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明代高濂《四時幽賞錄》中盛贊青筍:“每于春中筍抽正肥,就彼竹下,掃葉煨筍至熟,刀截剝食。竹林清味,鮮美莫比。人世俗腸,豈容知此真味?!庇牧蛛[士,體會竹筍真味。春筍確是農(nóng)家尋常餐桌上的一道珍饈美饌。春風(fēng)騎蕩,春陽杲杲,臨窗閑讀美食典籍,春筍的清香隔著紙頁撲面而來,令人頓生嘗鮮的念想。
《詩經(jīng)·大雅》有“其蔌維何,維筍及蒲”的記載,揭示了周代“春薦韭卵”的祭祀傳統(tǒng)。在巴蜀山區(qū),采筍至今遵循著“望筍眼”的秘技: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能通過竹鞭走向預(yù)判筍位,下鏟時必留三分根系以保竹林再生。這種“取予有度”的生態(tài)智慧,與《齊民要術(shù)》中“伐木必留萌”的古訓(xùn)一脈相承。江南竹林中的“筍柵”裝置,更是將天文歷法融入生產(chǎn) ——通過調(diào)整柵欄角度控制光照,精準調(diào)節(jié)出筍時序
鮮筍從《詩經(jīng)》時代翩然而來,撒下一路盎然的意趣。故園鄉(xiāng)村,房前屋后隨意點綴著蔥籠的竹林。幾場淅瀝春雨淋灑,林中新筍從細小夾縫中擠出嫩芽,集霜露精華,如雞雛般偷窺人間。新筍嬌嫩可愛,形如羊角,身披青褐色衣衫,如青衣花旦,氣質(zhì)清雅。新筍沾露清純,楚楚動人,正靜待巧婦采。
采摘嫩筍意境美妙。村姑、小孩涉足竹林,小心翼翼地撥開竹葉,握住青筍,沿根部輕輕一鏟即斷,其聲清脆悅耳。竹籃漸滿,涼氣逼人,夕照濡染,滿載而歸。遠處炊煙裊娜升騰,堤上水牛剪影,一派田園牧歌景象,仿佛走進“草滿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的畫境里。
嘗鮮不無道春筍。民間春筍吃法頗多,腌篤鮮、燜雜燴、筍松、酸筍、糟筍、糖筍、火腿煨山筍、拌燕筍等,煸炒煨燉,燜燴熗拌,均成佳肴,可謂鶯素百搭。筍尖脆嫩,可和野菜涼拌,或切丁炒蛋。筍中段質(zhì)地肥嫩,可炒精肉,可煨雜燴。筍根勁道足,可煨土雞或甲魚湯,配上幾顆殷紅枸杞、幾枚鶉蛋,清香撲鼻。還可置甕中發(fā)酵制成霉筍,佐粥下酒,妙不可言。
各地均有以春筍為原料制勝的名菜,諸如上海腌篤鮮、徽州問政山筍、福州雞茸金絲筍、南昌甜酸小筍、安吉筍干、揚州筍片煨魚、長沙筍片炒臘肉,南京春筍白拌雞,均是春盤佳饌,成為地方品牌,令遠近食客大快朵頤、不忍卒筷。
春筍燒咸肉,又名腌篤鮮,是經(jīng)典的農(nóng)家菜肴?!按汗S方解,弱柳向風(fēng)低”,初春嫩筍似藕段,又似少女手臂。母親取之切片焯水瀝干,倒進素油鍋里爆炒,加入洗切好的臘肉、去胰的鮮河蚌或咸蹄,佐以紅椒青蒜、料酒香蔥,文火篤篤慢煨。其實煨筍,煨的是山野清氣和文人清趣,煨的是一種生活情調(diào)。此時筍片在滾熱湯里翩躍曼舞,香氣沿鍋沿四處蒸騰。再摻進鮮嫩的馬蘭頭或紫云英,可去膩增鮮。待一碗腌篤鮮筍湯端上桑木桌,撒上少許胡椒粉,青白相間,色調(diào)明快亮麗,濃香直沖腦門。眾人驚呼聲中,紛紛舉箸掙夾,咂咂聲中,味蕾身心一并怡悅,不禁感嘆塵世溫暖、燈火可親。窗外梨花堆雪、波光水影,一派田園生活的清蒼疏曠。肉香筍嫩湯鮮,農(nóng)家生活也欣然自足。
腌篤鮮的演變史堪稱一部微觀文明史:金華火腿的腌制技藝源自宋代宗澤抗金的軍糧改良,河蚌的加入暗藏吳越“飯稻羹魚”的飲食基因,而“篤”字保留的古入聲讀音,恰似凝固在砂鍋里的中古漢語遺韻。
涼拌青筍淋上麻油,拌上花生米、木耳、香干,入口清爽脆嫩,咀嚼沙沙有聲。焯水瀝干后的筍條淡黃中些許淺翠,宛如案頭美玉。填入口中細嚼,韌勁十足、微苦生香,滲出青筍的山林氣息。難怪陸游賦詩:“薏實炊明珠,苦筍饌白玉?!缴钌冫}酪,淡薄至味足。\"春筍爆炒蠶豆亦令人陶醉。將鮮嫩青蠶豆與新掰竹筍同炒,盛入青花瓷碗里,蠶豆墨綠,筍片玉白,如鷺棲淺灘,又如一闋宋詞小令,倘若再抿上一口家釀大麥燒,融融春光,鶯歌燕舞,杏花春雨,菰蒲凝綠,沉醉之余,竟不知南北。
五花肉和春筍的結(jié)合,葷素相配,可謂相得益彰,意蜜情濃。春筍吸附肉中油脂,更增其香。此尋常鄉(xiāng)土小菜,肥而不膩,成湯鮮美無比,成菜清新爽脆,挑逗著人的食欲。
鮮嫩竹筍燒雜燴也是農(nóng)家宴席上不可或缺的佳饌。農(nóng)家燒雜燴食材豐盛,木耳、肉皮、嫩筍、魚圓、金針菇、沼蝦、矮腳青菜、牛肉片、鮮菇等,一并入鍋燒煨。雜燴俗稱頭菜,用碩大湯盆盛之,置餐桌中央,裊裊熱氣中,大家持勺爭相舀喝。筍片身當配角,潔白清雅,如云行水上,輕啜味蕾立時陷入鮮美的沼澤中。
青筍亦深得文人墨客的青睞,在悠悠古籍中泛出青綠之光。唐代李商隱“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道盡春筍的彌足珍貴。宋代贊寧禪師寫有《筍譜》,老饕蘇軾《初到黃州》云:“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北憩F(xiàn)其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宋代陸游“色如玉版貓頭筍,味抵駝峰牛尾貍”,道出他對江西“貓兒筍”的無比至愛。清代言筍的詩句更多,李漁《閑情偶寄》中贊“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說筍“能居肉食之上”。鄭板橋贊筍“江南鮮筍趁魚,爛煮春風(fēng)三月初”,折射其生活的閑適和精神的超越。黃庭堅“南園苦筍味勝肉,籜龍稱冤莫采錄”,惜筍之情躍然紙上。名尼隱慧《食筍偈》:“久隱深山保圣胎,一聲雷動出頭來。層層剝盡蒸來吃,不負親嘗者一回?!闭襞牍S饌,風(fēng)味獨特。畫家吳昌碩在《竹筍圖》上稱贊:“客中雖有八珍嘗,哪及山家野筍香。”把竹筍的美味置于八珍之上,寫出其對竹筍鮮活芳馥的厚愛。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在蘇軾眼里,雪沫乳花,蓼茸蒿筍,都是清歡,無需雕琢,恪守本真?;貧w故園,約上摯友,煨啖鮮嫩青筍,感覺融融春光綿軟悠長,濃濃鄉(xiāng)愁溢滿胸襟。
筍的終極隱喻,或許藏在那圈永不閉合的年輪里:當我們在預(yù)制菜時代執(zhí)著追尋“現(xiàn)挖現(xiàn)烹”的儀式感,復(fù)刻“掃葉煨筍”的焦香,實則是以味覺為舟楫,搖向文明源頭的精神原鄉(xiāng)。這個穿越《詩經(jīng)》走來的草木精靈,繼續(xù)講述著關(guān)于東方味覺的永恒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