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記事起,對家的印象就是“年輕”:父親還不到三十歲,有木匠手藝,打一手好算盤;母親愛美,梳著粗黑的麻花辮,是照相館的???;比我小兩歲的妹妹,刁蠻伶俐,長了一雙警覺的大眼睛。我們一家四口,生活在冀東平原的一個小鎮(zhèn)。
假如小鎮(zhèn)是一片茂盛的百年老林,我家就仿佛一棵孤弱的小樹。我發(fā)現(xiàn),別人家大都有健在的爺爺奶奶,底氣十足;父母也有一把年紀(jì),老實可靠;兄弟姐妹站成了排,還有枝葉交錯的叔伯與堂兄弟,猶如一棵粗壯的大樹,盤根錯節(jié),遮天蔽日。雖然我家也有位九十歲的太奶奶,但住在廂房的她,與小家似乎是剝離的。這種家庭結(jié)構(gòu),恰似春天一棵開花的樹,某個枝頭還掛著一枚去年的枯葉。
一九七六年,這枚枯葉也平靜地飄落了,小家輕輕晃了下,接著是更劇烈的搖晃。地震激活了我的記憶:之前,我的記憶稀少、零碎、模糊;震后,一年比一年豐富、完整、清晰。而記憶的基調(diào)便是,這個家仿佛有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青春,父親當(dāng)上爺爺那年,也才四十五歲。
父親告訴我,我家之所以“年輕”,是有緣故的。
奶奶先后生過九個子女,卻只活了父親一人。那些不幸夭亡的孩子,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才幾個月。從人世匆匆而過的孩子,在饑寒、疾病與兵荒馬亂中,命如流星。在連失三個孩子后,爺爺抱養(yǎng)了姑姑。聽人說,抱養(yǎng)是積德,可以保佑自己的孩子活命。但這話并不靈,以后的孩子照舊曇花一現(xiàn)。但終歸,姑姑保佑了父親,這個比她小十二歲的弟弟,與她擁有同一個屬相。
爺爺肯定做過一個子孫滿堂的夢,但他生命里最好的時光,卻一直遭受著骨肉分離的打擊,就連他自己,也在五十歲出頭的壯年離世。當(dāng)時,我父親年僅十五歲,命運從此發(fā)生轉(zhuǎn)折。原本在首鋼站穩(wěn)腳跟的姑姑,計劃著只等父親中學(xué)畢業(yè),就給他從礦上爭取一個招工名額。爺爺?shù)捏E然離世打碎了父親的工人夢,還是個少年的父親,即使安分守己做個農(nóng)民,也面臨著雙倍于常人的艱難——除了去生產(chǎn)隊勞動,還要照顧多病的奶奶和年邁的太奶奶。人們常用“孤兒寡母”形容一個家庭的凄慘,而父親的遭遇,無疑是孤兒寡母的“加強版”。
好在他有文化,幾年后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了會計,不至于太過勞累。這得感謝爺爺,他一向重視對姐弟倆的教育,姑姑考上縣中學(xué)時,他毫不猶豫地賣掉了伴隨他多年的膠皮馬車,那是家里僅有的值錢之物。如果爺爺活著,是絕不會讓父親退學(xué)的。父親明白,單靠在生產(chǎn)隊勞動,無法讓兩位老人過得更好,就又拜師學(xué)了木匠,從此多了條活命之路。而他當(dāng)時肯定沒想到,將來,他憑著這門手藝又養(yǎng)育了一雙兒女,并且,這門手藝還會支撐起他的一生。
已到氣若游絲境地的家,慢慢緩過氣來。
在沒有我和妹妹之前,乃至母親未嫁過來之時,父親度過了風(fēng)雨飄搖的七年,七年后,好日子陸續(xù)來了,一棵孱弱的小樹,終于扛住了風(fēng)雨,并開花、掛果。
我們的家,并不能簡單地說“年輕”,也是有根有脈的“古老”的家,只是它經(jīng)歷了太多的劫難。我想到一個詞——“老樹新枝”,用它來形容我們的家真是太貼切了。巧的是,太爺爺名諱“云樹”,鎮(zhèn)上的人都稱呼他“姚老樹”(小鎮(zhèn)對有名望、口碑好的人,習(xí)慣將名字中間的那個字替換為“老”,以示敬重),我們這些“老樹”的后人,可不就是“新枝”么。
兩年前,兒媳給我們生了一對龍鳳寶寶,我當(dāng)了爺爺,父親自然晉級為太爺爺。四世同堂,又呈現(xiàn)了“老樹新枝”的畫面。所不同的是,以前的家是“老樹上的新枝”,現(xiàn)在的家則是“老樹與新枝”,有著不同的涵義。
選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