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確診患有淋巴癌之前,父親已經(jīng)知道她兇多吉少了。我趕回上海時,他自己也因心臟病復發(fā),住進了同一家醫(yī)院的另一間病房。
我給父親打電話時,能聽到母親在一旁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我怕父親耳背聽不清,便大聲問:“你能不能請醫(yī)生給媽媽打麻醉藥?”
他大聲回答:“不行的。你們是要她安樂死嗎?”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叫哥哥去醫(yī)院,無論如何都要說服父親。
我說:“我寧愿她死?!闭f著,我就忍不住哭了,這些天憋著的眼淚全涌了出來。哥哥聽我一哭,也哭了起來。我們兩個人,就那么無助地在電話兩頭哭。
第二天,我又給父親打電話,他說:“你跟媽媽說說話吧。”我叫了聲“媽媽”,她就哭了,輕輕喊“妹妹啊,妹妹啊”,說不出別的來。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媽媽,你受苦了,我馬上就來看你?!?/p>
過了一會兒,父親接過電話,用沙啞的聲音說:“媽媽累了,明天再說吧?!?/p>
我突然感到心痛、內(nèi)疚,心想,父親每天陪在母親身邊,看到她受折磨,一定已經(jīng)心力交瘁了,我們憑什么責怪他?
我第一次跟哥哥去醫(yī)院看望母親時,母親坐在輪椅上,低垂著頭,緊閉著眼睛,瘦得形同骷髏。
頓時,我胸口抽緊——對有些事我們永遠無法有足夠的準備。母親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輪椅的把手,好像身處懸崖峭壁,一旦松開就會一落千丈。
我蹲下輕輕喚“媽媽,媽媽”,她睜開眼看見我,就委屈地叫:“妹妹啊,妹妹啊?!?/p>
我抱住她的頭,她努力睜眼,好像有千言萬語,卻沒有力氣說。
我問她:“媽媽,你要喝口水嗎?”她說:“要?!?/p>
我請護工拿來溫水和吸管,但是她吸了兩口就吸不動了。我和哥哥一邊一個,撫摸她緊抓著輪椅的手,她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一次檢查時,母親躺在硬邦邦的CT機上,向我和哥哥大聲叫喊:“我吃不消了,我真的吃不消了,你們快來救救我!”
父親跟醫(yī)生在隔壁房間研究母親的CT結(jié)果。父親看過無數(shù)個病情類似的病例,這回輪到了他的愛人。
從CT結(jié)果來看,母親的腫瘤沒有太大的改觀。
回病房后,我把CT結(jié)果告訴了二姨和小姨。小姨發(fā)信息說:“根據(jù)你媽的情況,讓她舒服地走比活著受煎熬好。你爸硬拉著她,太自私了,你勸勸他吧?!?/p>
她建議我直接問母親是否想走,我卻無論如何都不敢問。
母親睡著后,我回信息給小姨:“她沒有跟我說過不想活。如果媽媽給我明確指示,說她想走,我就會義不容辭地去完成。她雖然呻吟叫喊,但是沒有說她想走?!?/p>
小姨說:“據(jù)說人到了那一步都有求生欲,那就要說服她進食?!?/p>
二姨也發(fā)信息給我:“我姐這么痛苦,太可憐了?!?/p>
我回道:“父親就是不想讓她走,要不惜代價地讓她活下來。他說,叫你們回來,就是來跟她道個別。意思是別的不要管?!?/p>
有些話我太難啟齒,怕自己說不清楚,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通過這段時間對媽媽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媽媽只要在醒著的時候都是非常難受的……她的感覺和表達都是清晰的。護工和保姆當著她的面議論,說她整天吵,橫不得豎不得,說她大便時弄到身上……好像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是個白癡。媽媽自尊心很強,很驕傲,她對病痛忍無可忍了才會這樣的。在她這個歲數(shù),在目前瘦得皮包骨頭、生命力日益下降的情況下,這樣的煎熬是否值得?為她換來的是什么?更長久的煎熬嗎?”
我鄭重其事地把這封信交給父親,他讀完什么也沒有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之后還給我。
我不罷休,鼓起勇氣跟他說:“媽媽太苦了,不要治療了?!?/p>
父親不看我,也不作聲。
我說:“我們接她回家吧。我們陪著她,讓她走。”
父親還是不看我,停頓片刻后,說:“今天我去陪她,讓她多吃點,她說想跟我一道回家……”
說到這里,父親哽咽了,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涌動,但是他沒有讓它流下來。
他說:“你們回家吧?!?/p>
我每天上午去病房陪著母親受煎熬,夜里神情恍惚地幻想著如何解救她。
母親的病床靠窗,朝南,病友的床靠門,拉上了白簾子。溫暖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把我的影子投在墻上。
母親自始至終沒有提出要提前結(jié)束這場磨難,那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嗎?還是因為愛?
一天,哥哥和我跟往日一樣到醫(yī)院探望父母。母親突然精神了許多,吃了半個蘋果,還跟著哥哥手機里的音樂唱歌。
有段時間,母親奇跡般地好轉(zhuǎn)起來。我每天上午陪母親在病房里唱歌,父親在一旁聽著,有時眼神轉(zhuǎn)向遠方。
記憶里,母親擺脫了苦難的那些日子,屋里總是灑滿了陽光。窗戶很大,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專注的歌聲里充滿了少女的渴望:
小鳥在歌唱,野花在開放,陽光下面湖水已入夢鄉(xiāng),雖然春天能使憂愁的心兒歡暢,破碎的心靈再也見不到春光。你走山路,我走平原,我要比你先到蘇格蘭。但我和我愛人永不能再相見,在那最美麗的羅夢湖岸上。
她走后,我才知道那天她唱的歌叫《羅夢湖》。那是一首蘇格蘭民謠,主題是講述生離死別之際對愛的尋覓。
(米 粒摘自《上海文學》2023年第1期,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