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朋友送給我一個極其昂貴的望遠鏡,我用它清晰地看見了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但幾個晚上之后,我就覺得膩了,又不能舉著望遠鏡看別人家。有一天,偶爾帶它下樓,看到了樹梢上的麻雀,鏡筒里的鳥如此清晰生動,令我大為震驚。從那以后,我就成了一個觀鳥愛好者。
春天荒野的氣息實在迷人。當微風拂過大片的蘆葦,野地開始持久地輕吟,第一批遷徙而來的鳥已經攀上了蘆葦的頂端,展開歌喉宣告領地。最高調的就是東方大葦鶯,嘴一張,血紅的嗓子眼兒都能看見,任何綻放的花都不如它的歌喉明艷。我站在它對面總是很疑惑,身體那么小的鳥,嗓門怎么那么大呢?聽時間長了我甚至覺得自己開始耳鳴。
東方大葦鶯并不在意我看它,而是依然像哨兵一樣機警地東張西望,尋找它愛慕的姑娘。要說這鳥,顏值高、會才藝,而且筑巢前知道特別巧妙地選好地段,食譜也懂得精挑細選。一旦佳偶天成,雌鳥編織的育嬰房堪稱藝術品——它把三根以上蘆葦莖攏到一起,用草、蘆葦撕成的細絲和蜘蛛網編織固定成杯狀??墒牵@么有腦子的鳥,在大自然里卻年年上演“母愛的極大侮辱”事件,讓躲在暗處的我急得只能拿腳摳地。
有一段時間,我?guī)Я藗€小馬扎,每天坐在離鳥巢不遠的蘆葦蕩附近用望遠鏡觀察它們,大概因為我也不怎么動,一只環(huán)頸雉嘎嘎地打遠處鳴叫著,一頭撲到我的腳邊,我們各自都嚇了一跳。二目相對,“野雞”撲扇著翅膀,一路大叫著又飛別處去了。這么大動靜,東方大葦鶯兩口子都不在,但在望遠鏡的鏡筒中,一只大杜鵑整個身子像一張深灰色的魔毯蓋在了東方大葦鶯的鳥巢上,也就幾秒鐘,它就飛走了。如果我當時沒舉望遠鏡,這么瞬間的事,估計連風都不知道。
大杜鵑的身形如同猛禽,至少能比東方大葦鶯大八倍。我還好奇這幾秒鐘它落那么一下,也沒把鳥巢毀壞,就為了歇歇腳嗎?趁著此時天高云淡,所有鳥鳴都在遠處,我像荒野巨獸一樣打草叢里站起身。嘩啦嘩啦的野草拍著我的褲腳,走近,我使勁探著身子往巢里看,四枚鳥蛋,有一枚明顯比其他的大了幾圈兒。幾秒鐘,如同一陣風來去,大杜鵑居然在人家育嬰房里下了一個自己的蛋。這生孩子也太容易了,下完就走,都不帶回頭看一眼的。
覓食歸來的東方大葦鶯并沒覺得家里有什么異樣,飛進巢中繼續(xù)育雛。日子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著,一群一群棕頭鴉雀依然在草縫里聊著天兒鉆來鉆去,震旦鴉雀攀援著蘆葦稈用明黃色的嘴尋找里面的小蟲子,風還是那么溫柔地吹著,只是荒野上的陽光更暖和了。
千百年來的進化,在大杜鵑媽媽這兒,似乎簡略成了“找個好人家,在那兒生下自己的孩子”就行了,所有育兒責任都不承擔。會呼叫春天的“布谷鳥”,也就是大杜鵑的孩子,永遠會比巢中東方大葦鶯的親生孩子早破殼一天。大自然的安排是多么神奇!
12天后,我看到了大杜鵑的孩子,皮膚黑乎乎的,個頭已經快要把整個巢塞滿了。它還沒睜眼,只是用皮膚感受著這個世界,即便這樣,這孩子的黑暗心靈萌動,跌跌撞撞支棱著自己沒有毛的小翅膀,愣是把巢里還沒破殼的卵扛在自己背上,然后使勁把身體往巢邊上挪。借著一陣風,它肩膀一斜,東方大葦鶯的孩子就直接跌落在地。干完壞事,黑孩子明顯累了,老老實實趴在巢里半天,積攢了一些力氣,繼續(xù)去搬第二枚卵。
我眼看著一只剛破殼不久的小鳥,眼睛還沒睜開,愣是靠直覺就把人家親生孩子全給扔出去了,因為小鳥不能失溫,所以被丟棄的鳥寶寶再也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了。
夫妻二鳥在整片蘆葦蕩里挑選食物,大杜鵑寶寶一聽見動靜就在巢里伸長脖子,撲扇著翅膀,張著大嘴。我看見養(yǎng)母叼著一只綠色的豆娘飛回來,整個頭都扎進了鳥孩子的嗓子里。
個頭大,飯量就大。東方大葦鶯夫妻疲于奔命地養(yǎng)孩子,一心付出,不問來處,境界是真高。三四周之后,大杜鵑寶寶已經做好了飛走的準備,因為再不走,巢都快被壓塌了。它每次振翅乞食,曾經精美的鳥巢就又變得破敗了一些。
我最后一次看到大杜鵑寶寶,它已經飛到附近樹枝上了,而東方大葦鶯依舊銜食歸來,給這個面目全非的孩子投喂美食,這樣的養(yǎng)父母實在是仁至義盡。大杜鵑獨自生活的日子馬上到來,它飛走時,也會像生下它的親生母親一樣,決絕而不回頭。
我看到的這一幕在荒野里很常見。大杜鵑每年都上演著寄生傳奇,于是小鳥喂“大鳥”的劇情成了司空見慣的行為。
這種讓我們三觀盡碎的行為到底是進化還是退化呢?一位鳥類學者給我的答復是:對于大杜鵑來說,巢寄生行為不是缺陷,而是一種優(yōu)勢,因為在繁殖季,大杜鵑最多能產20多枚卵,要遠超其他鳥類。至于可憐的大葦鶯,倒也不必太為它們擔心。并不是每個繁殖季的大葦鶯巢都被塞進了別人家的孩子,即使被鳩占鵲巢,至少還有20%的大葦鶯能認出大杜鵑的卵不是自己下的,并斷然扔出去。
再說了,這種事情,咱們作為人類,雖然路見不平,但也不能干預,畢竟,那是大自然的劇本。
(小魚薦,朱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