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朝霞的玫瑰

“愛人同時被人所愛，在這荒涼的世中——”在詩集《森林的沉默》中，“燕京大才子”吳興華曾這樣憧憬。如他所愿，盡管短暫的人生充滿不幸，但他卻幸運地遇到了那個雙向奔赴的女子——謝蔚英。

向日葵對著崇拜的偶像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謝蔚英從上海滬江大學(xué)轉(zhuǎn)考到燕京大學(xué)。一進(jìn)校，她就聽說了大才子吳興華的故事：少年時天賦過人，16歲便考入燕京大學(xué)，同年發(fā)表長詩《森林的沉默》，轟動詩壇；讀書時，他同時修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和德文，四門語言都是第一名；國學(xué)造詣也很不簡單，27歲時就已是西語系副教授了。

“他雖然沒出過國，但名氣比那些出過國的（學(xué)者）要大得多?！睂@個傳奇人物，謝蔚英充滿好奇。很快，他們有了交集，第二個學(xué)期時，她被分到了吳興華的班上。

謝蔚英不是好學(xué)生，貪玩、翹課、不交作業(yè)，因長得秀麗，又愛穿奇裝異服，是公認(rèn)的“燕京?；ā?。

開學(xué)后，謝蔚英依舊不用功，一次逃課時，被吳興華逮個正著。第二天，她只好準(zhǔn)時去上課。講臺上，吳興華風(fēng)趣幽默、口若懸河，講外國文學(xué)時，他將作家的軼事穿插其中，引人入勝，謝蔚英聽得入迷了。

那時，謝蔚英經(jīng)常去學(xué)校的小館子吃飯，有時會碰到吳興華。就這樣，兩人從偵探小說聊起，接觸多了起來。

謝蔚英是廣東人，在香港長大。她本是富家女，不幸的是，戰(zhàn)亂中父親早逝，家道中落。了解增多后，兩人不禁惺惺相惜起來。他成長于書香家庭，在大學(xué)時失去父母，之后又親眼看著病魔奪去兩個妹妹的生命。和謝蔚英在一起，他就像回到了少年時兄弟姐妹們在家里辦詩社的幸福日子。

吳興華借一首英文歌，用動聽的男中音含蓄地表達(dá)情感：“像一個向日葵，升起也好，落下也好，總是對著它崇拜的偶像?！?/p>

一次等待的經(jīng)歷終于打動芳心。那個周末，謝蔚英本來約好去吳興華家里玩，結(jié)果，有人喊她去跳舞，貪玩的她就把應(yīng)承拋諸腦后了。兩個小時后回到車站時，他卻見吳興華還在那里癡癡地等著。

那一刻，她的心弦被撥動。在眾多的追求者中，謝蔚英選擇了大她八歲的吳興華。

一起吟唱愛的心曲

戀愛后，謝蔚英才發(fā)現(xiàn)，吳興華絕不是書呆子，他給她讀詩、講故事，極富情趣。盡管他的詩很超前、很深邃，但無論他讀什么，她都愛聽。

1952年，謝蔚英大學(xué)畢業(yè)，她想和吳興華一起去香港工作?？墒牵榻B信都開好了，吳興華卻不肯離開。

為了愛情，謝蔚英留下來了。這年7月，他們舉行了婚禮，在給好友宋淇的信中，吳興華附上他和謝蔚英的合照，并這樣介紹：“我覺得我的愛人很天真而倔強(qiáng)，但絕非如其他女人所想的：淺薄而毫無心肝……可惜你不在我身旁，我深信你會跟我同意的?！?/p>

婚后，適逢燕京大學(xué)西語系并入北京大學(xué)，只有31歲的吳興華擔(dān)任英語教研室主任，謝蔚英則被分配到社科院上班。

繁忙的工作之余，吳興華寵愛著謝蔚英，他是丈夫，也是兄長、老師與摯友。他不愛玩，但周末總會陪她出去吃飯、看電影；她愛時髦，有時看上一件衣服舍不得買，事后，他一定會給她買回來；她不愛做學(xué)問，他從不強(qiáng)求，遇事都是輕聲細(xì)語以理服人。

不久，女兒出生，家里歡聲笑語不斷。滿懷愉悅，吳興華意氣風(fēng)發(fā)，他一邊和老教授們探討學(xué)問，一邊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不料，他的博學(xué)遭到嫉妒，1957年，因坦誠地提出“蘇聯(lián)專家的英語教學(xué)方法不一定適合中國”，他被劃為右派。除了內(nèi)批外斗，他還被撤職、降級，不許教書，也不許發(fā)表文章。

即使內(nèi)心苦悶不已，吳興華依舊手不釋卷，一套《四部叢刊》，一天不落地看。他在家自學(xué)拉丁語、希臘語，為上門求教的學(xué)者們編譯、校訂，還每天到圖書館編《英語常用詞用法詞典》，只是作為“集體成果”，沒有署名權(quán)。他總是對謝蔚英說：“你放心，我盡量改造，爭取把‘帽子’摘掉，不連累你和孩子?！?/p>

那些日子，一向不愛鉆研的謝蔚英也拿起書本，在無聲的陪伴中，讓家成為吳興華的安寧之所。

送你一束朝霞的玫瑰

1962年，形勢稍有好轉(zhuǎn)，吳興華開始著手兩項大計劃：一是根據(jù)意大利原文翻譯但丁的《神曲》；二是寫一部以柳宗元為主角的歷史題材小說。他興奮地對謝蔚英說：“閉上眼睛，一幅唐代景象呈現(xiàn)在我眼前，風(fēng)俗習(xí)慣，衣著打扮，人來人往，宛如置身其中?！?/p>

對未來，他充滿憧憬。沒想到，計劃未完成，更狂暴的運動就突然而至，以前的罪名再次被提起，家里貼滿了大字報。這一次，吳興華預(yù)感到在劫難逃，為了避免麻煩，他忍痛燒毀書稿。謝蔚英不忍心，偷偷留下了一小章節(jié)的《神曲》。

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吳興華寢食難安。撫摸著一整套十二箱的《四部叢刊》，他對謝蔚英說：“萬一將來我出事了，這套書應(yīng)該還值點錢?！?/p>

謝蔚英心酸不已?？墒牵驗槌錾碣Y產(chǎn)階級家庭，她的日子同樣不好過?？吹剿刻炱v不堪，吳興華非常自責(zé)：“我欠你的太多了。”

1966年8月2日下午，謝蔚英突然接到電話，等她趕到醫(yī)院時，吳興華已昏迷不醒。十多個小時后，他含冤去世，年僅45歲。

打擊突如其來，謝蔚英悲痛欲絕。對于“畏罪自殺”的說辭，她堅決不認(rèn)可，據(jù)理力爭。果然，醫(yī)學(xué)解剖還了吳興華的清白：因為被灌了化工廠的污水，他得了中毒性痢疾。

吳興華走了，謝蔚英和兩個女兒被趕出北大中關(guān)園。后來，十幾歲的大女兒去北大荒上山下鄉(xiāng)，一走十年。她則帶著小女兒到信陽干校勞動，直到1971年才回到北京。

欣慰的是，兩個女兒都承襲了父親的天賦，動亂結(jié)束后，她們雙雙考入名校，后來又赴美深造，在中英文寫作上都有很高的造詣。盡管經(jīng)歷諸多磨難，但謝蔚英說：“我不后悔我的選擇，因為興華為人正直忠誠，學(xué)識淵博，對祖國熱愛，對事業(yè)執(zhí)著……”

2017年，《吳興華全集》問世，其中就有謝蔚英冒險保存下來的那一節(jié)《神曲》。翻開書頁，88歲的她深情地誦讀他的詩：“上星期我送給你一束朝霞的玫瑰/流溢著春的氣息，使人追想起江南/如今燭光伴著她灑下悲戚的眼淚……”

一字一頓間，遺落的時光重新泛起動人的光輝，與他相愛，是她生命中最絢爛的篇章。

編輯 吳元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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