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山林
在空山不見人的僻地,山川河流是永恒的主場,鳥獸蟲魚是不變的主角。走進這天賜的自由王國,見花開花落,看云卷云舒,生死輪回,一切皆是禪心本意。
出沒于莽蒼山林,如風似霧,我以一個過客的身份,只可旁觀,無法參與。越往山里走,越有襁褓披身的感覺,植物隨季節(jié)變換色彩,山水因氣候顯現(xiàn)心情。無論陰晴雨雪,始終山鳴谷應,萬物回響。進入見微知著的山林,四周皆像隱喻,一滴水、一片葉,足可折射天空的光芒。
穿行在信號屏蔽的山里,以一個配角的心態(tài),混跡其中。每走一步,都得借助太陽的參照、河流的指引,才能辨識前進的方向。人雖有聰明的大腦,卻存在著眾多局限和盲區(qū),在前行的旅途中,人無法做到像鳥獸一樣精準定位,也不能達到衛(wèi)星一樣智能導航的程度。有時分明從源頭出發(fā),可一回頭卻再也找不到源頭,而一只鳥和一棵樹,可以一直不離不棄,心懷執(zhí)念,年年歲歲,上演生死愛情。每次仰望樹頂那只精致的鳥窩,我就相信鳥獸也有山盟海誓的信物,安放在樹梢之上的鳥窩,那是藏嬌的金屋,也是訂婚的鉆戒。
遠離人煙的山林,是一個天然的封閉系統(tǒng),有強大的過濾功能。只有在這種安靜的時間與空間中,我們才會意識到山水邈遠,自然遼闊,讓凡塵之心,抵達更高的境界。即使偏居一隅,也能借山林而觀天下,望流泉而知興替。
人生總是兜兜轉轉,命運總是起起落落。年少時拼盡全力,擠入城市,不斷摔打,一身傷痕。漸入老年又從喧嘩的城市抽身而出,重回山鄉(xiāng)。短短幾個月,我便愛上了這片山水,這川草木。一個人可以終老林泉,那是修行,亦是幸福。
行走在沒有路標的山里,完全可以漫無目的,信馬由韁。這樣的行走能釋放天性,萌發(fā)想象,滋生浪漫,身心猶如微風拂過樹梢,自由自在,了無牽掛。如果說這樣的行走是一種危險,那這種危險成了我今生的唯一。
在滿目含秀的山里,我喜歡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累了一屁股坐下來,望流云飛鳥,觀山石樹木,看鳥獸蟲魚,感覺生命在悄然變老。
一個后中年時代的人,腿腳遲緩,肉身笨重,爬了一段山路便開始喘息。站在一處緩坡上,我剛準備歇息,突然山谷里傳來咯咯咯的叫聲,我知道那是藏而不露的錦雞,在發(fā)送求偶的信號。云遮霧罩,草木飄香,無人打攪的山野,很適合鳥獸放縱勾引,談情說愛,繁衍后代。
在包容眾生的大山中,動物是世襲的子民,它們既有繁衍后代的義務,又有獨霸一方的特權。它們在各自的愛恨情仇中,遵循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遁入自生自滅的天堂。
走在山里,我更愿意傾聽和注視。老鷹掠過叢林,流泉躍下山岡,藤條攀附大樹,露珠滾落草尖,花蕾挨著花蕾,果實親吻果實,如此迷人的瞬間,誰都不愿錯過。
當一滴清涼的雨點滴向額頭的時候,我的腦門砰然洞開。山林的意象如翻滾的波浪,奔騰的溪流像合唱的曲譜。抬頭凝望滿樹枯藤,蒼老虬曲,筋骨畢現(xiàn),多像筆走龍蛇的草書。那些光影閃爍,由淡變暗的葉片,如同收藏多年的油畫,用色彩去感恩時光的浸染,用消褪來沖淡心中的憂愁。
鳥似歌者,風是舞者,云像夢幻,霧如仙界,高妙的自然,天成的杰作,讓人無言以對。此時此刻,我的思緒如云絮開始飄忽,上行的腳步不再沉重;陷落俗世的妄念,掙扎凡塵的肉身,終于變得輕盈起來。汗水滑過脊背的一刻,如見秋陽,如沐熏風。那種久違的松弛暢快,讓人無限陶醉,無限享受。
我在沉默中行走,一整天沒說一句話。獨行天地間竟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沉默原來是一種能量積蓄,人在沉默中身體感官會迅速打開,變得反應靈敏,思維活躍,從眼晴到鼻子到耳朵,全都在自主忙碌。難怪古人把沉默是金作為人生圭桌,原來沉默是蓄勢待發(fā)的儲備,是藏而不露的修行。
我一路走來,盡管沉寂無聲,但內心反而風云激蕩,起伏萬千。真的想不明白,為何無言無語的過程能讓人內心豐盈,情緒飽滿,而喋喋不休的時候反而空空蕩蕩,一無所獲?面對困惑,我無法進入哲學層面思考,只能在秘而不宣和真氣泄露的詞語中尋找彼此的差異。
一個人翻山越嶺,心無掛礙,走完一程,又走一程。直至汗水濕透衣衫,腳底熱氣蒸騰,整個身心才感覺輕盈暢快,從張開的毛孔中有了一次排毒般的體驗。盡管身在荒山野嶺,而心在萬物之間,所謂的天地之氣就是一種心境。難怪走在山中,我沒有感到絲毫的孤獨和寂寞;反而那些年漂在城里,哪怕走進客流如織的街市,置身人頭攢動的廣場,仍然感覺形單影只,無邊孤寂。這種表里異同的感覺讓我疑惑不解,而又無比新奇。
一次接一次的獨行,終于讓我體會到了暗香浮動,心語呢喃。隱匿的心語帶著內在的重量,每一句都如壓艙的鉛石,沉入深不見底的地方。人越是沉默不語,越感覺滔滔不絕,一整天下來,我未曾開口,反而像說了很多很多。回想某些時刻,分明說了很多的話,發(fā)了無數的聲,可到頭依然空空如也,如風而過,找不到只言片語的印象和痕跡。古人認為“智者寡言,愚者善辯”,這不僅是提醒,也是奉勸。
我在持續(xù)地行走,已經離出發(fā)之地有了相當的距離,山脈連綿,我知道大山的背后還是大山。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只能終止前行,回頭沿著繩狀山徑,繼續(xù)往上攀緣。海拔的變化,讓鳥聲更近了,水聲更遠了,天空和大地出現(xiàn)了嶄新的模樣。
漫游山野,胸腔已留下草木的氣息。盡管我很想贊嘆,但并沒有發(fā)聲,我知道此時此刻,煙熏火燎的聲音純屬多余。從俗世中發(fā)出的聲音沾染了太多的欲望,就算擁有美妙的歌喉,也不能與百鳥齊鳴的婉轉媲美,無法與自然天籟爭雄。在萬物共存的山野,無論悲傷、恐懼、孤獨,還是歡快、自由與驚喜,人的所知所想,所得所失,都能在自然界中找到共情的寄托,獲得代言的呼應。
天地如鏡像,萬物有回聲。一些話盡管還在內心醞釀,但山水樹木、鳥獸流泉,已有感應。從最初的憂思審視,到后來的驚嘆贊美,每個幽微之處皆有隱秘的意會?!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痹酵钌街凶?,越有不同的體驗,山林如同寓言的世界,哪怕遠望一處破敗的茅棚,近觀一扇歪斜的門窗,心頭都會產生聯(lián)想和悸動。
我從山中來,再往山中去。一個人只有獨自走過山林,穿越時間與空間,其身心才能與自然遙相呼應,才能傾聽天地間那種不絕的回響。對于一個在咆哮中奔跑的人來說,假如某一天能放下一切,無牽無掛,獨自走進山林,想象不到一路上該有多么享受!
見故鳥
立春過后,驚蟄成為另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就如一場熱鬧的大戲,在開場鑼鼓的烘托中,正式拉開了帷幕。每年這個時節(jié),江南的白玉蘭搶先盛開,可惜這個季節(jié)天氣多變,一夜風雨摧落無數的花瓣。好在蘇醒的春天,精力充沛,元氣旺盛,讓一種更加爛漫的氣象降臨大地,瓜果遍布人間。眺望園林山野,所有的生命都變得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
生物的時鐘準確無誤,起承轉合的節(jié)氣如同召喚。驚蟄那天,一雙翅膀如期而至,像一縷金色的陽光,歡快地抵達我的窗臺。它收攏翅膀之后我終于看清,白頭、黑嘴、黃腿、灰爪、褐背,模樣還是一如既往的俊俏,目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對視的瞬間,我已經確認,這就是去年那對恩愛纏綿的夫妻,那眼神、毛色、叫聲,全都一模一樣。
在萬物共生的世界中,造物主賦予了美妙的記憶,延續(xù)了滾燙的情感。為此,在信息的存儲中就有了諸多難忘的細節(jié),有了無數動人的追懷。
對于橫穿南北,跨越國境的候鳥來說,它的腦海中刻下了清晰的記憶,鎖定了正確的方位,安裝了精準的導航。鳥與人一樣,即使身在異鄉(xiāng),還是會重返故地,哪怕穿越千山萬水,遭遇風霜雨雪,也要與故人相遇,在故地重逢。
一年前我還不知道它的名稱,這種分布在中國南方及東南亞地區(qū)的鳥類叫白頭掠鳥。它們取食于農田,在隱蔽安靜處筑巢產卵,孵化繁殖。不知道學名的時候,我按外形稱它們?yōu)榘最^鳥。
白頭掠鳥也好,黑頭椋鳥也罷,那都是鳥類學家的分類和命名,人類從來不會去征求鳥類的意見,鳥也不在乎人類的命名,它們以各自的種群而相愛團聚。
屈指數來,我移居寓室已經四年有余,這四年里有幸見證了白頭鳥的三輪繁殖。它們筑巢壘窩,辛勤哺育,教雛鳥經歷風雨,見識世面,培養(yǎng)它們捕食生存的技能,傳授后代飛翔的本領,再鼓勵它們遠走高飛。
我總感到奇怪,從來沒有看到過鳥類像人類一樣,子孫滿堂,膝下承歡。秋去春來的飛鳥,目的明確,它們不談兒女情長,只要時機成熟,便會放下牽絆,毫不猶豫地完成斷舍離。所有的翅膀都屬于天空,每一只飛翔的精靈注定要越過千山萬水,丈量天地時空。
每到年初,那只作為媽媽的雌鳥,總是率先來到我的窗前,向住戶告示,到屋頂亮相。接著另一只白頭鳥跟著款款飛來,它們嚴守一夫一妻制,成雙成對,比翼齊飛。每年孵出一窩兒女,完成繁衍使命,最后再飛向遠方。
我剛入住寓室那會兒,這對“白頭夫妻”很不受我待見。每當我在看書或寫作需要安靜時,這對“白頭夫妻”就開始鼓噪,它們在天花板上一會兒跳躍舞蹈,一會兒拍翅而歌。有一段時間,頭頂上像有排操練的士兵,繞圈奔跑,追逐打鬧,吵得我無法安生。
尤其是孵出雛鳥后,那種噪聲簡直無法忍受。清晨天剛亮眼,這對“白頭夫妻”就開始出門覓食,從田野里銜來蟲子,頻繁往來,輪番進出,一刻不停地投喂幼鳥。也許是幼鳥爭食,銜來蟲子時只聽到鋁質的天花板上擂鼓似的咚咚作響。對于熬夜補覺的我來說,早上正是黃金般的夢鄉(xiāng),香甜美好的睡眠時段,可是頭頂上卻住著如此嘈雜驤鬧的一家子,實在是無法忍受。它們樂此不疲,不管不顧,根本沒有把樓下的人放在眼里。
當一輪接一輪的睡夢被它們攪滅,一個連一個的清晨被它們撕碎之后,我一改往日的寬容大度,變得憤恨和惱怒起來。偏偏這對含飴弄孫的“白頭夫妻”不理解我的心情,它們在親熱中瘋狂起來,就算我用衣叉在天花板下不停敲擊,還是不得安靜。對于如此吵鬧的鳥類,我已經不可忍受,失去耐心。于是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我從鄰居家借來一架超長的木梯,準備采取清剿行動。
木梯靠著墻壁,伸向屋頂,從地面朝上仰望,突然有一種穿越之感。我手拿長矛,身披鎧甲,攀上云梯,那樣子像極了古代翻墻攻城的勇士。
我順著梯子,爬向了屋頂。手上的竹竿即將發(fā)出威力,只要我揮竿一掃,立馬就能搗毀“白頭夫妻”的窩巢,讓這片樓宇恢復清靜。
可是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迅速反轉,這種穩(wěn)操勝券的事,很快讓我退縮回來。當我把頭從屋檐下往里一伸,那只繡球一樣渾圓的鳥窩瞬間將我定住。用茅草、樹葉、芒花編織而成的鳥窩,安放在天花板的上方。那種構造根本不像飛鳥所為,更像是哪位工藝大師的封山之作,搭建得如此完美和精致。那種縱橫交錯的編織,一絲一縷的組合,讓我見證了這個世界最高級的設計、最環(huán)保的用料、最精巧的建筑。
除了漂亮的鳥窩,更讓我不忍下手的還有鳥窩內稚嫩的生命。那三只還羽毛未豐的幼鳥,張開小巧的嘴巴,嗷嗷待哺。此時,覓食歸來的“白頭夫妻”發(fā)現(xiàn)了“敵情”,見有人想摧毀它們的家園,立馬瘋狂起來。它們迅速丟下嘴中扭動的蚯蚓,拍翅而起,像戰(zhàn)機一樣從屋頂俯沖而來。兩只鳥拼著性命朝我的腦門撲來,大有將我雙眼啄瞎的架勢。我扔下竹竿,狼犯不堪地滑下了木梯……
由于我以失敗告終,接下來這窩鳥變本加厲,噪聲持續(xù)了二十多天,才慢慢平息。記得恢復安靜的那天,我竟然有些意外和不適,心里惦記著這窩鳥的去向。早上我拉窗簾,推開窗戶,四處觀望,發(fā)現(xiàn)對面屋頂上已經有三只小鳥在練習飛行。它們剛剛長出的羽毛還比較稀疏,柔軟的翅膀還缺乏力度,但我知道,只要假以時日,它們就能展翅翱翔,飛上藍天,進入廣闊無垠的世界。
對于雙腳緊貼泥土的人類來說,那一刻我多么羨慕輕盈的飛鳥,向往它們的遠方,向往它們的飛翔。在萬有引力的地球上,眾生匍匐,只有擅長飛行的精靈,才能自由地躍上天空,去往遠方,只有飛鳥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旅行家。
時光匆匆,輪回的季節(jié)送走了“白頭夫妻”一家大小,窩巢終于空置下來。我以為它們會喜新厭舊,就此遠去,從此不會再來。誰知次年“白頭夫妻”又掐好時日,準時到來。趁它們剛剛抵達,我趕緊想出了對策,決定將屋檐下的空隙用木板封閉起來。當初建房留下這個漏洞不知是包工頭偷工減料,還是愛鳥者有意而為,在屋檐下留了幾十厘米的縫隙,讓飛鳥能夠自由出入。
很快縫隙被堵上了,我以為這對“白頭夫妻”一定會知難而退,另尋去處。誰知這是一對執(zhí)拗的夫妻,它們感情專一,一如既往地深愛著曾經的家園。它們哪也不去,整天圍著這間屋子不停地鳴叫撲騰,有時會到窗臺上與我對視,好像向我提出抗議,責問我為何堵住它們歸家的通道。我堅持了兩天,實在是受不了它們的鬧騰驚擾,只好自愿妥協(xié),拆下了抵擋通道的木板,讓它們重回溫暖的窩巢。
怪不得鳥兒不會迷路,“白頭夫妻”確實很聰明,它每年落腳的窗臺都會變換,去年落腳在東西方向,今年落腳到了南北方向。這種方位改變,開始我以為是無意識的舉動,有一天我去書店翻看閑書,無意中翻到了一本萬年歷,歷書上有推算方位的注解。癸卯年大利東西,甲辰年大利南北。當我看到這里不禁大吃一驚,心想那“白頭夫妻”莫非也懂得天文地理,知道趨利避害的空間與方位?
風和日麗的時候,窗臺是它們的樂園,“白頭夫妻”透過窗玻璃,瞪著明亮的眼晴望著我。每天中午我都午睡,到了兩點十分,“白頭夫妻”就像一只報時鳥,不差分毫地和我手機的鬧鐘同時發(fā)聲,一聲接一聲鳴叫,好像在催促我起床上班。
周末,白頭鳥在窗外,用尖喙敲擊玻璃,那樣子好像在向我打招呼。我在里面喚它一聲,它在外頭蹦跳一下,一來一往,相互回應。這幾年我對它有過不同的稱呼,記得前年叫它小鳥,去年叫它白頭鳥,今年叫它故人鳥。不管叫它啥,它都會在窗臺上跳躍。白頭鳥對我的命名似乎沒有意見,它知道所有的鳥名都是人類強加給它們的同類的,它們從不認領也不反抗,任由人們喊叫。
作為老鄰居,我熱情地走近窗戶,身體前傾,當人鳥的目光對視的那一刻,玻璃上立刻反射出我的影子。那個影子彎腰駝背,滿頭白發(fā),我頓時一驚,真是人不知自丑,馬不知臉長,當我在叫它白頭鳥的時候,或許它也在叫我白頭翁。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