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考察三星堆古國的原始宗教信仰、祭祀形態(tài)和祭祀坑的主要內(nèi)涵,三星堆古國很可能是一個神權性質(zhì)的國家?!叭纭钡膸状伪黄冗w入成都平原,不僅給三星堆帶來了先進的青銅鑄造技術,還與當?shù)卦械某缟猩駲嗟拿癖娒芮腥诤?,共同?chuàng)造出了一個繁榮的三星堆文明。三星堆古國曾經(jīng)爆發(fā)了一場極端嚴重的瘟疫,使三星堆人認為他們信奉的神靈失靈了,只好采用燎祭的方式,把國家神廟中的全部青銅神像和祭品,分批送回天上神界,然后遷都到金沙,三星堆神權古國從而走向消亡。
關鍵詞:三星堆;神權;青銅器;消亡
所謂“人類三大終極哲學問題”,即“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人類的共同問題,也是每個人需要思考的問題,還是研究各個社會現(xiàn)象時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本文準備從這三個方面再去探討一下三星堆文明的社會性質(zhì)、來源、去向問題。
唐代詩人李白在著名的《蜀道難》一詩中說:“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痹谶@幾句話里,就包涵著古蜀國的三大哲學問題。李白在詩中是這樣說的:它是誰——“蠶叢及魚鳧”;從哪里來——“開國何茫然”;到哪里去——“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為什么呢?因為“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這里面有詩人的夸張,但也確實是研究古蜀歷史的三大難題。近百年來三星堆等地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不少新的資料,但里面也還充滿著大量未解之謎,考驗著人們的思維能力。在這里筆者準備根據(jù)三星堆等地的考古發(fā)現(xiàn),以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從宏觀的視角再探析一下三星堆之謎。
近四十多年來人們對三星堆考古進行的宏觀研究,可以說主要是圍繞著“它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三個根本的哲學問題展開的,具體地說就是:一是三星堆文化和三星堆文明的社會與國家性質(zhì)問題;二是三星堆文明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會發(fā)展成這樣的問題;三是三星堆古國為什么突然消亡了、它到哪里去了的問題。
這可能就是三星堆之謎中的三個主要的問題,在這里我們準備用比較概括的文字,簡明扼要地回答一下這三個問題。
一、三星堆的國家性質(zhì)之謎
——神權古國
1990年我在準備參加1991年的中國考古學會第六次年會時,認真撰寫了《三星堆考古發(fā)現(xiàn)與巴蜀古史研究》一文。在這篇文章里我首先將20世紀80年代三星堆考古的基本收獲歸納為五點:弄清了遺址分布情況,確定這是一處重要的中心遺址,包括核心區(qū)和周邊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宏大的三星堆古城,包括三面城墻,筑城方法,遺跡分布,使用年代,都邑性質(zhì)等;發(fā)掘了居住區(qū)、窯址、墓葬、灰坑等眾多重要遺跡;認識了祭祀坑是三星堆文化中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文化遺存;通過科學發(fā)掘和地層關系,初步形成了巴蜀文化的考古學年代序列。
其次,我總結了三星堆考古所反映出的巴蜀歷史發(fā)展進程,把巴蜀考古進一步細化為五期:第一個歷史時期,即三星堆第一期文化,距今約4800—4000年前;第二個歷史時期,三星堆第二期與第三期文化,距今約4000—3600—3200年間;第三個歷史時期,三星堆第四期文化,包括以成都為中心的十二橋遺址、羊子山土臺等,距今約3200—2600年左右;第四個歷史時期,春秋戰(zhàn)國巴蜀并存時期,公元前600年左右至公元前316年;第五個歷史時期,從秦并巴蜀到漢武帝前后,公元前316年至公元前100年左右,古蜀文化成功地融入了漢文化,從而提出:“這五個文化歷史階段,共同構成了密切聯(lián)系又相互區(qū)別的3000多年歷史進程,這就是近年四川新發(fā)現(xiàn)的考古材料為我們展現(xiàn)出來的巴蜀古史的年代體系?!苯晡矣职研掳l(fā)現(xiàn)的最早進入成都平原距今約5000—4800年左右的桂圓橋文化,和距今約4500—3700年左右的寶墩文化納入其中,構成了七個階段的古蜀文化發(fā)展序列。
再次,我明確提出“考古新發(fā)現(xiàn)印證了典籍傳說中蜀史發(fā)展的幾個過程大體可信”。在3000年的古蜀歷史中,可能存在史籍所述的蠶叢、魚鳧、杜宇、開明等幾個文化共同體,“并先后取得統(tǒng)治地位。在距今4000年左右、3000年左右、2600年左右、2400年左右,發(fā)生過幾次大的變化,可能分別代表了蠶叢、魚鳧、杜宇、開明幾個主要部族地位交替的起止年代。三星堆文化發(fā)生期的主人或許是蠶叢氏、柏灌氏;三星堆文化繁榮期的主人或許是魚鳧氏;成都十二橋、羊子山遺址的主人則可能是杜宇氏;船棺葬新都大墓等晚期巴蜀文化的主人為開明氏”。我還明確指出:“這一序列過程的確立,為將考古材料與史籍文獻結合起來研究四川早期歷史,開拓了廣闊的天地?!?/p>
最后,我根據(jù)蘇秉琦等先生的研究意見,認為古代的巴蜀可能曾存在過一個“三星堆古文化古城古國”,對探索中華文明起源具有重要意義。“它有自身形象具體的特殊色彩,豐富了古史研究資料。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一)以祭祀活動作為象征國家權威、維系國家思想和組織統(tǒng)一的重要形式。(二)多種文化成分的有機匯合,表現(xiàn)出由部落聯(lián)盟發(fā)展而成的三星堆古國的社會結構特點。(三)重視人像及動植物造型的文化習俗,創(chuàng)造了巴蜀文化鮮明的藝術特征。”我從中概括出了“三星堆古文化古城古國”的三個主要特征:“原始宗教立國”“多元文化融合”“造型藝術發(fā)達”。
《三星堆考古發(fā)現(xiàn)與巴蜀古史研究》一文在中國考古學會第六次年會上宣讀,受到廣泛重視,1992年正式發(fā)表在《四川文物·三星堆古蜀文明研究專輯》上,次年獲得了四川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李學勤先生的蜀史研究文章也發(fā)表在同一期專輯上。他看到我的這篇文章后,很是贊同,主動吸收我參加了1993年由他主持的“九五”國家重點出版圖書《早期中國文明叢書》的編寫工作,讓我撰寫了其中一卷。他要求我們“以新舊考古材料為主,與歷史文獻密切結合,分地區(qū)展開早期中國區(qū)域文明的探索,努力寫成每個人的學術代表作”。我在叢書的《三星堆文化與巴蜀文明》一卷中,不但按統(tǒng)一要求詳細介紹了原四川地區(qū)從舊石器時代到漢代的考古和歷史資料,而且用六章的篇幅,仔細論述了三星堆文化各方面的社會面貌,真正成為了我的學術代表作。近年我進一步提出了三星堆神權古國等看法,認為這可能就是解開三星堆社會性質(zhì)之謎的關鍵所在。
“神權古國”說的理論依據(jù),一是蘇秉琦先生提出來的中華文明進程經(jīng)歷了“古國、方國、帝國”三個階段的理論,正式命名了“三星堆古文化古城古國遺址”;二是李伯謙先生關于中國古國階段的國家可分為“崇尚神權”與“崇尚王權”兩大類的論述,和“我完全同意三星堆王國是‘神權國家’的觀點”。
三星堆神權古國的原始宗教信仰,包括了萬物有靈的自然崇拜、部落來源的圖騰崇拜、民族創(chuàng)始的祖先崇拜三個構成部分。三星堆古國的祭祀形態(tài),是以神壇為理想方式、以神廟為中心場所、以祭祀坑為最終結果的三個基本形態(tài)。三星堆祭祀坑的主要內(nèi)涵,是以神像祭器為主要祭祀用品、以燎祭升天為主要祭祀儀式、以有序瘞埋為祭祀的最終結果。以上這三個方面,共同構成了三星堆神權古國宗教祭祀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形成了一個獨具特色的祭祀活動中心,和內(nèi)容豐富的原始宗教信仰體系。神圣的信仰是其核心內(nèi)容,神奇的藝術是其表現(xiàn)形式,神秘的歷史是其客觀結果,共同形成三星堆文化的主要特色。三星堆文化以其悠久的歷史、宏大的古城、成千上萬件高大精美的雕塑藝術作品著稱于世。三星堆文明“沉睡數(shù)千年,一醒驚天下”,在中國和世界古代文明發(fā)展史上,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二、三星堆神權古國的來源之謎
——沒有實行過“絕地天通”的社會大變革
“絕地天通”是中國古代“五帝”時期的第二個帝王顓頊對中國早期國家政治體制進行的一次重大變革,是把“權力集中到一人為標志的政權轉折,也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一個轉折點”[1],王權國家的主導地位從此正式確立。此后國家不再允許普通民眾與神進行直接的溝通,只有國王一個人才能代表上天,傳達神的意志,因而被稱為是中華文明起源和發(fā)展進程中“絕對王權國家”正式開始的一個重要標志。
在“五帝”時代推行“絕地天通”措施的過程中,受到了邊遠地區(qū),特別是長江中游一些信奉神權的古國族群的強烈反抗,其中以堯舜禹時期發(fā)生的與南方地區(qū)“三苗”集團之間的多次爭戰(zhàn)最為激烈,最終以“遷三苗于三?!钡姆绞?,逐漸把“三苗”集團趕到了遙遠的“三?!钡貐^(qū)。
過去史書中對“三?!钡牡攸c并沒有明確的記載。近年來一些學者根據(jù)多方面的研究成果,提出了“遷三苗于三?!敝械摹叭!?,可能就是岷山腳下成都平原的三星堆等地。[2]
2024年我在中信出版集團的學術集刊《文化文本》“三星堆研究專輯”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三星堆文化與“絕地天通”》[3]的文章,根據(jù)俞偉超等先生的觀點,詳細論述了“絕地天通”的含義與重點打擊對象;“苗蠻集團”與成都平原寶墩文化、三星堆文化之間的多次文化交流;三星堆神權古國能長期存在下來的自然條件和人文條件;“絕地天通”的歷史意義與三星堆文化的研究價值等問題,探討了“遷三苗于三?!笔录θ嵌焉駲喙艊纬膳c發(fā)展的重要影響。我認為:三星堆一直沒有進行過“絕地天通”的社會大變革,可能就是三星堆神權古國能夠長期保存下來,并快速興起、高度發(fā)展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三苗”人不僅給三星堆帶來了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和特色器物,而且?guī)砹顺缟猩駲嗟乃枷胄叛龊蜕鐣螒B(tài),在四川盆地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和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下,他們與當?shù)卦械某缟猩駲嗟拿癖娒芮腥诤?,共同?chuàng)造出了一個繁榮昌盛的三星堆神權古國。
關于三星堆文化后期高度發(fā)達的青銅文化的來源問題,俞偉超先生也曾敏銳地指出:“到了商后期,洞庭湖周圍及其附近的三苗余部,在商文化的影響下,青銅工藝極為發(fā)達,鑄造出許多體形高大和厚重的銅饒和銅鼓,以及動物造型的禮器如乳虎卣、象尊、豬尊和人面方鼎等,一般形態(tài)的青銅禮器,則有尊、罍、卣等,而尤以尊和罍為多,成為這一帶的文化特色。”
“非常有意義的現(xiàn)象是,在三星堆和彭縣竹瓦街等早期蜀文化的遺存中,其青銅禮器都是尊和罍,這顯然又表示出與同時期的湖南等地的三苗文化,依然存在著一種特殊密切的關系。另外,在近十多年中,在湖北宜昌地段的清江之中和四川巫山大寧河畔又分別出了類似于三星堆遺物的商時期的銅罍和銅尊各一件,又多少暗示出那時的巴人也和三苗余部存在著相當?shù)奈幕?lián)系”。[4]
俞偉超先生的這些論斷,提出了兩個重要的觀點:一是苗蠻集團在商文化的影響下,曾創(chuàng)造出了長江流域具有自身特色的青銅文明;二是三星堆璀璨的青銅技術,很可能主要是從中原經(jīng)由江漢地區(qū)傳入的。
在商代早中期,中原商王朝曾在長江中游的湖北盤龍城修建了一座大型據(jù)點,主要是用來掌控長江流域富有的銅礦資源。近年來盤龍城考古取得重大進展,證明它曾是商代前期在長江流域建立的一個帶有都邑性質(zhì)的政治中心和軍事基地,大約從距今3500年左右開始,存在了200余年。這里不但有完整的城池,高大的宮殿,高等級墓葬,而且還有成熟的青銅鑄造產(chǎn)業(yè)。是它把商王朝先進的青銅鑄造技術帶到了長江流域,還通過這里控制了當?shù)馗挥械你~礦資源。后來因為某種原因,這些商人突然從這里撤走了,但其青銅鑄造技術卻被當?shù)氐摹叭纭钡热藢W習和繼承下來,并結合各自的生活習慣和民俗信仰,相繼創(chuàng)造出了一批具有地方特色的青銅文化,如大洋洲銅器群、炭河里銅器群等。而他們所共同選擇的青銅禮器,則主要是銅尊和銅罍,而與中原地區(qū)以鼎、豆、簋為主要組合的成套青銅禮器傳統(tǒng)有所不同,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具有自身特色的長江流域青銅文明,并與黃河流域的青銅文明一起,共同構建了中華民族所特有的青銅文化體系。
由于“三苗”曾幾次被迫遷入成都平原,又在那里遇到了良好的自然和人文條件,發(fā)展成繁榮昌盛的寶墩文化和三星堆文化,“三苗”的余部也與三星堆文化一直存在著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當他們掌握了商王朝先進的青銅鑄造技術,又可以自由行動之后,自然會把青銅工藝傳播到成都平原的三星堆遺址。這時的三星堆文化已經(jīng)快速發(fā)展成為了一個充滿著宗教狂熱的神權國家,正好利用這種新鮮的先進材料和技術,鑄造出大批青銅神像和祭祀用具,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燦爛奪目的三星堆青銅文明。它與長江中游的青銅文明,在青銅禮器的選擇和神像祭器的制造方面,都有很多相似之處,故而共同創(chuàng)造出具有地域特色的長江流域青銅文明。
三、三星堆消亡之謎
——瘟疫猖獗,信仰失靈
三星堆衰亡主要原因的推測:三星堆神權古國因充滿宗教狂熱,把大量的物資和人力都貢獻給了神靈,造成了對社會財富的極端過度消耗,最終引起了經(jīng)濟的大崩潰。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自然和社會的災難之后,最終爆發(fā)了一次極端嚴重的瘟疫,使得國王和大量民眾快速死亡。
古蜀記載中有關于“前三代”蜀國中最重要的一件特大事件:末代魚鳧王“忽得仙道”。西漢揚雄在《蜀王本紀》中記載:“魚鳧田于湔山,得仙(突然死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同時也大批快速死亡)”,從而造成了“蜀民稀少”的現(xiàn)象。[5]這很可能就是古蜀“三代”時期(蠶叢、柏灌、魚鳧)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一個特大社會事件,從而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集體記憶。
對這次被神話了的歷史事件所包含真實素地的初步解讀:末代魚鳧王時期發(fā)生過一次超大型的瘟疫,造成國王和大多數(shù)民眾快速神秘地死亡,從而使三星堆古國居民認為他們所信奉的神已經(jīng)徹底失靈,只好把神廟中的全部神像和祭品,采用燎祭的方式,分批把它們送回到天上神界,然后遷都到了金沙,三星堆神權古國從而走向消亡。
世界上什么事物殺人最多?不是戰(zhàn)爭,而是看不見的微生物,也就是瘟疫。一場特大瘟疫常常要殺死數(shù)百萬甚至上千萬人。有些病毒在距今4900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6]可以這樣認為:三星堆的滅亡或許又是一個“微生物改變世界塑造了人類史”的古老而典型的重大案例。
結 語
三星堆古國可能是早期中國“神權古國”這一類型之中,延續(xù)年代最晚也最久、造型藝術水平最高也最多、社會變化最為劇烈的一個古代文明的完整典型,具有極高的歷史、科學、文化、藝術研究價值。
歸納一下:“神權國家”是三星堆文明繁榮發(fā)展的主要內(nèi)因;“早期絲路”是三星堆文化豐富多彩的外部原因;“過度消耗”是三星堆古國迅速衰亡的根本緣由;“多元一體”是三星堆在中華文明中的歷史定位。
注釋:
[1]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遼寧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頁。
[2][4]俞偉超:《三星堆蜀文化與三苗文化的關系及其崇拜內(nèi)容》,《文物》1997年第11期。
[3]趙殿增:《三星堆文化與“絕地天通”》,中信出版集團學術集刊《文化文本》(三),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版。
[5]參見(西漢)揚雄:《蜀王本紀》,《經(jīng)典集林》卷十四。
[6]參見尹煒:《瘟疫傳》,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版。
說明:本文根據(jù)作者的講座“三星堆古國之謎”整理編寫。該講座由美國“谷雨書苑”主辦,2025年2月8日宣講于加州圣何塞硅谷亞洲藝術中心。
作者: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