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之地

如果把瑪納斯河比作一位曼妙女子，瑪納斯?jié)竦乇闶撬教剐「股匣ò晁频亩悄?，蘊藏著整條河流的丹田之氣。

那肚臍的美，像一朵幽深的藍玫瑰，在準噶爾盆地南側(cè)遼闊的大地上釋放著悠悠真氣，吸引了天空里飛過的鳥精靈。他們撲扇著靈巧的翅膀，翩翩而來，飛起又飛落。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白的、紅的、五彩繽紛的，飛來飛去，相互傳遞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地方的消息。更多的鳥精靈知道了這個地方，也讓更多的鳥精靈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名聲越傳越遠，越傳越廣。北飛南歸的，西去東往的，轉(zhuǎn)個彎，繞個圈，來這里停留。于是，瑪納斯?jié)竦伉B界揚名，成了候鳥遷徙通道上的一個休憩站。長途飛來的鳥兒落下來，有東西吃，補充體力，享受一段美好時光。

一個長冬結(jié)束，南來的春風(fēng)翻過天山，催化了瑪納斯?jié)竦氐谋Ｋㄊ幯?，各種南來的知春鳥，美的、丑的、千奇百怪的，或小群，或大群，落下來，游弋在水面，清洗羽毛，捕魚覓蟲，吃飽睡好，舞動姿容，百鞍千鳴，戀曲聲聲，嬉戲交頸，晨歡暮合。一番甜美之后，遠走高飛，又流連忘返。秋天南飛時，攜兒帶女，再次飛臨，含情脈脈，告訴孩子們生命之源起，莫忘濕地之恩情，叮囑它們下一年春天再來。

這些天空的精靈，有鸻鷸、雁鴨、灰鶴、、大天鵝，難得一見的夜鶯、環(huán)頸鷸，還有在中國罕見的侏嶼鷀等等，不斷有人們不曾見過的新品種飛來，一次次引動觀鳥界的驚喜風(fēng)波。

有一種神鳥，在千靈擁護、萬羽御風(fēng)、云蒸霞蔚中頻頻光臨。人們聽說過，沒有見過，但都相信他們來過。證據(jù)是什么呢？

傳說他們落過腳、理過翅、磨過喙、踏過尾的，方的、圓的、長的、短的、土里埋的、水里藏的石頭，因為得到他們特殊的靈氣，會變石為玉?，敿{斯河里有玉，是獨一無二的碧玉，人們便說，那是證明神鳥飛臨踩石成玉的事實。

這種神鳥不是別的，就是傳說中的鳳凰。

瑪納斯河的碧玉撿不完，挖不盡，坐實了鳳凰棲息的傳說。不過，神鳥飛來人不得見，化實為虛，還是當(dāng)作傳說吧。

這是一條奇特的河，這是一條寶貴的河。人們珍視這條河，選派體魄強健的隊伍巡邏保護。蒙古語中，巡邏者發(fā)音“瑪納斯”，有“英雄”之意，河的名字便叫瑪納斯河；河水所及之地，統(tǒng)稱瑪納斯河流域；河水澆灌土地，形成了瑪納斯河綠洲。

人們在綠洲上生活，建起村鎮(zhèn)、城市，擁有了屬于各自的地名。唯有在瑪納斯?jié)竦刂纤ㄖ牵鞋敿{斯；又因為神鳥棲息，別名鳳凰城。

二

人們說賽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那么，瑪納斯河的源頭，北天山中段依連哈比爾尕山上的冰川雪峰，便是眼淚后面凝結(jié)的潔白晶瑩的心靈。心靈感動陽光，氤氳白云，融冰成滴，聚滴為溪，成為一條河流生命的開始。

眾多的小溪，繞山巒，過草地，跳懸崖，在溝谷間相匯，形成一條條支流。他們是大河深扎在群山的腿。一條一條，或清亮柔美，或渾濁暴烈，或碧或藍或黃，多姿多彩，流出天山群峰，在瑪納斯匯合成完美的身軀。遷回婉轉(zhuǎn)，留下一片濕地，正處于平坦小腹的位置。一個人的力量集中在腰部，肚臍是命門?，敿{斯河也如此，腿部聚集力量，腹部孕育真氣，伸展四肢，向大地輸送水分、泥土和養(yǎng)料。

心靈孕育萬物繁榮，滋養(yǎng)萬物生長的輸送帶，就是彎彎曲曲的瑪納斯河。流到哪里，哪里就綠了，就會有獸有鳥。

瑪納斯河流出天山峽谷后，自東南向西北蜿蜒流去。在瑪納斯老縣城的邊上拐了一個彎，四十多公里后又拐一個彎，再流二十多公里，還拐一個彎，依次叫小拐、中拐和大拐。彎曲的河流，河水流速減慢，從出山口到尾閭湖，沖積出大片土地，淤積了充足的水分和營養(yǎng)。這樣的土地適宜生活。

多少年來，人類在瑪納斯河流域開墾的土地只是較少的一部分，多數(shù)處于荒蕪的原始狀態(tài)。土地上生長著沙地植物，胡楊、梭梭、紅柳……長成茂密的叢林，曾經(jīng)是新疆虎、熊、豹、狼、野豬、馬鹿、野驢、黃羊、狐貍等動物的樂園。

準噶爾盆地還有一條大河，是隔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在盆地北緣與瑪納斯相望的額爾齊斯河。那也是一條了不起的河，不僅灌溉，還流有黃金。那是新疆唯一流入海洋的河流，坦坦蕩蕩地流著?，敿{斯河上游有一段河床也產(chǎn)金子，又有碧玉，人稱“金版玉底”。“金版”代表財富，“玉底”代表品德。它把自己完全交給了盆地，有金還有玉，一片冰心在玉壺，有著傾心奉獻、忠貞不貳的高貴。

時間到了20世紀50年代，瑪納斯河流域進駐了大批拓荒者，大規(guī)模開墾這片土地?；脑兞继铩，敿{斯河一路分解，流入大渠、支渠、毛渠，如同她的肌體、血管、濃密的長發(fā)，散開來去完成灌溉的使命。河水滋養(yǎng)的土地，在人們的勤勞中改換容顏，生長出大片的藍色、綠色、紅色、白色、黃色…曾經(jīng)枯燥單一的膚色，變得絢爛多彩?，敿{斯縣所轄范圍是較早開墾的區(qū)域，自然條件優(yōu)越。到了全流域開發(fā)期，人口增加，產(chǎn)業(yè)升級。一方河水豐沛的肥美之地，種植有小麥、玉米、水稻、棉花、谷子，油菜、甜菜、番茄、葡萄、油葵、蔬菜、辣椒等眾多的作物。河水的藍、青草樹木的綠、水稻的黃、小麥的棕、棉花的白、番茄與辣椒的紅、葡萄的晶瑩……農(nóng)業(yè)收成好，牧業(yè)發(fā)展穩(wěn)定。體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中，相比其他地方，更顯富足一些。

三

我與瑪納斯結(jié)緣于1988年，當(dāng)時在烏魯木齊一家建筑機械制造企業(yè)工作。那時候物質(zhì)生活還不夠豐富，生產(chǎn)資料價格雙軌制，到處都在搞建設(shè)，建筑機械和配件銷售旺盛?，敿{斯縣有家廠隔幾天來進一次貨，每次把一輛卡車裝得滿滿的。那時烏伊（烏魯木齊到伊犁）公路是雙向單行道，像一條爬滿汽車的細繩，行走緩慢，出個事故就是大堵車?，敿{斯到烏魯木齊路程不遠，跑一趟也要一整天。需求量大，運輸困難，異地銷售利潤豐厚。經(jīng)對方提議，雙方在瑪納斯縣合作成立經(jīng)銷部。我是個年輕的單身漢，派為乙方代表，兼任會計，干好單位本職的同時，每月去瑪納斯一周左右時間。

一個人在瑪納斯，工作之余喜歡去瑪納斯河邊看水。那時候的河沒有經(jīng)過精心整治，還是原本的樣子。我看河水滔滔而來，滔滔而去，思緒隨浪濤翻滾，起起伏伏中想著一個問題?，敿{斯河，瑪納斯縣，與英雄史詩《瑪納斯》名字重合，相互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問過一些人，到新華書店翻看書籍，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在河邊轉(zhuǎn)悠，踩著累累卵石碰運氣，說不定就能撿到一塊碧玉或奇石。聽說撿到過的大有人在。我走走停停，漫無目標地亂翻。我那時對玉石、奇石缺少認知，沒有鑒別力。踢著翻著，突然看見一塊黃砂巖，長有高的兩倍，看起來像一艘船，又像一座山。兩側(cè)是一層一層水蝕的條紋，像大船一層一層的甲板，又像山巒樹木起伏綿延。整塊石頭，無論凹凸，還是線條，都被河水沖刷得光滑圓潤。雙手抱起很吃力，感覺有四五十公斤。我感覺這是一塊奇石，于是洗凈晾干，抱一陣，扛一陣，腰酸腿困，費了好大的勁才弄回經(jīng)銷部的辦公室?？吹降娜舜蠹淤澷p，我把它擺在窗臺上當(dāng)寶貝。

那會兒，瑪納斯河濕地是原始的。沼澤連著水泊，雜草叢生，蘆葦蕩漾，群鳥起落，還有密札札的灌木和紅柳。我在邊上轉(zhuǎn)悠，感覺幽深的水面和葳蕤的植物中隱藏著很多秘密，進到深處說不定能得到些什么。躍躍欲試，又不敢往里走，擔(dān)心里面有未知的吞噬生命的陷阱。懌懌止步，離開時又有幾分不甘心，幻想著有一天能到里面看個遍。

四

我喜歡瑪納斯的“吃”，卻害怕那里的“喝”。

鳳凰街上有一家館子，離經(jīng)銷部不遠。他家的拌面盤子大，量足。

我年輕時飯量大，在烏魯木齊的單位附近的一家館子吃拌面，總覺給的面少，要一個加面，等到吃下去的快要消化完時，半小碗加面才上來，一唆嚕就沒有了。再想加面就得加錢。那時候的生意是賣家說了算，服務(wù)態(tài)度一般不怎么好。

瑪納斯這家館子的拌面，上來就是尖尖一大盤，要加面，肯定是滿滿一小碗。最大的差別還是菜。過油肉、辣皮子炒肉、芹菜炒肉、豆角炒肉、茄子炒肉、土豆絲炒肉…油大肉多，端上來時盤子里的湯汁外流。我年輕時嗜辣，喜歡辣皮子炒肉，先撥一半菜在面里，邊吃邊等加面，加面上來，再拌另一半菜。此外，還給一碟子咸韭菜、一碟小咸菜，大蒜更是隨便吃，不像烏魯木齊的那一家，放蒜的盤子里都是蒜皮，扒拉半天，僅有的幾瓣蒜不是蔫巴就是爛了，找不出一瓣好的，吃起來少了很多滋味。這家館子，要大蒜，老板一給就是一頭，吃到舌頭辣，還能剩下幾瓣。除了這一家，其他館子也差不多。除了拌面，其他的飯菜量也都很足。

一起共事的本縣人考問我：“金綏來，你不知道吧？”我探尋式地望向?qū)Ψ?，說：“不知道。”他說：“我們這達在清朝乾隆年間叫綏來縣，有河，有金，有玉，有糧，還在交通要道上，好得很。到了五幾年（1954年），縣名改叫瑪納斯，現(xiàn)在是新疆農(nóng)業(yè)第一縣?！贝_實，瑪納斯農(nóng)作物品種多，產(chǎn)量高，大米白面油料等啥啥都不缺。人們生活富足，處事很是大氣，館子里的飯菜特別實惠。

我在瑪納斯算個客人，對方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不時就會擺桌子招待。喝本縣產(chǎn)的準噶爾特曲，桌子上肉多菜少。那時，我從山西來新疆沒有幾年，小時候餓肚子，吃的都是素食，經(jīng)常開玩笑說長了個吃草的胃，愛吃面，不適應(yīng)大魚大肉。他們說硬菜吃上才能喝，我卻相反，菜不對胃口酒量差，每次都是受罪，十次有八次會喝吐。

那時候待人的真誠好像都在勸酒上。痛快喝下是兒子娃娃，不喝就是丫頭子。寧可把胃喝出洞洞，不讓感情留下縫縫。我喝吐了，不會被同情，他們還繼續(xù)勸喝。

他們給我講酒故事，說不上是羞辱還是激勵。話說旁邊那條街上有兩個老漢，一個叫另一個喝酒，被叫的老漢說，不好意思，得先墊下肚子。掰一個干鑲在大碗里，打開一瓶準噶爾特曲，嘩嘩倒進去，呼呼啦啦吃掉，抹一把嘴，說，喝吧。請客的人說，對不住了，我先漱漱口。同樣打開一瓶，倒在大玻璃杯里，仰脖灌一大口，嘟嚕嘟嚕漱幾下，咕咚咽下去。漱三次，拿起杯子，底朝天，口朝地，一點不滴。撇嘴一笑，說，不好意思，讓你等著急了，開喝。兩個老漢喝酒的故事，他們說過很多次。

一桌的人都能喝，開始是干杯，幾巡之后劃拳。我是喝酒不行，劃拳不會。他們還要提醒式地問我：“怎么樣？瑪納斯酒‘那廝’，人不‘那廝’，對不對？”“那廝”這個詞不知道從何源起，大概是指“不行”“不咋地”。準噶爾特曲是本縣酒，比不上伊犁特曲的名氣，所以他們自謙地說酒“那廝”，不咋地。人喝起來，個個兒子娃娃，沒有一個“不行”“不夠意思”的。

我在瑪納斯那幾年，好吃好喝，感覺好像靠了一座銀子堆成的山。離開很多年，瑪納斯的朋友們還把我當(dāng)個救濟戶，經(jīng)常捎來大米、白面和清油。我現(xiàn)在請客吃飯總是控制不住多點菜，吃不完求告客人分開打包，這個毛病和早年在瑪納斯的大吃大喝不無關(guān)系。

五

多年之后，再次來到瑪納斯，發(fā)現(xiàn)城市擴大到烏伊公路的南面，道路寬闊，綠樹成蔭，各式樓房掩映其中，早已實現(xiàn)了園林化。

瑪納斯?jié)竦亟ǔ闪藝壹墲竦毓珗@。朋友帶我去游覽，買票進入大門，坐上電瓶車逶迤而行，實現(xiàn)了當(dāng)年想進入其中的愿望。沒有了原始狀態(tài)下的神秘感，可以直觀、清楚地欣賞到新疆難得一見的水鄉(xiāng)美景。河湖相連，成片的沼澤水草，迷宮似的蘆葦蕩，為獸類、鳥類、魚類營造出良好的生存繁衍空間?？催@個瑪納斯河的肚臍，就像中醫(yī)望聞問切，它的盈虧與容顏，能反映氣候環(huán)境的變化，可得知整條河流、整個流域的活力指數(shù)，從而知道整個綠洲的豐歉，由此推斷一個年份的好壞。這片天山北坡的天然濕地，對生態(tài)安全、綠洲穩(wěn)定和生物多樣性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金秋十月，正值候鳥遷徙的高峰，坐著電瓶車環(huán)游濕地。天空高遠，水面清澈，與金色的蘆葦搭成天地自然的舞臺和布景，任群鳥起起落落，飛舞歡唱，鳴奏著生態(tài)和諧的時空大歌劇。

人，則是享受著陽光補鈣、空氣潤肺、陶醉其中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