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

幸福是什么？單云覺得，幸福就是早上起來，泡一杯茶，坐在書香環(huán)繞的房間里，隨意地看看這本書，翻翻那本書?？蠢哿?，就聽聽音樂，喝杯咖啡；看起勁兒了，就打開電腦，隨手寫上一段文字。

單云有過一次婚姻，她希望自己的下一次婚姻，能遇到一個理解她對閱讀的熱愛的男人，一個讓她安靜地待在書房的男人。

離婚后她數(shù)次相親，每次見面她總是老老實實地跟人家說：“我不善家務(wù)，喜歡讀書?！笨墒悄切┣皝砗蛦卧葡嘤H的人，都是從生活戰(zhàn)場上退敗下來的男人，本來就抱著過日子的樸素想法。

所以至今，單云還沒有過上她向往的幸福生活。

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用單云的話說，這事是上天插了手。

那天，從來不出遠門的她，因為外婆去世，坐飛機回老家奔喪。路上，單云一直捧著書。

單云的母親在她五歲時病故，一直到上大學(xué)前，單云都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當小學(xué)老師的外婆，加上老中醫(yī)外公，聯(lián)手把單云培養(yǎng)成了一個手不釋卷、生活低能的女人。

一想到疼她的外婆走了，單云的眼淚就滴在了書上。出門前，她特意選了本最喜歡的書，以為這樣就可以轉(zhuǎn)移或者掩蓋自己的悲傷，但很快，書本敗給了現(xiàn)實。

她輕輕地抽泣，引起了鄰座的注意。鄰座遞上一張紙巾：“你沒事吧？”單云搖頭，眼淚卻越發(fā)多起來。這時空姐來送飲料，鄰座問她：“你喝什么？”單云忍住抽泣說：“白水?！?/p>

單云喝水時，順便看了一眼鄰座，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整潔干凈。男人要了咖啡，慢慢地喝著，手邊是翻開的報紙。單云莫名其妙地就不想再看書了，想和這個干凈的男人說說話。書本又一次敗給了現(xiàn)實。

據(jù)譚先生后來說，當時單云悲凄的神情打動 了他，還有她說話時聲音很好聽?！拔乙姿?。 不是說礦泉水，或者純凈水，顯得很特別。

他們是從書開始聊起的。《朗讀者》，這本書讓譚先生感到十分新奇，連書名他都是第一次聽說，作者的名字更是陌生。

單云就給他介紹，這個作家如何了不起，她為什么喜歡他的書。她還喜歡哪些外國作家的書，又說中國作家里她喜歡誰。

譚先生看她的目光，就多了些東西。譚先生說：“其實我們家有很多書，但我沒時間看?！弊T先生這么說，語氣里并沒有一絲慚愧。

單云本來是很反感這樣的人的，把缺點當優(yōu)點炫耀。但此時她就像沒聽見一樣，開始主動把這本書里的故事講給他聽。

譚先生聽得非常入迷，贊嘆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愛讀書的女人。你丈夫一定很支持你吧？”

單云說：“我沒有丈夫。我過最簡單的日子?！?/p>

“哦，”譚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頭，“你像與世隔絕似的，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女人?！?/p>

從譚先生的神情和語氣中，單云能感覺到他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他愿意和她聊天，聽她說話，甚至可以說，很欣賞她。于是她跟他說了自己的外婆，說了自己的理想，說了目前的狀況。

轉(zhuǎn)眼到了目的地，單云暗暗有些自責(zé)，因為她竟然希望飛行的時間再長些。

分手時，譚先生給她留了一張名片，也問她要了電話，說以后聯(lián)系。單云很激動，趕緊寫下家里和辦公室的電話。

“我沒有手機，也不需要手機，我不在家就在辦公室，早上八點半以后我就在辦公室了，晚上七點以后我就在家了，周末偶爾加班。‘單云忽然意識到自己很啰嗦，而且，過于殷勤，她不好意思地住嘴了。

譚先生接過紙條，很認真地放進包里，說：“我會和你聯(lián)系的。有空再聽你講書里的故事，很享受?！?/p>

離婚五年了，單云一直沒有得到過來自異性世界的任何安慰?，F(xiàn)在，這個男人似乎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了。她每天都急匆匆上班，急匆匆下班，盡量縮短從家去辦公室和從辦公室回家的時間。

譚先生果然來電話了，在他們分手一周后的某個晚上9點多。譚先生沒有在電話里長聊的意思，他好像在一個很嘈雜的場所，他說：“明天周末，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我去接你。你住哪兒？”

單云馬上告訴了他地址。

放下電話，單云就開始后悔，我怎么會那樣呢？他說約見面，自己居然馬上說“好的”，顯得太急迫了。單云真想重來一遍，讓自己變得矜持一些。單云批評自己，他只是說聊聊，又沒求愛。而且，他的語氣很平和，像老熟人一樣。單云又警告自己，可不能失眠，失眠了明天臉色菜黃?？膳u和警告都無效，單云還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如果明天他向自己求愛，自己該作何表示？矜持，還是欣喜？單云當然知道自己不具備矜持的條件，何況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譚先生是個很有錢的人。但畢竟，譚先生有五十了吧，而自己才三十七，年齡上總還是有優(yōu)勢的。

可是，自己喜歡譚先生嗎？好像并不是，只能說他是自己想象中可以做丈夫的那種男人，有教養(yǎng)，有錢，而且，欣賞自己。

單云索性爬起來看書。手邊是一本《追風(fēng)箏的人》，她想趕快把它看完，也許見面時，她就可以把這本書里的故事講給他聽了。

看到凌晨，她才勉強迷糊了一會兒。

見面時，譚先生的一句話讓單云踏實了。他說：“你臉色看上去好多了，那天在飛機上可是不太好。”

單云笑笑。也許是心情不一樣了吧？

譚先生把她帶到一家西餐廳。他們面對面坐著，好像多年的老友，只是在一起吃頓飯而已。

為了不讓自己的心事暴露，單云主動講起了《追風(fēng)箏的人》，譚先生果然很愛聽，最后夸獎?wù)f：“嗯，是一本好書。有意思?！?/p>

從西餐廳走出來時，譚先生說：“走，我?guī)?/p>

你去個地方?！?/p>

單云張張嘴，想說我下午還要去圖書館，但沒發(fā)出聲，老老實實上了車。無論如何，她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車停在一座樓前，姜黃色的房屋，咖啡色的頂，三層高，是所謂的聯(lián)排別墅吧？譚先生按了門鈴，回頭朝單云笑笑說：“請進。”

單云做夢似的跟著他進了門，上到二樓。

譚先生推開門，單云眼前出現(xiàn)了一間很大的書房，很大。這樣的書房，單云做夢也沒夢到過。她幾乎是撲到書柜前，像看著失散多年的孩子那樣看著那一排排的書，她甚至踩著木梯子去看最上面的兩層書。單云的目光一一撫摸過那些書脊。“你還有很多老版本的書呢，像這些書，我只在我們大學(xué)圖書館里見過。”

譚先生推開陽臺的門，招呼她說：“今天天氣好，咱們坐在陽臺上喝茶吧。

單云有些不好意思地離開書柜，跟到陽臺上，在白色的藤椅上坐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端著兩杯茶走進來，放在茶幾上。

陽臺外，綠樹成蔭，很安靜。單云恍如夢中。

譚先生說：“看來你真是個愛書人啊。我連這間屋子都很少進來，每天壓力那么大，哪還有心思看書？”單云說：“書上說，你每天只要專注地讀上五分鐘的書，就可以減少百分之五十的壓力。”譚先生說：“科學(xué)家有沒有說，如果每天都讀書，就會飛起來？

單云不好意思地笑了，微微有些臉紅。

喝茶，看樹。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句：“你 想不想在這樣的房間里讀書？”

“你想不想在這樣的房間里讀書？”他是這樣問的嗎？天哪，單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遇到這么浪漫的求愛！

譚先生微微笑著，仿佛看著一個孩子。他喝了口茶，把喝進嘴里的茶葉吐回杯子里，樣子很不雅。沒關(guān)系，誰沒有點兒毛病。

譚先生說：“這兩天，我腦子里一直有個想法，讓我心神不寧，我想還是跟你談?wù)劙伞Ｈ绻懵犃擞X得不合適，千萬別生氣，就當我沒說好了。”

譚先生的語氣讓單云略略有些詫異，不像是談戀愛，更不像求婚，倒好像是領(lǐng)導(dǎo)在給她布置額外工作時的語氣，有些許冒犯之前的抱。

譚先生很從容地開始講述。“我這二十多年，一直在商海打拼，顧不上家和孩子，妻子一直抱怨我，我們偶爾在一起，幾乎都是在爭吵中度過?！?/p>

哦，原來是這種故事，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單云想。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妻子和你有些像，對物質(zhì)生活沒什么興趣。她總是要我多顧家，還希望我能跟她談?wù)剷?、談?wù)勎膶W(xué)。老實說，如果不是我母親，我們早離婚了。”

單云暗暗詫異，還沒離婚？

譚先生自顧自地講下去。“我母親很喜歡她，她對我母親也很好。別看我不愛讀書，我父母都是老師，要不我怎么能在1977年考上大學(xué)。我妻子也是老師，所以我對老師的孩子有好感?！?/p>

說到這里他朝單云笑笑，單云馬上想到了外婆一一是外婆在天堂幫我啊。

“后來我們吵架吵到母親無法忍受，孩子也無法忍受了?！?/p>

單云點頭，表現(xiàn)出非常理解、非常同情的樣子。

就在這時，譚先生的手機響了。譚先生說了句“抱歉”，走到書房里面去接電話。

單云喝了口茶，看著陽臺外的那些樹，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讀書，自己就是女皇啊。接下來他會說，離婚后，妻子卷走了大半財產(chǎn)，但他依然有著殷實的家底。毛遂自薦和牽線搭橋的人絡(luò)繹不絕，可他無法不懷疑，那些女人是沖著他的錢財來的。現(xiàn)在他遇到了她，這個只喜歡讀書，對錢財沒有概念的女人讓他感到踏實…單云讀過這樣的故事。

譚先生匆匆走過來跟單云說：“真是不好意思，公司出了點兒狀況，我得馬上去一下。改天再約你吧。”

單云眼睛都瞪大了，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望。如果譚先生是本書，那她無論如何，就算跑到路邊的街燈下，也會把它一口氣讀完。

選自《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