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鈕鐘是中國西南地區(qū)與越南北部古代青銅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器物,于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興起并流行,東漢后逐漸失傳。因其原名已不可考,蔣廷瑜在《羊角鈕銅鐘初論》中首次提出\"羊角鈕鐘\"之稱謂,此后被國內學者廣泛使用。按照目前已發(fā)現羊角鈕鐘的地點來看,其分布于中國廣西、云南、貴州、廣東、湖南南部和越南北部,為百濮、百越族群共同使用。羊角鈕鐘全身用青銅鑄造,形制為上小下大的半橢圓體,中空,合瓦形,橫截面呈橄欖形,頂端伸出兩片羊角形鈕。鐘體有的為素面,有的飾人物紋、動物紋或幾何紋等。廣西蘊藏著豐富的礦產資源,出土了大量青銅器,是羊角鈕鐘出土最多的地區(qū)。羊角鈕鐘具有重要的歷史和文化意義,為了解古代廣西及嶺南地區(qū)的青銅音樂文化提供了線索。
一、禮器身份的再識別
羊角鈕鐘在廣西出土最多,分布范圍廣,從桂西到桂東南都有出土。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境內考古發(fā)掘、零星發(fā)現并被記錄下來的羊角鈕鐘共有11例24件。截至2023年,按照發(fā)現或報道的時間先后排序,廣西羊角鈕鐘出土情況列表如表1。
從表1中可以看出,廣西羊角鈕鐘多呈單件或2件、4件一組出土,還未有超過4件成套出土的情況,鐘體有的為素面,有的飾人物紋、動物紋或幾何紋等。其與銅鼓等其他青銅器伴出的情況,則推測了羊角鈕鐘的禮器身份。
西林普馱鐘與貴縣羅泊灣鐘是考古墓葬科學發(fā)掘的珍貴文物,其禮器身份的再識別得到了顯著強化,這一認知主要源自墓葬伴出物及墓主人身份的深入解析。在廣西西林縣普馱銅鼓墓葬中,發(fā)現4件銅鼓,分內外兩組套合??脊艑<艺J為該墓葬年代應為西漢中晚期。①考慮到西林漢屬句町國地域,且墓中隨葬品豐富,尤其是銅鼓的存在,推測墓主人可能是句町國首領。廣西貴縣羅泊灣一號漢墓出土了大量隨葬器物,許多器物具有戰(zhàn)國晚期和秦時風格,器物年代最晚可到西漢早期??脊艑<彝茰y該墓葬年代應為西漢早期,正值嶺南地區(qū)的南越王時代,墓主人身份顯赫,可能是南越國桂林郡的最高官吏。①
結合墓主人身份背景來看,羊角鈕鐘在墓葬中與銅鼓及其他青銅器的共同出土,不僅是對“鐘鼓齊鳴\"禮樂文化的再現,更是對羊角鈕鐘作為高級禮器身份的再次確認與強調。兩處墓葬的發(fā)現,共同揭示了羊角鈕鐘在古代社會禮儀中的重要作用及其與權力、地位的緊密聯系。
(一)形制內涵
羊角鈕鐘的特殊形制可進一步確定其禮器身份。廣西羊角鈕鐘皆有羊角形鈕,貴縣羅泊灣鐘更有特殊紋飾,其正面飾人面紋,浮雕式,人面呈桃子形,臉龐輪廓及眼、鼻、口突起,頭頂有一對似羊角的倒八字形外撇彎角,神態(tài)威嚴肅穆。除鐘以外,廣西漢代飾羊青銅器還有樽、盒、牌飾、鏡、燈、杖首等數種。為何古越人熱衷于制造如此多種的飾羊青銅器?
羊很早就是人類飼養(yǎng)的“六畜”之一。漢代時,羊的飼養(yǎng)已從北方畜牧業(yè)地區(qū)向南方種植業(yè)地區(qū)移動,嶺南廣袤遼闊的丘陵地貌為發(fā)展山地畜牧業(yè)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羊毛可織衣,皮肉可食用,羊逐漸成為古越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家畜,也被視為財富的象征,作為戰(zhàn)利品進獻給王侯。
羊還是古越人崇拜的圖騰。在許多流傳至今的羊圖騰神話故事中,羊不僅象征著財富尊貴,還能帶來吉祥、賜以福澤、保佑平安。在尋求自我溫飽與氏族生存的年代,羊與人類的命運聯系密切,古越人認為人與羊圖騰神合為一體后,就能時刻獲得羊圖騰神的庇佑。羅泊灣鐘的羊角人面紋即象征了“人神合一”的觀念。
廣西浦北縣印刷廠鐘正背面均陰刻舞人圖像,與左江巖畫上舉手下蹲的跳舞人像十分相似,鐘飾紋像與巖畫圖像相映成趣,栩栩如生地再現了駱越祭祀樂舞場景。除了人物紋,廣西羊角鈕鐘還飾有雷紋、云紋、弦紋等,與銅鼓紋飾一脈相承,用以祭祀天神,祈求風調雨順,體現出古越人在南方稻作文化背景下孕育出的相同信仰。
因此,羊角鈕鐘應是百濮、百越等族群羊圖騰崇拜的獨特產物,它反映了人類寄托在羊身上的、祈求平安吉祥的美好愿望,也顯示出其用于祭祀場合的神性意義與禮器身份。
(二)使用場合
除了實物形制,圖像遺存也可對羊角鈕鐘的禮器身份進行再識別。左江巖畫是分布于廣西西南部左江及其支流兩岸數百公里懸崖峭壁上的巨幅畫像群,是戰(zhàn)國至漢代在左江流域繁衍生息的駱越人祭祀活動的遺跡,是巫術文化的產物,也是巫術活動的反映。①結合左江巖畫中出現羊角鈕鐘的有關畫面,可以推測羊角鈕鐘使用于巫術禮儀與祭祀活動之中,具有禮器和樂器的雙重屬性、娛神和娛人的雙重功能
戰(zhàn)國、秦漢之際,駱越進入階級社會,統(tǒng)治階級屢燃戰(zhàn)火。《史記·南越列傳》云:“甌駱相攻,南越動搖。”②頻繁的戰(zhàn)爭激發(fā)了人們對勝利的渴望。寧明高山東峰西壁巖畫第一處第一組顯示了祈求戰(zhàn)爭勝利的畫面(圖1)。左側上、下各有一正面人像,上方人像腰間佩刀,曲臂舉手,半蹲;下方人像腰間佩刀,犬背上與人像兩腿間有1面銅鼓。下排人像上方有4件一組的羊角鈕鐘與2面銅鼓。下排人像下方有1面銅鼓。側身人像手舞足蹈、擊鼓鳴鐘,鼓舞騎士英勇殺敵、勝利歸來。
寧明花山第六畫區(qū)第一五組則顯示了祭祀鬼神的畫面(圖2)。中心最高位置有一正面人像,身軀高大魁梧,頭戴獸形裝飾,腰間佩環(huán)首刀,雙腿下方有一犬。其余人像皆舉手半蹲而舞,形如祈禱。人和犬圖像下方有粗長的橫線,可能代表著道路。高大人像所戴獸形裝飾與畫面中的犬圖像相似,將鬼神形象附以動物形體。其間夾以面具、銅鼓和羊角鈕鐘,展現了隆重莊嚴的祭祀場面。結合人物、犬、道路圖像推測,該畫面應為獻犬牲以祭路神、祈求行路無艱險的“道之祭”。④
其他含有羊角鈕鐘和銅鼓的畫面中,也出現了雙手高舉、曲膝躁步、踏地為節(jié)的舞人形象,體現駱越巫術禮儀“歌、舞、樂\"三位一體的原始樂舞形式。巖畫舞群中高大的正面人物形象,就是具有特殊功能、能與神鬼交感、傳達神鬼意志的巫術禮儀的主持者\"巫現”。羊角鈕鐘、銅鼓、環(huán)首刀、長劍等青銅文化產物出現在各巫術禮儀與祭祀活動中,也反映出駱越巫術禮儀的階級觀念,是巫現統(tǒng)治者地位和權威的象征。在所有的巖畫圖像中,銅鼓圖像共368個,羊角鈕鐘圖像僅11個。①銅鼓的數量遠遠多于羊角鈕鐘,可以推測二者不是普通的合奏,而是只有在某種特殊的祭祀儀式中,才會特別地使用羊角鈕鐘,象征著祭祀活動中的羊圖騰符號,凸顯了羊角鈕鐘在祭祀中的禮器屬性與娛神功能。
二、樂器屬性的再探討
從現有的研究來看,“羊角鈕鐘是一種古老而極富地方特色的民族樂器。”②其與中原編鐘相似的“一鐘雙音\"特性亦吸引了學者的自光,但其音樂性能在古代的實際應用中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羊角鈕鐘的樂器屬性仍有再探討之空間。
(一)“器”的制造
研究樂器本體的制造是研究“器”如何產生“樂”的基礎。作為一種體鳴樂器,羊角鈕鐘的合金成分與器型特征會對振動體與共鳴體產生直接影響,繼而影響其音樂性能。
1.合金成分
通過查閱大量前人研究發(fā)現,對于銅鼓合金成分的研究已有一定成果,而對于羊角鈕鐘合金成分的研究則十分少見。銅鼓和羊角鈕鐘都為青銅鑄造,整體合金成分應大致相同,但由于二者形制與使用性能不同,其成分配比也會產生細微差異。由于客觀條件等諸多因素限制,筆者通過古籍文獻,并結合其他青銅鐘、銅鼓合金成分的相關數據,推測羊角鈕鐘的合金成分比例。
青銅是紅銅和錫、鉛的合金,也是金屬中最早的合金。掌握青銅中不同成分的最佳配比,才能追求所鑄之器因用途不同而相異的合金性能。中國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認識到對于各類青銅器應采用不同的合金比例,并最早記錄于《周禮》第六篇《考工記》中?!犊脊び洝酚涊d了六種器物的不同含錫量,總結為“金有六齊”,其中“鐘鼎之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③。“金\"指純銅,“六齊\"僅記載了金和錫的化合比例,青銅器實物一般均含鉛,但鉛為一種次要的輔助性材料,因而將其省略。
學者們對于青銅編鐘的研究顯示,其合金配比與《考工記》所載基本吻合。曾侯乙編鐘所用合金配方中,“銅含量為 73.66%~78.25% ,錫含量為 12.49%~ 14.46% ,鉛含量一般小于 2% 。個別略高于 3%′′ 。江蘇盱眙大云山1號墓出土的2件西漢甬編鐘,“化學成分為銅、錫、鉛三元合金組成,其中銅含量分別為72.91% 和 66.79% ,錫含量分別為 12.05% 和 15.91% ,鉛的含量比較高,分別為10.19% 和 4.61%9.% 。可見,青銅鐘的合金成分基本符合“銅六錫一\"的比例。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曾對8個類型的96面銅鼓進行合金成分分析,發(fā)現絕大多數銅鼓的合金成分主要為銅、錫、鉛,其他元素含量均較低。其中20面來源于廣西境內的銅鼓,其合金成分中銅含量約占 60%~80% ,錫含量約占 1%~ 15% ,鉛含量占 2%~20% 不等,整體上依然遵循了“銅六錫一\"的配比規(guī)律。②
“錫高則脆,鉛高則軟”③,廣西銅鼓作為一種實際使用的樂器、響器,需要具備可供反復敲擊的硬度和洪亮渾厚的音色,因此含鉛量偏高,以中和錫造成的脆性,從而加強其硬度和韌性。而羊角鈕鐘是形制較為小巧的樂鐘,追求清脆、明亮的音質,其合金比例相較于銅鼓而言,應在符合“銅六錫一\"的同時,增加錫含量,從而獲得較好的合金硬度,增加振動頻率與響度。少量鉛的加入也可以對鐘聲傳播起到阻尼作用。關于曾侯乙編鐘的研究也顯示,編鐘含錫量略高于 13% 時,其音色效果最好,鐘體耐用而不易被擊破;含鉛量 1.2%~3% 時,鐘聲衰減較快而音色不致變壞。④
因此,廣西羊角鈕鐘合金成分主要為銅、錫、鉛,應大致符合“銅六錫一\"的配比,并適當增加錫含量而減少鉛含量,推測其比例為:銅含量 70%~80% ,錫含量13%~16% ,鉛含量 1%~3% 。此推測在為數不多的羊角鈕鐘金屬成分分析結果中得到了驗證。云南麻栗坡新堡寨鐘的錫含量比廣南小尖山鐘的高得多,研究人員認為其\"表現出鑄造水平的提高”。但此推測應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前人測音數據顯示,實際情況中廣西羊角鈕鐘的音響效果并未達到最佳狀態(tài),其運用的合金技術也許尚未成熟。
2.器型特征
羊角鈕鐘的基本形制為半橄欖形或半橢圓體,上小下大,中空,合瓦形,頂部有豎長方形穿孔,頂端伸出兩片羊角形鈕。廣西各地出土的羊角鈕鐘都表現出與中原編鐘不同的形制,又存在各自的特點。若將廣西出土所見羊角鈕鐘按照器型特征進行分類,大致可分為四類:瘦長型、矮胖型、中等型、特殊型。
瘦長型以西林普馱鐘(圖3)為代表,其器型特征為鐘體自下而上的收縮幅度較大,從正面看呈梯形,鈕細長,先向上延伸再向兩邊彎曲,頂部穿孔較長,鐘身瘦而高。
矮胖型以貴縣羅泊灣鐘(圖4)為代表,特點是鐘體自下而上的收縮幅度較小,鐘肩寬大,除去鈕的鐘身高與底徑橫長幾乎相等,鈕粗短而向外彎曲,頂部穿孔較長,鐘身矮而胖。
中等型包括貴縣鐘、浦北大嶺腳鐘(圖5)、浦北印刷廣鐘、浦北利竹逵鐘、柳州大埔鐘(圖6)、恭城東寨鐘、玉林龍安鐘(圖7)和靈山社公嶺鐘(圖8)。器型居于瘦長型與矮胖型之間,鐘體收縮幅度小,鐘頸較粗,鐘肩較寬,鈕粗短而略微向外彎曲,頂部穿孔較長,鐘身皆高于羅泊灣鐘而矮于普馱鐘。
特殊型以容縣龍井化鐘(圖9)為代表,此類羊角鈕鐘與其他類型存在較明顯差異。其特點是鐘體修長而底徑短,鐘身上部呈三角形,鐘頸細,頂部穿孔粗短。與大多數鐘的羊角形鈕不同,1件鐘的鑒鈕呈魚尾狀,向兩邊岔開而不彎曲;其余3件鐘的鈕橫拉成\"T\"形。
各地羊角鈕鐘的器型在鐘體、鑒鈕與穿孔等方面都有一些差異,但都離不開一個共性特征一一合瓦形,即鐘體截面如兩塊瓦片合在一起。圓形鐘余音長,而合瓦形鐘兩側有棱,鐘體振動時,棱可以起到阻尼作用,加速鐘聲衰減,從而控制了鐘的余音。由此,便能更好地發(fā)揮其作為樂器的使用性能。這是中原編鐘多呈合瓦形結構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原青銅器在商周時代發(fā)展到頂峰,至春秋戰(zhàn)國趨于衰落后,以銅鼓為代表的南方青銅文明才逐漸興起。因此,青銅文明的南移也會帶來中原編鐘對羊角鈕鐘的影響。據此,羊角鈕鐘應是在借鑒中原編鐘合瓦形結構的基礎上,結合百濮、百越族群文化觀念而產生的。
(二)\"樂\"的行為
樂器由人制造,并被人所使用。人的用“樂\"行為,體現出人賦予樂器的功能意義。由此,即從古代羊角鈕鐘的雙音技術、演奏形態(tài)與樂器組合等方面再探討其樂器屬性。
1.雙音技術
“一鐘雙音”是中原先秦編鐘多呈合瓦形結構的另一重要原因。自1978年曾侯乙編鐘發(fā)現以來,此種“雙音鐘\"已被證實它們不是偶然無意的存在,而是當時音樂家掌握了合瓦形鐘體的發(fā)音規(guī)律后,通過精確調音而得來的偉大發(fā)明。雖同為合瓦形鐘體,但羊角鈕鐘與中原編鐘仍然存在不同之處。中原編鐘有“于”③,鐘底彎曲,而羊角鈕鐘無“于”,鐘底平直,為平口鐘,因此二者產生的振動節(jié)點不同。那么,作為樂器的羊角鈕鐘是否也為“雙音鐘\"?其“一鐘雙音\"現象是自然形成還是人為制造的?
如何定義“雙音鐘”?“一鐘雙音是由有意識、規(guī)律性的樂器樂音構成的,那種混亂的、無規(guī)律可尋的雙音鐘,雖可奏出雙音,卻非真正意義上的雙音鐘。”①本文討論的“雙音鐘”,即為有意鑄造、經過調音、音位固定而在其正、側鼓部能夠明確敲擊出兩個具有一定音程規(guī)律的不同基音的鐘。已有學者通過測音發(fā)現,羊角鈕鐘存在雙音現象。分別敲擊正、側鼓部時,合瓦形鐘體的棱會有不同的阻尼作用,產生兩種振動模式和頻率,使鐘能夠發(fā)出兩個音。但它們是否真正運用了雙音技術?下面通過目前所見前人對廣西羊角鈕鐘的測音與研究來展開討論。
(1)貴縣羅泊灣M1墓羊角鈕鐘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的吳釗等學者對廣西貴縣羅泊灣M1墓所出青銅樂器——銅鼓、直筒形編鐘、羊角鈕鐘和銅鑼的發(fā)音性能與音高進行了測定。吳釗認為貴縣羅泊灣羊角鈕鐘“敲擊鼓部正中節(jié)線位置與鼓部右側節(jié)線位置,可發(fā)兩個不同頻率的基音。音色圓潤清澈,居目前出土羊角鐘之冠”②。但測音所使用的日本產Strobocan閃光音準儀無法生成直觀的頻譜圖,它只能顯示樂音信號所有頻率中最強的一個或數個,樂音頻率的合成情況不能準確呈現,也就無法知道敲擊正鼓部或側鼓部時二者是否能互不影響而獨立發(fā)音。且吳釗對于音色效果的評價帶有主觀色彩,僅憑借一人的主觀聽感不足以使人信服羅泊灣鐘具有較好的音樂性能。
(2)浦北縣羊角鈕鐘
廣西民族大學的龐武和李世紅對浦北縣博物館收藏的4件浦北大嶺腳鐘和2件浦北印刷廠鐘進行了錄音和聲譜測定。此次測音使用ED1011型低頻頻譜信儀,由計算機處理數據采集與儲存,除了音高、頻率,還能提供頻譜圖,能夠直觀地看到正、側鼓音的頻率狀態(tài)。從音程關系上看,雖有2件鐘的正、側鼓音形成了古代樂鐘多應用的大三度,但仍有3件鐘出現了大二度,其音程關系并未形成固定規(guī)律,更像是偶然的。因此,可以認為浦北羊角鈕鐘的雙音效果不佳,其并未運用雙音技術。
(3)容縣羊角鈕鐘
廣西民族大學研究生袁華韜對容縣博物館收藏的4件容縣龍井化鐘進行了錄音,之后輸入計算機《通用音樂分析系統(tǒng)》軟件進行檢測。通過分析4件羊角鈕鐘的頻譜圖,袁華韜認為容縣龍井化鐘正鼓音已有明確的音高,但側鼓音卻與正鼓音產生牽扯,存在伴生音,側鼓音不夠明確。此外,敲擊羊角鈕鐘幾乎未產生諧音,正、側鼓音的音色皆較差。從音高和音程上看,1、2號鐘的正、側鼓音相同,3號鐘正鼓音與4號鐘側鼓音相同,音程關系為小二度和大二度。4件鐘的同音情況較多,且出現二度的不協和音程,不符合編鐘的音樂取向。因此,已有充分的理由支撐“容縣龍井化鐘沒有運用雙音技術”①的判定。
以上數據為20個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時測音所得,距今已有一定年份。而出土羊角鈕鐘已是國家的重要文物,后人難以進行二次或多次測驗,因此,這些測音數據與結論已然成為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但是,從科學的角度出發(fā),若能對這些羊角鈕鐘進行二次或多次的錄音和聲譜等測定,那么,反復的驗證將提供強有力的事實依據,從而能夠得出較為準確、全面的結論。從測音數據來看,羊角鈕鐘似乎并未運用雙音技術。那么,有意鑄造、調音的人為因素是否存在?但答案是否定的。所有羊角鈕鐘都沒有鑄、刻或暗示正、側鼓音位的紋飾或標記,內壁也未有任何調音痕跡。此外,廣西羊角鈕鐘多為單件、2件或4件少量出土,并無中原編鐘的大規(guī)模編制,應該較少作為單獨演奏的編鐘使用,其對音律、音程、音階組合未有嚴格要求。由此可以判斷,羊角鈕鐘不是人為追求的主觀“雙音鐘”,它的雙音只是合瓦形鐘體與生俱來的一種自然現象,是客觀雙音鐘。
2.演奏形態(tài)
羊角鈕鐘自失傳后在民間未見蹤影,其演奏方法也鮮有記載。直到左江巖畫的發(fā)現,羊角鈕鐘的演奏方法才得以窺知一二。寧明高山東峰西壁巖畫第一處第一組畫面顯示,4件羊角鈕鐘分兩層懸掛于\"士\"字形鐘架上(圖10)。寧明花山巖畫第六畫區(qū)第一五組也有一“土\"字形鐘架,上下兩層橫杠兩端各懸掛1件羊角鈕鐘,共4件(圖11)。從出土情況來看,浦北大嶺腳鐘、容縣龍井化鐘、靈山社公嶺鐘都為4件成組出土,也與左江巖畫中懸于鐘架上的羊角鈕鐘數量相符。
由左江巖畫圖像可見,羊角鈕鐘演奏方法應為懸而擊之,以4件為一組,分上下兩層懸掛在固定的鐘架上。此種懸掛方式有利于演奏,左右分擊、合擊都十分方便、靈活,也能夠減少敲擊羊角鈕鐘時所產生的晃動幅度,獲得穩(wěn)定的演奏狀態(tài)。
為何4件鐘一組的情況多有出現?作為樂鐘,羊角鈕鐘的合瓦形結構使其具有了“一鐘雙音”的音響特性,從而體現出多變的音律,通過使用較少的4件樂鐘組合,便可發(fā)出最多8個的不同音高,音域可達到一個八度或以上。結合左江巖畫上羊角鈕鐘的懸掛方式來看,通過使用4件樂鐘的組合方式,其原生的\"雙音\"得到人們的主觀應用后,羊角鈕鐘也可以具有復雜的演奏形態(tài)與豐富的音樂表現力。廣西壯族民歌多用五聲性四音列,且多有二度級進。如此一來,倘若羊角鈕鐘的“雙音\"并未被應用,而僅用“一鐘一音”,4件樂鐘就可以組合成四音列。再結合浦北縣、容縣羊角鈕鐘正、側鼓音形成的二度音程來看,其與中原樂鐘不同的“二度”“客觀雙音”現象可能恰恰符合廣西少數民族的音樂審美。由此推測,羊角鈕鐘雖為“客觀雙音鐘”,但其“雙音”在當時也許已被“主觀”地應用。
3.樂器組合
廣西羊角鈕鐘未形成大規(guī)模編制,應該較少地用于單獨演奏。那么它與其他樂器的組合關系如何。
西林普馱銅鼓墓葬中,2件羊角鈕鐘與4面銅鼓伴出。左江巖畫上也可見羊角鈕鐘與銅鼓合奏的場面。羊角鈕鐘與銅鼓相似的紋飾也說明了二者之間關系密切。羊角鈕鐘與銅鼓的合奏應為最基本的一種樂器組合形式。
貴縣羅泊灣M1漢墓出土了1件羊角鈕鐘、2面銅鼓、2件半環(huán)鈕直筒形鐘和1件銅鑼。蔣廷瑜將上述青銅樂器與殉葬人棺內另出的竹笛結合起來推測,“這是一套以銅編鐘和銅鼓為主要樂器的一套鐘鼓樂器”①,認為這套樂器可能以竹笛為主奏樂器,演奏主旋律;羊角鈕鐘、直筒形鐘和銅鼓為伴奏樂器,演奏骨干音或和音。筆者認為,竹笛與青銅鐘鼓樂器之間是否存在合奏關系還需進一步探究。這套以羊角鈕鐘、銅鼓、直筒形鐘與銅鑼為主要樂器的鐘鼓樂器組合,雖不同于中原以樂鐘編列為主的樂懸制度,但已初步體現出嶺南青銅禮樂規(guī)格的獨特樣態(tài),“從禮樂關系上看,嶺南地區(qū)的青銅樂鐘更多地繼承了禮的規(guī)范,而缺少實現樂鐘性能的認識水平?!惫糯蚪氢o鐘的雙音性能不夠穩(wěn)定,音樂功能不夠突出。
因此,其樂器屬性是依附于禮器身份之上的,其音樂性是為禮儀性而服務的,用于族群部落的祭祀活動和貴族首領的雅俗禮樂。
三、歷史沉浮與價值延續(xù)
(一)沉浮之由
羊角鈕鐘由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興起并流行,東漢后陷入沉寂,在歷史長河中沉浮。但與其同時發(fā)展的銅鼓卻一直流傳至今,活躍在民間生活的許多場合。究其原因,大致有如下多重因素的影響。
第一,社會象征的差異。作為樂器,銅鼓擁有震撼人心、豐富多變的音響效果,其制作工藝復雜,材料珍貴,且往往鑄刻有精美的圖案和銘文。這些元素又共同構成了銅鼓作為禮器和法器的堅實基礎,用于祭祀、慶典及戰(zhàn)爭動員等重大儀式中,成為象征著權力和財富的重器。而羊角鈕鐘雖然也有一定的禮儀功能,但其體積較小,象征意義難以比肩甚至超越銅鼓。
第二,音樂功能的局限。銅鼓可以通過敲擊不同的部位而產生不同的音效,演奏技巧多樣,能夠表達復雜的情感和節(jié)奏。而羊角鈕鐘雖然具有清脆的音色,但由于未形成編制,音域有限,演奏方式相對單一,難以實現復雜的音樂表現,而作為輔助型樂器使用。
第三,民間使用率不高。羊角鈕鐘主要在宮廷和貴族階層中使用,而并未廣泛滲透到民間生活中。當統(tǒng)治階層在歷史動蕩中受到沖擊時,羊角鈕鐘的傳承也出現了斷層,未能融入民間繼續(xù)流傳。相比之下,銅鼓在民間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被視為族群精神的象征,使得銅鼓即使在社會動蕩中也能保持傳承,甚至傳播至東南亞各國,形成了豐富多彩的銅鼓文化。
(二)文化價值
羊角鈕鐘在中國歷代金石圖錄中都未見著錄,文獻失考。自東漢后被歷史掩埋以來,羊角鈕鐘一直處于無人問津的“沉睡\"狀態(tài)。直到20世紀考古工作發(fā)掘出其實物,研究者才逐漸注意到羊角鈕鐘,并開展了包括起源、年代、族屬、分布、類型、使用方法和音樂性能等問題的討論。但現有的研究成果仍然較少,羊角鈕鐘還未能廣泛地進入大眾的視線。羊角鈕鐘是嶺南地區(qū)特有的青銅器物,蘊含著嶺南少數民族獨特的文化屬性與審美觀念,值得受到當今研究的更多關注。
在學術研究方面,羊角鈕鐘的出土為研究嶺南少數民族方國青銅禮樂器與青銅禮樂文化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左江巖畫上的羊角鈕鐘圖像則揭開了駱越祭祀樂舞禮儀的神秘面紗。嶺南地區(qū)上古時期的音樂文化既有對中原周禮秦制的繼承,又呈現出別具一格的風貌,產生了具有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格的嶺南少數民族方國青銅禮樂文化、祭祀樂舞禮儀文化,并通過諸如羊角鈕鐘等禮樂器體現出來。由此,也可窺見古代南方各民族文化與中原漢文化的交流、融合與傳承。
此外,羊角鈕鐘還是南方民族文化審美觀念的體現,具有與中原編鐘不同的南方特色風格。羊角鈕鐘沒有甬、衡、斡、旋等部位,而以羊角形狀的兩片鈕代替,鐘面光滑無“枚”①,素面多而偶有人物紋、動物紋或幾何紋等。生動形象的紋飾使人驚嘆于古代工匠精湛技藝的同時,也震撼于古人通天達地、傳遞祈愿、人神合一的虔誠信仰。特殊的羊角造型也反映了古越人對羊圖騰的崇拜與對安定生活的美好寄托。此外,其與銅鼓紋飾相似的雷紋、云紋、弦紋等,則體現出南方稻作文化中的信仰習俗審美。
(三)當代延續(xù)
古代羊角鈕鐘并非“雙音鐘”,但其合瓦形的鐘體結構讓人不禁想象,如若它也能像曾侯乙編鐘那樣,具有良好的雙音性能,且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樂鐘編制,其音樂表現力將得到大大加強。
2014年,廣西藝術學院的專家學者依據廣西傳統(tǒng)音樂的樂音組織和鐘類樂器的基本屬性,與制鐘專家合作,研制、改良出一套羊角鈕編鐘。改良后的羊角鈕鐘真正實現了“一鐘雙音”,全套編鐘共32件,可發(fā)49音,音程關系為大三度或小三度,音域可達兩個半八度,音色清脆圓潤,音律固定有序。此外,還突出了廣西民間音樂特色,可奏微升、微降15音分的中立音。古代羊角鈕鐘無標志正、側鼓音的銘文,而改良羊角鈕鐘采用古壯字來作為樂器音名的銘文,刻于正、側鼓部。在造型設計上,鐘體遵循了古代羊角鈕鐘的基本形制,鐘架裝飾壯錦圖案及壯族圖騰螞拐,體現了多彩的壯族文化元素。
這套羊角鈕鐘現存于廣西藝術學院廣西民族音樂博物館,成為鎮(zhèn)館之寶,除了作為展品用于博物館展陳,還可作為實際使用的樂器進行展演,成為優(yōu)秀民族文化的生動載體。在慶祝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成立60周年文藝晚會上,這套羊角鈕鐘與馬骨胡、天琴、琤尼等廣西民族特色樂器共同奏響了壯鄉(xiāng)人民歡慶佳節(jié)的樂章。在博物館內,參觀者在羊角鈕編鐘前觀賞、玲聽,了解本民族地區(qū)特色青銅器,民族自信、自豪感油然而生。
館藏出土羊角鈕鐘文物的價值也得到了延續(xù)。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設置“廣西古代文明陳列\(zhòng)"展廳,線下展陳貴縣羅泊灣鐘、西林普馱鐘等出土羊角鈕鐘原件,并結合銅鼓、左江巖畫等實物與圖像之呈現,將文物置于特定歷史與文化背景中進行展示;線上提供數字展覽、VR全景、語音講解與AR導覽等功能,介紹羊角鈕鐘的所屬年代、出土信息及歷史背景,幫助參觀者了解羊角鈕鐘的基本知識。博物館舉辦“甌駱講堂\"學術講座、“甌駱學堂\"研學活動,普及民族文化知識;推出“館長說寶\"節(jié)目,利用媒體平臺向公眾介紹羊角鈕鐘等文物及其背后的文化故事;開發(fā)藍牙音箱、壯錦包、冰箱貼和徽章等羊角鈕鐘系列文創(chuàng)產品,讓古韻換新顏。
結論
在古代,羊角鈕鐘主要作為禮器使用。通過考古墓葬、實物形制與巖畫圖像對其禮器身份進行再識別,進一步確認了作為禮器的羊角鈕鐘具有羊圖騰崇拜的特殊含義,用于嶺南少數民族方國禮樂制度和駱越巫術禮儀與祭祀活動之中。
廣西羊角鈕鐘器型獨特多樣,其合瓦形的共性特征帶來了“一鐘雙音”現象。但從其古代應用來看,羊角鈕鐘不是人為追求的“雙音鐘”,其出土成套的件數少,應較少作為單獨演奏的編鐘使用,而是與銅鼓合奏,用于“歌、舞、樂\"三位一體的祭祀樂舞禮儀,或是與銅鼓、直筒形鐘、銅鑼等其他青銅樂器形成嶺南青銅禮樂規(guī)模,其作為樂器的音樂性是為禮儀性服務的。東漢以后,羊角鈕鐘未能超越銅鼓這一集樂器、禮器、法器為一體的權力財富象征重器,又缺乏民間的群眾基礎,因而逐漸被歷史淘汰。
在當代,隨著羊角鈕鐘的不斷出土,羊角鈕鐘為嶺南少數民族青銅文化研究、駱越祭祀樂舞禮儀研究等學術領域提供了實證,有助于繼續(xù)研究廣西乃至嶺南地區(qū)的禮樂狀態(tài)。其獨特的造型與簡潔樸素的紋飾則展現了南方民族文化的審美取向。羊角鈕鐘文物向人們訴說著它歷經千年的文化意涵,改良羊角鈕鐘為人們鳴奏出它穿越千年的獨特音韻,羊角鈕鐘已超越了作為單一禮器和樂器的范疇,而成為了貫通古今的文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