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給我小時候玩得最多的物品排個位次,坐第一把交椅的一定是彈弓;如果說有什么是貫穿我童年和少年回憶的,答案也是彈弓;如果說有什么是我從小到大最難以忘記的,還是非彈弓莫屬;甚至連我現(xiàn)在伸懶腰的姿勢,也像在奮力拉開一把彈弓。
假如能夠穿過記憶的隧道,盡頭處必定有一把磨得油亮的彈弓,那是父親專門為我做的。盡管我的童年沒有游戲機娛樂,也沒有電腦提供消遣,但總不乏快樂之源,其中大多與彈弓有關(guān)。
假期回到老家,父親用木頭為我做了幾件玩具,有木陀螺、木刀劍和簡易的小弓箭。然而,當最初的新鮮感過去,它們便被我丟在屋子的角落,整日與灰塵和蛛網(wǎng)為伴。于是,我又纏著父親給我做新的玩具。沉默片刻后,他答應給我做一把彈弓。那時的我對“彈弓”一詞非常陌生,憑借有限的認知,我實在無法想象父親口中的“彈弓”是什么樣子,問他時,只回復說等做出來就知道了。于是,我滿懷好奇和期待,想看看此前聞所未聞的“彈弓”到底長什么樣兒。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提著一把砍鐮刀出去了,臨近午飯時間才回來,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多了兩截帶枝葉的樹杈。那是一個陰天,吃過午飯,父親就開始忙活,大概比劃幾下尺寸后,便用斧頭砍去了多余的枝干,剩下的部分則一點點剝?nèi)淦?,簡單處理后讓我從中選一個最順手的,另一個留作備用。至今還記得把剛剝?nèi)ケ砥さ臉滂疚赵谑中臅r的感覺,涼涼的,伴隨著一股特殊的氣息——那是女貞樹汁獨有的味道。在時間的助攻下,父親的巧手讓原本粗糙的樹杈初具彈弓雛形。后來才知道為找尋適合做彈弓的樹杈,他跑遍了村子周邊的山梁,終于找到兩棵適合的女貞小樹。選擇女貞樹是因為其木質(zhì)堅硬,做出的彈弓更結(jié)實耐用。
制作時,去皮的樹杈還需要自然風干,在此期間,我曾不止一次拿起它端詳,卻怎么也看不出這小小的一截樹杈能玩出什么名堂,帶著疑惑等了一天,謎底揭曉。午睡醒來時,父親將成品遞給我,只見樹杈兩端各綁著三股氣門皮,交匯處是一個小皮兜,用來包小石子和泥丸,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對稱美。這就是彈弓?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玩具,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與它有一段為期較長的緣分。
相比之下,彈弓比木陀螺更容易上手。那天下午,父親拉著我來到門前開闊的田野里,他先給我做了個示范,小小的泥丸在彈弓的助力下飛速向前,比徒手拋擲遠得多,也更有力度,這成功激發(fā)了我的興趣,模仿著他的動作,沒多久就學會了。興致之高,以至于每天都要拿出去玩。
故鄉(xiāng)有一座廢棄的小學,教學樓后的院子里有一棵百年銀杏,距地面六七米的地方掛著一顆銅鈴,每當大風吹過,懸在半空的麻繩總會左右搖擺,幅度大時也會帶動銅鈴發(fā)出響聲。有天路過,“當當”兩聲悶響吸引了我的注意,這一抬頭,一直苦于沒有合適靶子的我找到了目標。不得不說,這個目標對剛開始玩彈弓的我來說頗有挑戰(zhàn),銀杏樹所在的院子有一堵圍墻,因此只能站在圍墻外射擊,當時我唯一的心愿是聽一次銅鈴被擊中的聲音。然而事與愿違,那幾天,不知射出去多少顆小石子,它們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完美避開了目標物。盡管有幾次和銅鈴“擦肩而過”,但就是沒有命中,倍感挫敗的我把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竹林。不同于其他植物,中空的竹節(jié)受到硬物撞擊時會發(fā)出脆響,我臨時決定,先聽聽竹竿被擊中的聲音。竹林繁密,隨便射一顆石子總會撞上竹子,有時反彈后還會擊中多根竹子,發(fā)出一連串急促的脆響。也是那時,村里的小伙伴發(fā)現(xiàn)我竟然有一把彈弓,大概是覺得好玩,很快便在孩子們中掀起一股“彈弓狂潮”,不到一周,彈弓就成了大家的標配,有的孩子甚至有兩把。
剛開始總免不了惹些小麻煩。除了古銀杏樹上的銅鈴,就連田野里的電線桿、枝頭上孤零零的葉子,還有藕田里的荷葉,都成了孩子們眼中的靶子。更有甚者,以村民地里結(jié)出的西紅柿、絲瓜、西葫蘆為靶子,不多久,原本好端端的果實便“破了相”,若是恰被作物的主人撞見,必定被揪去家長那里,一頓訓斥是逃不掉的。還有拿馬蜂窩當靶子的熊孩子,結(jié)果被蜇得不輕……有了前期慘痛的教訓,大家在玩彈弓時收斂了許多,不再隨意拿莊稼作物當靶子練習,也不敢再去挑戰(zhàn)馬蜂的底線。早年間,我也用彈弓打過絲瓜,但那是自家的。當時,一根絲瓜藤蔓順著墻爬到屋頂,眼見半空中結(jié)的絲瓜日益長大成熟,奶奶便打算摘下來當作下午的菜肴。對無法直接手摘的絲瓜,平時多用一根帶杈的枝干,杈住后一扭,絲瓜就掉下來了,可這次,我自告奮勇地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技術(shù),執(zhí)意要用彈弓打下來。結(jié)果,十多分鐘過去,絲瓜變得傷痕累累,卻依然掛在高高的藤蔓上,那滿身的小傷疤,仿佛一張張小嘴,正在無聲地控訴我的“罪行”,又好像在對我發(fā)出嘲笑。最后,還是用老辦法才把它順利摘下,頓感顏面掃地。后來,每當想起那根高高懸掛、滿身傷疤的絲瓜,內(nèi)心總覺得羞愧。
二
小時候,麻雀在村里隨處可見,經(jīng)常一大群嘰嘰喳喳地出現(xiàn)在房檐下或路邊的電線上,若是遇上有農(nóng)戶在院子里曬谷子,這些狡猾的小家伙絕不會錯過一頓免費的午餐,吃飽了還不滿意,有時還喜歡就地排泄,人們對此非常惱火,即使起身驅(qū)趕,人一進屋子,它們又厚著臉皮來光顧,彈弓便在這時派上用場,孩子們更是樂此不疲。只要發(fā)現(xiàn)麻雀前來啄食,一顆石子打過去,受到驚嚇的麻雀急忙飛到旁邊的屋檐上,若是再打一顆石子過去,麻雀便會躲得遠遠的,院子里能清閑一陣。
在剛開始玩彈弓的四五年里,大家都會用彈弓打鳥,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鳥兒都打,在我們淺薄的認識里,把鳥兒分作兩大類:益鳥和害鳥。常見的如燕子、喜鵲、啄木鳥等被歸為益鳥;而麻雀則被歸為害鳥,也幾乎是我們唯一會選擇用彈弓打的鳥兒。站在現(xiàn)在的角度看,這么做是不對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麻雀依然非常多,每天少說也能看見幾十只,那時大家認為拿彈弓打麻雀并沒有什么不妥。名義上是在打麻雀,實際上對一群小孩子來說,真正打中的概率不比買彩票中大獎高,畢竟,大家只是隨便玩玩,并沒有要置麻雀于死地的想法,更沒有那個能力。那些年,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三四個小孩拿著彈弓追麻雀,我相信,麻雀是看出彈弓基本不會傷到它們,因而非?!芭浜稀蔽覀冞@群頑童,陪著我們消磨時光,幾個孩子追著它們滿村跑,人不疲,鳥不倦,忙活一下午,連麻雀的毛都沒碰著,這效率,比村里的貓差遠了。雖然明知打不中,但絲毫不影響大家的激情。拉開彈弓,松手時飛出的不止有石子,還有孩子們的歡樂和熱情。村民見了,戲謔地稱我們是“彈弓隊”。
如果說麻雀這樣的活物是難以打中的“移動靶”,那么也有幾種顯得好打的“固定靶”——香櫞、柿子和棗子。根據(jù)它們的體積大小不難判斷,命中的難度依次遞增。當然,對于它們,大家的最終目標也并非單純的打中,而是擊落。
作為一種藥材,村里幾乎每家都種著幾棵香櫞,或在院子里,或在自家承包地的田埂上。夏日將深綠色的香櫞用竹棍敲落拿回家切開曬干,自會有小販前來收購。由于夏天的香櫞和樹上的葉子都是深綠色,因而常常有“漏網(wǎng)之魚”,等到冬天便藏不住了,香櫞的體積更大,顏色也變成了耀眼的金黃,像一輪掛在樹上的月亮。這樣的機會,任誰也不愿錯過。命中香櫞并非難事,但要打下來卻頗有難度,其果實和枝條連接緊密,除非運氣特別好,否則,除了命中后的“砰砰”聲,其他什么也不會有。孩童時代,正是爭強好勝的年紀,因而常暗中比賽看誰更厲害。最終能得到香櫞的孩子總是非常得意,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最前面,與其說托在手心的是一只香櫞,不如說是一頂“金冠”,那是對優(yōu)勝者的獎勵,盡管香櫞不能吃,切開后放在屋子里,卻是清香四溢,令聞者神清氣爽。柿子的難度稍大,卻最易打落。可惜的是,從高空墜下,熟透的柿子會摔得稀爛,未熟透的則青澀堅硬,吃起來味道極差,即便這樣,孩子們依然開心地撿起來,畢竟是辛苦一番才得到的戰(zhàn)利品,是對自己彈弓技術(shù)的無聲炫耀。
相比于香櫞樹和柿子樹,老家的棗樹屈指可數(shù),上面結(jié)的棗子更是少得可憐,在那嬌小身材的加持下,命中的難度大大增加。在我的記憶中,只在村子后的山梁上有兩棵棗樹,碗口粗細,五六米的高度。初秋棗子成熟,遠遠看去,半紅半綠的棗兒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路人招手,顯得十分誘人。我們不會刻意去山梁上打棗子,只在路過時才光顧一下。大家始終恪守一條原則:打下一顆就走,不貪戀。當然,石子打完了一顆棗兒都沒落下來也是常有的事,只能選擇放棄。在打香櫞和柿子方面,大家都差不了多少,但在打棗兒上,我則遠勝其他小伙伴,很少會空手而歸,有次甚至同時擊落了兩顆。擦去棗兒上黏的塵土,輕輕一咬,脆而香甜,那種回味無窮的感覺,是任何買來的甜棗都不能比的。
除此之外,油桐子和五倍子也是我常選擇的目標,在長期的“實戰(zhàn)”中,即使不瞄準,我的準度也越來越高,和那把彈弓也愈發(fā)有默契,很多時候,抬手拉開彈弓的一剎那,根據(jù)手感便能準確預知結(jié)果。有一次和幾個伙伴在外面玩,天色漸晚,談到玩彈弓的準度時,其中一個忽然問我能不能打中扔起來的石塊,此前,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嘗試,也一度認為這樣的情景只會出現(xiàn)在影視劇里,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我讓他隨便撿一塊小石頭向上拋起,隨即抬手拉開彈弓,結(jié)果震驚了所有人,也包括我自己。兩枚石子在空中相碰的瞬間冒出一星火花,薄而長的那枚在脆響中一分為二。那一刻,我想起之前學的課文《李廣射虎》中盧綸的詩句: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對我來說,半空中擊碎飛起的石子也是個奇跡,這段經(jīng)歷讓我多了一個外號:彈弓王。正所謂眼見為實,此后,沒有人再懷疑我的準度。此后曾多次私下嘗試,卻只成功了一次,我知道那是偶然,但更愿認為是這把彈弓有靈氣,與我配合默契。
三
彈弓帶給我的不只有快樂,有時還有擔憂。三年級的一個周末,我像往常一樣拿著彈弓出去玩,回家的路上順手把它揣進了褲兜,殊不知這個舉動讓我擔驚受怕了半天——由于沒及時取出,第二天竟把它帶到了學校!課間和同學打鬧時,彈弓從口袋里掉了出來,旁邊的同學撿起后滿懷好奇地看了看,試著拉了一下又還給了我。當時班級管理比較嚴格,即使孩子們帶幾顆彈珠在課間玩,一旦被抓到肯定被沒收,免不了一頓批評和一份檢討,更不要說彈弓了,那半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至于接下來的幾節(jié)課上老師都講了什么,我一概不知,心里只是不斷地祈禱,希望不要被老師知道。很慶幸,那位同學并沒有向老師告發(fā),直到中午的放學鈴聲響起,我飛一般地沖出校門跑回家,懸著的心才放下。事后回想那半天的經(jīng)歷,仿佛做了一個驚險的夢。
盡管同學沒有打小報告,老師后來還是知道了我有一把彈弓。有次正在校外打路邊構(gòu)樹上的紅色果實,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喊我名字,聲音聽起來非常耳熟,轉(zhuǎn)身一看,竟是我的老師,她只是笑了笑便走了,留下我在原地一陣胡思亂想,覺得自己的小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不免有些驚慌,以至于那幾天上課,我有意趴得低低地,生怕被她注意到?,F(xiàn)在想想,這樣的小事,老師肯定不會在意,在她眼里,我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童,玩彈弓是件正常的事,只要不惹禍就行。這件事也導致在后來很長的時間里,我對打彈弓抱有一種特殊心態(tài):既喜歡玩,又不想被人看到,因此通常只敢在郊外沒人的時候拿出來過過癮,其他時候則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為此還獨創(chuàng)了一種方法:把彈弓別在腰間,衣服一蓋,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后來,那幾年的冬天也特別冷,導致鳥兒的數(shù)量銳減,特別是麻雀。大人們都說因為天冷,加上食物匱乏,許多鳥兒沒能熬過寒冬。對此,最直觀的現(xiàn)象是麻雀少了很多。以前,縣城有一條以法國梧桐為行道樹的街道,一到下午,麻雀們便從四面八方飛來,呼朋引伴的它們越聚越多,足有上千只,嘈雜的喳喳聲如潮水般襲來,直到暮色降臨才漸漸安息。連續(xù)幾個寒冬后,再沒有這樣的盛況?;氐嚼霞?,村里麻雀也少多了,只能偶爾見到三五只。漸漸地,伙伴們很少再玩彈弓了,一是因為麻雀少了,另一方面則是學業(yè)壓力不斷增大,只有我依然保留著這項愛好,每年寒暑假回老家時,最不會忘記的就是彈弓。
遺憾的是,初一的寒假,那把用著最趁手的彈弓迎來了它的終點。也許是玩彈弓的機會越來越少的緣故,也許是它真的“老了”,我能明顯感覺到,曾經(jīng)的那份默契感蕩然無存。心中莫名地涌起一種不祥預感,果然,沒幾天,石子在放手的瞬間竟然擊傷了我左手的食指關(guān)節(jié),這在之前是絕無僅有的。起初我沒太放在心上,只認為風險與快樂宛如一對孿生兄弟,在任何一項活動中,二者總是相伴相隨,出現(xiàn)點小意外也正常。但第二天,類似的事情再度發(fā)生,這一次,左手的食指被石頭的棱角劃出一道血痕。帶著幾分怒氣,我拿著彈弓反復觀看,并未發(fā)現(xiàn)與之前有什么不同,難道是因為用得久了,兩端的杈開始靠近了?我嘗試著把它們掰開點,不想,輕輕一用力,彈弓竟然從分杈處斷成了兩截,怒氣頓時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懊喪。仔細算起來,它陪伴了我八個春秋。在此期間,它陪我跑遍了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在我獨自穿梭于密林時給我勇氣和自信,在我與野狗狹路相逢時助我化險為夷,在平凡的日子里帶給我無窮的樂趣……八載光陰,我把它磨得光滑油亮,它從淺色漸漸變成了古銅色,那是時光留下的印記;同樣,它也在我的左手磨出了硬繭,這是它承載我多年歡樂的見證。未曾料想,原本木質(zhì)堅硬的它已被歲月侵蝕得如此脆弱,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也無可奈何。
拿著壞掉的彈弓,思來想去,我找不出更好的紀念方式。不知為什么,此刻,心底響起一個聲音: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清楚,重生是不現(xiàn)實的,但或許,浴火才是它的最好歸宿。盡管萬分不舍,最終還是將它放入火爐,看著它被熊熊烈火一點點吞噬,最后化作灰與煙,隨風而逝。在我與彈弓長期相伴的日子中,這一刻仿佛是一個無形的分隔符,此前,玩彈弓是一種愛好,每一次射擊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我與它也很有默契;之后,玩彈弓則成了消解情緒的良藥,不再有確切的目標。當然,這是我多年后回憶往事時才意識到的。沒幾天,父親又給我做了一把新彈弓,然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彈弓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那份狂熱。
不同于絕大多數(shù)玩電腦游戲的同齡人,整個中學時代,玩彈弓依然是我的娛樂方式之一。有時候也感到好笑,十幾歲的人了,竟然還玩彈弓,覺得自己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是個“不務正業(yè)”的“老頑童”。畢竟,在大眾眼里,彈弓通常是熊孩子才玩的東西??膳c他們不同,我是為了解悶。于是,平靜的水面成了我新的選擇。或平射,或仰射,有時也覺得神奇:一枚小小的石子,或在水面施展“凌波微步”,或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截然不同的軌跡,結(jié)局卻都是沉入湖底,只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漣漪,不論漣漪擴散得多遠、多大,最終都會被時間輕輕撫平,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個奇妙的想法由此誕生:假如石頭也有夢想,假如它渴望某一天能離開大地的束縛飛向高遠的天空,被彈射出去的那一刻,一定是它離夢想最近的時刻,而那短暫的飛翔時光,也一定是石頭最輝煌的時光。雖然殊途同歸,但正是這“殊途”成就了它們獨一無二的經(jīng)歷。轉(zhuǎn)念又想,生命不也是這樣嗎?
四
高中畢業(yè)后來到外地求學,彈弓于我而言漸漸成為一個陌生的詞匯。2021年“我要上全運”全國彈弓競技邀請賽在家鄉(xiāng)舉辦,在遺憾不能回去參加的同時才知道,原來打彈弓也是一項競技運動,也可以變得出彩,我對彈弓的固有印象也因此改變。假期回到家,恰逢沿街舉辦一年一度的商品交流會,也就隨著人群進去逛了一圈,竟在臨近出口的位置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專門賣彈弓的攤位,價格也不貴,九塊九一把,當時想著可以帶回老家,在山野間“聊發(fā)少年狂”,尋找失落的童年記憶,便買了一把,結(jié)果,假期結(jié)束后,它便被遺忘在抽屜的角落,直到前幾天整理老家的抽屜,它才得以重見天日。兩年多過去,時光在上面留下烙印,那淡淡的銹跡便是最好的證明。把它拿在手里,有種舊友重逢的意蘊,一時百感交集。
像兒時那樣,我把彈弓揣進兜里,打算下午在村子和附近的山野里走走,重溫童年的記憶。然而,不論是樹上被遺漏的金色香櫞,還是枝頭倔強的迎風舞動的葉子,又或是古銀杏樹上的銅鈴,都沒有激發(fā)我的興致。走到村頭的糧食加工廠時,五六只大膽的麻雀飛到我身旁的臺階上啄食散落的谷物,距離之近,擒獲輕而易舉,我卻再沒有童年那種想要用彈弓一擊命中的沖動,只是默默地拿出手機記錄它們的一舉一動。看著它們大膽的樣子,我故意嚇唬它們,想看看麻雀們的反應,于是不裝填石子,只擺出拉開彈弓的架勢,其中幾只趕忙飛到稍遠點的地方,有一只則在站在原地,歪著腦袋打量著我,似乎篤定我對它們沒有惡意。見它不為所動,也便作罷。
離開加工廠登上村頭的山坡,我的突然造訪驚動了一只正在覓食的山雞,它快速扇動幾下翅膀向坡底滑翔而去。若是小時候,我肯定會去追逐,雖然這注定是徒勞的。但現(xiàn)在,我只是目送它遠去,遠去,最后消失在荒草叢中。站在坡頂看著籠罩在夕陽余暉中的村莊,熟悉而又陌生,無數(shù)記憶的碎片如放電影般一一在腦海里閃現(xiàn)。十幾年過去,歲月的魔法面對許多靜態(tài)的景物顯得無能為力,卻輕而易舉地改變了我的內(nèi)心。這時,腦海里閃過那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小時候讀到這句詞,只覺得瑯瑯上口,時間卻最終教我深刻體會到它的內(nèi)涵。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空曠的山野一聲高喊,隨即奮力拉開彈弓,朝天空射出那顆已經(jīng)攥出汗水的石子,在連綿的回聲中,它劈開迎面而來的北風與蒼茫的山野融為一體。當四周恢復平靜,我恍然大悟,從第一把彈弓在烈焰中灰飛煙滅的那刻起,許多東西便結(jié)束了。
晚上坐在書桌前,看著放在一旁的彈弓,總覺得心中有太多想要書寫的東西,于是,我整理出以上文字,為紀念彈弓留給我的記憶,也為追憶那隨風遠去的往昔。又是一年深秋。算起來,我離開故鄉(xiāng)至今,已一年有余了。
(責任編輯:王雨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