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區(qū)旁邊,有一個小廣場,很小很小。
這里原本只是一條三岔路,因為通往大潤發(fā)——對這個城市的人來說最親切的超市,也或許是因為城市美化工程,三岔路去年被修葺成了一個小小的廣場,增加了四塊巨石堆成的巨石堆、三把彩色公園椅、兩棵大銀杏樹。原本的三條小徑也拓寬了許多,還鋪上了大理石和鵝卵石。
在這小廣場的巨石堆下,盤踞著一個引人矚目的流浪漢:他有一個大板車—一塊木板下裝了四個輪子。木板上放著他的全部家當:塑料桶、棉被等,系上一根繩子,他走到哪兒板車就拉到哪兒。
除此之外,他還養(yǎng)著五六只狗,一直不離不棄地跟著他,這正是他特別的地方。
他看起來當然很臟,最讓人注意的一張臉,長滿很長的胡子。頭發(fā)盡管長,卻又十分稀松。大概流浪漢的長發(fā)只能是稀疏的吧,不能像藝術(shù)家的長發(fā)一樣,因為它們臟得打了結(jié),而且營養(yǎng)不良。
辭職后,我每天出門,到處閑逛。辭職這事兒我誰也不想說,我媽問我為什么現(xiàn)在老是睡懶覺,我說我做了主管,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她就不再喊我。
小齊比我小兩歲,今年大四,還沒畢業(yè),他在大潤發(fā)旁邊的肯德基做兼職,每天穿著那身紅色帶黑邊的制服站在店里,收拾盤子,有時候在收銀區(qū)點單。
白天,我出門閑逛,傍晚六七點鐘的時候,去那里找他。他過來,問我,才下班?我說是的,今天下班前開會了,有點兒晚。
我繼續(xù)坐在肯德基里玩手機,等小齊下班。
六七點鐘,流浪漢也下班了,拉著他轟轟響的板車歸來,身后跟著他的幾只狗。
我以前在上班的公交車上見過他,我發(fā)現(xiàn)我跟他一樣,白天去市中心的方向上班,晚上再回來。
但是辭職后我就不再去市中心,而是往市中心的反方向一—西區(qū)的圖書館去。在圖書館待到關(guān)門,來找小齊,告訴他,今天開會晚了點兒。
等小齊九點下班后,我們?nèi)ジ浇咦?,然后回家。他家也在附近,就在我家小區(qū)對面。
我跟小齊幾個月前才認識,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廣場上,說起來這個城市的廣場真多,三步一個。
那個廣場大得多,有籃球場、跑道、一個小島、小湖、小白塔,一到晚上很多人跑步跳舞練太極遛狗打籃球滑滑板......
我就在那兒滑滑板。去年我買了一個滑板,已經(jīng)工作了,不該學滑板的年紀,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滑滑板,好像因此就能把生活捅個洞,漏出點兒什么。
剛學的第三天我確實捅了個洞,在自己膝蓋上,掛了一個禮拜的鹽水,瘸了很多天。受傷之后我反而更愛滑板了,只是再也不穿短褲去滑了。
有一天晚上在這個廣場練滑板時,我正惱火周圍廣場舞的音樂讓我集中不了注意力,一個ollie都沒跳成,老是出洋相,兩個男孩兒過來跟我搭汕。一個瘦瘦的,一個胖一點兒黑一點兒,比較膈腆。瘦瘦的那個就是小齊,他更大膽一些。
小齊說自己也玩滑板,但是個“板混”。他問我能不能滑一滑我的,我說可以,就讓他滑了幾下。他試圖用滑板做幾個動作,但沒有成功,勉強完成一個花里胡哨的上板和下板動作,我卻不覺得有多帥。他把滑板還給我,問我明天還來嗎,我說來。離開前我們加了微信。
后來他也帶滑板來,我們就一起滑,然后就越滑越不走心,最后干脆不帶滑板出來,兩人去那里散步。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滑板勝過他,還是喜歡他勝過滑板,我覺得自己喜歡什么都要很努力地去喜歡,不然就覺得自己其實沒那么喜歡。
小齊穿寬松的T恤和牛仔褲,匡威或是萬斯的帆布鞋,我也喜歡穿寬松的衣服和帆布鞋,在衣品上我們還挺合得來。
他缺個女朋友,我也不介意有個男朋友,我們沒有阻力地在一起了。
小齊說,這學期課少,想去做份兼職,臨近秋末冬初時,他就開始在這個肯德基上班。
他很坦誠,問我會不會介意自己的男朋友比自己小還在肯德基做兼職,畢竟我已經(jīng)工作快兩年,是一份辦公室的工作。我聽完在心里笑出來,覺得他果然是學生,還很天真。我想告訴他,我其實就是個社畜,不用曬太陽的工人而已,但我沒有這么說。
我說我不在乎這些,我不是那種女生。我想這樣會顯得酷一些吧,小齊就喜歡酷酷的那種,我看得出來。
上了一天班以后,坐在小齊身邊,我就一句話也懶得說,抽煙,聽音樂。小齊也安安靜靜的,我喜歡他這樣陪著我,我覺得很舒服。
除了陪伴,我們對對方的過去和未來并沒有過多觸及,他有時會說一說自己的經(jīng)歷和想法,我則不會主動說自己的生活,除非他問起。
2
小齊把手機遞給我,讓我看一條抖音。
我拿過他的手機,看見畫面中的人就是那個流浪漢和他的狗。他在市中心的一個路口被一堆人圍住,拍視頻的人蹲下,跟他一邊聊一邊拍,但是視頻加了悲情的背景音樂,完全聽不見他們說的話。當然,視頻的主角除了他就是他身邊的幾條狗。
我翻開評論,看見有人說他跟狗狗相依為伴,很感動,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有人說,他其實是故意利用狗狗來博取同情,并不是真正的愛狗人士,希望大家不要被他騙了。還有人說他是故意模仿“流浪大師”,發(fā)型和衣服都和沈巍差不多,只是把噱頭換成了狗而已。
看他們的衣服,應該是去年冬天拍的,視頻的點贊數(shù)已經(jīng)有二十幾萬。
我笑笑,把手機遞給小齊。我想他可能真的想過要成為下一個“流浪大師”吧,但我對他的“網(wǎng)紅”之路并不看好。這里是揚州,不是上海,不會有那么多奇跡。
我們坐在公交車上。今天是周日,小齊要回學校拿東西,我答應陪他去。學校在郊區(qū),幾乎快到鄰市,我們要轉(zhuǎn)兩班公交車,路上將近三個小時。
車上很吵,除了說話聲,還有人把刷抖音的聲音開得很大。路過人最多的兩站后,車上一瞬間站滿了人,一半是拎著像從某個宣講會上領(lǐng)來大米和食用油的老年人,還有一半精心打扮的年輕人。
一個女生小心翼翼地打理著臉旁垂下的兩縷頭發(fā),兩個穿漢服的女孩兒抓著扶手,隨著車的搖晃露出裙裾下的黑色馬丁靴和帆布鞋。
從學校出來后,我們又手拉著手逛街,吃東西,看電影。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們依偎在一起拍照?;丶液笪揖涂吹叫↓R發(fā)的朋友圈。那一天成為我最近最開心的一天。
我原本以為這種快樂只會轉(zhuǎn)瞬即逝,但卻意外地感受到,它不知不覺中消除了我心里的那些悲觀分子。我產(chǎn)生了一些幻想:我跟小齊,或許可以走入婚姻,他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伴侶。
甚至,我們還可以生一個孩子如果是個女孩兒,我要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從小聽搖滾、玩滑板的酷女孩兒;如果是個男孩兒,就教給他許多溫柔的道理,給他買很多很多書,讓他成為一個具有強烈的性別平等意識、又思想自由的好男孩兒。
就在突然之間,我看到了生活鼓舞人心的一面。
我渴望投人曾經(jīng)穩(wěn)定的朝九晚五工作中,我想在面對小齊的時候不用再心事重重,面對我媽時不用再撒謊。
我重新修改了工作年限,然后虛報了自己在上一家公司的工作時間,投了幾份簡歷出去。
沒過兩天,面試電話和短信吵醒已經(jīng)寂寞了一個多月的手機。
雖然簡歷上寫著“廣告文案”,但我沒有進過一家專業(yè)廣告公司,如今倒是有不少做公眾號的公司,我?guī)缀趺恳淮味际沁M這樣的公司,當小編。
已經(jīng)對當小編感到厭煩,但經(jīng)過幾次面試后,我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家做公眾號的公司,因為他們覺得我有經(jīng)驗,以往做出的閱讀量成績還不錯,我也就順從了。
跟新公司說好下個星期一去人職后,我雄心勃勃,充滿斗志。我告訴自己,這次要以盡快升職加薪為目標,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
這一次要學會忍,要更成熟,更圓滑。
3
入職之前的一天,我走進肯德基,找到一個位置坐下后,我把小齊叫來。
我伸出手,把手里擦的一個東西遞給他,然后看著他笑起來。
小齊被我神秘兮兮的樣子弄得茫然,直到他打開手心,看到我送過去的東西——個避孕套,他驚訝得下巴都掉出來了,瞪著圓圓的眼睛看向我。
我讓他趕緊收起來,笑著推他回去工作。
他呆呆地走掉。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給我一個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不知道小齊是不是第一次,但無所謂,我只是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應該更進一步了。
我一直坐在那里玩手機,聽歌,后來點了一份沙拉和兩個香芋派,小齊給我送過來的。他意味深長地笑著看我,拍了拍右側(cè)的褲子口袋,暗示我給的東西就放在那里。我也忍不住地笑,臉發(fā)燙發(fā)熱。
九點多,下班后,小齊換了衣服走出來。我們忽然都不說話,手牽著手走到馬路邊。
我們得想一個地方去做接下來的事情。小齊的家里有人,我家也有人,看來只能開房。我等著小齊開口選一個酒店。
他掏出手機,嗤地一下笑出來,說:“等一下,我查查去哪里。”我也撲嚇一聲笑出來。
“不會吧,這么生疏?”我故意調(diào)侃。
小齊一邊翻著大眾點評,一邊咬著嘴唇笑,手機屏幕的光照著他羞澀而可愛的笑臉。
“嗯,就這個吧?!彼W渣c點頭。
他拉著我的手往南邊走去。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走路時一直傻傻地笑著。走到這條路的十字路口,右轉(zhuǎn)就是一條美食街,他牽著我繼續(xù)往美食街走。
我問他:“在哪兒呀?”
“就在美食街上。”他說,
“啊?”
“傻瓜,旅館在樓上,又不是在一樓。”
我們又傻笑著繼續(xù)走。
穿過熱熱鬧鬧的人群和擁堵的車輛,到了一家小旅館的樓下。小齊登記,我尷尬地站在他旁邊,兩人都局促地不敢亂看。他終于領(lǐng)到房卡,我們一起上樓,一直走到三樓,兩個人才敢松口氣互相對望一眼,然后腩腆地笑出來。
三樓的走廊通道很狹窄,只能一個人走,我跟在小齊后面走進一間房間。
剛打開門覺得很黑,過了幾秒鐘后才漸漸看清些東西,臨街的窗戶泄進一絲雜亂的光亮。門也只能一個人走過,往里才稍微寬闊一些,一張白色床單的雙人床,床和窗口的中間擠著一個小柜子、一把椅子。白色的窗簾,半遮著美食街上擁擠而熱鬧的車水馬龍。
我忽然有一點緊張,進去后隨手把門關(guān)上,小齊回身來摸門口的開關(guān),摸到后又停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開燈。我們近得要命,在狹窄的玄關(guān)面面相。
小齊突然放棄了開關(guān),一下子抱住我。他的頭湊過來,我也往下壓了壓脖子下的棉衣,我們吻在一起。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接吻,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卻是第一次。
我們的臉都很燙,小齊抓住我的手。手指很冰,他把它放在自己滾燙的臉上,我們往床邊走去。
我不記得我們是怎么脫去衣服,怎么完成了那件事,我只記得我們還算成功,最后滿懷欣慰地抱在一起,看向還沒有拉開的窗簾和一直沒有開燈的房間。我們始終沒有開燈,也都自然而然地認為這里應該是個沒有燈光的地方。
臨街的窗外一直很吵很吵,但結(jié)束之后我才又發(fā)現(xiàn)它的吵。汽車連續(xù)不斷的喇叭聲,串串店新店開業(yè)的優(yōu)惠廣告,水果店、面包店、奶茶店的特價商品和新品促銷的宣傳,男人女人肆意的大笑,人、車和智能語音混雜在一起,共同制造出一種遙遠而空寂的碎屑,將我們做愛后的這間房間裝得滿滿的,像是要告訴我們,我們無時無刻不與這座城市同在。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我自然而然地問起這些需要被問出的話。
“當然會?!毙↓R緊緊抱著我。
“你會永遠愛我嗎?”
“嗯,我會永遠愛你?!?/p>
時間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我發(fā)消息在家里的群里,說今晚要去南京出差,明天回。小齊跟家里說今天同學過生日,在同學家睡了。
我們?nèi)酉率謾C,繼續(xù)抱著對方睡下去。
4
上班第一天,我并沒有接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工作任務,老板只是讓我先熟悉這里,直到第二天才布置我寫一篇關(guān)于當?shù)孛朗车奈恼隆?/p>
這是一家年輕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兩個老板都是很年輕的男孩兒:劉總跟我同年,陳總比我還小一歲。除了負責人事兼會計的欣姐剛生完孩子,其他同事幾乎都是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公司上下洋溢著活潑的氣氛。
我們的公眾號就是收集本地的美食介紹給讀者,除了欣姐,剩下五個同事都是小編,每天輪流編輯和發(fā)布文章。
幾天后,兩位老板把我們召集到會議室,告訴我們公司正在準備的新項目。
“在座的應該都玩抖音吧?”劉總讓不知道抖音的人舉手,沒有人舉手。
“是吧,沒有人不知道,抖音是目前最火的短視頻App。光做公眾號肯定是沒辦法養(yǎng)活一個公司的,我們現(xiàn)在要上線的第二個項目,就是拍抖音短視頻,內(nèi)容還是做美食。大家能理解嗎?”
大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劉總讓我們掏出手機,搜索幾個抖音賬號,也就是目前在當?shù)刈龅貌诲e的美食號。
他告訴我們,我們要做的內(nèi)容跟這些差不多,但是我們要超越他們。
“在我看來,這些號都太low了,我們想做出更有質(zhì)量的美食號,真正代表年輕人、代表揚州的美食號?!?/p>
大家嚴肅地點點頭,同時把“有質(zhì)量、年輕、代表揚州”幾個詞記在筆記本上。
“我們前幾天已經(jīng)注冊好了一個賬號,下面怎么拍、拍什么,就看你們的了!”
從那以后,我們一邊寫公眾號,一邊挖掘街頭美食拍攝。拍攝完之后,后期的同事剪輯成一支十五秒的視頻。
但是一個多月后,老板們對我們的成績很不滿意。公眾號的閱讀量每天只在一兩百,抖音視頻已經(jīng)發(fā)出十幾條,每一條的點贊數(shù)也只有幾十個。
劉總問我們,為什么別人的視頻一發(fā)就火,我們都拍這么久了還不火?
我們也摸不著頭腦,做出來時以為一發(fā)肯定能火,但最后都沒有火。
“我要爆款!我要十萬加!給我一條十萬加!”他們開始著急,每天都要開會,每天這樣對我們喊。
我們也不甘心,繼續(xù)去尋找更有看點的美食,把畫面、文案、配音做得更精致,但結(jié)果還是不溫不火。
三個月的試用期快到時,我拿到了勞動合同??粗厦妗肮べY三千”的條款,我收起筆,跑去問欣姐:“這是什么意思,說好三千五的?”
欣姐說:“只是這么寫,為了走賬方便?!?/p>
我想,也是,這里看起來不像會差這點兒錢的樣子,就立即簽了字。
等到試用期后的第一個發(fā)薪日,我點開到賬信息,卻看見不多不少,只有三千。
“可是,面試時明明說好三千五的???”看老板不在,我湊到另一個同事耳邊,想問問她。
“跟我們也是這么說的?!甭牭接懻摴べY,幾個同事都湊過來。
“還有加班費呢?我們這個月一直......”
“還加班費?呵!我來這么久,連加班費長什么樣子都沒見過!”
“那怎么不找劉總?cè)フf???”
“當然說過??!他的意思就是,工資是根據(jù)能力給的,你要是干得好,他自然會給你漲?!?/p>
“操!就是說,在他眼里,我們就值三千?”
大家憤恨不平,又接連嘆出一口氣,最后卻只能喪氣地互相鼓勵一聲:“先干下去吧,再往后看看?!?/p>
一個星期一,劉總忽然領(lǐng)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兒,瘦瘦高高,穿著超短裙,小巧的臉上化著濃妝。隨后,他把我們召集到會議室,女孩兒留在他的辦公室里
關(guān)上會議室的門,劉總說:“我跟陳總前幾天去了一趟上海,參加了一個短視頻行業(yè)的會議,正好,跟幾個做得好的老板們?nèi)×它c經(jīng)。人家告訴我們,抖音上什么最容易火?美女!人人都喜歡看美女!
所以,在他辦公室的女孩兒就是他從經(jīng)紀公司找來的模特,一天八百塊錢。
“以后,就讓優(yōu)優(yōu)做我們的出鏡主持人,美食加美女,我他媽的就不信還不火!你們,給我好好弄一期,這一次,一定要爆款!要讓全揚州都知道我們!有沒有信心?”
“有?!蔽覀兤>氲卣f。
“大聲點兒,別跟沒吃飯一樣!”
“有——”我們大聲地喊出來。
那以后,優(yōu)優(yōu)出現(xiàn)在我們的每一條視頻中。優(yōu)優(yōu)有過一些拍攝經(jīng)驗,放得開,我們把臺詞給她讓她表演就行。
第一條有她的視頻出來,當晚就達到了上萬的點贊數(shù)。我們都很驚喜,劉總最高興,因為這正說明他的決定十分正確。
有了這一條“爆款”的激勵,大家工作的積極性瞬間高漲。劉總也趁熱打鐵,制定了新規(guī)則:他告訴我們,視頻點贊數(shù)最高的一組,月底會有獎金;而點贊數(shù)最少的,則會象征性地扣點錢。
加班愈加頻繁,大家卻開始習以為常。
有時下班晚,我回家就倒在床上,告訴小齊今天太累不去找他了。
自從上次后,我們再也沒有開過房。我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時間,那一天小齊要上班,我一般睡到下午才起床去找他。
雖然休息,可那一天仍舊覺得累,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小齊對自己的工作也產(chǎn)生了厭倦。
下班后,我們不再散步,只是坐在街邊的椅子上發(fā)一會兒呆,然后各自回家。
生活日復一日。
在那個流浪漢身上,也沒有發(fā)生什么改變,盡管他常常引人圍觀,但他依舊只是個流浪漢而已,沒有成為什么“流浪大師”,仍然住在那片巨石堆下。
上帝知道我們每個人都在等著被施舍一點好運嗎?盡管我們看上去都很平靜,每天并沒有出現(xiàn)實質(zhì)性的危機,但是忍耐讓人感到煎熬。
那天晚上,小齊和我坐在路邊,往常的椅子上。他說他要從肯德基辭職。
我點點頭?!按蛩阕鍪裁矗俊?/p>
“不知道。目前想去旅行,明年就要實習了,然后就畢業(yè)了。”
“嗯?!蔽尹c點頭,不知道說什么。
這時,一只老鼠突然從我的腳邊飛竄而過,我嚇得抬起腳倒在小齊懷里。
“老鼠!”
小齊拍了拍我。我以為他會笑著說我膽小鬼,我看向小齊的臉,發(fā)現(xiàn)他一臉的疲憊與麻木。
“我可能會去外地實習?!彼p手插進棉衣口袋里,眼光低了下去。
我把壓在他身側(cè)的手臂收回,坐正身體。說話時,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能哈出水汽的寒冬。
我說:“是嗎?很好。你還年輕,應該去更遠的地方看看......”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走吧?!蔽艺酒饋?。
我們往小區(qū)走去,他仍舊拉著我的手,我們在我家小區(qū)門口分手,他穿過馬路往對面走去。
5
我們的抖音短視頻在本地漸漸有了一些名氣,雖然并不是每一條都能爆款,但總體上確實跟老板曾經(jīng)想超越的那幾個美食號不相上下。
但是到目前為止,公司還沒有盈利。
“我們一直都在給商家免費推廣,為什么?我們傻嗎?當然不是!之前做了這么多努力,就是為了現(xiàn)在做廣告。所以,現(xiàn)在這個‘餐飲店鋪推廣’項目才是我們真正要做的東西!”
為此,劉總對我們的崗位作出新的調(diào)整,他認為我們對如今的拍攝流程已經(jīng)很熟悉,只要留下一半的人數(shù)負責視頻就行,另一半人走銷售方向。
“我說了,小編其實是個流動的崗位,現(xiàn)在讓你們從小編轉(zhuǎn)為銷售,其實是想把你們訓練成全面型人才。我的員工要想跟我走得遠,那就得是全才!”
他之所以這樣安慰,是看出了我們的不滿。被留在小編崗位的同事抱怨工作量突然加倍,而突然轉(zhuǎn)為銷售的我和另外兩位同事更是難以接受。
會議結(jié)束,大家仍舊無法說服自己,決定找劉總談一談。
我們一起商量好,把他再次請進會議室。
劉總臉色難看地走進來,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上。
大家比剛來時大了些膽子,因為大家開始意識到,有苦不說,只會任人剝削。
我們把心里的不滿一股腦地吐出來,七嘴八舌,面紅耳赤。一半是生氣,一半是害怕。
說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向劉總。他始終臉色難看地沉默著。
“都說完了嗎?”他終于開口。我緊緊閉上嘴,低下眼睛,會議室充斥著令人室息的寂靜
“好,那該我說了?!?/p>
他滿臉慍怒地看向我們,冷笑,“工作量太大?不想當銷售?怎么,你們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嗎?我告訴你們,只要你能走出去,找到一份比我這輕松、工資還比我這兒高的工作,我立馬就把這個位置讓出來!我叫你老板!”他突然提高嗓門,狠狠拍桌子,“有嗎?有沒有人敢這么說?”
我們低頭,不敢呼吸。
“我告訴你們,我付錢讓你們來,不是為了在這聽你們扯皮的!我的公司不養(yǎng)閑人,不想努力、沒有價值的,不用你們提,我也會趁早把他開了的!”
他甩開椅子,走出會議室。
我們坐在會議室,沉默地對望一眼,最后誰也沒有再開口,乖乖回到崗位上。
當天下午,我拿著欣姐發(fā)給我和另外兩個銷售的單頁,開始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地推銷。
成了銷售以后,我們的工資制度也改變,開始按簽單業(yè)績算。我是個十分不愛說話的人,但是成為銷售以后,我努力讓自己變得跟所有銷售一樣,熱情地貼上一個個冷屁股。
我賣力夸獎我們的項目,告訴商家:“年輕人都在玩抖音,其他途徑的廣告早就沒有人看了,而拍抖音上的廣告,我們是揚州最專業(yè)的。我們有專業(yè)的攝影師、專業(yè)的策劃、強大的后期,還有網(wǎng)紅主播出鏡?!?/p>
有時剛開口就被人趕出門,有時店主趁著休息跟我們閑聊上,最后又笑笑拒絕掉。
到了年底,我們只簽成兩單,劉總又拍起桌子,比上次罵得更難聽。
“年后回來我就辭職?!敝形绺粋€同事吃飯時,她告訴我。
她大學是學新聞專業(yè)的,畢業(yè)以后去過一家報社實習,但她說她發(fā)現(xiàn)報紙行業(yè)已經(jīng)不行,就想轉(zhuǎn)行做新媒體。沒想到來到這里之后,從新媒體又轉(zhuǎn)行到了短視頻,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個銷售。
“或許我當初不應該離開那家報社,那樣還能自稱是‘新聞人’?!彼π?。
“你呢?你還要忍受下去嗎?”
我苦澀地搖搖頭,“不知道,再看看吧?!?/p>
其實我很早就忍不下去了,但在跟小齊分手后,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起碼存夠一萬塊才能辭職。如今,我還沒存下一半,不甘心。
新年,大家每人領(lǐng)到一袋雜糧和一盒年糕,在私下吐槽公司摳門時,也在那一天格外輕松。離開時,我們笑著跟兩位老板揮手,“明年再見?!?/p>
年三十的晚上,爸爸讓弟弟下樓放鞭炮,他打王者打得投入,理也不理,我便找出打火機,告訴爸媽,我下去,其實是想一個人透一口氣。
外面已經(jīng)澼里啪啦炸開來,我穿著拖鞋走下樓,從車庫里拖出長長一盤鞭炮,然后點著打火機跑開去,拖鞋差一點甩出腳。
站在一旁,聽著滿世界的轟炸,我卻覺得特別安詳,不知不覺中笑起來。在轟鳴聲中,口袋里的手機振個不停。一打開,無數(shù)條祝福涌進來,我感覺自己快要被祝福淹沒掉。在其中一條消息中,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滑回去重新讀了一遍。
小齊說:“你還好嗎?祝你新年快樂?!?/p>
6
我從來都沒有認真了解過小齊這是我們分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的,我只是索取他給我的陪伴,我并沒有把自己的心事交給過他,也沒有在意過他的。
我們那么近地坐在一起,我只是看著遠處。我以為他就喜歡這種冰冷的女孩兒,因為他是個幼稚的男孩兒。
僅僅差了兩歲,但這兩年恰巧是把一個年輕人變成大人的分岔路口,我總是自認為自己成熟很多,而他則充滿學生氣,對生活沒有清晰的認識。
正是害怕有觀念分歧,我便對他刻意避開了那些深人的話題。
這種疏離感,或許就是小齊離開的原因吧?
小齊后來有沒有去旅行,我不知道,他的朋友圈沒有發(fā)過關(guān)于旅行的照片。
老實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孩兒,他喜歡什么、喜歡吃什么、談過幾任、未來想要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記得他說過他是英語專業(yè)的。
分開以后,我沒有給他發(fā)過任何消息,朋友圈也從不去點贊,但我忍不住時常想到他。
每次從那條美食街路過,我都能清楚地想起那個始終沒有開燈的房間。
那天起床后,離開賓館,我們走到美食街上去吃早餐。我要去上班,小齊陪我走到公交站臺。我們好像已經(jīng)度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早晨一般,手拉著手等公交。車開來時,我擠上車,在車廂的中間找到一點點空隙站住后,費勁地抓住高處的橫杠,累得面色泛紅。
我回身,穿過擁擠的車內(nèi)向窗外看去,想再看小齊一眼,跟他揮手,卻被身后的人擋住視線。冬天車廂內(nèi)渾濁的死空氣很是難聞,我皺起眉頭,這時忽然意識到,自己此時這幅模樣一定很狼狄,我不能讓小齊看到,又立即將頭轉(zhuǎn)回去。
可是,我的人生一定還有很多如此不美麗的時刻,總有一天,會被他看到的。那時,他還能繼續(xù)愛我嗎?
后來,我也會慶幸,在滿大街到處推銷又被店家轟出去的那些時候,小齊已經(jīng)不在了。
新年后,那個同事很快提出了辭職。
雖然我們無論是視頻的點贊數(shù)還是銷售業(yè)績上都沒什么突破,但老板仍舊決定擴大公司規(guī)模。他們又開設了兩個新賬號:一個拍做菜的,一個拍美妝。
很快,又進來三位剛畢業(yè)的新同事。
因為沒有簽成業(yè)績,我們銷售組的三人被扣了工資。拿著兩千多的工資,大家私下的抱怨越來越多。那個月,接連兩位同事辭職。
我也想走,但想想“一萬”的目標,我省吃儉用,已經(jīng)攢下一半。再過幾個月,再忍一忍我就能達到了。
不久,又有一個同事離開了。我繼續(xù)鼓勵自己:所有的工作都一樣,要熬,要撐下去,為了我的“一萬”。
關(guān)于劉總的議論在同事間不斷傳出。先是視頻組的同事告訴我們,優(yōu)優(yōu)已經(jīng)跟劉總在一起了,他們拍攝時,劉總常常陪在她身邊,兩人打情罵俏,優(yōu)優(yōu)不按照他們給的文案說臺詞,他們也不敢當著劉總的面跟她爭執(zhí)。
原本看起來最忠心的欣姐,這時也開始倒向我們,給我們透露了一些內(nèi)部消息。
她說,其實劉總和陳總只是這個公司的小股東,在他們背后還有一個大老板。他們兩個當初答應了大老板,如果到今年還不盈利,大老板就會撤資,到時候大家就都完蛋了。
或許欣姐說的是真的,今年開始,兩位老板比之前更焦慮:他們又找來兩個自稱專業(yè)的銷售,而我又被調(diào)回拍視頻的崗位。公司幾乎每天都要新出一個規(guī)定、一個目標,但他們越是折騰,大家越是覺得兩人不靠譜。
星期天,去大潤發(fā)買完東西,我忽然覺得很餓,走進旁邊的肯德基。這是跟小齊分手后第一次來這里。點了一個漢堡和香芋派,我又習慣性地坐到那個靠玻璃窗的位置。
這里可以看見小小廣場。流浪漢不在,大概正在市中心上班吧?周日的市中心,應該生意不錯的。在那個巨石堆下,能看見他的一只紅色塑料桶和一卷被子,看來他還一直住在這里。
他就在這里熬過去年那個寒冷冬天的嗎?下雪、下雨時,也躲在這里嗎?那個小空間看起來幾乎無法容納下他的身長,他要躲雨、躲雪時,怕是只能抱著腿坐起來。
我一直這樣撐下去,但公司卻已經(jīng)陷入一種死氣沉沉的氛圍中。為了激勵我們,老板給我們剩下的那批老員工漲了工資:三千五。
我們因此又多了一絲血色,于是謹記老板的教誨,給新人樹立一個好榜樣。
但,沒有撐到那年的秋天,它就倒閉了。
老板們沒有告訴我們原因,欣姐偷偷告訴我們,那個大老板對他們失去信心,提前撤資了。
劉總只說要放一個長長的假,公司之后的去向,他會很快通知大家。
最后一個月的工資,拖了兩個多月才到賬。
劉總給我們發(fā)了一條長長的消息,他告訴我們,這是他把自己的車和房子賣了的錢發(fā)給大家的工資,他還欠著很多債,希望大家不要怪罪他。大家相識一場,共事過、奮斗過,有緣江湖再見。
7
我攢到了六千。我不甘心,我想達到那個目標。
收到這則消息后,我沒有再荒廢在家,而是立即開始投簡歷,找新的工作。
這一次,我不再把自己的崗位限制在“廣告文案”方向,我只想找一個工資盡量高的,只要能讓我盡快實現(xiàn)我的目標,做什么我都愿意。
知道國展中心正在舉行一場大型招聘會,我立即帶著打印好的簡歷,和比上一次更加職業(yè)化的衣服、踩著小高跟趕赴那里。
跟我一樣需要一份工作的人擠滿了整個會場,大家都像一只只獸性十足的狼,將斗志和欲望密密麻麻寫在臉上,他們的神情仿佛在告訴面試官,他們?yōu)榱诉@份工作,愿意奉獻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時和一生中的每一個二十四小時。
大家看起來那么有斗志,又那么可憐。
我也如此,我心里只有我的“一萬”。
我擠過人群,擠進人最多的那些攤位,拼命遞上自己的簡歷。我不怕丑,不怕吃苦。我不想被動,我要讓別人看到我,讓他們聽到我的聲音。
穿過一片片人海,我又繼續(xù)跋涉,只管擠到最前面,把自己的簡歷遞上去,即使被身旁的人罵沒有素質(zhì)沒有教養(yǎng),我也在所不惜。
在最后一次擁擠的爭取中,我的余光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龐,但我怎么也不覺得是。
他穿著西裝,領(lǐng)子里露出白色的襯衫和毫無特色的深色領(lǐng)帶,頭發(fā)用了某一種定型的東西,露出干干凈凈的臉龐和額頭。當我試圖擠進被人群包圍的面試官,嘶喊著、伸長了手臂給出簡歷時,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不遠處看著我,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感覺到了那種眼光,并驚恐地意識到,是他。
我多么希望自己沒有轉(zhuǎn)頭去看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走掉,那樣我的狼狐就會像生活里的所有小事一樣,不值一提。
可是,我下意識地看向了他,并喊出他的名字。
我多么痛恨這一刻,我的不美麗,還是被他看到了。
我們都變了模樣。我想轉(zhuǎn)身離開,但我感覺自己的腳被大地吸住了,沒有半點力氣。
我被擠到了邊緣,小齊也被人推了一把。他努力笑出來,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