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薹清歡錄

故園菜薹獨(dú)生于清明寒食之交，旬日即老。

東風(fēng)解凍，田塍野菜初破凍土，猶帶冰霜清氣。麥壟疊翠，油菜舉薹，蠶豆凝珠。經(jīng)冬菜畦忽現(xiàn)青紫薹影，若易安小令流轉(zhuǎn)畦畝，于母親園中自成春韶。

幾場春雨淋灑，菜薹急不可耐地長抽薹，從葉柄處斜逸的菜薹宛如少女，浸潤露水后綠得純凈，嬌嫩瑩透，婀娜多姿。

菜薹芽桿細(xì)膩嫩滑，花蕾嬌羞可人，恰如件件玲瓏剔透的玉雕，令人賞心悅目。莛上葉片邊緣泛著波浪紋，頂端花苞或嫩黃或淡紫，如同鑲嵌其上的寶石，為整株菜薹平添幾許靈動俏皮。

菜薹搶在春韭之前，成為農(nóng)家餐桌上的時令菜蔬。人們沐著融融春光，挎著小竹籃，踏著長滿野草的田間小道，湊近亭亭菜株，輕輕一掐，鮮嫩的菜薹即被采摘，那種快意淋漓的掐摘，可有《詩經(jīng)》中采薇采葛的古雅意蘊(yùn)？

清代陸鐘輝《菜薹》詩日：“菜甲乍生，肥嫩勝筍蕨。”菜薹吃法頗多，可爆炒，可燜湯，可熬粥，可制作梅干菜。爆炒菜薹香菇極其爽口。香菇洗凈焯水，菜薹切寸段兒，素油煉至蟹眼，急火快熗，青紫翻飛間綴以銀蒜。盛盤菜薹，或碧綠如玉，或絳紫如霞，色澤明艷，如倪瓚《容膝齋圖》中的場景“碧嶂絳云自得清曠”。舉箸食，“咔嗦”一聲，薹嫩菇脆，先是莖的爽脆，后是葉的鮮嫩，還有淡淡的回甘，讓人齒頰留香，舌尖上的滋味百轉(zhuǎn)千回。

菜薹、芋頭熬菜粥啜飲尤佳。淺綠細(xì)葉在濃稠的粥湯里沉浮，色彩明麗，如一幅沖淡的水墨小品。盛上一碗菜粥，倒上水辣椒、挖一勺瑩白豬油，喝一口糯軟菜粥，嚼粉糯芋頭，掙幾塊莧菜骨或鹵腌菜幫子，最是暖心熨帖，遠(yuǎn)離喧囂塵世，內(nèi)心柔軟豐盈。

菜薹燒豆腐菇筍魚圓湯，滋味鮮美無比，實(shí)是清爽的農(nóng)家土菜。青白分明，色澤鮮艷，豆腐軟嫩，湯味醇正，清鮮宜人。吮吸其湯，嘖嘖稱鮮。菜薹湯蘊(yùn)《擊壤歌》之樸，存《風(fēng)》之儉，恰如鄉(xiāng)賢執(zhí)耒，守拙味中自有天地，充滿農(nóng)家生活的溫情和慈悲。正如清代袁枚《隨園食單》所述：“炒薹菜心最糯，剝?nèi)ネ馄ぃ肽⒐?、新筍作湯。炒食加蝦肉，亦佳。”

倘若客來，炒一盤春蒜慈姑片、燒一碗菜薹爍肉圓，煮一鍋菜薹燒雜燴，算是盛情款待。青嫩菜薹煸炒半熟，再倒入個大溜圓的肉圓，中火燒透。盛碗并撒上蒜花。食嚼之，大塊朵頤口齒生香，笑語盈屋。雜燴里的蹄筋、青蝦、海參、肉皮若嫌油膩，厭了膏腴肥甘后，那素面朝天的菜薹綠得亮眼，似一泓春水滑過舌尖，令人品咂出田園生活的清蒼疏曠。

菜薹燒臘肉河蚌，味道尤絕。河蚌去胰剁邊，臘肉泡水切片，伴以蔥姜入鍋炒煸，一股濃香立時彌漫廚房。湯質(zhì)雪白如乳，河蚌肥美豐腴，臘肉香味濃郁。紅白相間的臘肉襯托碧綠的菜薹，一盤春色便是三月簡約的濃縮圖。此時，窗外桃紅柳綠，啜湯嚼肉，讓人品咂出漁樵閑話、布衣往來的意味，感覺尋常日子有一種天長地久的邈遠(yuǎn)與曠達(dá)。

春光瘦，如豐子愷線條簡約的漫畫。故園菜薹獨(dú)生于清明寒食之交，旬日即老。此時農(nóng)家菜園百廢待興，路邊小攤蔬菜寥寥，春韭才長寸許，割刈尚早。菜薹猶如落入人間的精靈，于滾滾紅塵里保持著清純質(zhì)樸，在一鍋混沌中透其卓越，清爽肺腑。難怪作家池莉?qū)Σ宿沸纳次罚骸耙话闶卟耍紩x擇氣候溫暖的季節(jié)，菜薹偏偏選擇最寒冷的季節(jié)?？v使千嬌百媚的蔬菜，倒一副傲雪凌霜的風(fēng)姿?！辈墒抽L勢喜人的菜薹，可掐擇菜薹暴曬幾天，制成梅干菜。日后，和五花肉一起做梅干菜燒肉，也是色澤暖心，春味常貯。

吳中雅士循《山家清供》遺韻，特嗜梅林間菜薹。金庭、光福等地，莖初抽適逢香雪海的花期，寒蕊沁入芯，遂成姑蘇春饌絕品。菜薹被梅香熏染，吃進(jìn)嘴里別有滋味。梅花的清韻加上菜薹的鮮美，便有了蘇州文人對梅花菜薹的青睞。

春日黃昏，夕光濡染，晚風(fēng)歡悅。每每經(jīng)過路邊菜攤，總能看到水靈秀氣的菜薹躺在竹籃里。賣菜的農(nóng)婦，人和菜搭配得天然協(xié)調(diào)，如林風(fēng)眠筆下的水墨冊頁。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biāo)新二月花。”菜薹，以其獨(dú)特的身姿與味道，在短暫春光里書寫著自己的傳奇。掐一籃菜薹，懷抱溫婉春光，體味薄涼清歡，慰藉悠遠(yuǎn)鄉(xiāng)愁，人生曠達(dá)而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