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子的天空

歡子的螞蟻山

歡子每天上學，都要翻過那座螞蟻山。翻過螞蟻山只要十分鐘，他也從來沒有遲到過。

螞蟻山真的像只螞蟻，兩個土包連在一起，中間略凹下去一點。對于螞蟻山，其實是用不上“翻\"這個動詞的。地理課上老師講到“海拔”，歡子就舉手問：“螞蟻山的海拔有多少？\"老師笑著說：“就那倆土包啊，估計五六十米吧?！?/p>

歡子很是泄氣?；丶业臅r候多看了幾眼螞蟻山，覺得它果然很矮矬，一點也沒有氣勢，怪不得要叫螞蟻山，沒有叫作大象山。老師說我們這里是平原地帶，偶爾有幾塊丘陵就不錯啦。螞蟻山就是兩座小丘陵。

一放學，歡子“嘈嘈嘈\(zhòng)"就沖上了螞蟻山的山頂，他一邊甩著衣服一邊嗷嗷地叫。山雖不高，但歡子還是有登高望遠的快樂。他看到山那邊有兩棵大樹，左邊那棵樹下的兩間平房就是歡子的家。歡子還喜歡躺在山坡上，嘴里咬著草莖，一動不動地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云朵像德子家養(yǎng)的山羊，頭羊往東，一群羊都往東，頭羊往西，一群羊都往西。

爸爸說他們的家正好在螞蟻山的觸角上。爸爸問歡子知道螞蟻是怎么說話的嗎？歡子就用兩個食指做成觸角的樣子。爸爸神秘兮兮地附在歡子的耳朵邊說：“螞蟻沒有了觸角就等于是瞎子啞巴了，所以，我們這個家所在的地方，可是螞蟻山的命門哦?！?/p>

歡子的家在村子的邊緣，遠看孤零零的。爸爸就在村子里工作，這幾天爸爸要加班，歡子得趕回家去做晚飯。歡子很能干，他會踩著小板凳刷鍋洗碗，還會炒兩勺菜再去灶膛里添一把柴。

歡子的爸爸

爸爸是個身材魁梧的爸爸，他只是坐著，也叫人想起“虎背熊腰”這個詞。爸爸的聲音也很洪亮，哈哈哈一笑，窗戶都震得簌簌地響，不愧是當過兵扛過槍的。

但是爸爸的性子很軟，明顯與他的身材和嗓門不符。他總是笑瞇瞇的，歡子從未見過爸爸發(fā)火，更沒有像阿凱的爸爸那樣，動不動就喝紅了臉揍阿凱。爸爸每天都要檢查歡子的作業(yè)，歡子粗心做錯了，他會大驚小怪地說：“哎喲，好肥的一條蟲子！”歡子趕快湊過去問在哪在哪，爸爸就把本子推給歡子，說：“你自己捉吧，我看到它躲葉子后頭啦。\"歡子就嘿嘿笑著摸后腦勺，仔細地再看一遍。

做完作業(yè)，歡子有時候和爸爸一起玩牌下棋。歡子得長三個心眼，因為爸爸會耍賴，一會兒偷牌，一會兒又藏棋。被歡子逮到了，他會故作不知：“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然后再熬不住自個兒笑出聲。

爸爸有一回感冒了，清水鼻涕直流，他就由著它在鼻尖上凝成亮亮的珠子，再“啪嗒”一下掉到地上。他自顧自地在打火機上印字，速度飛快。爸爸慢悠悠地說：“擦它干嘛，一直擦一直擦不是還會有？”歡子看著爸爸滑稽的樣子在一邊笑到打滾。

爸爸一邊印字一邊給歡子講故事。爸爸的故事都是胡編亂造的，比如他說：從前，人的鼻子跟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鼻孔全都朝天長，像煙囪一樣，呼吸起來很通暢。男人一抽煙，就像咱家的灶頭在做飯。可是鼻孔朝天有時候很麻煩的，走在路上，會冷不丁地掉個樹葉子進去。樹葉子還好，如果是個毛毛蟲就糟了。還有，如果下雨，人都得捏著鼻子一個勁兒地跑，跑到樹底下或者屋檐下再松開來喘一口氣。有的人憋氣功夫差點，沒跑到地兒就松手了，灌了一鼻子的水，嗆得咳呀咳呀，咳到眼睛里都冒火。于是大家就一起去做了整容手術(shù)，把鼻子改朝下了。后來的人的鼻子就都朝下了。

歡子每次都會笑到肚子痛。他就是喜歡聽爸爸講故事，還會跟爸爸一塊兒胡編亂造。歡子的作文總是寫得叫老師犯愁，老師的批語就是：想象力豐富，可是跑題太遠。

歡子的媽媽

歡子好幾年前就沒了媽媽，歡子有些習慣了。他現(xiàn)在覺得，沒有媽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沒有媽媽歡子覺得也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有媽媽的日子，當然和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媽媽在的時候，歡子覺得家里有一種特別的溫暖，可是沒有現(xiàn)在這么朗朗的笑聲。媽媽的笑溫溫柔柔的，沒有一點聲音，于是爸爸也只會無聲地笑。他們的笑容仿佛都帶著一點點藥的苦味。媽媽病了那么久，屋子里總是彌漫著那股苦苦澀澀的中藥味。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家，歡子總覺得房頂上飄著一朵黑黑的云。

村子里的婆婆嬸嬸們看著無憂無慮、歡蹦亂跳的歡子，會嘆口氣說：“可憐這沒媽的孩子。\"歡子不在乎他們憐憫的眼光，歡子想：“我還有爸爸呢。有爸爸的孩子就不是可憐的孩子。媽媽對我說過，要我和爸爸一起過快樂的生活。”

爸爸有時候會提到媽媽。比如他把飯做猢了，會伸伸舌頭說：“幸虧你媽不在，要不我就得挨批啦。”再比如他從衣櫥里翻出件紅衣服，會在自已身上比劃，說：歡子歡子，我這樣像不像你媽？”他們兩個就一塊兒傻樂。

歡子有時候也會想媽媽，他就對著爸爸噻：“我想媽啦。\"爸爸就笑瞇瞇地說：“我也想啦。咱用實際行動想?！彼麄兙鸵黄鸢鸭依锎驋叩酶筛蓛魞?。爸爸抹桌子掃地，歡子擦窗戶撣檐塵。爸爸在大木盆里吭嗪吭嚇洗被單蚊帳，歡子到河邊嘩啦嘩啦過干凈。被單蚊帳晾在門口的竹竿上，風一吹太陽一照香噴噴的。爸爸和歡子心滿意足地坐在門口，靠在一起，說：“媽媽看到一定會很高興的，媽媽是個愛干凈的媽媽。\"媽媽去世的時候，爸爸說：“歡子不要哭，不要把眼淚滴到媽媽的衣服上，要讓媽媽利利索索地走。”

媽媽沒有走遠，就躺在螞蟻山的山坡上，歡子每天都能看到她，她也每天都能看到歡子。歡子總是蹦蹦跳跳地走過媽媽的面前，因為爸爸說歡子開心媽媽就會開心。

派出所里的叔叔們有時候來歡子家里看爸爸，歡子覺得他們神氣極了。叔叔們把帽子蓋在歡子的頭上，對他說：“你爸爸總有一天還會回到我們中間來的。誰都知道，你爸是好樣的。\"歡子看爸爸坐在那里呵呵地笑，他有點想象不出來，爸爸真的像叔叔們說的那樣，一個人打過七個壞人嗎？

叔叔們說：“是的，七個壞蛋！除了你爸，誰還有這能耐？\"歡子聽過很多遍了，可還是纏著叔叔們講。叔叔們說：“那天你爸帶你媽去看病，在公交車上看到有人扒竊，你爸就把他揪出來了?？烧l知你爸你媽一下車，圍過來七個人，個個擦著那么長的刀！\"爸爸笑著在一邊打岔：“別提了別提了，最后還是我趴下了啊。\"叔叔們說：“可你打趴下四個呢，另三個，也全都一瘸一拐的了。

“爸爸是英雄，可為什么不再是警察了呢？\"歡子得意又不解地問。

“你爸爸還會做警察的，只要那輛車上有一個人出來作證就行了?！?/p>

爸爸在一邊擺手，一邊說自己現(xiàn)在挺好，就在村子里上班，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對以前同事的夸贊與嘆息全都不在乎。

爸爸的工作

爸爸的工作就是在打火機上印字。打火機廠就在村子里面。

他坐在一個木板前，板上釘了三個釘子，正好可以卡進一只打火機。然后拉過來一個制好的小絲網(wǎng)版，油墨一刷，滾筒一推，打火機上就印上了字，有時候是“春滿園大酒店”，有時候是“綠苑賓館”，下面總是有一串電話號碼。

爸爸干起來麻利快捷，卡、拉、刷、推，一氣呵成，富有節(jié)奏感。好像他干的不是個簡單枯燥的活，而是藝術(shù)家在彈琴。他一邊干還會一邊哼歌，誰走進來他就把誰編進歌里，那個房間里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

爸爸本來是在鎮(zhèn)上派出所里工作的，可是歡子從沒看到爸爸穿制服戴大蓋帽。

爸爸工作的時候不愿意歡子在旁邊。星期天，歡子做好了午飯，可爸爸老不回家，他就會去找。歡子從玲子家阿凱家屋后轉(zhuǎn)過去，繞過一面水塘，就看到一片很大的水泥場。只要不是大熱天或者農(nóng)忙，水泥場上總是聚著一大群人，曬太陽、聊天、抽煙或者織毛衣。他們一看到歡子就會轉(zhuǎn)過去沖著水泥場邊上的兩間平房喊：“老李，你家歡子來啦?！?/p>

爸爸那會兒就像換了性子，不再糍糍糯糯的，而是急急匆匆地從里屋出來，一刻也不停地跟著歡子回家吃飯。歡子說：“爸爸，你印好了字還要把打火機一個個排好在格子里，再裝進紙盒，那種事太容易了，我來幫你做吧?！?/p>

爸爸笑著說：“不行，這可是我的飯碗，你做了我不就失業(yè)了？”可是歡子想，爸爸肯定是不想影響自己的學習。如果我能幫爸爸干點活，爸爸就可以早點下班了。歡子埋頭吃飯，心想，等放了暑假，你不讓我干我也要干了。

叔叔嬸嬸回來了

暑假轉(zhuǎn)眼就到了。

歡子和村子里的孩子們在螞蟻山上撒歡兒地玩，個個都曬成了黑樹精。歡子有天玩瘋了忘了回家做飯，天擦黑了跑回家看到爸爸被灶前火光映紅的笑臉，不禁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聲。

第二天，歡子想去幫爸爸工作，可是城里的叔叔嬸嬸和妹妹回來了。叔叔和嬸嬸都長得白白的、瘦瘦的，架著一副眼鏡，怪秀氣的。歡子早早沒了爺爺奶奶，叔叔是爸爸帶大的，所以叔叔有空就會回來看爸爸。嬸嬸會擼著漂亮衣服的袖子給歡子擦汗，或者用干凈的手帕給歡子擦鼻涕，一點也沒有嫌臟的意思。歡子很喜歡叔叔嬸嬸回來

歡子更喜歡那個小名叫妞妞的小妹妹。妞妞是個城里女孩，卻叫著村里孩子一樣的小名。妞妞比歡子小好幾歲，有點嬌氣，也很膩歡子，“哥哥、哥哥\"地叫著，像歡子的跟屁蟲。歡子就帶著妞妞到處去玩：螞蟻山上挖坑野炊，村邊河塘里摸蚌捉魚。有回妞妞說沒看過豬，歡子就背著她去了鄰村的同學大鵬家，因為大鵬家的母豬剛生了一窩小豬崽。歡子背得汗流浹背，妞妞一到那兒就捏著鼻子說臭死了臭死了，看了一眼就要往回去，歡子又心甘情愿地把她背了回來。

村里村外地玩遍了，妞妞又吵著要歡子找新花樣。歡子想不出新招兒，就把她帶去了爸爸工作的廠子。

打火機廠其實就只有兩間平房，正好在村子的正中央。歡子和妞妞去的時候，中午的陽光正烈，場子上一個人都沒有。

屋子里又悶又熱，還有股怪怪的酸臭味。爸爸和村子里的幾個男人女人一起，飛快地在打火機上印著字。他們的身上都被汗水浸濕了，像剛從河塘里鉆出來一樣。

爸爸看到歡子和妞妞進來，就停下來說這兒太熱啦，讓他們趕快出去?？墒擎ゆにＩ狭速?，不肯走，還把打火機當積木玩。歡子則在一邊幫爸爸排打火機，豎著把它們一個個塞在塑料格子里，再裝進印著漂亮圖案的紙盒里。他很快就把爸爸積在一邊的打火機都裝好了，得意地在旁邊候著，爸爸印一個他就裝一個，還小心地捏著打火機的頭，以免把剛印好還未干的字跡弄模糊。

歡子的心事

嬸嬸找到了打火機廠，也坐下來，饒有興趣地看爸爸他們工作，還問了一些有關(guān)絲網(wǎng)印刷的問題。

嬸嬸和妞妞走的時候歡子還不想走，歡子說：“我再幫爸爸裝一會兒吧，這樣他就能早點回家吃飯了。\"可是嬸嬸還是拉著他走了，一邊走一邊嘆氣。妞妞在一邊說下午還要來搭積木玩，嬸嬸說不能去。歡子有點納悶，問嬸嬸為什么。嬸嬸對歡子說：“你爸這工作不好。\"歡子問為什么，嬸嬸看看他，欲言又止。歡子說上回派出所的叔叔說了，馬上爸爸就會回去工作了。爸爸是個英雄。歡子說著不禁得意起來。妞妞問什么叫英雄，歡子說，就是專打壞人的，再多的壞人也不怕的那種人。嬸嬸又嘆氣道：“咱們都知道你爸是好樣的，只是人們對他還有些誤解。有些事情還需要時間來澄清?！?/p>

歡子不太聽得懂嬸嬸的話，他一個勁地把爸爸的事兒添油加醋地講給妞妞聽。妞妞就跟歡子一樣，為伯伯是個英雄得意起來了。兩個人各扯了根樹枝，學著武俠片里的英雄，嘿嘿哈哈地比劃上了。

歡子做暑假作業(yè)的時候，聽到叔叔嬸嬸在小聲地說話。嬸嬸講：“哪有那么多液化氣罐和幾十箱打火機擺一個屋的道理？\"那屋子又那么小。叔叔嚴肅地點頭說：“天又這么熱，簡直就像個悶罐子。\"嬸嬸說：“趕快給他換個工作吧。”叔叔說：“我也跟他說過，可是他說，歡子要上學，他去別處上班又不方便。他說他會小心的，唉……”

歡子忽然就明白了叔叔嬸嬸的意思，額頭上立刻爆出了密密的汗珠。是啊為什么我一直沒有想到呢？怪不得爸爸總不樂意我去那里玩。爸爸可是歡子的天空，歡子的全部，他可千萬不能有事兒啊。

可是，歡子知道爸爸不會放棄這個工作的，在回到派出所之前，暫時沒有別的工作更適合他了。歡子就把這心事埋在心里，覺得越來越沉重。

歡子的天空

很久以后，歡子還記得那個臘月初八的傍晚，細細的雪紛紛揚揚地下，叫人聞出一種過年的歡喜味道。那天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會出事的日子。

冬天日短，其實也才是下午四點左右，螞蟻山遠看已黑的了。爸爸說這批活今天要干完了，他可以早點回家。這是今年的最后一趟活了，干完了他們就該開開心心地準備過年了。

天傍黑的時候，爸爸以前的同事來到歡子家，說找爸爸有事，歡子就擱下作業(yè)帶著那個叔叔去找爸爸。歡子一千個一萬個后悔，為什么自己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那叔叔是叼著煙卷兒的。叔叔給他帶了幾本書，他一路上光顧著問叔叔那幾本書里都講的啥，他還沒來得及翻一翻呢。

他們走進去的時候，爸爸說：“還有最后幾盒了，等我一下啊。\"旁邊，有兩個工人正在挨個地往打火機里灌氣。叔叔和爸爸說話的時候，歡子又幫爸爸裝了幾盒打火機。

爸爸的一聲“不好”像驚雷一樣震得他耳朵嗡嗡地響，他一時傻愣愣地不知道剛剛還和聲細語的爸爸的聲音為什么忽然變了樣。

屋子里的人都往外沖。

爸爸坐著揪住了歡子衣領(lǐng)，他的椅子在地上打滑怎么也使不上勁。爸爸大吼一聲站了起來，像一道閃電扯著歡子沖到了門外，又重重地撞倒在了地上。爸爸魁梧的身體壓在了歡子的身上，歡子都喘不過來氣。

接著，是那種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雷聲，一聲接一聲，像是除夕夜的禮炮?？墒牵瑲g子的天空綻放的不是絢麗的禮花，而是一朵朵灰黑色的烏云和漫天的塵土。

爸爸全身都是血，可上救護車時還對著歡子微微地笑了一下，歡子看到了。派出所的叔叔們摟緊了歡子，不讓歡子往車上鉆。他們抹一把眼淚叫一聲歡子，他們說歡子沒事爸爸一定會沒事兒的。他們說那個叔叔本來是來給爸爸送好消息的。爸爸見義勇為的證書批下來了，還獎到了一筆錢，并且，過了年，派出所還給他安排了一個不用走路的新工作。

歡子滿臉都是眼淚鼻涕，拼命想從叔叔們的懷里竄出去。忽然，他又歡天喜地地叫：“我看到爸爸會走路了！是爸爸把我從屋子里拉出去的！爸爸的輪椅還在屋子里呢！爸爸會走了！爸爸真的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