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敏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包從荷葉深處走來,身后跟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她不時地回頭往家的方向看,自己新建好的兩層小樓在荷葉的襯托和白云的掩蓋下,纏繞著裊裊炊煙。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邊走邊逮停留在荷花骨朵上的蜻蜓。
“奶奶,你不要回白塔山老家了可以嗎?你去就沒有人保護我了,媽媽總是教訓(xùn)我?!?/p>
小男孩仰著臉問。
“回去吧,小輝乖!奶奶去那邊養(yǎng)幾年的牛,掙好多錢給輝輝讀書哈回去吧!到時候你媽媽找不到你又要罵?!彼D(zhuǎn)身對孩子揮揮手。
孩子站住了,看著奶奶背上的包裹,像一座小山一樣的擋住了陽光的視線。他摘了一張荷葉蓋在頭上,向奶奶的背影揮揮手。
“奶奶,我想你了會叫爸爸媽媽帶我去白塔山看你的。白塔山就像你背上的這個大包,高高的,遮擋了我看更遠的你?!?/p>
吳敏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向孩子揮揮手。
“回去吧,別逮蜻蜓,別下荷塘!水很深,會被淹死的。聽你爸媽的話,快回去!”
她不敢再說話,喉嚨實在哽咽得難受,她不想讓孩子看出她的痛苦。
2
客車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像一只負重的甲殼蟲,不停地喘氣。吳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條路。她對這條羊腸子似的山路很熟悉,甚至能記住它哪里有個彎,哪里有個坎。雖然二十幾年沒有回來過,但閉上眼晴也能回憶個八九不離十。
隨著坡度的提升,客車已經(jīng)進入了林區(qū),山上的松樹層次分明的稠密起來,燥熱的風(fēng)來到這里就變得清涼。隨風(fēng)而來的還有濃郁的松脂味,這味道已經(jīng)二十幾年沒有聞到了,吳敏的心情不禁激動起來。如果不是那件事,她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想回到白塔山來。如果不是因為相信了那個熱情過度的干女兒,把幾萬塊錢拿去搞什么融資,也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的落魄。唉,老了,竟然還會攤上這種說不出口的事兒來!
3
客廳很大,寥寥無幾的家具,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顯得單調(diào)而陳舊,它和雪白的墻體相應(yīng)著顯示出強烈的時代感。輝輝趴在一張笨重的書桌上寫作業(yè)。這桌子的木板,至少可以熬過幾代人。
“媽,奶奶為什么要回我們的老家去養(yǎng)牛?我們都搬遷了這些年,她還回去干嗎?”他對著端了一碗面走進來的女人說。她把面條放到了輝輝的桌子上,粗壯的胳膊和寬厚的手掌在圍裙上擦了擦。
“小孩子問那么多干嘛?趕快做作業(yè),大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閑著沒人會給你錢,明白嗎,兒子?”
她寬厚的手掌在輝輝的頭上摸了一把,順勢坐到旁邊陳舊的紅木沙發(fā)上去。本來快要脫白的沙發(fā)在她身體的重壓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旁邊的男人頭發(fā)凌亂而灰白,但整張臉的輪廓還算精致。他瞥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
“老吳,你倒是安排一下你媽,叫她安安心心的在那邊養(yǎng)好牛!這可是上好的種牛,要是有個什么閃失,我們怎么過這日子?”她吐著瓜子皮說。
“你這個媳婦是怎么當(dāng)?shù)陌??我媽不也是你媽啊?怎么一口一個你媽?聽著就來氣。她以前沒養(yǎng)牛,在街上做點小菜生意,也沒有虧待過你,吃的穿的,輝輝的開銷,她沒有少管吧?我說在這里養(yǎng),你偏要叫她去老家養(yǎng)。那里雖然草場寬,適宜養(yǎng)牛,但是你不想想,那里的生活條件有多差。如果什么都好,我們用得著搬遷嗎?真是的!”他說完,把吸剩下的香煙丟到腳下的地板磚上踩滅。
“啪”,仿紅木沙發(fā)被往后移動靠在了雪白的墻體上。女人臃腫的身體從沙發(fā)狹小的空間里掙扎著站起來。
她雙手叉腰,大著嗓門吼道:“你放屁!我沒有逼你媽去??!她一直都不愿意回老家去養(yǎng)牛,我們在這里養(yǎng)著也好好的,只是牛總是發(fā)展不起來。她是發(fā)哪門子瘋一下子又要回去養(yǎng)牛了?誰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把我們的牛發(fā)展多起來,自己留著養(yǎng)老,也說不定呢。說不準(zhǔn)那里沒有搬遷的人里有她的老相好,要回去養(yǎng)牛是借口,而去偷男人是真。還怪起老娘來了?你是不是磚房蓋起來了就嫌棄我老了?你窮得跟鬼似的時候怎么不嫌棄老娘?老子大你八九歲你現(xiàn)在才知道?。拷o老娘說實話,現(xiàn)在你發(fā)財了,是不是外面看上哪家的娘們了?給老娘說清楚!”她咆哮著,身體像一座小山一樣的朝坐著的男人撲過去。
“哇!”做作業(yè)的男孩嚇得哭著竄到男人懷里,用單薄的小身板擋住往下壓來的母親。
“嘎!”木制沙發(fā)四分五裂開去。
4
江風(fēng)從溝褶縱橫的谷底吹上來,滿坡的苞谷苗在風(fēng)里波浪似的舞蹈。新發(fā)的草芽一破土,就使勁兒地從枯草中間強勢的長出來。它們在進行著新老生命的交接,看著讓人心生悲壯。這就是時間的杰作,它雖不語,卻可掌控一切。它讓萬物都能遵循規(guī)則,四季更迭,生死從容。
吳敏坐在一棵長勢旺盛的老栗樹下。她屁股下躺著的那塊大青石,挨過了多少輩人,坐在上面的人都發(fā)生過些什么故事,不得而知。兩頭健壯的黃牛在豐盛的草地上嚼一口青草芽兒,或扯幾棵枯草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它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吃到九成飽了,不像剛剛來到山上的樣子,最好的草場,在它們眼里都還有下一站,它們希望尋找到更好的,所以不停地選擇,不停地尋找,根本就無心停下來。吳敏只好跟在它們身后不停地爬坡下坎,搞得她筋疲力盡?,F(xiàn)在好了,牛吃到半飽以后,它們就會慢下來,邊吃邊仔細回頭看看,剛剛是不是錯誤的放棄了最好的草場。
兩頭小牛在雜樹叢里翹首弄姿,后腿翻騰。十幾只山羊呈扇形四散開去,在林間穿梭。它們的吃相很斯文,不像成年牛一樣貪婪。它們輕輕揪幾片樹葉,或者幾棵青草在嘴里嚼嚼,眼睛機靈的掃視四周,還時不時豎起耳朵聽聽牛脖子上的鈴聲離自己有多遠。
吳敏包了一塊頭巾,腳上穿了一雙行軍用的迷彩膠鞋。她回到了曾經(jīng)的樣子。山里的女人都是這副妝容。她靠在樹上,想著這些年的事,視線不禁迷糊起來。
四十多年前,她十八歲。那時候沒有手機,也沒有摩托車,更不用說小車。從村巷里走過的都是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個山旮昇里的村民。她的童年時光是在背水回家的路上消失的。每天早上,母親會給她準(zhǔn)備好一只塑料酒桶,剛剛二十斤。她的任務(wù)就是到兩公里以外江底箐的龍?zhí)独锉乘齻€來回,供一家人飲用。
下午,她要騎上牛,帶上十幾只羊的大部隊,悠哉悠哉的放牧。日復(fù)一日循環(huán)的生活模式禁錮著她。隨著時間的推移,悄悄豐滿起來的身體讓她安靜的心躁動起來
那一天,她終于攢足勇氣,跟著同伴阿梅去趕鄉(xiāng)街的時候,坐上了一天一趟往山外開去的客車。
以前,她每天都會目送著這車子載著那么多山里人往山外奔去,她會好奇地想,山外的城市一定有她羨慕的美景和生活。想著如果有一天她能坐上去,這車會帶她出去見見山外她所不知道的生活嗎。今天,她終于如愿以償,緊貼在褲兜里的十元錢在她握緊的手心里,被汗浸濕了。
車子走了一個多小時,看著越來越模糊的家鄉(xiāng),她的心不禁緊張起來。她不停地問同伴,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我們會遇到壞人嗎,我們會被拐賣去外省嗎,我們要不要回去算了……同伴被問得不耐煩地吼。
“安靜,不要吵了!我如果沒有把握,會帶你出來嗎?我在外面讀書的時候就有朋友了,實話告訴你,我就是要嫁給他才下決心離開村子的。等我站穩(wěn)腳以后,也讓他給你介紹一個唄,讓我們兩個徹徹底底地逃離這個窮山溝溝。
她張大嘴巴,驚訝地問:“阿梅,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不去了,不去了?!卑⒚窙]有理會她,索性靠在椅背上睡了,任她怎么鬧騰。
時隔多年,想起這些年少輕狂的事,她腸子都要悔青了。如果當(dāng)年不要盲目地跟阿梅出走,和自己相戀多年的阿黎也不會賭氣去當(dāng)兵。他不但去當(dāng)了兵,還在部隊提了干。再后來人家已經(jīng)是當(dāng)官的人,跟自己已然天上地下。兩顆不同軌跡的星體,怎會有交集?如果阿黎不去參軍,自己也不會落得等到二十七八歲也不見他回村,才匆匆找個四川人隨便嫁了。
人與人就是不同,阿梅出去就嫁了自己曾經(jīng)的班主任,風(fēng)風(fēng)光光做了城里人。而她,卻因用完了十元錢,所以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等她好不容易攢了些錢回村,自己喜歡的人卻走了,而且?guī)啄甓疾辉貋怼C\就是會這樣的捉弄人,在它的調(diào)配下,有的人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有的活得眼含熱淚,有的活得心懷愧疚,有的活得舒暢滋潤。自己活得像什么?像蜜蜂,像螞蟻,反正是苦逼的,好像所有的幸運都與自己無關(guān)。本想把日子好好過,怎料兒子三歲那年,丈夫回四川老家就如石沉大海,再沒有音訊。想想自己的這一生,她不禁潸然淚下。
5
冬天的風(fēng),吹在人身上是刺骨的。人們都穿上了笨重的棉祅,包在頭上的圍巾由薄變厚。這里的風(fēng)沙是你想象不到的大。風(fēng)來的時候,它像含了多少冤屈的怨婦,從江底一路狂飆上來。頓時,樹彎了腰,電線桿發(fā)出哀怨的哭訴,聲聲怨,聲聲慢,聽得人心神不寧。沙塵圍困了牛羊的視角。忘記收拾的臉盆在風(fēng)里乒乒乓乓,跌跌撞撞的亂竄。二十幾年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場景,吳敏有些不適應(yīng)。她早早的把牛羊趕入了欄。
坐在簡單搭建的彩鋼瓦房里,她有些害怕這曾經(jīng)熟悉的風(fēng)。人老了是不是對什么事物都會產(chǎn)生恐懼感呢?這里也太安靜了,除了風(fēng)聲,偶爾飛過的鳥鳴聲,再無可尋到的聲源。狗在這個時候也會趴在吳敏的腳前,靜靜地打盹。她嘆了口氣,這是什么日子?老了還得背井離鄉(xiāng),孤獨終老。她想家,想她的孫子輝輝,想曾經(jīng)在城里賣菜的日子。那是怎樣的熱鬧和擁堵!那樣的日子雖然忙忙碌碌,嘈雜喧囂,但充實,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可是這個事情在沒有得到解決之前,她怎么回去,怎么解釋,怎么面對那些和她一樣正在經(jīng)歷這些岡事的人?唉,如果當(dāng)初不自作主張去做,會有這么難以啟齒嗎?她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不想就這樣度過自己的晚年??沙硕氵M山來,沒有更好的選擇。她不想被認識的人嘲笑,把自己當(dāng)作她們茶余飯后的笑資。她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手機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響了起來。她一陣激動,兒子和孫子終于想到了她,看來他們還是惦記她的??僧?dāng)她接通電話時,心里就失落了許多。電話那頭是阿梅的聲音。
“喂,好久不見,你去阿灑放牛也不會說一聲,為了那點事,至于嗎?我們都沒有怪你的意思,自認倒霉唄?!彪娫捘穷^的聲音也很失落。她“嗯”了一聲。
“唉!告訴你件事,你沒有賣菜以后,農(nóng)貿(mào)市場里你介紹王馨認識的那個鹵鴨老板,被他兒子在大腿上刺了一刀,人還在醫(yī)院里面躺著呢?!彪S著阿梅的聲音,一陣強烈的寒意似乎從電話那頭向她強烈的涌過來,冷得她顫抖。
“后來呢?烤鴨店老板,應(yīng)該不會死吧?他兒子怎么刺的他?”她睡意全無,急切地問。
“為什么?你不明白嗎?還不是因為錢的事被他兒子知道了。那么幾十萬的錢,說沒了就沒了,擱誰身上能受得了?何況他兒子指望用辛辛苦苦幾十年賺來的這點錢拿去買房子娶媳婦呢,這可咋整呢?”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了焦慮。
“嗯,當(dāng)初如果他不把那么多的錢存進去,那得多好!唉,都怪我!如果當(dāng)時我不去叫他教我怎么領(lǐng)回扣來的紅包,他也不會認識王馨,也就不會聽王馨的鬼話去投資這么多的錢。他怎么就把幾十萬錢給砸進去了呢?這可怎么活???都怪我?!彼弥謾C嗚嗚地哭。
“哎呀,哭有什么用?還說別人,我們自己都是這樣的蠢,就沒有想到人家是玩了詭計。他烤鴨店老板如果不是看到存那么多的錢可以返那么多的紅包,他會一下子就投進去那么多的錢嗎?多存多領(lǐng)。唉!這不是活生生的劉備借荊州嗎?有借無還。唉!忘記了你沒多少文化,說了你也不懂。沒有人怪你。我們都是受害者,沒有誰逼誰,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罷了?!彼匝宰哉Z地說
沉默了幾分鐘,電話那頭又傳來了阿梅的聲音。
“你也不要難過,王馨認你做干娘,也認了我,幾乎把她所有的客戶都認了。她的干爺爺,干奶奶,干娘干爹可多了。都怪我沒有冷靜想想,你沒有文化還可以理解,我這個堂堂正正的老高中生都沒有管住自己這顆貪婪的心,還有什么可以怪的呢?不過想想,我們這個小城市還有老板和拿工資的都有人跌進這個坑呢,我們算老幾啊?”
“我也聽說了,還有上班的一些人也被騙去高利息存錢集資。他們這么有文化,見多識廣,怎么也沒有想明白?。俊眳敲魢@口氣說。
“貪唄,都是被貪這個字害的!存得多發(fā)的紅包就大,成千上萬的紅包領(lǐng)著,本金還可以隨時取走,這樣的事誰不會心動???”
“也是,我就是這樣的,存了三萬想五萬,十萬,就想著能多領(lǐng)一點紅包,現(xiàn)在想想天上怎么會掉餡餅?。课倚列量嗫鄶€了這些年,就想著給我小孫子讀書用,我已經(jīng)告訴我兒子,孫子上大學(xué)的錢我都會給他存著,叫他們安心的生二胎?,F(xiàn)在我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這錢的去向?。∵@說給誰聽誰又會相信呢?”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淚像蚯蚓一樣的爬了出來。心里堵得慌。如果這些錢丟失或者買東西吃了還可以理解,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辛苦錢放別人的口袋了,這氣能把人憋屈死。她現(xiàn)在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不說了。過幾天我過去找你,好好討論一下我們該怎樣才能要回這筆錢。我們都‘奔七’的人了,天天躲著也不是辦法,應(yīng)該把王馨她們這幫爛人楸出來,交給法律。”說完阿梅氣哼哼地掛了電話。
6
阿梅說今天坐八點半的客車離開縣城來阿灑找她。吳敏早早地就把牛羊趕到山上。這個冬天好像特別漫長。又多出兩頭小牛。健壯的母牛在這個水冷草枯的季節(jié)瘦了許多。小牛在冷風(fēng)里躲到母親的肚子底下,貪婪地吮吸著乳汁,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幫它們忘記寒冷。老牛站在滿坡的枯草里,抬頭看著遠方的天空,幾朵白云在有心沒肺的行走。它們時不時地嚼幾口枯草,以此來丈量陽光的長度。
阿梅頭上戴著一頂連帶假發(fā)的貝雷帽,齊耳的小波浪卷發(fā)掩飾不住一臉的滄桑和疲憊。她一眼就看見趕著牛往小路上走的吳敏。她知道她一定是在這里邊放牛邊等自己。她向她招招手。一陣強勁的山風(fēng)吹來,濃烈的紅土就將她包圍。她雙手護著臉,嘴里罵罵咧咧的吼:“這是人待的地方嗎?你是吃飽了撐的,又回到這鬼地方放牛。如果不是你在這里,我死也不會回來了。這人都搬遷完了,就你個老太太回來放牛,真的想得出來?!彼暝昴_,紅蜻蜓皮鞋已經(jīng)被灰塵蓋得看不出顏色。紅色的新款毛衣和黑色的毛呢裙也沒有幸免于難。
“我看你這身打扮就和這里不相稱。你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還不知道該怎么穿衣服嗎?怪張怪李的,你又不是去旅游,老了還臭美?!眳敲粽f完,平靜地接過她背上的包。
“咦!你過來都快一年了,皮膚怎么還是這樣好?除了衣服土一點,人還是耐看呢,怪不得網(wǎng)上老是說美人在骨?!彼断聟敲舻念^巾看著她認真地說。吳敏沒有理會她,背著包吆喝著牛羊朝前走去。
晚上的風(fēng)更大了些。阿梅擔(dān)憂地看著被風(fēng)敲打得乒乒乓乓的門窗。頭頂上太陽能燈的光線繞過她的身體,從門縫里調(diào)皮地跑出去。狗慵懶地趴在吳敏的腳前,眼晴半睜半閉,似睡非睡的熊樣。
“你現(xiàn)在想怎么辦?”她遞了一個蘋果給吳敏問。
“還能怎么辦?慢慢熬唄。人是找不到,錢是追不回來,說是不能說,家里人是不知道我們自己做出來的鬼事情,你說咋辦呢?”她接過蘋果說。
“你還記得阿黎嗎?”阿梅坐到吳敏身邊,摸著她沒有幾棵白發(fā)的頭,接著說:“怪了,我只大你兩歲,不戴假發(fā)已經(jīng)是出不了門的。你怎么還有這么黑的頭發(fā)呢?你也六十五了呀!”她嘖嘖地說。
“可能是因為我習(xí)慣戴帽子,包頭巾的原因吧,頭發(fā)還算過得去。你怎么突然問起阿黎?這是哪門子的事兒?”她推開她的手,心臟跳得怦怦響,一臉詫異地說。
“你錯了,這個就是我一定要回來找你的原因。他現(xiàn)在退休了。聽人說他回老家來了,他可是有來頭的人,兒子現(xiàn)在的職位可比他高。我們這件事情如果能夠得到他的幫助,就會有希望的?!彼衩氐貕旱吐曇粽f。
“我不去!我躲他還來不及呢。想想從前,我都沒臉見他。再說這件事他知道了,會更看不起我們這些貪心的老太太,到死他都會這樣看我的?!?/p>
“你看見他了?他確實回來了?你憑什么躲他?你偷人了?你個不中用的貨。怎么不早說呢?我們必須找到他?!卑⒚放呐乃耐日f。
“我不去!哪怕一分錢也找不回來,也不去丟這個人?;畹嚼狭?,還這么丟人?我愿意在這白塔山放十年的牛也不去找他?!彼行┘拥卣f。
“他還在他們村嗎?這里隔他們村就翻一個山坡、下一道山箐的路程,你都沒有去找他?我真服你了!吳敏,你以為你還是當(dāng)年的村花???臭架子端這么高。我千辛萬苦的打聽了一年他的消息,你卻把他藏在這眼皮底下也不說,你一個老人在這里受的什么罪???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唉!”
“這是我們自找的,自作孽不可活。這種事情,還好意思去找人幫我們收爛攤子,給別人制造麻煩?他好好的就行。睡覺,我死也不去給他制造麻煩?!眳敲舭寻⒚吠频酱策?,自顧自往墻里面蒙頭蓋臉的睡了。
7
一覺醒來,陽光已經(jīng)霸道地從窗外擠到床上,越過她的身體,把一條腿伸到了臥室門外。應(yīng)該是10點多。阿梅摸摸被子,吳敏不見了。她披衣下床,看見桌上放著一碗蔥花面,裊裊的熱氣還在碗上縈繞。這么多年了,她還記得她愛吃蔥花面。她的鼻子酸酸的,這個喜好,就連和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伴都沒有把它放在心上,而她,卻一直記著。
阿梅一口氣把面吃了個精光。她想好了今天一定要去找到阿黎?,F(xiàn)在只有找到他,她們這件見不得光的事情才會有個解決辦法。老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這些年的積蓄已經(jīng)被她拿去存款集資。當(dāng)時干女兒王馨是這樣對她說的。這叫存款,把錢融資到上市公司,每個月再跟他們分紅利。她本來想背著老伴賺點私房錢,誰曾想會落得這般田地。如果教一輩子書的老伴知道了,他會怎樣?不要說女兒們了。她想著這些,背脊就嗖嗖的發(fā)涼。這件事情如果不解決掉,她或許就會被壓死。它像一塊巨石,無時無刻不折磨著她們。
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繞過白塔山來到了黑古坪子。這里曾經(jīng)有許多的麥子和土豆地,有一條很陡峭的坡道。麥子成熟了,人們會集中在這片土地上,一字排開,唱著調(diào)子,揮舞著鐮刀把沉甸甸的麥稈割倒捆好。到了下午,他們又從地里一字排開,直接排到路上,再把捆好的麥子一捆一捆的從他們的手里,傳到拴在路邊的驢背上。現(xiàn)在,這些土地還靜靜地躺在那里,當(dāng)年的熱鬧場景不見了。人們搬的搬,打工的打工,把這些輝煌一時的土地丟棄在這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如一尾尾死魚,毫無生氣地在陽光下翻著白眼,靜靜地躺在這山褶子里。
翻過黑古坪子,上面的地勢平緩和開闊了許多。已經(jīng)到達了山頂。植被變得低矮,東一塊西一片的草場如大山脖頸上的吊墜,溫潤如玉的鑲嵌在矮樹叢里。一群黑色的山羊在樹叢中覓食。
半山腰上,二十多間外墻雪白的瓦房,錯落有致的存活在厚重的白云之下,狗的狂吠和雄雞的鳴叫此起彼伏。一群男人,各自駕駛著一臺小型旋耕機,在占據(jù)了半個山頭的梨樹地里翻土。越往下走,旋耕機的轟鳴聲越大,最后就只剩下機器的突突聲。
“你好,請問一下這里是依古坪村嗎?”阿梅左手提著保溫杯,右手拄著一根木棍喘著氣問。
“你找誰?”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旋耕機旁邊,手里拿著一罐燕京啤酒疑惑地看著她。
“我想找一個叫阿黎的人,他是從省城退休下來的老干部?!彼桃獍牙细刹康恼Z氣說重了些。
“你找他干嗎?不會是來相親的吧?”男人一口氣把一罐啤酒倒進肚里,抹著嘴,斜著眼神看著她問。
“你,你這個人怎么進話呢?有這樣跟長輩說話的,真是......”
“真是沒文化!你想這樣說吧?你真就說對了,我就是沒文化,怎么了?你北京來的?我可管不著,嘿,就不告訴你了,想咋樣就咋樣啦,拜拜!不送。”男人說完,順著地的坡度斜靠下去,蹺著二郎腿,一雙手掌枕在頭下,眼晴看著天上的白云哼哼唧唧地唱。
“國興,什么事?又偷懶了?找誰呀?”
“哦!是過路的,城里人,找阿黎大伯的。”他扯著嗓子答,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傳得很遠。
“你這孩子,有這樣跟遠方的朋友說話的嗎?你這出名的二愣子!”一個頭戴白色草帽的男人熄了旋耕機的火,向她走來。
8
“您好!我是依古坪子村的阿黎,請問你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Φ??”他身板挺直,穿著一身迷彩服,搖著雪白的草帽問。
“阿黎?是的,你就是阿黎。你還是那個樣子,沒有多少變化,你是怎樣保養(yǎng)的?還這樣精神,快到七十了吧?”她抓起他的手,仰著臉仔細地看著他,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臉懵逼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老人。
阿黎微笑著抽回被她握著的手“我們認識嗎?不好意思,請你提示一下,人老了,記性不好,請老姊妹多多包涵?!彼匀坏耐笸肆藘刹?,依然笑著看她。
“阿黎,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看來我真的老了,你都不記得我了,歲月無情啊!我是阿灑村的阿梅,吳敏,阿敏的閨蜜,記起來了沒有?”她又激動的上前拉住他的手,像溺水的孩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哦!嗯!阿敏,吳敏,你們不是搬遷了嗎?怎么會在這里?她好嗎?她的家人們都好嗎?”他這次也顯得很激動,沒有抽回手。
“阿黎你太偏心了,從前是,現(xiàn)在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問我好不好,卻問她好不好,傷心了。”她笑著用手擦著眼睛
躺在地上的男人慢慢把身體坐直,云里霧里地看著他們。
“沒有。阿梅你別多心!我多年沒有你們的消息,實在好奇。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走,回家,到家里談,這么幾十年不見,怎么能讓客人在這里站著說話呢?”他自然地拍拍她枯瘦的手臂說
“阿興,別貧了!她是阿灑村的親戚,早就嫁縣城去了,今天尋找到咱家,應(yīng)該好好招待一下,敘敘舊?!彼D(zhuǎn)身對坐在地上的男人說
“我侄子,脾氣就是這樣的,這孩子其實心眼實在?!彼剞D(zhuǎn)頭對她說。
“阿黎,你能帶我轉(zhuǎn)轉(zhuǎn)嗎?我有話對你說?!彼戳丝凑酒鹕淼哪腥恕?/p>
“你們是該去轉(zhuǎn)轉(zhuǎn)這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了。再不去看看,說不定把這山旮晃給忘記了。我回去殺雞,你們慢慢看,大伯你要抓住機會,臨了把單給脫了。”說完壞壞的笑笑,推出樹叢中的摩托車,向炊煙裊裊升起的村莊駛?cè)ァ?/p>
“阿黎,為什么回來?你也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苦衷嗎?說說吧,沒有外人,我不會笑話你的。”她站住轉(zhuǎn)身對著他說。
“??!難以啟齒?什么難以啟齒?。课以趺床幻靼谆丶亦l(xiāng)來就會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你看看這些荒廢的土地,多讓人心痛,它應(yīng)該屬于麥子、土豆、蕎子、玉米、豌豆、桃、梨、杏、李。它不應(yīng)該歸于荒野。你看看,村莊的墻是白色的,水泥路鋪到了家門口,但屋頂能冒出炊煙的有幾家?年輕的都往外跑,留下年老的和有原因不能走的。我回來就是要把土地歸還耕種,讓它春天發(fā)芽,夏天瘋長,秋天結(jié)果,冬天收藏。這樣不好嗎?”
他激動地指著剛剛耕地的方向,接著說。
“阿梅,我不知道你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但我們是農(nóng)民的兒女,我對土地有著深沉的愛,對生我養(yǎng)我的這座白塔山有著很長的情結(jié),我要回來,在這里栽培紅梨,甜杏,蜜桃,讓整個依古坪子村的山有桃花十里,牛羊樹間走,戶戶冒炊煙。這才是鄉(xiāng)村該有的樣子呀?!?/p>
“是??!老了想歸隱山林的不止一個你,阿敏也是,可我是平凡人,我不想這樣,我想跳廣場舞,我喜歡城市,我怕孤獨,怕夫妻反目?!彼驍嗨脑?,神情恍惚地說
“不好意思,我只顧自己的心情了,忘記問你,怎么了?”他站住腳轉(zhuǎn)身對她說,
“實話告訴你吧,阿黎,我和阿敏正在經(jīng)歷著難以啟齒的痛苦,只有你才能幫我們想想辦法?!彼纯嗟卣f‘你說說看,我該怎么幫你們?’
“我們被人騙了,開始他們讓我們存錢,存的錢越多,發(fā)給你的紅包就越大。剛開始我們也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存了一萬,結(jié)果發(fā)給我們五百多元的紅包,漸漸地我們像吸毒一樣的上癮了,完全相信他們說的紅包照領(lǐng),本金隨要隨取。我就把老頭子辛辛苦苦攢來養(yǎng)老的十幾萬給投資進去了,現(xiàn)在人都跑得沒有了蹤影,我們該怎么辦?”她在旋耕機嘈雜刺耳的聲音中失聲痛哭起來。他沒有打斷她,讓她煩悶的情緒有個發(fā)泄的端口吧。
不知什么時候,十幾個駕駛旋耕機的男人已經(jīng)離去。兩個老人坐在山頂上,陽光不燥,溫?zé)岬靥蛑麄兡昀系纳眢w。在他們視力所及的山坡上,吳敏的羊和牛在厚重的白云之下慢慢游走,高大孤獨的老栗樹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像衣服上的一塊補丁,粘在那里。
“阿黎!”她對著他喊。
“哦,你講完了嗎?你們的情況我明白了。我也看到關(guān)于這方面的消息。我聽說人被抓住了,有些企業(yè)還不上錢,沒想到你們也被卷了進去。多少部門也在這件事上努力。我會幫你們多關(guān)注這方面的進展情況。你得想開點,既然遇上了事,就得冷靜對待,我建議你,不要一個人跌跌撞撞的承擔(dān)這種無法彌補的痛苦,應(yīng)該跟你家老伴開誠布公,遲早都得接受事實,這種事情一下子沒有很快處理的方式。要有耐心。”他拍拍她的肩膀,一股力量從他的手掌傳遞過來。
9
她理理貝雷帽兩邊的假發(fā),若有所思地看著吳敏頭頂上的白云。
“阿梅,你說江為什么沒有海大?”
“因為海它寬廣??!”阿梅脫口而出。
“是呢,凡事看寬些,事就小了。他看著遠方的大栗樹說?!?/p>
“哦!嗯!也是?!?/p>
“你再想想,天大還是海大?”
“那還用說嗎?當(dāng)然是天大啦?!?/p>
她轉(zhuǎn)過頭去看看身后旋耕機剛剛翻過的紅土地,它們像一塊塊半風(fēng)干的臘肉,躺在白云之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因為它高遠,所以博大,能容世間萬物?!彼€是對著遠方的大栗樹說。
“嗯,想明白了?吃飯去?!卑⒗枵酒鹕?,拍拍阿梅的肩膀說。
“等一下!我要告訴你,吳敏她就在天邊的那個山坡上放牛羊,要掙回被騙的十萬塊錢,供她的孫子讀書呢?!?/p>
“哦……我說這一年我怎么總是看見老栗樹下有個人影在晃悠,原來她一直都在那里?!?/p>
他輕輕地擦了擦眼睛, “不好意思,沙子吹進來了?!彼袷亲猿暗卣f。
“你不想知道她的情況嗎?”
“只要她好好的,過得好好的,知不知道都一樣?!彼难劬卫蔚劓i住了大栗樹下的影子。
“阿黎,你的眼睛背叛了你?!彼_始哭泣。
“阿黎,是我對不起你們。如果當(dāng)年我不把阿敏帶出去,她就會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們這里的條件太苦,太窮,太閉塞,我想她應(yīng)該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我不知道,她一直等你,即使身在城市,她也一直沒有答應(yīng)嫁給誰。你也知道,她的條件,長相,不是沒有人要,是她心里一直有你,放不下其他人。我想告訴你,她一直沒有背叛你,當(dāng)年她和我出去,是攢夠了十元錢,想跟我去城里給你買一件像樣一點的白襯衣,讓你穿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來娶她。是我,是我拿走了她的錢,我不想她回來,我不想她在這個山溝溝里待一輩子。她是那樣漂亮,在這里太委屈她這個長相了。是我錯了,我錯了。我低估了你在她心里的位置。你走了以后,她等你等到28歲才匆匆結(jié)婚。她孩子三歲時,老公就跑回四川老家一直沒有回來。這些年就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苦了她這一輩子?!?/p>
“噢!”
他猛地站了起來。
“我吹過你吹過的風(fēng),算不算相擁?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電話鈴聲在白塔山寂靜的山谷中歡快的響起,他用顫抖的手接聽電話。
“爸,你找到吳敏阿姨了?阿春告訴我了。爸,一個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我們輸不起,等不起。其次,你要對自己好一點!你傾盡全力的保護和養(yǎng)育了我三十多年,我現(xiàn)在可以離開你了,你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當(dāng)年和我父親所有的承諾,他交你這個連長兄弟值得?!?/p>
“我不配。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了我們,死得多么的悲壯!我們都活下來了,他卻再也回不來,回不來,我們這十幾條命都是你父親給的,他卻回不來,再也回不來?!彼怀陕暋?/p>
“爸爸,忘記這些事吧!當(dāng)時如果換成你,你也一樣會那么做。沒有來日方長,把你的余生,交給吳阿姨好嗎?”
“爸爸,答應(yīng)我?!?/p>
“你沒有結(jié)婚?兒子是養(yǎng)子?”她驚訝地張大嘴,等著他回答。
“是的,抗洪搶險的時候,他的父親,用雙手,把載著我們十幾人的小船,往水面平緩的岸邊推,船上有五個待產(chǎn)的婦女,其中包括他的妻子。我們平安了,他卻沒有了最后的力氣游出來?!?/p>
山谷恢復(fù)到了寧靜。風(fēng)從耳邊走來,從葉子的縫隙里走來,從牛羊的唇齒間走來,從吳敏坐著的大青石走來,從天邊的白塔山頂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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