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丈夫說自己變成了一只鳥,站在南星星河的水文計上,丈夫說他的世界沒有界限,可以在水底或者天空自由飛翔。她想抓緊丈夫,可她手到之處空虛如羽毛,她瘋狂喊著丈夫的名字,但她的咽喉被一條流淚的魚死死卡住。
她下半夜三點被噩夢驚醒,再沒有能力讓自己重新入眠。她把枕頭扣在臉上堅持一個小時后,起床去了辦公室。她把訂單寫上編號按順序放在辦公桌上,留下一頁讓雇工替自己送貨的便條,把車鑰匙壓在便條上,出門后一路向南。
她踏上行程,想看看南星星河那根水文計上是不是真的站立一只鳥。
她出門向東過一條土路到公交車站,坐公交車十四分鐘到高鐵站附近一個道口,她從道口下公交,又步行十四分鐘到鳳城東站。
——這是丈夫生前每次帶她去南星星河必須完成的旅途操典。
因為遭遇極端天氣,丈夫與一位從事野生動植物保護的女專家雙雙殞命于藍石山上。丈夫從后面樓抱著女專家,這種死亡的景象讓她耿耿于懷,甚至絕望。
關(guān)于丈夫的善后處理,她拒絕給出意見,最終,家人將丈夫骨灰?guī)Щ爻侨鋈肽闲切呛印?/p>
那段日子,她選擇一個人在自己的鮮花基地仰望天空,像被抽走五臟六腑的稻草人。風(fēng)刮起,云飄遠,花枝幾經(jīng)搖曳,便是一天。
她沒有送丈夫最后一程。
她心里橫著一道坎兒,丈夫與那個女專家的死亡造型讓她不可接受,丈夫摟抱著女專家坐在一堆羊胡草中,冰雪將他們連成一體。
他們像一件慘烈的藝術(shù)品。
驚訝,感慨,各種假設(shè)讓她心緒煩亂。遺體拉到殯儀館后,沒有人敢把他們分開,誰也不想把他們分開,誰都不知道該不該把兩具肉身分開。
丈夫出現(xiàn)在她凌晨的夢中,音容如舊。她寧肯相信丈夫在那條落滿星星的河流里飛翔,化作一只鳥、一條魚或者其他什么,只要丈夫來生不再遭遇冰雪。
她想,她必須去一趟南星星河,她想再次面對那根刻度清晰的水文計,她認定那根水文計頂端站立著一只飛鳥。
二
南星星河是一個城市標志性的河流,她太熟悉這條河了,多年前,她就在這座城市的農(nóng)大讀書。那時,只要是周日,她都會來南星星河,在河畔公園里看書,冥想,吃零食。直到夕陽向河里甩出一條紅色的緞帶,她才返回校園。
從藍石山來到城市,她癡迷于在南星星河看游船看花海,看熙來攘往的游人。那些人在她認知里都是地球上最悠閑的人,幸福的線路圖清晰,每一步每一環(huán)節(jié)都那么順遂,高雅。
她一直堅信,南星星河畔是一個能遇見王子的地方,她更多的時間都在等待一場邂逅,她總會一個人等到黃昏。那個時段,星星會把整條河開滿花朵。
她常常偶發(fā)奇想,要是南星星河流過藍石山該有多好,她知道藍石山終日都把頭藏在云彩里,永遠都那么神秘莫測,尤其是四月過后,整群的飛鳥拽著彩云響亮地把天空鋪開。山腳那些不知名的草木和花蕾魔性十足,哪一株哪一朵都能滋養(yǎng)靈魂。
畢業(yè)后,她在這個城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兩年,最終還是執(zhí)意回到了藍石山,除了行囊,她還帶回了丈夫和這個城市各種名貴鮮花的種子。那時候,她怎么都想不出,多年后,她親手帶走的丈夫竟然離她而去,會以塵埃的方式魂歸故里。
此刻,她穿過濱河路,再上一個臺階,過一叢杜鵑花,前面就是南星星河了。
她這次重回南星星河,因為被夢境催促。她執(zhí)拗地想知道,丈夫永恒停留的這條河,會不會接納丈夫,或者全部,或者百分之幾,更何況丈夫早已成了人生碎片。南星星河經(jīng)年流淌,會不會把碎片的丈夫帶到一個不可預(yù)知的遠方。
她身后是來來往往的游人。濱河公園,彩磚布道,游人或結(jié)伴或獨行,腳步急促或者悠閑,都是行程??繕浣稽c兒,靠花近一點兒,或者靠河邊近一點兒,全憑一顆心驅(qū)使。人生沒有比此刻更寬泛,更隨性,駐足在哪里,哪里就是出發(fā)地,也是目的地。
附近是一排釣魚的人,剛好有位老人釣上一條魚。魚懸在半空,還在懵懂地享受著誘餌,這條即將失去生命的魚從她眼前滑過,倏忽間她仿佛看見了魚的眼淚,眼淚一直向上,好像一條大河被連根拔起。
她把頭后仰了一下,躲過了魚的眼淚。她靠近了水泥欄桿,挨近釣魚人,她特意看看釣魚人的魚簍。魚簍被繩拴著,搭在欄桿外一直沉入水底。魚在魚簍里晃動,搖起一排細浪,順細浪擴散的波紋,她看到了水文計。
乳白色水文計挺在水中,以中間為界,一半是黑色的橫線和數(shù)字,另一半是藍色的橫線和數(shù)字。水文計的頂端是個平面,但,此刻景象與凌晨的噩夢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水文計頂端,根本沒有鳥在停留。附近的一群鳥總是繞過水文計,劃出一道道悅耳的弧線。
十年前的一個黃昏,她也是這樣一個人停在離水文計不遠的欄桿旁,她想分辨水文計上的刻度和數(shù)字。就在那一刻,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一只鳥,通體白色,翅膀夾雜著幾根紅色羽毛,最好看的是鳥的頭上揚起一根金色羽毛。這只鳥立在水文計頂端,左顧右盼。
就在她入神的那一刻,有人從后面抱住她,兩只胳膊形成閉環(huán)。夕陽把她倆融為一體,一排橙紅色波浪由遠及近。
臂彎像一道魔法,她深陷其中。
他說他喜歡鳥。
她說她喜歡的是花。
他說他愿意跟她去一個有花的地方天天看鳥。
她說,我要種植遍地鮮花,讓最遠的鳥都能飛來。
世界上最容易作廢的就是語言。
十年之后的她重新仁立在南星星河邊,心緒像胡亂纏綁的絲線。她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手扣在心口,她很清楚,十年前那個霸氣的摟抱再也不會光顧她的少女之心。
她一直町著那根水文計,她想聽到一聲帶著丈夫腔調(diào)的鳥叫。
那些飛高飛低的鳥在她眼前形成鳥浪,把她的目光拉扯得茫然而陸離,她有了夢里夢外的慌亂
會有一只鳥落在水文計上,長著丈夫的頭顱,搖動兩只巨大的翅膀。
她想。
三
在藍石山下,她租下一片土地。
她把土地整理得像魔方,每塊魔方都種植著一種鮮花。香檳玫瑰、白色風(fēng)信子、紫色郁金香、粉色滿天星,還有小雛菊、洋桔梗、向日葵和馬蹄蓮。
松土,施肥,起壟,落籽,扣上薄膜,她不讓丈夫動手,她說她自己會扛著這個家一直往溫暖的方向走。
她想讓丈夫成為花魁。
丈夫用柳條編織鳥籠,她說愿意聽 到鳥的鳴叫。她在地里還種植了葡萄、 弼猴桃和五味子,還有小槳果類的樹 莓、菇鶯和藍莓,她想讓丈夫擁有花的 國度。
丈夫想馴化一些野生鳥,但丈夫大部分時間都在嘆息聲中為鳥兒堆砌著墳?zāi)?,這耗費了丈夫太多的牽絆,使得丈夫郁郁寡歡。
丈夫結(jié)識了一個護林員,護林員告訴他去藍石山里尋找野鳥蛋自己孵化,從源頭開始馴化。
藍石山的鳥個性十足,連續(xù)幾窩都沒能馴化成功。
丈夫偏執(zhí),認準的事從不放棄,那年盛夏,丈夫終于馴化出一只小鳥,而且是依人的小鳥。
丈夫頭頂著小鳥去護林員家想讓護林員給自己點贊,不料護林員在藍石山跌落懸崖,丟掉了性命。
丈夫不顧她的反對,申請接替了護林員的工作。
藍石山云遮霧繞,秘境重重,她規(guī)定丈夫只能在山腳附近活動。開始的時候,丈夫因為沒有巡山經(jīng)驗,選擇在低緯度線走來穿去,隨著經(jīng)驗的積累,丈夫不再聽她的忠告,整天帶著筐和頭不斷向更高緯度邁進。
丈夫每天都從藍石山帶回野生的花卉,讓她清理出兩塊花田移栽這些野生花卉。她說丈夫玩心太重,但她愿意寵著丈夫,寵丈夫絕對是生活的重要部分。
她選擇了土質(zhì)最好的兩塊地,松土,移栽,她跟丈夫約定,如果這些野生花卉能創(chuàng)造效益,收入可收進丈夫的私房。
丈夫源源不斷地從藍石山挖回花卉,偶爾,丈夫也挖回自己認為能盛開花朵的野草。
她天天清理花田,會拔掉這些野草,丈夫發(fā)現(xiàn)后會跟她爭吵。
有一天,一對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戀人來到她的鮮花基地,要求自選鮮花。兩個人沒有選擇慣常的花卉,目光停在這片野生花卉上。
丈夫說,這是藍石山特有的奇草和花卉,要價很貴。丈夫強調(diào),這是真正的野花,名字聽起來有那么一點兒褻瀆愛情,但,這是來自藍石山深處的自然之美,更接近愛情。
這對戀人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但藍石山的野花必須采。這花清純,有著原生態(tài)的香,我們相信它獨一無二的保質(zhì)期。
兩個人當(dāng)即掃碼完成了支付。
一時間,丈夫這片生長野花和野草的花田成了戀人們的打卡地。
許多年輕人競相開啟了一波流量炒作,他們把花田里的花卉曬進朋友圈,曬進快手和抖音。
有一天,一個女人找到了丈夫。她繞著最東面這塊花田緩慢走過來走過去,認真得像在尋找一根針。最后,女人停在花田中部的一片野草旁,她為野草拍照并錄下視頻,還用隨身攜帶的工具切下野草的葉片。她向丈夫付了一筆錢,希望丈夫說出這片野草的生長區(qū)域。
丈夫指了指藍石山。
女人握著丈夫的手,說丈夫可以做一個野生動植物保護志愿者,至少可以做藍石山最有品的向?qū)А?/p>
四
藍石山野生花卉無法計數(shù),花期千差萬別。丈夫走過的地方有限,除了鄉(xiāng)土教材中點了一筆藍石山的海拔,對于藍石山的物種構(gòu)成只字未提,一旦涉獵其他東西他根本說不清楚。
女人給丈夫發(fā)了幾條視頻。
生物的多樣性是我們地球賴以生存的根本。據(jù)統(tǒng)計,全世界每天有七十五個物種滅絕,每小時有三個物種滅絕,一年有兩千多種生物消失。如何保護我們賴以生存的藍色地球已經(jīng)成為全人類共同面對且不容規(guī)避的課題。
這是女人為丈夫普及的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知識,這些知識撩動了丈夫想成為向?qū)У挠?/p>
女人是市林草局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總站負責(zé)人,同時還是一個多年從事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的專家。
她偷偷拔光了最東邊那塊花田的野草,也就是女專家拍照錄像的那片野草,她絕不允許野草存活,因為那片野草給女專家與丈夫帶來近距離接觸的機緣。
她用刀剁碎野草,扔到離鮮花基地很遠的一個壕溝,她從藍石山腳下隨便挖來幾株野草替代性地補栽進了花田。
她做的這一切,丈夫短時間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
后來的一天,丈夫接到女專家微信,讓丈夫為野草拍照,丈夫微信發(fā)出后,女專家立刻發(fā)現(xiàn)原來的野草被調(diào)包。
丈夫問她那片野草的去向,她說記不清被哪對戀人拔走,她說她只想把花草賣出好價錢。
她一直質(zhì)疑那片野草的研究價值,她固執(zhí)地認定女專家只是拿它做托詞想接近丈夫。
丈夫出事后,林草局的局長向她說出事情的原委。
丈夫從藍石山帶到花田中的一株野草被人發(fā)了視頻后,憑著職業(yè)的敏感,女專家初步認定這株野草是植物界至今未被發(fā)現(xiàn)的一個新物種。女專家第一次過來拍照錄像,是在六月,沒有看到這株野草的花蕾,當(dāng)時沒有到花期,如果想確定它是不是新物種,一定要在它盛花期里對花蕾進行解剖,之后才能得出結(jié)論。
假如那株野草一直生長在花田,女專家就不必與丈夫深入藍石山,她可以選擇在鮮花基地對花蕾進行現(xiàn)場解剖,兩個人都不會失去生命。
而她故意鏟除了野草,女專家迫于無奈才讓丈夫做向?qū)г谥参锘ㄆ跁r帶她去了藍石山。
她這才意識到她是這場悲劇的導(dǎo)演,正是她的操作,讓女專家義無反顧地邀約丈夫一同在藍石山氣候最反常的時段進山。確切地說,她是斷送丈夫和女專家性命的幕后推手。
那段日子,丈夫不跟她說一句話,除了上網(wǎng),讀書,再就熱衷于跟一只鳥交流。
那是丈夫歷經(jīng)多次失敗后孵化出的一只鳥。藍白羽毛,叫聲尖銳。
丈夫只要下了藍石山,第一時間把柳條鳥籠打開,一定帶著小鳥巡游花海。小鳥立在丈夫的頭頂,等著丈夫去山腳草叢里為它捉蟲子,或者在河溝邊翻動潮濕泥巴為它捉蚯蚓。但丈夫總是不讓小鳥吃飽,這樣,小鳥每次都軟聲細語向丈夫溜須拍馬,抖著尾巴表達順從??梢坏┌l(fā)現(xiàn)丈夫往鮮花基地回轉(zhuǎn),小鳥就在丈夫頭頂跳來跳去。眼見各種肢體語言都阻止不了丈夫走上回家的路,小鳥立馬不依不饒地尖叫,幾乎每個黃昏,小鳥都是跟丈夫一路爭吵著回到鮮花基地。
她偶爾也會在花卉叢中捉到蟲子帶給小鳥,示意她愿意為小鳥改善伙食,但小鳥從不理會她的示好,從不吃她帶來的飛蛾、蟲子或者細如線絲的紅色蚯蚓。無論她做出任何親昵的舉動,包括她努力設(shè)定的憐愛表情包,小鳥一直選擇漠視。她手掌心向上,或者輕輕搖頭,小鳥都不會在她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做絲毫停留。
小鳥一直黏著丈夫,開心時跟丈夫爭吵,不開心的時候也跟丈夫爭吵,尖尖的嘴巴有說不完的道理。尤其到了早晨,微光攀上窗柅,小鳥一定尖銳地連叫三聲。有時候她很疲勞,想多睡一會兒,但小鳥的叫聲如期而至。她睡眼惺松,罵一句小鳥,小鳥的眼晴盯著她,并不回應(yīng)。等她再想入睡,小鳥會再叫三聲,丈夫總是在她罵著小鳥的憤怒氛圍中起床,打開柳條鳥籠,頂著小鳥去分享露珠和太陽。
那些日子,丈夫從山上回來,經(jīng)常帶些野草的種子,野花的種子,有時候還帶回米粒一般大的小漿果喂小鳥。丈夫在藍石山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偷偷嘗試著向高緯度邁進。
她每天在空閑時間逗小鳥,可小鳥根本不跟她做任何交流。有一次她打開柳條鳥籠,她想要把小鳥放出來,驅(qū)趕走,但小鳥根本沒有理會她,甚至身體都沒挪動。她把小鳥倒出鳥籠,小鳥立馬鉆回鳥籠,對她回敬著憤怒。她每天都會問丈夫去了藍石山的什么地方,海拔是多少,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野花和飛鳥,丈夫總是避而不答。她知道,丈夫是在為做一個有品的向?qū)аa齊功課。
五
那天跟平常沒有什么不一樣。她后來想想,丈夫那天的心思有了起伏,確定是什么事情像吸盤一樣抓緊了丈夫,以至于早晨遛鳥后忘記關(guān)上柳條鳥籠,之前,丈夫從沒發(fā)生過這樣的疏漏。
她并不知道那天那個女專家會來藍石山,她看到丈夫出門,以為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例行巡山。
但過了中午,她看到了丈夫關(guān)在柳條鳥籠中的小鳥竟然怪異地奔著自己飛來,圍著她上下翻飛并且不停地鳴叫,小鳥的叫聲急促而凄婉。她這才意識到丈夫早晨遛鳥時忘記關(guān)好鳥籠,她當(dāng)時根本感覺不到小鳥的反常,她依然用剪刀剪著花枝上發(fā)黃的葉片。
可小鳥依然繞著她轉(zhuǎn),而且還尖銳地鳴叫,似乎是向她傳送什么信息。再后來,小鳥開始落在她頭發(fā)上抓來抓去。她用手輕輕撣了撣小鳥,試圖趕走小鳥,但小鳥卻聲嘶力竭地鳴叫著。
因為平日里小鳥從不和她親近,加之小鳥的抓狂,讓她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這時,有雨點落下,不一會兒竟然變成了大雨。
接下來,她看到藍石山變得黑,再后來逐漸變白,隨后,令她恐怖的景象出現(xiàn)了,她的眼前飛舞著大片大片的雪花,接天連地,一剎那四野蒼茫她開始撥打丈夫的手機。
緊接著她迅速報警尋求幫助。
一切為時已晚。
救援隊是在凌晨四點找到了丈夫和女專家的遺體。丈夫從后面樓抱著女專家,兩個人端坐在一塊巨大的藍色崖壁下,女專家的雙手死死扣住了丈夫的手。他們身下是一縷縷新拔下的羊胡草,兩個人貼在一起,身上全是雪和冰,僵硬如雕塑。
那一刻,她看到了兩個因為突然失溫而喪失了生命的人,他們被冰雪包裹著。更讓她震撼的是,兩個人死成了愛情的樣子。
六
她的回憶形成定勢,持久沉浸在丈夫形成閉環(huán)的臂膀里。
然而,丈夫在作別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臂膀卻緊緊摟抱著另外一個女人。一切的一切,是情勢所迫,還是無可奈何,已經(jīng)無法考證,也無須考證。
丈夫臨終的摟抱幾乎摧毀了她對愛的認知,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開始像初春的殘冰一樣支離破碎。這個世界跟她玩了一把海盜船的游戲,讓她的靈魂進入了漂移流程,不敢在愛的區(qū)段做任何停留。
丈夫走后,那只小鳥開始慌亂地站在柳條編織的鳥籠里,整日整夜地探出頭向四周張望。她上網(wǎng)查,找養(yǎng)鳥的朋友問,她為小鳥不停地更換著各式各樣的食物。小鳥只是望著她,半睜著眼睛,既不排斥也不認同,小鳥始終帶著對她無法言說的怨恨。
小鳥開始絕食。
小鳥逐漸打蔫,人間冷暖對于小鳥似乎再無意義,藍白相間的羽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亮。
她把鳥籠帶到了丈夫親手侍弄的花卉中,她把小鳥從柳條鳥籠里倒出來。她一遍遍催促著小鳥,讓它飛,讓它飛起來,讓它借著風(fēng)力借著陽光隨便往遠處飛,讓它飛到一個她永遠看不到也不敢看的地方。
小鳥猶豫了好一會兒,似乎聽懂了什么,它尖叫了一聲,抖動著藍白色羽毛,飛起來。
此刻,她站在南星星河的欄桿旁,淚水是另外的河流,倒流向心里。
重回南星星河,她想給丈夫編纂小鳥一飛沖天的故事,她想告訴丈夫,她已經(jīng)學(xué)著用柳條編織許多鳥籠,所有鳥籠對著藍石山,每天有更多的鳥入住。她購置了錒頭、手電、手杖和相機等登山工具,她開始嘗試著登山,她已經(jīng)可以在藍石山低緯度的區(qū)域獨自行走,她只要發(fā)現(xiàn)一株奇異的野草,就會刨出來,帶下山,移栽在花田中。
她學(xué)著與鳥親近,她甚至學(xué)會了鳥的鳴叫。她學(xué)著孵化小鳥,她開始像朗誦外語單詞一樣試驗著與鳥交流,她愿意接受所有的飛鳥,如同接受水和陽光。
她想開啟生命中的每一扇門,雖然鑰匙已經(jīng)被丈夫帶走,但她想坐等每一道門的開啟。她整日眺望著丈夫魂兮歸來的路徑,她想知道丈夫被冰雪包裹的靈魂是不是早已涅槃,正朝著愛的方向星夜兼程。
她一直凝視著那根水文計,她想知道一條河起伏的峰值。一群鳥還是在水文計附近高來低去,她更加用心地町著水文計,那黑色還有藍色的線條像水一樣涌動,慢慢流到視野之外,一直流進茫茫天際。但她不敢將目光移動到其他地方,因為水文計附近,環(huán)繞著自己的夢,丈夫可以從那里找到孤獨和新鮮的傷口,也許那是一條不錯的逃生通道。
身后連續(xù)走來走去更多的人,他們帶著時間和時間贈予他們的快樂走向一塊水泥磚,走向一棵樹,走向石桌和長椅。垂釣的人一次次拉直魚線,把南星星河忽而拉近忽而甩遠。她想知道丈夫是不是一直停留在一個地方,抵抗著河水和時間的沖刷,盡管南星星河晝夜不舍,拉拽著停不下來的光陰。她甚至單純地認為,丈夫此刻就藏在一朵浪花或者一塊石頭的后面,早已向自己張開臂膀。
她神情恍惚,她想起了凌晨三點做的那個夢。她忽然感覺自己兩邊的腋下像生出了翅膀,她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失重,羽毛一樣飄忽,而且越來越輕,似乎一點點超越了南星星河的水泥圍欄。
就在這一刻,她卻被水文計吸引,她看到一只鼓動藍白色翅膀的小鳥就站在水文計的頂端。
她快速拿起手機,開始為小鳥拍照。她一口氣拍了十幾張圖片,她興奮得快要暈厥。
她停下來,小心翼翼點開剛剛拍攝的圖片。
她著了第一張圖片,發(fā)現(xiàn)水文計頂端一無所有。她連忙又翻看第二張,水文計上依然是不著一物。
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翻看著她剛剛拍攝的所有圖片,除了獨自挺立的水文計,就是平緩流動的河水。
【責(zé)任編輯】大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