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節(jié)一過,年味就隨著孩子們的童謠聲和成人們置辦年貨的腳步漸漸濃了起來。
柏油馬路上車來車往,喇叭聲陣陣,大都是去置辦年貨的。他們有的騎摩托,有的騎三輪車,更多的則是駕著私家車,拉著小的,帶著老的,一家一家的去。暈車的一族老少相約,成群結(jié)伴朝近道順著田埂路步行著去。
門神、對子、封門紙、禮花、炮仗…...
伴隨著阿婆們細細叨叨列年貨單的聲音,我的思緒走入了兒時寫對子的情景。
吃過晚飯,拿著彩紙要寫對子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向我家,小院熱鬧起來了。阿媽燒了自已釀制的米酒,阿爹炕了大壺的鹽茶。住在我家的老知青楊老師備好他各種型號的毛筆恭候大家。來者按先來后到的順序,把彩紙拿去阿爹為楊老師臨時搭建的案臺上排著隊,便到火爐旁邊和楊老師喝茶嘮嗑。雖然說先到的先寫,但當鄰村或是住在更遠處的人后到,大家都會主動讓他先去寫。
楊老師不時地走到案臺前,看我研的墨是否可用了。他覺得合適了,便放下水煙袋,往里兌入金粉,理理下巴上泛白的山羊胡須,朝著大家拱手道:“承蒙大家看得起我這幾個蹩腳字,我可要獻丑了!”這時村里年長的便會回話:“楊老師謙卑了,咱彝家人裱門封窗就交給你了?!?/p>
楊老師挽起袖子,雙腿分開穩(wěn)穩(wěn)地站在案臺前。大家看到楊老師要動筆了,紛紛圍過來。楊老師大筆一揮,大紅灑金的紙張中間一枚金光閃閃的“?!弊周S然而現(xiàn)。一點一頓一回峰,起筆露鋒行筆從容,寫到忘情處一提筆,筆肚里儲存豐足的金粉居然端端地灑在了旁觀者的身上。楊老師渾然不覺,阿爹卻逗笑,說得了金粉的人明年肯定大福大貴,“先生的筆墨從‘福’字里跳出來找主人咯。瞧他身上那幾點金光,多像‘金龜子’,沒準兒明年就要做‘金龜婿’了!”被打趣的人卻并不惱,伸手折下含苞待放的桃花枝,揩揩衣服上濃稠的粉汁,憨厚地回身朝大家笑道:“那明年怕是要走桃花運呢?!币廊灰晃度褙炞⒌乩^續(xù)看楊老師寫字。后來我問過阿爹,為什么衣服弄臟不惱火,阿爹說過年要的就是這種好彩頭。
楊老師說,最難寫的是“家堂”對聯(lián)。那是主人要端端正正貼在家堂里的,因為家堂是供奉天地神靈祖宗牌位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中間一幅寫有“天地國親師位”的大開,旁邊用較小的筆寫上“九天東廚司命”以及“李(主人的姓氏)司堂上宗祖”之類的話,念起來頗不順口。小時候我不大能看得懂,卻不敢仔細問,因為每每在寫這種東西的時候,我都會發(fā)現(xiàn)楊老師總要換了一種比較肅穆的神情和一種莊重的隸書字體?!凹姨谩钡闹魅藭r常拿了各色彩紙,請楊老師給旁邊再配上正、副、配三副對聯(lián),有時為了寫得盡善盡美,楊老師竟會花去一兩個小時。有的家遠當日等不及,就把紙暫放在我們家,與楊老師約好時間再來取。這期間我便興高采烈地充當楊老師的書童角色。欣欣然站在楊老師的身旁,看楊老師寫完一個字,我就小心翼翼地把紙向前拉一段距離,好讓楊老師不用挪動地方就能很快地落筆,省時又省力。后來才知道,“家堂”的內(nèi)容涵蓋了尊崇自然、尊敬師長、睦鄰友善、親友相近、感念父母祖宗、民以食為天等等內(nèi)容,蘊藏著深刻的辯證法和中國沿襲了數(shù)千年的道德倫理,只有在大家心目中德高望重、品行高潔的人才配寫,它也才能正襟危坐地立于高堂之上,讓我們以及后代子孫畢恭畢敬地敬禮膜拜長跪不起。
細想,楊老師竟是那個年代,我家鄉(xiāng)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一位深入人心的文化人了。
墨是楊老師的,筆是楊老師自己的,茶水是阿爹免費提供的。楊老師寫對聯(lián)從來不收分文。有的人家沒拿紙,阿爹立馬呈上我家的。這一切似乎都超出了我們現(xiàn)在的想象,讓人覺得有點匪夷所思,但卻與小村當時的純樸與靜謐、憨厚與率真絲絲相扣,與楊老師和阿爹的默契和諧自然得密不可分。
剛寫好的對子不能馬上拿走,因為墨跡未干時卷起,會污染字形,所以每年臘月天氣,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殷紅一片。有時鋪開風干晾曬的對子居然會綿延鋪排到大門外的菜園地。遠遠看去,一片大紅喜氣,氣派熱鬧至極。這種景象從小年(臘月二十三)一直能延續(xù)到除夕正午。待各家各戶將喜慶的門神和鮮紅的對子貼在了清潔一新的門框與門楣上,楊老師這才直直身子輕捶后背。阿爹把楊老師寫的家堂對子貼好,默默地燃起幾炷香,開始感念一年的平安喜樂?!拔疫@個孤寡老頭又要在您家過年了!”無兒無女的楊老師虔誠地朝著我們家的家堂行三個鞠躬禮后被阿爹帶入年夜飯的主位上。一陣連著一陣漸漸響成一片的鞭炮聲中,吉慶的年味便愈來愈濃了…...
對子又稱楹聯(lián)或?qū)β?lián),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瑰寶之一,起于五代后蜀主孟昶,是對仗的文學。它言簡意賅,平仄協(xié)調(diào),彰顯著中國漢字之美;它講究平行對稱陰陽相合,浸潤著中國人的自然觀、世界觀和觀念思維;它是一種裝飾的藝術(shù),形式相通內(nèi)容相連,方方正正疏密有致,符合力學要求又飽含著中國人的美學原則。
知青返鄉(xiāng)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楊老師,但他為我們彝民寫對子的情景卻是揮之不去,根植在我的心底。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每每回老家村里過年,被村民們趕鴨子上架邀請寫對子,阿爹早早拿出楊老師留在我家寫對子的筆墨硯臺,為我研墨,村民們圍著我這個小先生寫對子,不時地以我那幾個稚嫩的毛筆字鼓勵孩子:“看看你阿姐,都快要趕上楊老師了,你可要好好讀書.......”
今日又回老家過年,打算寫一副對聯(lián)貼在老屋大門上。誰知為了買幾張紅紙我居然跑了好幾家商店。大家都說,這年月還有誰用紅紙,我說寫對子。人家就說,真不嫌麻煩,大街上到處都有現(xiàn)成對子賣,要款式有款式,要吉利有吉利,物美價廉,又省錢又得閑,何消那么辛苦。我啞然……是的,街面上到處都有印刷好的對子啊,各種字體,各種紋樣,各種尺寸,各種價格,一沓一沓的,可我為什么還要自己寫呢?
為什么?因為我始終沉醉并在追逐著一種溫度。這種溫度從中國的歷史深處幽幽飄散出來,散發(fā)著水墨的濃烈香氣,蓄滿了中華民族謙和儒雅的氣質(zhì)。那種印刷出來的春聯(lián)只需要摁動按鈕,只需要移動鼠標,字字面無表情,句句千篇一律,沒有或者很少投人人類感情,充滿工業(yè)化的模式和效率。所以,盡管外表油光流麗,但它是工業(yè)時代的冷冽,只具備對聯(lián)的軀殼,沒有汨汨流淌的溫暖血液。
用紙刀細細地裁出寬窄合適的兩幅紅紙,再耐心地折好米字型印痕,提筆寫出“春回大地人間暖,龍騰平安幸福年”,橫批“春回大地”;隸書,紅紙黑墨,扁圓稚拙,蠶頭燕尾。墨香陣陣,盈袖芬芳,我心醉,醉于墨香,醉于釋然傳統(tǒng)文化的留存。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