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交加的深夜,劉三住想起了一頭騾子,一頭未曾謀面的騾子。
窗外,風(fēng)聲呼嘯,欲把老屋掀翻。老屋被山林層層圍攏,風(fēng)鉆進(jìn)林子就亂了方向。劉三住隱約聽到富有節(jié)奏的鈴鐺聲,還有嘀嗒嘀嗒的蹄聲,由遠(yuǎn)及近,一頭騾子正朝他走來。
劉三住把快熄滅的灶膛里填滿柴,灶火重新燃起,映照他干癟滿是褶皺的臉膛。劉三住感到身子的熱量在逐漸減少。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劉三住打開房門,剛一松手,老木門就騰空而起懸到了樹丫上,那是一棵老櫟樹。劉三住朝林子深處走去,他在風(fēng)雪中尋找那頭騾子,這是一頭活在記憶深處的騾子。
劉三住在院子里劈柴,隱約聽到屋子里有微弱的喊聲:“三住,三住呀,你在干啥?”劉三住急忙來到屋檐下,沖屋子里喊:“爹,我在劈柴?!睕]聽到回應(yīng),劉三住把臉湊到窗口往屋子里看,他爹劉青川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土炕上。劉三住剛轉(zhuǎn)身離開,又聽到微弱的喊聲:“柴劈好了嗎?”劉三住忙回過頭,沖屋子里喊:“爹,馬上劈好了。”劉三住又聽到:“劈好就快把火點著吧,我快凍僵了?!眲⑷_屋子里喊:“爹,火一直燃著呢?!?/p>
劉三住抱著劈好的木頭回到屋子里,見爹安靜地躺著,就轉(zhuǎn)身來到灶膛,把抱著的木頭放在后墻角,以備夜里用。劉三住聽到屋子里爹在說:“我冷得要命。三住,你多添些柴吧?!眲⑷】戳艘谎墼钐爬锶嫉谜幕痤^說:“爹,你在高燒嗎?是燒糊涂了嗎?高燒的人才喊冷呢?!?/p>
劉三住來到炕邊,伸手去摸爹的額頭,冰得他一激靈,忙把指背探到爹的鼻孔下。劉青川微微睜開了眼睛:“我生命的河流快要干涸了。”劉三住松了口氣說:“爹,你在說啥?我聽不懂!”
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在北墻上,墻面上殘存的黃土與裸露的石頭像燃燒了一樣。劉青川說:“我的血快凍住了,流不動了。”劉三住說:“爹,你聽,灶膛里的木頭澼里啪啦地響呢。爹,都開春了,哪凍得上呢?”劉青川說:“我聽到大鈴鐺聲了,滿林子都響著回音呢。你聽到了嗎?”劉三住說:“爹,我沒聽到?!眲⑶啻ㄕf:“你聽,鈴鐺聲越來越近了,是騾子來了吧?”劉三住說:“爹,沒有鈴鐺聲,也沒有騾子來?!眲⑶啻ㄕf:“你可得好好盯著點,騾子來了快喊我,可別讓它跑了。”劉三住說:“爹,騾子來了我就把它拴住?!眲⑶啻ㄕf:“你哪拴得住它?你要喊我,它是來接我的,可別讓它丟掉我自個兒走呀?!眲⑷≌f:“爹,放心吧。只要它一露頭我就喊你?!?/p>
緩了會兒氣,劉青川又說:“三住呀,我走后,逢年過節(jié)你會給我燒些紙錢吧?”劉三住說:“燒,爹,我一定多燒。”劉青川說:“能燒就好,不要多燒,燒幾張就行,我不要更多的錢,只夠吃口飯最好,再多余就沒用了?!眲⑷≌f:“爹,這你別管?!眲⑶啻ㄕf:“你燒紙錢要寫上我的大名劉青川,免得讓別的野鬼搶走?!眲⑷≌f:“爹,我只在你和媽的墳頭燒,別的鬼不知道?!眲⑶啻ㄕf:“無論在哪燒,跟你血脈越親近的人就越先知道?!眲⑷≌f:“爹,你不該這樣說。你就是我親爹。”劉青川說:“那夜,我看見兩個親兒子互相殘殺的慘樣兒,就知道,我再也不是男人了,你是在那哥倆走后整整一年出生的?!眲⑷≌f:“爹,我媽臨走時親口對我說,除了爹,從來沒讓別的男人碰過她的身子。”劉青川說:“她也一直和我這么說的,可我問她三住是哪來的?”劉三住問:“我媽咋說?”劉青川說:“她說不知道。”劉三住說:“爹,我猜媽就是為這事兒憋屈死的?!?/p>
天將亮,一頭烏黑彪悍的公驢與一匹健碩的棗紅驟馬在牲口市相遇。公驢突然掙脫韁繩揚起兩只前蹄騎到驃馬背上。踝馬翹起長長的尾毛等待公驢的進(jìn)入。這場激情酣暢的交媾驚呆了驢馬的主人,徹底改變了倆人來牲口市的目的。
公驢的兩只前蹄剛一落地,驢主人張大生就上前愛撫地?fù)崦H的鬃毛。公驢不停地喘著粗氣,它張開喇叭口似的兩個大鼻孔呼味呼味噴著白霧般的熱氣。張大生用手擦了擦驢鬃毛上的汗水,牽著公驢走開了。沒走幾步,聽到身后有嘩嘩的水聲,回過頭見踝馬正在撒尿,他看著馬主人劉青川想發(fā)問又難以啟齒的表情說:“兩條道兒,不礙事?!?/p>
天大亮,牲口市漸有人畜聚集。明眼人見了張大生身后烏黑油亮的公驢都咂嘴贊嘆真是一頭好種驢。有眼饞的牲口販子追著探價,張大生一概不理。
等棗紅馬把尿尿凈,劉青川拍了拍馬腦門兒:“伙計,咱們回家吧?!眲⑶啻恐鴹椉t馬想盡快離開牲口市,卻遭到了牲口販子們的圍堵:“想不到,這山旮晃的牲口市上,還能見到這么好的馬?不賣來這兒顯擺啥?”
走出牲口市,劉青川一眼就看見了那頭黑亮的公驢,它被拴在小酒館門前的拴馬樁上。劉青川很快就走到了牲口市對面的小酒館門前,他把棗紅馬拴在公驢旁邊的拴馬樁上。
拴馬樁是用紅石頭雕成的,拴韁繩的石孔已磨得光滑鋰亮。劉青川看了一眼公驢的大鼻孔,與這拴馬樁上的石孔極像。此刻公驢很安靜,無視他的棗紅馬。劉青川又看了一眼棗紅馬,它低頭看著地面,地上的草芽剛冒頭。兩個家伙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沒有一絲親近感,還相互有點排斥。劉青川搖搖頭,牲口就是牲口。
劉青川走進(jìn)小酒館,尋到張大生的桌子,在對面坐下來。兩人很快就喝得熱火朝天。酒館外的黑驢和棗紅馬在努力啃著地上的草芽。結(jié)賬時,兩個人都爭著掏錢。劉青川說,棗紅馬哪都好,就是不讓配,多虧老弟的黑驢了。張大生說,黑驢哪都好,就是不發(fā)情,襠里的玩意兒從沒支棱過,多虧老哥的棗紅馬了。
酒館的主人收了兩個人的錢,又給他倆各自返還回一半。兩個相見恨晚的人在酒館前揮手道別,張大生騎著黑驢一路向西遠(yuǎn)去,劉青川牽著棗紅馬一直往東行走。
這個春天,劉青川在荒山上靠著棗紅馬拉犁開出了不少田。這些田有的在山坡,有的在林中,有的在山溝。大小不一,形狀不同,不連片,不成規(guī)模,雖說耕種有些麻煩,只要肯出力,也能生糧,養(yǎng)活一家老小倒也勉強(qiáng)。
畢竟是生荒土,板結(jié),又雜草叢生,每犁開一條溝,棗紅馬都要喘一陣粗氣,劉青川想起了那頭公驢,公驢的累與棗紅馬完全不同。他想到那句老話,寧拉千斤載,不拉一犁土,棗紅馬的身子已濕透。
棗紅馬沒來之前,劉青川全靠搶大鎬開荒。有一天,他在荊棘叢里刨出一個大銅鈴鐺。他想把沾在鈴鐺上的泥土抖掉,只是輕輕一晃,就聽到驚人的響聲,山林里頓時響起了回音。
傍晚,劉青川扛著大鎬往家走。被他掛在鎬頭上的鈴鐺不停地響著,像一匹迷路的馬在林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走到家門口,劉青川發(fā)現(xiàn)身后果真跟著一匹半大個兒的棗紅馬駒。這棗紅馬駒一直跟著他不肯離開。劉青川拍了拍棗紅馬駒的腦門:“你一定是餓了,餓得找不到家了?!眲⑶啻]來得及吃飯,就到光照充足的坡上去割馬最愛吃的嫩草尖,他哈下腰剛割上草,棗紅馬駒就跑來了。
劉青川揮著鐮刀割草,棗紅馬駒就在他旁邊吃草。恍惚間他幻想自己成了馬主人。割完一捆草,劉青川發(fā)現(xiàn)棗紅馬駒也吃飽了:“吃飽就回家吧。我還餓著肚呢?!彼崎_棗紅馬駒,轉(zhuǎn)身就往家走。
劉青川把壓在肩上的一大捆嫩草放到院子里。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月亮已升到林子上空,月光之下,棗紅馬駒連蹦帶跳地朝劉青川跑來:“你咋又回來了?你不想走了嗎?我可買不起你這金貴物。你的主人會找我算賬的?!睏椉t馬駒跑到劉青川身旁,緊靠著他的身子不動了。劉青川忽然想到了馬駒的來意:“我知道你為啥老跟著我了,你是跟著我的鈴聲來的?!彼麖逆€頭上摘下大銅鈴鐺,給棗紅馬駒戴上:“這是你媽戴過的鈴鐺吧?我把它還給你了,你快走吧。我可不想惹麻煩。”
棗紅馬駒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終于走了。鈴聲越來越遠(yuǎn),劉青川感到非常失落,他傷心得哭了。
后半夜,劉青川睡不著,來到院子里,看見棗紅馬駒安靜地在吃草。“你啥時來的?咋沒聽到鈴聲呢?你這是賴上我了?你想把我變成賊嗎?”聽了劉青川的話,棗紅馬駒靜悄悄地走出了院子,它竟然能控制鈴聲。
劉青川搶著大鎬在河邊開荒,忽聽到身后有鈴鐺聲,他猛一回頭,看見棗紅馬駒正朝他跑來。劉青川揉揉眼睛:“伙計,你不會是我的夢吧?”
棗紅馬駒長到成馬,也沒人找劉青川來要。劉青川一心盼著棗紅馬給他下個馬駒,這樣即使有人把棗紅馬要走,他也可以落個馬駒。畢竟是他把棗紅馬精心喂養(yǎng)大的,留個馬駒也說得出口。
可是,棗紅馬就是不發(fā)情。劉青川始終擔(dān)心,總有一天,會有人找上門來。那時,他百口莫辯,弄不好還得吃官司。劉青川橫下心,要把棗紅馬賣掉,用這筆錢另買一匹馬綽綽有余。
從牲口市回來,棗紅馬的肚子就一天天漸大。一年后,棗紅馬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生下一頭小馬騾就僵了。棗紅馬脖上的鈴鐺突然響起,它再也無法把控鈴鐺了。任劉青川拼命搖晃,棗紅馬再無一絲生息。劉青川摘下套在棗紅馬脖子上的大鈴鐺,他要留給小騾子長大用。小騾子煙色兒,無雜毛,正是紅與黑的結(jié)合。
劉青川很傷心,他一連三天不吃也不喝。劉青川的女人秋葉說:“棗紅馬死了,你再也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老那樣折磨下去,它不死,你就夠嗆了?!泵棵肯肽顥椉t馬的同時,劉青川也會回想那段備受煎熬的日子以抵消他的悲傷。
劉三住頂著風(fēng)雪朝林子里走,沒走多遠(yuǎn),他就回頭看了一眼老木門,它還懸掛在老櫟樹丫上。林子里的樹在風(fēng)雪中瘋狂地?fù)u晃,老木門就是不肯落下來。為啥許多人都要躺在門上走呢?為了順利走進(jìn)另一個更好的時空?但現(xiàn)在劉三住還不需要這扇門。也許等他尋到騾子,風(fēng)也就把門刮下來了。到時,他只管躺在老木門上閉著眼睛等待那一刻的來臨。
眼下,劉三住正朝著時隱時現(xiàn)的鈴鐺聲走去。風(fēng)雪中的鈴鐺聲和騾子的蹄聲并不明顯,劉三住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仔細(xì)傾聽,努力辨別騾子的方位。他想,只要鈴鐺響著,蹄聲不斷,騾子就會現(xiàn)身。這會兒,也許騾子正朝他走著,只是,不知道他與騾子之間的距離還有多遠(yuǎn)。
劉三住正倚著老木門在看天,透過樹梢,幽藍(lán)彌遠(yuǎn)的天空里,沒有云,也沒有飛鳥。那么大的一片天,咋會啥也沒有呢?這會兒啥都靜止了嗎?忽聽到屋子里傳來喊聲:“三住,你看見騾子了嗎?煙色兒騾子?!眲⑷樍艘惶骸暗?,沒看見煙色兒騾子,啥騾子也沒看見?!眲⑷〉哪抗庖频介T前的老櫟樹上,昨天那些枝條上的芽苞兒現(xiàn)在已冒出葉尖了,春天的日子走得可真快。田里的活兒早該動手了,可是他不能撇下爹不管,他不知道爹的身子骨還能撐多久。
劉三住來到窗口,朝屋子里看,那個曾經(jīng)的壯漢已變成骨瘦如柴的干癟老頭兒。劉青川像一根干枯的木頭躺在土炕上:“三住,門板卸下了嗎?”劉三住回到門邊,用力搖了搖老木門,老木門吱呀吱呀地響著:“爹,正卸著呢?!眲⑶啻ㄕf:“我要挺不住了,你麻溜點兒吧?!眲⑷≌f:“爹,騾子還沒來,你不能走?!?/p>
小騾駒一年就長成了大騾子。劉青川把大銅鈴鐺掛在它的脖子上,鼻子一酸走開了。
騾子犁地拉車都賣力,劉青川的開荒地越來越多,收成也在逐年增加。傍年根兒,大雪覆蓋了整個山林。深山里的野雞、野豬、野狼、野狐下山了,胡子也下山了,都是為了尋一口活命的吃食。
深夜,躺在糧袋上睡著的劉青川突然起身。他端著油燈沖窗外喊道:“留夠我一家老小度命糧,余下全歸你們。要不答應(yīng)一把火燒掉誰也別想活?!蔽吹韧饷娴暮娱_口,劉青川就直接擺明了態(tài)度。
剛到屋檐下還沒站穩(wěn)腳跟的胡子說:“成!”劉青川說:“發(fā)誓吧。”胡子說:“我們知道你不是地主、土豪。我們知道你有點兒余糧,也不多,都是你汗珠摔八瓣換來的?!眲⑶啻ɑ位斡蜔粽f:“少廢話,發(fā)誓?!焙诱f:“感激救命糧,如若失信,天打五雷轟?!眲⑶啻ǖ募Z放在一間小偏房里,糧袋的周圍堆滿了干草,是秋天備下給騾子越冬吃的。劉青川手里的油燈隨時能把干草點燃
一大早,劉青川牽著騾子要去田里干活。他隱約聽到放糧的小偏房里有低低的私語聲。劉青川沖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是兩個兒子在說私話。劉青川一進(jìn)去,哥倆就走開了,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黑天,劉青川從田里回到家,看見秋葉蹲在灶膛口,邊燒火邊抹眼淚。劉青川問:“兩個都走了?”秋葉鳴鳴鳴放聲大哭:“都走了?!眲⑶啻ㄕf:“兒大不由爹。”秋葉說:“說走就走了,連個照面也沒打就沒影了?!眲⑶啻ㄞD(zhuǎn)身踢開老木門,到屋檐下抱一捆青草去喂騾子:“伙計,累夠嗆吧?多吃點兒,明個兒還得起早犁地呢。”
劉青川靠著騾棚的木頭柱子看騾子吃草。期間,他不記得給騾子增添了幾次草。秋葉在門口喊:“事不過三,喊你五遍了,吃不吃飯?還不活了咋的?”劉青川邊往屋子里走邊說:“活,活,該咋活還得咋活?!?/p>
劉青川在角落里尋到了一點兒剩酒,記不清是哪年因何留下的陳酒。劉青川平日從不沾酒,他倒?jié)M酒盅,一口喝下,眼睛盯著空酒盅問:“你也來一口?”秋葉說:“我也來一口?我也來一口?!鼻锶~沒想到,打這天起,她就戀上了這口兒。兩個人不知不覺就把那點剩酒喝光了。借著酒勁兒,劉青川和秋葉這一夜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個人騎著黑驢走在西山梁上。傍晚的天幕下,黃昏的余暉里,這一人一驢仿佛行走在皮影戲的情境里,亦真亦幻。劉青川在對面的谷子地里,努力辨認(rèn)著這個既陌生又有些眼熟的騎驢人。眼見這人朝坡下的林子走去。劉青川拍了拍騾子:“伙計,回家吧。八成有人來了?!?/p>
劉青川在林子岔路口追上騎驢人:“老弟,是你嗎?”騎驢人說:“我要餓死了,能給口飯吃嗎?”
劉青川看了看騎驢人:“老弟,你是張大生?還真是你,變得差點兒認(rèn)不出了?!彬T驢人點頭:“我是張大生,老哥,原來是你!”劉青川說:“咋瘦成這樣了?驢也瘦得不像樣了?!睆埓笊f:“兵荒馬亂的,有口氣兒就知足了。你的棗紅馬咋舍得賣了?”劉青川說:“多虧你這頭老黑了,”劉青川拍拍身旁的騾子:“才有了它?!?/p>
張大生端著滿滿一碗飯,一粒一粒地往下吃。劉青川把碗里的飯吃光,輕輕放下碗筷:“我去給老黑添些草料,瘦得怪可憐的?!彪S后,秋葉也放下碗筷借口打水去了。
劉青川把黑驢和騾子喂飽,回到屋子里,張大生已把碗里、盆里的飯吃個精光。張大生說:“老哥,還是你這深山老林里好呀?!眲⑶啻ㄕf:“圍山轉(zhuǎn)剩一半,肯出力,好歹餓不死,留下不?”張大生說:“我一個人沒啥牽掛,靠配種混口飯吃,四處游走慣了,在哪兒待久了都膩歪。”劉青川說:“想走也得把身子骨養(yǎng)結(jié)實了才行,老黑走路都打晃兒,哪配得了種?”張大生低下頭:“老哥,添麻煩了?!眲⑶啻ㄕf:“老弟外道了?!?/p>
劉三住已離開家門口老遠(yuǎn)了。起初,劉三住回頭還能看到掛在老櫟樹上的木門,后來木門變成了一本書,殘缺的老書,在樹上任風(fēng)翻動著紙頁。再后來,木門就變成了一只蝴蝶,飛走不見了。他想,這會兒,木門也許已被風(fēng)吹落了。
風(fēng)大,雪也大,鈴鐺聲和騾子的蹄聲都被風(fēng)雪淹沒了,劉三住突然失去了行走的方向。站在風(fēng)雪中,劉三住感到風(fēng)像火苗烤人,雪如炭火燙臉。
劉三住從門前的老井里打上一桶水,拎到屋子里:“爹,喝口水吧。新打的水養(yǎng)人?!眲⑷∮脺捉o爹喂水。劉青川問:“騾子來了?”劉三住說:“爹,騾子一時半會兒不能來,你還得活著?!眲⑶啻ㄕf:“我聽到鈴鐺聲都響好多天了,騾子咋還沒到呢?”劉三住愣了一下說:“爹,我在門前掛了把宰牛刀,騾子不敢來?!眲⑶啻ㄕf:“怪不得鈴鐺聲老是在遠(yuǎn)處響,就是不肯靠近我。三住,你別胡來,快把刀拿掉,生死這事兒可由不得咱。你不讓騾子來接我,我哪走得動呢?你想讓我做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孤魂野鬼嗎?”劉三住說:“爹,你當(dāng)初不該開那么多荒田,累壞了身子骨?!眲⑶啻ㄕf:“三住,你說我這一輩子,在沒人種過的荒草片上犁出了多少田?種出多少糧?喂飽多少人?”劉三住說:“爹,我哪里知道呢?”劉青川說:“也是呢,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墒?,到頭來,孤零零靠水度命?!眲⑷≌f:“爹,你好歹有我呢。等到我走那天,只能自己上路了。”劉青川說:“別怕,那時,我讓騾子來接你?!眲⑷≌f:“爹,騾子真能來?”劉青川說:“準(zhǔn)來?!眲⑷≌f:“爹,我不想讓你走,你一走,丟下我一個人咋辦呀?”
這個夏天的夜晚熱得出奇。劉青川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的秋葉,她和往常一樣睡得很香。劉青川走出屋子來到門前的打谷場。打谷場可比屋子里風(fēng)涼多了。這里的地面是用上好的黃土和谷稈鋪成的,尤其是經(jīng)石子無數(shù)次的碾壓,光滑溫厚又干凈。劉青川光著膀子躺上去感覺比土炕好多了。
劉青川還是睡不著。他從打谷場換到老櫟樹下,最后他鉆出林子來到河灘上。劉青川像燒紅的鐵器突然進(jìn)人冷水里,他的身子突然緊縮,他感到轟的一聲,是從耳孔里發(fā)出的。
劉青川躺在河水里才發(fā)現(xiàn),不光是熱,還另有因由。是極度不安的情緒,陰謀般讓他無法入睡。
“山水入骨,工夫大了會把你泡壞的。”劉青川扭過頭看見秋葉站在河岸上叉腰看著他。劉青川說:“你咋來了?”秋葉說:“你以為我真睡了?”劉青川說:“你也睡不著?”秋葉說:“睡不著?!眲⑶啻ㄕf:“你都看見了?”秋葉說:“看見了?!眲⑶啻ㄕf:“你一直跟著我?”秋葉說:“黑燈瞎火的,你折騰來折騰去想干啥?”劉青川說:“白天在田里干活,一顆子彈頭落在我左肩膀上,打得我鉆心地疼。疼勁還沒過,一顆子彈頭又落在我右肩膀上,還是鉆心地疼?!鼻锶~說:“一直在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眲⑶啻ㄕf:“沒想到,打得這么近,打到咱家門口了?!鼻锶~說:“你是怕子彈傷到你嗎?”劉青川說:“不是。”秋葉說:“你是不想活了嗎?”劉青川說:“不是?!鼻锶~說:“那還不快出來?等泡抽筋了,我可拉不動你?!眲⑶啻ㄕf:“已經(jīng)抽筋了。”秋葉說:“你聽,有槍聲?!眲⑶啻ㄕf:“我耳朵里好像灌滿了水,啥也沒聽到?!鼻锶~說:“你聽,鈴鐺聲,騾子跑來了。”劉青川說:“騾子為啥跑得這么急?我聽到它朝這兒奔跑的鈴鐺聲了?!鼻锶~說:“來得正好,讓騾子馱你回家吧。我可背不動你?!?/p>
騾子馱著劉青川在河岸上兜著圈子就是不肯回家。劉青川趴在騾子背上說:“伙計,馱我回家吧。我聽到槍聲了,刺耳的槍聲,那正是咱家的方向?!?/p>
騾子把劉青川馱回家,槍聲已平息。劉青川看到藏糧的小房門被撬開了。門外躺著他的大兒子大飛,門里躺著他的二兒子二飛。秋葉哭得死去活來。劉青川倒異常平靜:“死了倒干凈,不好好在家種田,非得出去找死。走那天,就知道被鬼迷心竅了。想不到還能見一面,好歹落個全尸回家,知足吧?!鼻锶~說:“親哥倆咋還打起來了呢?”劉青川說:“好像兩伙山頭在打斗?!鼻锶~說:“哥倆手拉手一起走的,咋分成兩個山頭了呢?”劉青川說:“誰知道呢?”秋葉說:“明明是說到山外闖蕩去,咋還進(jìn)深山里當(dāng)胡子了呢?”劉青川說:“這陰差陽錯的變數(shù)只有天知道?!鼻锶~說:“各走各的道兒,干嗎回家打斗呀?”劉青川說:“這是餓急眼了,回家搶糧來了?!鼻锶~說:“親兄弟也不至于搶糧下死手呀?”劉青川說:“槍子兒哪長眼睛呢?”秋葉說:“拿槍的人眼瞎了嗎?”劉青川說:“鬼迷心竅。”劉青川堅持把哥倆埋在一起。秋葉說:“做了鬼還打架咋辦?”劉青川說:“一個血脈的孿生兄弟,從小到大都是親親熱熱的,咋忍心分開呢?還是埋在一起吧。像在他娘肚子里沒出生時一樣?!?/p>
秋葉說:“再要吧?!眲⑶啻ㄒ舱f:“再要吧。總得有人養(yǎng)老送終吧?!鼻锶~說:“趁著我的地還有些水頭快撒種吧?!眲⑶啻o論如何也不行了,這突來的變故,讓他很無奈,很愧疚。
這個黃昏的光暈把天邊的山林點燃,遠(yuǎn)處的每棵樹都燃燒成了燦爛的燈盞。張大生從西山梁騎著黑驢再次出現(xiàn),讓劉青川的心一驚。許多年來,劉青川覺得張大生就像個捉摸不定的幻象,來去恍惚,既真實又虛幻,雖有些想念還有點兒生畏。
這次到來,張大生帶了不少山外的新奇玩意兒,這些玩意兒都是生活日用品,讓劉青川和秋葉大開眼界。當(dāng)晚,三個人在不知不覺間喝得爛醉如泥。
張大生在劉青川這兒有了落腳地,就用那些山里人未見過的新奇物件兌換了不少山貨,他把這些山貨帶到外面販賣。張大生騎著那頭黑驢不停地在山里與山外間游走。
聽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秋葉就說:“給孩子起個好名吧。”劉青川說:“叫三飛不好?”秋葉說:“不好,大飛、二飛都走了。老三不能再飛走了,這個獨苗得留住?!眲⑶啻ㄕf:“那就叫三住吧?!鼻锶~說:“嗯,三住好,就叫劉三住?!?/p>
秋葉又說:“這次只生了個獨苗,你老了,種兒少了,我也老了,地也變薄了,再也生不出雙苗了。有了三住,總算有人給咱養(yǎng)老送終了。我這塊田也干涸了,再好的種子撒里也發(fā)不出芽了?!眲⑶啻ㄕf:“這不是我的種兒?!鼻锶~說:“不是你的是誰的?我的地只由你一人耕種,從沒讓別人撒過種?!眲⑶啻ㄕf:“你為啥那么驚恐?你說謊了嗎?”秋葉說:“我沒有說謊,是你剛才的樣子嚇到我了?!眲⑶啻ㄕf:“我喝多了?!蹦翘?,他喝得一醉不起。
秋葉從多年的醉態(tài)中突然驚醒,從此,她滴酒不沾,直到生命終止。
劉三住的臉上眉毛上掛滿了冰雪。他抓掉一塊冰雪碴子,伸出舌尖一試,涼的。冰得舌尖刺痛,劉三住想到了滾燙的火炭。
劉三住熟悉山林的每棵樹,可樹上掛滿了冰雪,他迷路了。山林像口深井,不透亮,往哪看都是黑咕隆咚的。劉三住有點害怕了,他擔(dān)心無力返回家中,躺在老木門上安穩(wěn)地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
劉三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樹木稀少的林中空地,他憑著腳力在厚雪下踩出了田壟。劉三住的腳掌能感受到厚雪下勻稱的壟溝與壟臺。這是一塊田。這里原來是雜草叢生的野地。是他爹親手開出的田。后來歸了公,再后來又劃分給了別人,如今地主人在城里打工不屑耕種,變成了荒田。劉三住清楚這里的每條田壟。
劉三住看到前面有個黑影晃動,這個人在刨地,用的是像驢嘴唇那樣厚重的大笨鎬。這樣笨重的大鐵鎬早就淘汰了。現(xiàn)在的人哪搶得動呢?“爹?是你嗎?果然是你,只有你能搶動這種老鐵器。爹,你咋來了呢?爹,剛才我迷路了,長這么大還從來沒這樣過,把我嚇得夠嗆,可笑不?爹,你是來找我的嗎?你怕我找不著家嗎?
爹,這塊地早就不屬于咱家了,現(xiàn)如今它屬于別人的了。盡管當(dāng)初是你開墾的。那你也不能種這塊田,你一種它的主人就會來找你的麻煩,收承包費,人家說寧可荒著放兔子也不能讓咱種?!?/p>
劉三住往前湊了湊:“爹,你咋不說話呢?你又不愛搭理我了。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要在田里干活就不愛搭理人。原來我以為你是干活累的,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無休止地開荒種地不光為了打糧,你是在有意消耗自己,用這種方式打發(fā)時光。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年我才想明白這個理兒。我一個人生活,也學(xué)會了消耗自己,人只有在心甘情愿消耗自己的時候,生命才屬于自己,才能從中獲得快樂。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我漫長的一生中,只有最后這幾年才是安靜的快樂的。那些年,你不斷地開墾荒田,拓展田地。你一輩子開出那么多荒田,現(xiàn)在又荒成無人耕種的原野樣貌了。那些雜草荊棘灌木又都返回原地瘋長了,真不知道你當(dāng)初挨了那么多累是咋挺過來的。如今我實在耕種不動了,用不了多久,屬于咱家的那點田地也會變成野地。爹,我聽了你的話,和你一樣老老實實守著土地生活了一輩子,是不是太傻了?”
劉三住拿著湯勺慢慢把水喂進(jìn)爹的嘴里:“爹,多喝點水吧?!痹谒淖虧櫹拢瑒⑶啻ㄓ珠_始說話了:“三住,別怪爹沒給你娶媳婦。這是為你好。雖說一輩子未碰女人屈了點兒,可是命總算保住了,命比啥都重要呢?!眲⑷≌f:“爹,我沒怪過你,從來沒怪過,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怪只怪我命不好?!眲⑶啻ㄕf:“可不是嘛,你生來就是個童子,廟上的童子,不能碰女人?!眲⑷≌f:“碰了會咋樣呢?”劉青川說:“你天生就是個騾子命,干了那事就完蛋了。”劉三住說:“爹,我不信。”劉青川說:“誰愿意信呢?可是,多少個算命先生都算出你是童子命,誰敢不信呢?”劉三住說:“算命的先生多數(shù)是騙人錢財?shù)?。”劉青川說:“要是收錢倒心安了,倒霉的是,你的童子命根深蒂固,沒一個算命先生敢收錢破解?!眲⑷≌f:“我還是不大信?!眲⑶啻ㄕf:“先生說,有你之前,你媽去廟里許過愿。”劉三住說:“許了啥愿?”劉青川說:“誰知道呢?許愿是不能說的,一旦說出會遭報應(yīng)的。你媽一個人偷偷去的廟里,沒告訴任何人,是后來先生給算出來的?!眲⑷≌f:“先生還說了啥?”劉青川說:“先生說,這真是一匹好騾子,可惜揣駒了。我當(dāng)時還笑先生無知,天底下哪有騾子揣駒的?先生說百年不遇。我問先生是福是禍。先生說,孩子和騾子只能留一個?!眲⑷≌f:“我反正不信?!眲⑶啻ㄕf:“我當(dāng)時也半信半疑,誰知騾子的肚子果然在一天天變大,你的抽風(fēng)病也越來越邪乎了,好端端的突然就抽了風(fēng),抽著抽著兩眼一翻就斷氣了?!眲⑷≌f:“我不信女人那么可怕。”劉青川說:“你碰過了?”劉三住說:“爹,我沒碰過。你看得那么緊,我哪敢?”劉青川說:“碰不得。”劉三住說:“爹,你要是走了,以后誰來看著我呢。萬一我碰了女人咋辦?”劉青川說:“要命?!眲⑷≌f:“爹,我怕要命也管不住自己?!眲⑶啻ㄕf:“騾子。”劉三住說:“爹,我這樣活著又有啥意思呢?”
有一天,劉青川趕著騾子在野地上開荒。他看著騾子拖著圓圓的大肚子還賣力地拉犁,終于橫下心來:“伙計,拉了一輩子犁夠累的,咱以后再也不用這樣累了?!眲⑶啻恐呑觼淼胶舆叄骸盎镉?,河邊的草嫩,水靈,你吃吧,吃得飽飽的?!?/p>
劉青川從家里取回鐵鍬和袋子回到河邊已是傍晚。他看見騾子安靜地躺在草叢里看著他?!盎镉?,你還在這兒呀?你吃飽了?吃飽了為啥不走呢?走得越遠(yuǎn)越好。你不逃走為啥也不回家呢?你知道這個家不要你了?伙計,你在等我嗎?咱們不能再等了,小騾子一露頭就來不及了?!眲⑶啻ㄑb滿一袋沙子扛到肩上:“伙計,起來吧。”騾子騰地站起來走到劉青川近前,劉青川把肩上的沙袋子放到騾子背上。騾子馱著沙袋子就往家的方向走。劉青川攔住騾子:“伙計,不往家里馱,往河里馱?!眲⑶啻恐呑泳屯永镒撸铀疀]過騾子兩條前腿,它就再也不往里走了。劉青川回到河岸上裝滿另一袋沙子。騾子也馱著沙子回到了河岸上。劉青川把第二袋沙子攘在騾子背上,再次把騾子牽到河里。騾子走到深水里又停住了。劉青川又回到河岸上裝第三袋沙子。這次騾子沒有跟回河岸。劉青川把這袋沙子扛到河里擦到騾子背上,想把騾子推到深水里,騾子就是不肯往里走。劉青川拍了拍騾子的腦門說:“伙計,走吧。你先走一步,等我命數(shù)到了,就去陪你。到那時咱倆換個個兒來活,我當(dāng)牛做馬給你賠罪。”劉青川用力推著騾子的屁股,他看到騾子馱著三袋沙子慢慢朝深水蹭去,騾子的兩只耳朵被河水完全淹沒后,水面突然泛起咕嘟咕嘟的水泡。
劉青川一口氣跑回家門口,雙手抱著門前的老櫟樹,緊閉著雙眼,啥都不敢看。劉三住在后面扯住他的大腿說:“爹,你在哭嗎?爹,你哆嗦個啥呢?”劉青川死死抱著老櫟樹:“滾開!誰是你爹?”
劉三住站在風(fēng)雪中,對著不遠(yuǎn)處的黑影子說:“爹,你別光顧刨地了,咱倆說說話兒唄。如今山林里沒有人住了,我都好多年不跟人說話了。憋悶了我就跟林子里的樹和田里莊稼說話。爹,別不搭理我呀?!焙谟白硬徽f話。劉三住又說:“爹,你還記得騎著黑驢那個人嗎?有天夜里,他騎著驢走進(jìn)了河心的大漩渦里,再也沒出來。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親眼所見,我總想把這件事說出來,可是,我越是想說出來,就越說不出口。這件事在我心里隱藏了一輩子,你說怪不怪。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尤其是當(dāng)你念叨起這人為啥下落不明時,我就想告訴你那晚的事情,可是我就是說不出口。爹,你可別怪我,我真不是故意隱瞞的。你一定想不到,騎驢人其實是故意進(jìn)入漩渦的。起初驢不肯進(jìn),后來,就進(jìn)去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他為啥要那樣做?!眲⑷∮殖谟皟簻惲藘刹秸f:“爹,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其實,你走那天,我根本沒看見那頭騾子來接你,你老是問那頭騾子,我就故意說了謊話。我想看看你聽到騾子來了到底有啥反應(yīng)。想不到你那么快就走了。更想不到的是,你走的當(dāng)夜,我就真見到那頭騾子了。那是一頭害羞的騾子,它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你開過的荒地旁轉(zhuǎn)悠,就是不讓我靠近,我稍一接近它就突然消失得沒影兒了?!?/p>
劉三住看著窗外林子里的野花開得正晃眼,就說:“爹呀,我形影不離地守著你兩個多月了。今年的地早該種了,再不種就來不及了。不知道你是想走想留?要是想走,我得看著你閉眼才敢脫身,有啥事能比給你養(yǎng)老送終更重要呢?要是想留,眼下,我還一粒種子沒撒呢。不種地咱爺倆吃啥呢?”劉青川說:“三住,騾子來了我就得走。我怕到時一口氣上不來,沒法跟騾子說話。你告訴騾子我這身皮包骨還沒有一捆苞米稈兒沉呢。你讓騾子一路上多回頭看看我,可別把我顛掉在半路上不管呀。”劉三住說:“爹,見到騾子我就告訴它?!眲⑶啻ㄕf:“三住,這騾子走路急性。你千萬別忘了告訴它慢點走,我這身子骨可不比當(dāng)年了。那年,我裝了滿滿一車苞米稈兒,有小山那么高。我趴在苞米稈上面,騾子拉車走到盤山道的下坡時,我一用勁兒,拉閘的繩子被我拉斷了。眼看著車往坡下的山崖邊滑過去。我手里擦著半截繩子不停地喊:“伙計!伙計!”騾子的兩條前腿突然跪下,它用身子把車頂在了懸崖邊上。騾子的兩條前腿被山石磨掉了皮肉,露出了白白的骨茬兒。騾子救了我一命?!眲⑷≌f:“爹,騾子都死這么多年了,它真的能來?我真的能見到它,還能和它說話?”劉青川說:“騾子一直都在。那些年,我和騾子開了那么多田,光靠我一個人的雙手哪種得過來呢?!眲⑷≌f:“騾子沒被淹死?”劉青川說:“我也說不準(zhǔn),說它沒死吧,從來也沒回過家。說它死了吧,又在幫我犁田?!眲⑷≌f:“爹,騾子咋幫你犁田呢?這件蹊曉事你可從來沒說過?!眲⑶啻ㄕf:“我想了一輩子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那些零零碎碎的田地,一夜間就被犁完了?!眲⑷≌f:“咋知道是騾子犁的呢?會不會有人在偷著幫忙犁呢?!眲⑶啻ㄕf:“我在半夜里聽到熟悉的鈴鐺聲,就悄悄躲到田邊的暗處偷偷查看。正是騾子,它只顧喘著粗氣犁地,根本沒注意到我。不光騾子,那個扶犁的人也沒發(fā)現(xiàn)我。那個扶犁的其實就是個黑影子,身形和我一模一樣,你說怪不怪?”劉三住說:“我咋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怪事?”劉青川說:“那時你太小,分田以后騾子就再也沒來犁過田,我猜騾子就是那年月走的?!眲⑷≌f:“爹,你真是糊涂得厲害了。我得去卸門板給你搪靈床了,可我不想讓你走。”劉青川說:“爹也不想走,可爹實在是撐不住了。靈床搪好了嗎?”劉三住邊忙著在屋地中間搭起老木門板邊說:“爹,馬上就搪好了?!眲⑶啻ㄕf:“搪好還不抱我躺上去?”劉三住把爹抱到老木門板上。劉青川說:“三住,你去門口看看騾子來了沒有?”劉三住俯身把嘴貼到爹耳邊,一眼不眨地看著爹說:“爹,騾子來了。”說完這話,劉三住的眼淚就突然流了出來,想止也止不住。
風(fēng)雪不知啥時候住了,圓圓的月亮在林子上空出來了,劉三住眼前的黑影子消失不見了。山林里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讓劉三住有些緊張恐懼。劉三住惦記起了老木門,不知道它落下來沒有,要是還沒落下,他該咋辦呢?風(fēng)已徹底停了。
劉三住忽然聽到了鈴鐺聲,是從河那里傳來的。劉三住急忙朝鈴鐺聲的方向走去。劉三住在河心封凍的冰面上找到了那個大銅鈴鐺。它一半凍在冰水里,一半露在外面。冰下的河水在急促地流淌,把鈴鐺沖得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仨懼?。劉三住捧著石頭砸開冰面,取出大銅鈴鐺。劉三住把鈴鐺握在手里輕輕一搖,整個河谷都響起了驚人的響聲。這響聲很快就傳到了山林里,在林子里不斷地響著回音。
劉三住看到冰洞下的深水里有兩個圓圓的光亮,像兩盞燈,一閃一閃的。劉三住認(rèn)得,那是一雙驟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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