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二時,有一天,父親突然問我:“聽說你會唱京???”我含糊地應了聲,擔心他會干涉我。沒想到他卻眼露喜色,讓我給他唱一段。見我扭捏,又說,如果我給他唱一段,就給我10元錢。母親受了驚嚇似的看了一眼父親。我就低頭唱了一段。由于低著頭,我沒能看到父親的表情,但他真給了我10元錢。
人生中經(jīng)常有類似的事發(fā)生。兒子上初中時特別愛唱歌,我的第一反應是,千萬別耽誤功課啊!不知當年父親是否也有過這種心理活動,但我很快就做了和父親同樣的事,要求兒子給我唱一首。兒子聲情并茂地演唱了林俊杰的《曹操》,在我的驚訝聲中,又唱了周杰倫的《青花瓷》。他唱得很投入,肯定沒看到我眼里有淚花閃爍——我的孩子,陽光、健康,向往美好,有所愛,這比我看到他成績單上的高分還要讓我開心。
當年父親也被我的演唱感動了嗎?多年后,當我明白了10元錢在1984年的價值,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不管我的演唱是否令他滿意,他迫切想要表達的,都是他對自己兒子的欣賞。其實,他并不喜歡戲曲,就像我也不愛聽流行歌曲。但這些事讓我明白,父子之間有一種美好的情愫,叫欣賞。
父親老了,反應遲鈍,人也越發(fā)沉默。但我隨口問了一個木工方面的問題,他竟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我一驚,父親做了一輩子木匠,我卻一直對他視而不見。雖然,眼見他去給別人家蓋房子,在廂房整夜造家具,騎著摩托車去縣城給木器廠修鋸……他為了這個家不辭辛勞,但實際上,我對他、對他的這門手藝,知之甚少,更別提欣賞了。
于是,我借口要寫小說,需要了解建房的細節(jié)和木工常識,向他鄭重請教。本以為他會敷衍我,卻沒想到,他竟沒有一點過渡,從沉默不語直接轉變?yōu)榭谌魬液?。他告訴我,落葉松適合做檁條,紅松適合做門窗,房架是一座房子的靈魂,“跑梁”就是房架起來后,木匠在梁上走一遍,如果梁檁紋絲不動,說明房架嚴絲合縫,這既是在檢驗房架的質量,也是在向人展示自己的手藝,那是一個木匠最值得驕傲的時刻。當我說,我想在小說里寫一個木匠跑梁掉了下去時,父親立即反駁我,說這不可能。我說,小說是虛構的。父親仍然堅持說,木匠不會掉下去,別說平房了,鎮(zhèn)上的電影院那么高,他走在梁上就像走在平地上??磥恚赣H衰老的只是身體,他的精神一直昂揚自信。
其實,這樣的對談,也可能發(fā)生在60年前。那年,15歲的父親開始學木匠,如果爺爺活著,他也能以欣賞的姿態(tài),像父親聽我唱戲、我聽兒子唱歌那樣,聽父親講述木工技術的點點滴滴。然而,爺爺早逝,父親為了養(yǎng)家去學木匠,他學到了手藝,卻沒有被爺爺欣賞的機會。于是,我有了一種錯覺——現(xiàn)在我向父親當面請教,仿佛是替爺爺補上一次遲來的欣賞。
(梁衍軍摘自《大公報》2025年3月4日,陳 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