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父親獨自出門,發(fā)現(xiàn)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起霧了,霧氣濃重濕潤,像迎頭撞上一塊濕毛巾。父親才走了幾步路,突然現(xiàn)出兩位少年的身影。他們一高一矮,高的是姐姐,矮的是弟弟。我五姐在家嗎?姐姐彬彬有禮地問。我父親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她問的是我媽媽,她是我媽媽的堂妹。我媽媽兄弟姐妹眾多,我父親經(jīng)常記不清誰跟誰。在的。我父親領(lǐng)著他們進(jìn)了廳屋。
你們找五姐有什么事嗎?是不是要請飲。父親開了句玩笑。不是。姐姐咬了咬嘴唇,等會兒跟五姐說。我父親招呼他們坐下,又叫我倒茶。姐弟倆渾身冒著涼氣,坐在那里一聲不吭。我好奇地看著弟弟,他年紀(jì)似乎跟我差不多,瓷白的臉蛋,眼睛像兩顆玻璃珠,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我媽媽終于過來了。她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蹲茅廁。這件事情如果不順利,她看什么都不順眼。當(dāng)然,這件事情如果順利,她也有可能看什么都不順眼。她走進(jìn)來,說,七妹,十弟,你們來了。松子,快叫七姨,十舅舅。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姐弟倆唰地站了起來。弟弟眨了一下眼睛,一層淚水突然浮上來,眼圈也紅了。姐姐啜嚅著說,五姐,我……我爸爸沒了。啊,是什么時候?昨天晚上。弟弟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層淚水在眼睛里蕩漾,但并沒有掉下來。一直到他們離開,弟弟也沒有說話。他眼底下的皮膚輕輕地抽搐著,似乎在用力阻攔淚水的泛濫。
他們還要去別的地方報訊。媽媽對父親說著,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我父親再次出門。霧并沒有消散,似乎變得更濃了。父親沒有跟著兩位少年走大路,而是出門左拐,一邊下坡一邊穿過篙竹林,跨過坡下一條土路,繼續(xù)往下,踏上一條長滿青草的田埂。青草比土路更濕。父親走得很慢,光著的腳板一下子陷入草根的濕泥里。肩膀上的鋤頭輕輕晃了一下。父親抬起頭,田野消失在一片牛乳一樣的濃霧當(dāng)中,寂靜也像濃霧,牢牢包裹著一切。父親回過頭去,土坡、竹林,我們家那幢二層小樓,全都被霧遮掩著。像有人捏著一塊巨大的橡皮擦,趁我父親往前走的時候,一點一點兒地擦去了他的腳印,他生活的痕跡。一瞬間,父親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這世間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無所依傍。父親低下頭,看到自己的雙腳隱藏在草叢里。視野大約相當(dāng)于一把鋤頭的長柄,一張八仙桌的大小。當(dāng)然,我父親沒有繼續(xù)多想。作為一個農(nóng)民,大霧并不值得他大驚小怪。他在白霧中靜靜地站了幾秒鐘。霧在飄。霧像一種毛茸茸的東西,長滿了毛茸茸的腳。霧就用這些腳踞在我父親的臉上,慢騰騰地踩過去了。霧是一種輕浮的東西,他想。有風(fēng)過來了。有風(fēng),霧就要散了。
有細(xì)碎的腳步聲從前方傳來。父親側(cè)耳聽了一下,是兩個人在霧里走。報喪的少年正在離去。他們將向更多的親人重復(fù)著一模一樣的克制、禮貌和悲傷,而那些傾聽的人,除了一瞬間的驚訝,不會有過多的傷感。少年們走大路,等于繞了一個U形,我父親走田埂,剛好處在U形開口處的直線中間。這兩個孩子,走得這么快。我父親想。一陣嗡嗡聲響起,然后,是嘶嘶嘶和汨汨汨的聲音。父親停下來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電流聲。電線從田野上空穿過,直線抵達(dá)我們家的水井。電流抵達(dá)后,水泵開始啟動,水從深處被抽到地面,沿著埋在田埂邊的水管往我們家水缸里走。父親抬起頭,頭頂?shù)碾娋€像一段鉛筆勾畫出來的弧線,模糊地沒入霧中。他用鋤頭輕輕扒拉一下田埂邊,勾到了一根硬而沉重的水管。父親站在天地之間,一陣模糊的感慨涌上心頭。在電線與水管的一來一往之間,似乎蘊藏著某種生活的隱喻:循環(huán),單調(diào),無窮無盡。眼前的白霧也無窮無盡地涌動著,像一個立體的湖。
很多年前,也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我母親離開了村莊。那日,她挑著一對水桶往村莊里唯一一口大水井走去。我伯父懷里揣著殺豬刀走在她身后。伯父要去為盧七殺豬。農(nóng)閑時節(jié),村莊里各種入伙、結(jié)婚喜宴多,那頭豬即將成為宴席上的重要菜肴。伯父被大霧蒙蔽了眼晴,暈頭轉(zhuǎn)向跟著我母親到了水井邊。一只水桶“嘭”的一聲砸進(jìn)水里。伯父問,春蘭,要幫忙嗎?母親抬眼看了看伯父,說,不用,你不是去殺豬嗎?伯父這才想起自己要去的是盧七家里。他有些羞愧地轉(zhuǎn)身走了。走了一段路,他回頭去看,霧氣從水井中裊裊升起,將井臺覆蓋,我母親已經(jīng)消失不見
那天,村莊里的人議論紛紛,井臺邊擱著一桶滿滿的清水,另一只水桶傾倒在地上。這是誰家的水桶?他們神秘地補上一句:但井里并沒有人。我母親打滿了一桶水,站在井邊理了理紛亂的頭發(fā),扔下扁擔(dān),轉(zhuǎn)身走了。扁擔(dān)砸翻了空的那只水桶,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那時,我還在家里酣睡,大霧從窗戶的空隙鉆進(jìn)來,濡濕了蚊帳的一角。我夢見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湖中,被一條魚馱著在水里走。我并不害怕,卻有一種淡淡的不安。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尿床了。
我父親也不止一次在大霧中離開村莊。他總是清晨外出,然后在很久之后的黃昏歸來。黃昏也是有霧的,黃昏的霧遠(yuǎn)比暮色淺淡,人們往往只能看到暮色越來越重,而看不到霧的形狀。其實,黃昏的霧也很重。我就曾經(jīng)親眼看見,霧把我家老屋的炊煙壓得低低的,貼著黑色的瓦片四散奔逃,根本升不起來。父親打工的那個地方叫梧州。父親說,梧州是一個城市,房子太多太擁擠,沒有可供霧氣游蕩的空間。但是,梧州每年都會發(fā)大水。河水涌進(jìn)街道,魚蝦順著水流逛遍了梧州城。我喜歡聽父親講梧州發(fā)大水的事情。在他的講述里,梧州城波光水影,人們撐著竹排在街道里穿行。我父親不舍得花錢坐竹排,經(jīng)常赤著腳挽著褲腿沿街從別人家的屋檐下過。魚兒蝦兒游著游著就往他腿上撞。有一次,父親被撞了個翅趄,差點摔跤。他定睛一看,一條大魚優(yōu)哉游哉地從他小腿邊游走了。他跑了幾步,彎腰去抓,只揪到那滑溜溜的背鰭,大魚一擺尾巴,揚長而去。后來,這條大魚無數(shù)次進(jìn)入我的夢里,總是在距離我三五步的地方搖著尾巴慢慢地游動。我從來不曾抓到它。
父親蹲下身去,用手扒開田埂邊的青草,順著水管往前摸索了一段。黑色的塑膠管沉甸甸的,正在顫抖。水流從管中通過,源源不斷地奔向我家的水缸。世界萬俱靜,天地間只有水管發(fā)出微弱的汨汨聲。它被埋在淺土里已經(jīng)好幾年了,顫抖似乎是一種表達(dá),這簡單的重復(fù)也是水管無法承受之重。父親伸長手臂去夠遠(yuǎn)處的水管,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喘粗氣,而且離得非常近。父親嚇了一跳,回頭四處張望。很快,他發(fā)現(xiàn)喘息聲是自己的。我父親啞然地笑了。遠(yuǎn)處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父親側(cè)耳細(xì)聽,是媽媽的聲音。她在數(shù)落著什么。聽不清內(nèi)容,但從聲音里可以分辨她的氣急敗壞。
我父親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將沾滿泥水的鋤頭在青草叢里擦了擦,將鋤頭重新扛在肩上,繼續(xù)往前走去。似乎是“咕”的一聲,電流斷了,水管里咕嚕咕嚕一陣亂響,那是水泵突然關(guān)停產(chǎn)生了負(fù)壓,將一些水重新吸回井中。我父親想,他們又忘記將水管從裝滿水的缸中移走了。幸虧那樣的負(fù)壓持續(xù)時間很短,并不足以將一缸水重新吸走。
我母親最終回到了她出生的象棋村。那個村子是父親去往梧州的必經(jīng)之路。有一次,班車在路上拋錨,我父親隔著車窗看到一個女人在路邊走,樣子非常熟悉。他跳下車去看,果然是我母親。你怎么會在這里。母親有些驚喜。她一定以為我父親是去接她的。我路過,準(zhǔn)備去梧州。哦,你還是去梧州。
母親頓了一下,急迫地說,可以帶上我嗎?我父親對這個問題有些意外。他的視線落在母親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明顯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陌生的生命。這怎么說?父親苦笑,我怎么能帶上你。母親的眼晴黯淡下來。她的手搭在腹部,低聲說,你從來沒有帶我去過梧州。
沒有機(jī)會了,春蘭。我父親坐在重新啟動的班車上,車窗模糊,灰塵覆蓋了我母親站在路邊的身影。
田埂仍然無窮無盡地伸向霧中。這田埂怎么變得這么長。我父親詫異地想。他抬頭極目,目光卻始終被一團(tuán)團(tuán)飄忽不定的霧氣阻攔。田埂的盡頭就是我們家的水井。搬離了老房子后,因為路途遙遠(yuǎn),沒有辦法再去老井挑水,父親就請了人來打井。圍著房子打了好幾處,要么沒水,要么冒出來的水面上漂著一層白色粉末,喝起來澀澀地割喉嚨。最終在我家的這個小稻田里打出來這口井,勉強能喝。
遠(yuǎn)處的霧氣散開了一些。我父親看到一幢水泥房子圍著欄桿的樓頂。這戶人家也是從村莊里搬出來的,他們搬得比我們家遲。對我們家的這口井,一直很不滿意。你們的井應(yīng)該挖在你家房子附近,怎么跑到我家屋底來挖井。離你們家還遠(yuǎn)著呢,隔了一條大路,有什么影響。怎么沒有?你的水井邊就是我們家的果園,你把水都抽走了,我的地就變旱了,果樹都要渴死了。
我父親無言以對。這戶人家怨氣無處可消,就將果園里的枯枝敗葉、農(nóng)藥瓶子都往我家水井邊扔。父親試圖改善關(guān)系,在中秋節(jié)前夕帶了月餅、蘋果上門拜訪。茶過三巡,告辭出門,大家都笑嘻嘻的。但轉(zhuǎn)天,各種垃圾還是照扔不誤,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惡心的東西,比如用過的衛(wèi)生巾、花內(nèi)褲等。父親私下里對我媽媽說,他們的曾高祖父還是堂兄弟呢,一點兒情誼都不念了。只得將井沿加高,又用水泥打制了一面井蓋,沉沉地壓在井上?,F(xiàn)在,那戶人家的門口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我父親揚了揚手,想打個招呼,那人影卻突然消失了。也許根本沒有人站在那里,只是霧的幻影,父親想
父親終于走到水井邊,在井蓋上坐了下來。被大霧濡濕的水泥井蓋堅硬、冰涼。他聽到世界重新安靜下來,田野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父親想,那可能是禾蝦蚱蜢在草叢里跳,也可能只是已經(jīng)成熟的谷粒們在竊竊私語。霧水把蟲子的翅膀都打濕了,它們無法飛翔。
松子,你抓了什么?我抓了青蛙。我舉起手,一只橡皮大小的青蛙在淌著稀泥的手上掙扎。外婆笑了起來。好孩子,青蛙放衫袋,帶回家喂雞。我猶豫了一下,我父親大聲呵斥。不準(zhǔn)放衫袋,臟死了??爝^來插秧!我把青蛙往衫袋里一塞,嘅啪啪地跑過去。那只青蛙跳出袋口,又跳落田中,揮動著雙腿,飛快地游走了。外婆低著頭笑,媽媽也笑,說,你教她什么,她不識數(shù)的。
那天太陽很大,并沒有霧。再往前數(shù)一年,我媽媽路過鎮(zhèn)上的豬肉攤,被一個男人叫住。聽說你要嫁人了?還嫁的是一個離過婚的男人?我媽媽笑笑說,是啊。聽說還帶著一個孩子的?不打緊,那個孩子有人收養(yǎng)了,不會回來的。好好的黃花閨女,干嗎嫁這樣的男人。我媽媽說,你懂個屁,我準(zhǔn)備去梧州了。
落閘!我父親歇夠了,站起來朝我家方向喊了一聲。沒有人回答。霧里傳來幾頭豬仔哼哼唧唧的聲音。它們餓了。阿麗,落閘了!父親又喊了一聲。一團(tuán)霧慢慢地走過來,踩著他的額頭飄過去了。父親把雙手?jǐn)n在嘴巴旁邊,微傾著上身,大吼起來。阿麗,落閘了!
好幾團(tuán)霧被我父親的吼叫驚醒,急急忙忙地向兩邊避讓。
哦!知道了!落了落了!我媽媽拔尖的聲音終于傳來。
我父親又等待了一會兒。他在想象中看到我媽媽跑過去,踣起腳尖,將那個電閘拉下。他一直等到我媽媽重新回到豬欄,用勺子舀起滿滿一勺豬食倒進(jìn)食槽里。豬仔吃食的吧嗒聲穿透霧靄傳了過來。父親抬頭看了一眼鄰居的院門。院門開了,有雞咯嗒咯嗒地叫起來,也有小豬仔在哼叫。村莊里的人大多這樣,一大早起床,先侍候雞呀豬呀,再侍候人的吃食。豬和雞的叫聲混在一起,濕漉漉地在霧里翻滾。父親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像懷里揣了一只小青蛙。
我父親并沒有把媽媽帶到梧州去。那里的工地不適合女人。你胡說。媽媽心里涌上一股怒氣。你只是要我在家里帶這只拖油瓶。你說過松子不會回來的。那是我的親生孩子,我姐沒空照顧她了,我總不能把她扔外面吧。父親賠著笑說。
沒空?媽媽覺得父親的笑很狡猾。你答應(yīng)過的事情,說話不算數(shù)。是是,我說話不算數(shù)。不過,你要真去了梧州,家里的田地,豬啊雞啊,誰來管。父親苦口婆心地說。田是好田,又平坦又寬闊,水源充足。三畝水田一年種兩造,打下的稻谷除了納公購糧,還足以夠我們一年的吃食——當(dāng)然,父親是不在家吃的。媽媽養(yǎng)的一群小豬皮膚粉紅,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聽說水井邊的鄰居家也養(yǎng)豬,但養(yǎng)得不好,時不時就會死掉一兩頭。鄰居說是那口水井破壞了他們家的風(fēng)水,害得他們諸事不順。媽媽聽到這種說法,怒火中燒地罵回去。我們的水井挖在自己的田里,關(guān)你們什么事!我們的水井挖在前,你們的屋子建在后,你們請地理先生看屋地的時候,地理先生眼瞎了沒看到水井嗎?媽媽這種罵法并不明智,捎帶著把地理先生也得罪了。不過我家挖井,也是先請地理先生指點,挖幾處都沒有水。后來才請的專業(yè)打井隊。罵幾句地理先生,似乎也正常。
父親又看到一個黑影在院門口閃過。那可能是鄰居家男主人的身影,也可能是女主人的身影。他眨眨眼睛,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他已不止一次來修理這口水井了。每次他從梧州回來,媽媽都會向他投訴:孩子不聽話,上學(xué)花錢多,水管里冒出泥沙,抽不上水了……媽媽是一個擅長表達(dá)的女人,她的抱怨隨著年歲的增長,像一匹越來越長的布,上面長滿灰塵和跳蚤。水管換過了,水泵換過了,水井也淘洗過幾次。我父親一次次奔走在這條田埂上,一次次在清晨的大霧中陷入屬于他一個人的冥想。
我父親不知道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更不知道那個著名的關(guān)于愛情與稻穗選擇的故事。他的兩次婚姻,都不過是遇到了,就努力留住,并沒有更多思考與選擇的余地。不管怎么樣,總比兩手空空的好。
三天前,我們家舉行了一場婚禮。我的妹妹出嫁了。她從縣城請來了化妝師和攝影師,在婚宴上換了兩套衣服。一套是潔白的婚紗,一套是大紅描金繡花的旗袍。發(fā)型和妝容也隨之調(diào)整。穿婚紗時,妹妹似乎還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蓬松的白色頭紗襯著水靈靈的眼睛。她的眼睫毛本來就很長,化妝師又給她用睫毛膏描了描。兩把小扇子在她的眼睛上忽閃忽閃的。長發(fā)編成辮子,一串別致的鈴蘭花順著辮子嘟嚕下來。換了服飾后,妹妹儼然成了一位成熟的少婦,曼妙、豐滿的身姿裹在旗袍里,從背后看,像一只行走的花瓶。我一直坐在土灶前添柴,跳躍的灶火一掙一掙地舔向灶口?;鹈缛紵萌绱藲g快,映得我的臉頰火辣辣地?zé)?。我驚訝于人的長大、蛻變似乎就在一瞬間完成。
只有我的位置似乎永遠(yuǎn)都在灶口,永遠(yuǎn)在擔(dān)心火苗即將熄滅。灶上的大鍋冒著熱騰騰的香氣一一他們在蒸扣肉。另外還有廚師在做肘子、白斬雞、叉燒、甜酸排骨……殺了兩頭豬,是伯父操的刀。伯父殺豬干凈利索,天沒亮就動手,大霧還沒有散去,兩頭豬就被開膛破肚、清洗得干干凈凈地等待廚師了。幾乎全村的人都來我們家喝喜酒。人們熙熙攘攘,為新娘的裝扮發(fā)出驚嘆,互相打聽新郎的家庭情況。那兩個報喪的少年也來了,他們已經(jīng)長成大人。但他們的形象并沒有多大改變。七姨還是口齒伶俐,十舅舅還是一言不發(fā),玻璃彈珠一樣的眼睛四處張望。一個沒有父親的男孩。我看到悲傷像影子一樣焊死在他的腳跟上,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一會兒變濃,一會兒變淡,卻從不曾消失。我能理解這樣的悲傷,它已像種子一樣扎進(jìn)他的心臟,枝枝蔓蔓纏滿他的全身。但他似乎沒認(rèn)出我來。他的視線從我臉上掠過,追隨著新娘撩起的一陣香風(fēng),消失在婚宴的人群中。
現(xiàn)在,我父親確認(rèn)電閘已經(jīng)拉下。他彎腰將井蓋抬起,吃力地挪到一邊。黑洞洞的井口先是像一輪新月,漸漸變得豐盈,豐滿。當(dāng)父親終于將井蓋完全挪開時,井口的黑暗一瞬間穿透了薄霧,像手電筒的光穿透了夜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漫了過來。父親俯下身去,極目張望。臭味漸漸變濃,一縷一縷地穿過父親的鼻孔,向上升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開飄動的霧。那些毛茸茸的腳慌不迭地跳開了。
我父親將鋤頭伸進(jìn)井里測試水的深淺,又將水管接頭拔開,吆喝我媽媽重新將電閘推上。水從井底抽上來,嘩嘩地落在田里。這是一塊三角形的小水田,如果不挖井,也種不了多少棵稻谷。水井周圍長滿了雜草。我父親拿起鋤頭,在流水聲中鋤草。鋤頭不時“當(dāng)”
的一聲,鋤到一些石頭、瓦片和樹根。父親心知,這都是鄰居所為。他沒有作聲。三天前的那場婚禮,鄰居并沒有來參加。這是一種態(tài)度的表明,鄰居確鑿地把我父親當(dāng)成了仇人。父親留神聽著水流的聲音,擔(dān)心它會突然消失——那將意味著水井被抽干,水泵空轉(zhuǎn),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反正人生有些事情是莫名其妙的,他想。就如同他一直不明白我母親為什么會離家出走,我媽媽不明白他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我不明白為什么只有我停留在原處一樣。
水聲漸漸變小,父親停止鋤草,朝著我家的方向扯起嗓子大喊,阿麗,落閘了!這次,我媽媽回應(yīng)得很快,哦了一聲之后,水泵嗡地停止了轉(zhuǎn)動,井底下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父親抓起地上的水管,發(fā)現(xiàn)臭味沒有消失,水管口流出來的水是濃稠的,用手摸一下,又黏又滑。父親覺得有些奇怪。這是什么東西,難怪婚禮上有人說,湯有點腥。明明放了很多姜和酒,都壓不住。
沒事。我父親對自己說,把井底清洗干凈就可以了。他一番搗鼓,將水泵拖了出來,再順著井壁上預(yù)留的鐵碼爬了下去。
其實我沒有親眼看到父親是如何打撈井底的雜物的。那天早上,我坐在灶口等待一大鍋白粥翻滾的時候,在漸漸彌漫開來的粥香中,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先是一聲驚叫,接著,是一陣嘔吐。嘔吐來得如此猛烈,父親站在井邊彎著腰,像一株被攔腰折斷的稻谷,一聲接一聲地嘔著。他并沒有吃早飯,嘔出來的全是清水,接著,是黃綠色的苦膽。嘔吐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父親嘔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他所有的內(nèi)臟都吐出來
在父親面前,堆著一堆奇奇怪怪、形狀模糊的垃圾,有布片、拖鞋、塑料袋,以及一些無法辨認(rèn)的東西。這堆黑乎乎的東西上面,赫然擺著兩具通體潔白的小豬骸骨。
父親用手頂著自己的腹部,無法停止的嘔吐讓他感覺自己的胃被撕扯著,抽搐著。他吐得涕泗縱橫,一邊吐一邊想,得買把鎖把井蓋鎖住。
要那種最大的掛鎖,砸不壞的那種。
父親想著,擦了一把眼淚和鼻涕,向天空看了一眼。薄霧正在消散,緩慢地,抽絲剝繭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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