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人管玉米叫苞米,管剛灌漿的玉米叫青苞米。
母親走的那年夏天,后園的青苞米熟了,二嫂擗回屋一筐,一穗兒一穗兒剝成光棒兒。母親躺在炕上見了,兩手張著嚷:“青苞米,青苞米”。我遞她手上一棒兒。她攥在手里貼著鼻尖兒聞了又聞,舉起來覷了又覷。
烀好苞米,用盆端過來讓母親看。母親樂的那個樣子跟個孩子似的。苞米送到她嘴邊兒。她努力張大嘴啃幾下,一粒兒也沒啃下來。我摳,摳幾粒斜著倒進她嘴里。她含一會兒,咂咂味兒吐了出來。二嫂嚼了兩口抿她嘴里。勉勉強強咽了一點兒。
母親常給我們烀青苞米吃。鄉(xiāng)人,管這叫啃青。烀一回苞米,母親念叨一回挨餓那年偷青苞米的事兒。
吃大食堂那年,各家各戶把糧食交到隊里,散伙時,一粒糧沒分回來。春天,挨一段兒餓,青苞米剛鼓粒,鄉(xiāng)人去苞米地偷青。
夜里,母親和東院兒李家媳婦一起鉆苞米地,一人擗一麻袋。母親個子小,拱不起麻袋,拖拖拽拽往回弄。賽牛腰的袋子,要把母親留在野地里。那個晚上母親拼上力氣,三步一歇,五步一喘,小半夜才挪到家。母親惦記家中一堆孩子。路過西北山看見兩個二缸那么高的火球,奔西北一上一下跳動,到崗頂不見了。大火球把倆人嚇壞了。
分田單干以后,家家養(yǎng)牛馬,半大孩子牽著自家的牲口到山上去放。青苞米熟了的時候,孩子們天天在山上籠火烤著吃。新擗下來的青苞米漿足,烤熟以后,啃一口熱氣在嘴里來回頂撞,把天地都撞高遠了,含著玉米粒子的嘴臉,瞅山山綠,瞅云云白。
我整天糗在山上,鼻子好使,每年青苞米下來第一個知道。在山上燒過苞米吃還不解饞,回家攛掇母親去自家地里擗一筐回來,剝了皮,倒進鍋里烀。氤氳的熱氣里散發(fā)著苞米的青香。趁熱吃上一棒兒,暖腸,飽足。
家搬到城里,啃青的機會越來越少,只有趕上季節(jié)回鄉(xiāng)下,才能吃上幾回兒。城里早市上有了青苞米,我天天起早遛市,踅摸買回家烀著吃。味道比鄉(xiāng)下的苞米要差一點,差什么說不上來。
熟人里邊有幾個賣青苞米的,苞米上市,天天兒掛朋友圈上。我每年快遞幾箱,烀好放冰箱里凍存。冬天拿出來烀烀,不變味兒,和新苞米一樣。
鄉(xiāng)下農(nóng)作物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大豆高粱不見了,谷子糜子不見了,小豆小麥也不見了。入夏,青一色的苞米秧,滿坡油綠。
去年中元節(jié)給母親上墳,經(jīng)過一片苞米地,半里的路,用手扒著密密實實的苞米秧闖過去,手上臂上臉上拉出十幾處血口子。
母親是苞米收進場院以后走的。那年霜凍來得晚,苞米一直活到自老山,籽粒顆顆飽滿。
自老山——自己老在了山上。
選自《回族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