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生活在江蘇一座小城淮安,它不似江南水鄉(xiāng)輕柔溫婉,也沒有北方城市的粗獷豪壯。它就是它自己,坐落在“秦嶺-淮河”這條南北分界線上的一座文化歷史古城,也是代代相傳的淮揚菜發(fā)源地。人人皆知它是淮揚菜發(fā)源地,卻不知這里的小食更抓人味蕾。在這里,原始食物融合了小城人民的辛勞和智慧,用獨特的烹煮或不一樣的調(diào)味法,淬煉成各式各樣的美味小食,書寫著每一個淮城人的家鄉(xiāng)味道。
早些時候,商販們熱衷于挑著擔在村里轉(zhuǎn)悠,扯著嗓子沿路吆喝。每到傍晚時分,隨著一聲聲嘹亮的“香干、臭干、五香蠶豆、小螃蟹……”叫賣聲飄散開來的,是那自帶勾魂功能的鹵味香,任憑大人還是小孩,都逃不過這個移動小食攤。挑著擔的小攤販一旦被叫住,很久才會再起身,因為眼前的顧客買完,還會有人從遠處跑來購買,生怕來晚了就買不到。
我最愛鹵制的香干,它通體輕淺的醬油色,是生抽的色澤,沒有老抽色澤那么深。一塊長方形的豆干上有著切分成兩塊正方形的印記,不厚不薄,摸起來軟軟嫩嫩,一盤弄就會有缺口。僅一塊錢就可以飽食兩塊豆干,豆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經(jīng)由攤販用筷子嫻熟地從堆疊好的豆干堆的邊緣夾上來,放置在大小合適的透明塑料袋里,帶著剛剛好的溫熱感,遞到我的手掌心。
被鹵水浸潤的豆干水潤軟綿,七八十歲老人的牙口尚可一試。等到舌尖或者牙齒觸碰上豆干,口腔和靈魂都得到鹵香味的撫慰,讓人欲罷不能。
待到豆干消滅殆盡之時,黏附在透明塑料袋上的殘留鹵汁就會映入眼簾,我會毫不猶豫地舔上一口,再回味一遍豆干的鹵味咸香,這會不會是美食界的“愛屋及烏”呢。
說到這里,淮城鹵制的蘭花干也是一絕。蘭花干的出身也是豆干,只是相比較豆干而言,人們在蘭花干身上加注了精巧的刀法,一面橫切刀,一面斜切刀,刀下但不切斷,讓它似連非連,似斷非斷。蘭花干是經(jīng)過油炸的,因此相比較豆干來說,它顯得有些“膨脹”。油炸后,再將其擱置在鹵水里,搭配特殊刀法的蘭花干可以盡情地將鹵水喝個夠,待到品嘗它時,它會在唇齒間揮灑鹵水的咸香,吃起來相當入味。
簡簡單單的豆制品,在普通又奇幻的鹵水調(diào)制下,是淮城人民公認的比肉還饞人的味道。每一次抵達口腔,都不會讓人失望。
論淮城小食,特產(chǎn)茶馓必定有一席之地。茶馓在淮城的歷史相當悠久,每一個淮城老人都見證過茶馓的發(fā)展,這種食物不論是干嚼還是湯泡都讓人贊不絕口。
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茶馓的炸物香其實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淮城的茶馓店鋪散布在許多不知名的街巷里,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店鋪甚至不需要扎眼的牌匾,茶馓香就是它們最大的招牌。只需一把茶馓從油鍋里撈出,無論多遠的買家都能嗅著這香味找來。
我喜歡站在茶馓店前等待的間隙,可一睹店家操作茶馓成形的嫻熟手法。店家將糅合醒發(fā)好的細長面劑子轉(zhuǎn)圈式地擺放在器皿里,一只手拎出面劑子的頭,不停纏繞在另一只手的四根手指上,待圈數(shù)合適就掐斷面劑子,再用兩根筷子扯住面團內(nèi)里的兩端丟進油鍋,兩根筷子在油鍋里游動著將面劑子慢慢抻開,讓它變細變長,小火慢炸,“滋啦滋啦”的聲響不停叫囂。剛剛一團毫無生機的面劑子,此刻仿佛活了。純白纖細的面劑子不僅在店家的手里特別聽話,在油鍋里也異常溫順,不出半盞茶的工夫,白色面劑子就金黃锃亮,茶馓也就成型了。
很多人以為到這里茶馓就制作完成了,其實還有很關鍵的一步,那就是將新鮮炸制的茶馓擱置在瀝油架上,等上片刻,讓附著在茶馓上的油滴得盡可能干凈,這樣茶馓吃起來才不會油膩。過油但不油,此乃茶馓的一絕。剛剛出鍋的茶馓在瀝油架上,不但可以瀝油,還可以與清風和空氣親密接觸,酥脆口感更上一層樓,此乃茶馓的第二絕。如果茶馓的面劑子上再搭配些芝麻,香味也會再上一個臺階,可謂茶馓的第三絕。
茶馓作為淮城人茶余飯后的聊天小食,也常常和絲瓜搭配出一碗清甜香醇的湯,在餐桌上占據(jù)一席之地,怎么吃都好吃。茶馓不但在淮城里頗受寵愛,還是淮城人社交的不二選擇,在外謀生的小城人每每返回小城,臨走時必定會買幾盒茶馓,送予定居城市的朋友品嘗,作為禮尚往來的佳品。
淮城的美味餐食一定不在那些富麗堂皇的餐廳里,而在那些由家人搭檔的小攤位里,僅一個巴掌大的地方,就有足夠的魅力,讓每一個淮城人爭先到訪。我家附近菜場拐角處一家醬香餅鋪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熟悉的一家醬香餅鋪是由夫妻倆經(jīng)營的,他們配合默契。男人負責搓揉面團,女人負責調(diào)油酥,男人將面皮壓扯至硬幣厚度,再將女人調(diào)好的油酥均勻地鋪撒在面皮上。隨后將圓形面皮壓出七八個缺口,并向面皮中心折疊,這是醬香餅層次分明的關鍵。之后再重新將面皮搟至硬幣厚度,這時一個醬香餅坯就完成了。
男人對烙餅噴油,片刻后揭蓋撒芝麻再翻面,動作一氣呵成,不帶半點拖拉。女人這時也不閑著,將上一鍋烙制完成的醬香餅均勻地涂抹上醬料,再根據(jù)顧客的需求分塊稱重、裝袋收銀,每個動作都卡得很到位,絕不讓排隊的顧客多等一秒。
我每次回到淮城必去菜場角落里的醬香餅鋪,折了幾個拐口長龍似的隊伍里時不時傳來“老板給我來三塊錢的”“老板我要五塊錢的”“老板這些我都要了”的顧客的喊叫聲,這是我記憶中唯一顧客叫賣聲蓋過店主叫賣聲的店鋪。
我常常一只手拎著醬香餅袋,一只手拽出一小塊餅往嘴里塞,顧不得剛出鍋時燙手又燙嘴。畢竟在美食面前,多等一秒都是對它的不尊重。醬香餅的外表皮酥香薄脆,內(nèi)里又無比柔軟,口感豐富,涂抹在表面的一層醬香料更是讓我欲罷不能。
我一邊吃著一邊向母親發(fā)問,這不起眼的醬香餅怎么這么好吃呢?母親神神秘秘地說:“奧秘就在這醬料里。醬香餅的醬料必須是當天現(xiàn)做的,否則再成功的烙餅缺了完美的醬料也是白搭……”原來看似一層漿糊的醬料其實是選用新鮮的洋蔥和蒜米攪打成末,再搭配豆瓣醬、黃豆醬、番茄醬和調(diào)味料炒制黏稠而成,其中每一種成分的配比也是大有文章。我還想再追問,母親笑著說:“再多我就不知道啦,只有店家心里最清楚。”看來,小小的一張醬香餅里,也藏著莫大的美食學問,而我不求掌握做法,只求這配方永不失傳。
小城雖小,但美食可大。萬千被時代篩選下來的小食,調(diào)合著百姓的味蕾,也將每個人的生活調(diào)制得有滋有味。小食慰藉著人們腸胃的同時,也慰藉著人們的心靈。即使未來游歷四方,也總有一方心田儲藏著家鄉(xiāng)味道。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