他看著天慢慢地變暗，也慢慢變冷。小禾一動也沒動，他記得運動會上跑到終點的時候爸爸媽媽的笑臉。小禾輕輕倚在這棵高高的“旗幟”上，相信等在這兒，爸爸媽媽一定會來。

傍晚奶奶下田的時候，照例沿著" 路往前慢慢走，但是直到走出很長一段路，都沒有看到小禾小小的身影。 奶奶壓下心底隱隱的不安，到張姨家放下鋤頭，草草應過張姨的招呼，問她有沒有看到小禾，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匆匆地走上那條土路。奶奶走得很遠，幾乎走到村口，都能望見那棵大槐樹了，還是沒有看見小禾的身影。奶奶心想，小禾不會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于是又急匆匆地往家趕，屋前屋后地叫著小禾。周圍的鄰居聽見動靜， 都放下手頭事情，擁上來趕著問怎么了。奶奶急得話都說不清楚。這時小禾媽媽的電話來了，奶奶幾乎是撲到手機上，告訴她小禾不見了，要她和爸爸趕緊回來。

村里人集體出動尋找小禾。平 時小小的村子此刻一下子變得大得讓人心慌。大家上上下下地找來找去，不肯放過每一個角落。最后幾乎是同時，沿著土路找來的奶奶和從城里趕回來正準備進村的小禾爸媽在大槐樹下找到了熟睡的小禾。

找到小禾的時候，他臥在大樹旁，縮成很小的一團。爸爸一把把小禾抱在臂彎里。大家安安靜靜地圍著爸爸，不吵醒睡著的小禾，沿著那條小禾無數次踏足的村路，往奶奶家走去。

小禾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仿佛還是在夢里一樣，他看見了爸爸媽媽，看見奶奶站在一旁，看見余光里一張張臉和夢境里的重合起來，看見融在夜色里的那棵大槐樹。夢境變成現實，一切在睜眼間實現了，黑夜里綻放的一朵燦爛煙花。小禾在爸爸的懷里呢喃著 ：

我就知道，我的八歲生日，你們不會忘記的！

鄉(xiāng)間的風偷偷拂過村頭的大槐樹， 拂過田野的麥浪，拂過后山漸熟的橘子，拂過頭頂的發(fā)絲，拂過小禾在鄉(xiāng)間那段短短的時日，輕輕牽動小禾垂下的小手，牽他去往八歲的新生活。

（責任編輯 ：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