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的,那一邊的,人都是臉和肚子朝前地走過來;這一邊的,人又是屁股和腦勺在后地走過去。正面來的,可以見到美的傲的揚頭的女子,看到低著腦門的深沉的男人。從每一個人的表情上,或嚴(yán)肅的,或微笑的,或笑不動容的,或有笑容無聲的,你立即知道他們的職業(yè)是公安人員還是在賓館做招待??炊嗔四切┪餮b革履,夾著小皮包,露著凸凸的小肚的公司的大采購和個體的小老板,看多了額上密密皺紋,對上司是謙謙后生,待下級是大呼小叫的機關(guān)干部,看多了抬腳操步正經(jīng)規(guī)矩又彬彬有禮的教師,長發(fā)如獅的畫家,碎步吊臀的戲曲藝人,即便是服飾上沒有明顯標(biāo)志,姿態(tài)上又缺乏特點,你只要側(cè)耳聽一聽他們正說著的笑話,也便分辨出這是社會上的哪一類人了。
街頭這邊的人行道上,不可能著到走過去的臉面,但是,識人最好的是識臉面,臉面卻不是惟一的。戲曲舞臺上,演員登場常有背身而出,那肩臂的一高一低,那屁股的一抖一動,都有戲,便明白這是一個什么角色。賭博桌上,僅看著一雙雙參賭人的手,也就知道了這一個賭徒是多么迫不及待,那一個賭徒卻早胸有成竹了。
現(xiàn)在,看著前面卷著一個髻兒的,一腳端正,一腳外撇的水蛇腰的女人,你不妨張開你想像的翅膀吧:她是在商場工作嗎?她坐在柜臺的里邊,鞋總是有意無意就脫了,口里在暗唱著一支歌,腳的趾頭就十趾高下動著節(jié)奏,那趾甲一定是染過紅的。發(fā)形盤那么個髻兒,脖子卻黑瘦,她是在臉上涂了厚的脂粉卻忘記了脖子和耳根,這女人長在前邊的眼睛一定在滴溜溜四處張望了,隨時要對著一個熟人大聲尖叫,她會跑過每一個櫥窗前從玻璃里看自己形象,遇著一個整齊的男人心會怦然跳動,手不自覺地在理一下頭發(fā),會在她家的巷口與人擠眉弄眼地說誰家媳婦是騷狐子,進了門卻踢蹬了高跟鞋就歪在沙發(fā)上喊累死我了,開始罵丈夫什么時候了,飯沒做好?你看過了獨個的人,也不妨看看一伙兩個三個的人,那走勢和說話的神態(tài),能判斷出這是夫妻,夫妻是結(jié)發(fā)夫妻,還是兩副舊家具的一對新人,關(guān)系是親是疏,家境是貧是富。或壓根不是夫妻,是同志,是鄰居,甚或是情人,這情人是才有了關(guān)系還是偷情了數(shù)年?
你注意到了嗎?立于人行道的這邊,看男人對女人的回頭率是最好的角度了。男人的秉性永遠是看著別的女人好,他們即使在家里有美貌的妻子,即使與妻子和睦親愛,他們不分老少丑美,但凡在街頭見著漂亮的女人,沒有不投一眼過去的。有原本慢悠慢悠騎車而行的,猛地發(fā)現(xiàn)了前后有可觀的,或故意減速,讓那女的前行,看了后影又忍不住要看臉面,疾駛前行,在那平行的瞬間,頭就扭動了。這一瞥的驚美,或是永留記憶,常憶常新,引無限沖動,或是一小時,幾分鐘后淡然忘卻,或是看了后影,希望值太高,臉面甚是失望,這就要無聲地自己嘲弄自己了。你常會發(fā)現(xiàn)那些與漂亮女人保持距離的男人,身子弓下去,頭卻仰揚著,這男人一定是在作一種祈禱:這女人如果能進前邊的一個巷子去,這女人或這類女人是與我有緣的,以后便能接觸。所以,這樣的男人就要在一個巷口把頭牽拉下來,因為那女子并沒有進他所企望的巷口,而提前拐進了另一個巷口,或者如愿以償,這是街頭常有男人突然哼了歌子的原因。男人的這種秉性若認(rèn)作是卑鄙,世上就全是流氓,不,他們是在表現(xiàn)著愛美。這個時候,你就覺得人生是多么好,男人是多么好,如果一個男人見到漂亮的女人不愉悅,那這男人干什么事情還有激情,有創(chuàng)造力嗎?男人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女人是征服男人的,事情就是這樣。當(dāng)然了,街頭上仍是有淫邪的男人的目光,年輕而從未有接待過女人經(jīng)驗的,夫妻感情破裂,長期分居的,干脆就是色鬼流氓,知其肉不知靈的,他們百無聊賴,就蹲于街房墻根,斜眼上瞧,??茨桥俗哌^的剎那胸部位的聳動,然后低下頭去,用手使勁地拈一下無可奈何的一張僵臉,響響地咽一口唾沫了。或者一只腳踏在欄桿的鐵鏈上,胳膊又撐在膝蓋上頂著一顆腦袋,一邊看一邊搖晃鐵鏈,他們哀嘆美女如云,怎么自己的老婆那么丑呢?
在街頭看人的風(fēng)景,你實在是百看不厭,初入城市的鄉(xiāng)民怎樣于路心張望,而茫然不知往哪里去,警察的指手畫腳,小偷制造擁擠,什么是悠閑,什么是匆忙,盲人行走,不舍晝夜,醉漢說話,惟其獨醒。你一時犯愁了,這些人都在街頭干什么,天黑了都會到哪兒去,怎么就沒有走錯地方而回到自己家里?如果這時候一聲令下,一切停止,凝固的將是怎樣的姿勢和怎樣的表情?突然發(fā)生地震,又都會怎樣地各自逃命?每個人都是有他的父親和母親的,街頭的人流,幾十年前,同樣流過的是這些人的父母嗎,幾十年后,流過的又是這些人的兒女嗎?如若不是這樣,人死了會變成鬼,鬼仍活在這個世上,那么一代代人死去仍在,活著的繼續(xù)生出,街頭該是多么地水泄不通??!世界上有什么比街頭豐富呢,有什么比街頭更讓你玄思妙想呢?在地鐵入口,在立交橋頭,人的腦袋如開水鍋冒出的水泡,咕嚕咕嚕地全涌上來,蹴下來,平視著街面,各式各樣的鞋腳在起落。人的腦袋的冒出,你疑惑了他們來自的另一個世界的神秘,鞋腳起落,你恐怖了他們來在這個世界要走出什么的方陣。蕓蕓眾生,眾生蕓蕓,這其中有多少偉人,科學(xué)家、哲學(xué)家、藝術(shù)家、文學(xué)家,到底哪一個是,哪一個將來是?你就對所有人敬畏了,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佛教上的法門之說,認(rèn)識到將軍也好,小偷也好,哲學(xué)家也好,暗娼也好,他們都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體驗人生,你就一時消滅了等級差別,丑美界限,而靜虛平和地對待一切了。
選自《名家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