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奄奄一息地趴在桌上,寥寥葉片耷拉在藤蔓上,它的葉片綠中泛著黃。周圍的人要么在忙著給人帶來希望,要么在忙著企盼希望,沒有人騰出時間來去關(guān)注一株不會說話的綠蘿。
我也是走廊上一群企盼希望的人之一。我有幸排在第四,從第一個人進去時,我渾身的肌肉便情不自禁地抖動彈跳。我拿出手機計算著每位進去的人估摸需要的時間。我左側(cè)的大姐挎著一個米色帆布包,激動地和旁邊的家屬聊著,臉上的五官拼命往外攀爬。另一邊短卷發(fā)的女子比我好多了,白皙的皮膚似一汪平靜的湖水,不曾因風來而泛起波瀾,同樣是一頭短卷發(fā)的男子緊緊地靠著她的手臂。我抬起頭,目光落在這株生病的綠蘿身上,它在一群白衣天使中,在帶著幾分躁動的空氣中安靜地散發(fā)著自己的殘綠。我忽然想起家里那株瑟瑟發(fā)抖的幸福樹。它初入家門時裊裊婷婷,優(yōu)雅從容。它的葉子繁茂,層層疊疊,富有生命的動感與靜美。可隨著天氣的炎熱以及我的疏于照看,地上的枯葉越積越多。
“三號在嗎?”一個尖銳的聲音把我?guī)Щ亓诉@條狹長的走廊。就在第三個女人進去時,我壓了壓不斷彈跳的雙腿,可它們?nèi)匀徊宦犞笓],從有節(jié)奏的彈跳變成不受指揮的彈跳。我騰地站起來,走向衛(wèi)生間。在我出來時,旁邊的女人告訴我,剛才護士喊了四號沒人應,現(xiàn)在五號進去了。五號進去了!很確定,我不可能再錯過下一位了。五號出來的瞬間,走廊上的女人們齊刷刷地望向她的臉,試圖從她臉上的表情得到某些信息,比如手術(shù)的疼痛程度,又比如疼痛的可耐程度。
“四號在嗎?”護士又開始喊起來了。我掃了一眼外面如坐針氈的女人們,人群中沒有我的親人,只有一張張決絕如子彈的臉,等待著被上膛。
“把衣服全部脫了?!彼椭^準備手頭的器械,來不及抬頭掃我一眼,便丟出了這句話。一股未知的恐怖從他的齒縫間滲透出來。
藍色的簾子隔著里外間?!鞍岩路棵摿?,躺上來?!彼痤^,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鏡,瞥了我一眼重復道,語氣中透著幾分不耐煩。于他,我是萬千推門者中的又一個,身份相同,性別相同,不同的是身體內(nèi)在隱疾的大小之分。在我遲疑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的模樣,一張酷似喜劇演員鞏漢林的臉。眼前的“鞏醫(yī)生”身體消瘦,神情嚴肅中又閃過一絲不羈,精致的黑框眼鏡架在鼻梁上,抬眼看我時,像一位身著白色大褂的哲學家。
“醫(yī)生,我這情況嚴不嚴重,手術(shù)會很疼嗎?”我還未開口問他,一旁的護士又在催促:“趕緊脫了吧。”
我又怎么能做到在陌生而冷峻的異性目光中快速寬衣,我本能地猶豫著。護士寬慰我,不用擔心,在醫(yī)生面前是沒有性別的。是的,我只是一株生病的植物,帶著身體內(nèi)部的隱疾與疼痛,等待著醫(yī)生摘去多余的部分。最后的矜持被卸下了。我褪去了全部上衣,乖乖地躺在這狹小空間的窄床上。早春三月的氣候,室外溫度還很低,小小的空間里暖氣雖足,卻仍感冰涼。床頭左右兩側(cè)都布滿儀器,一群護士圍在“鞏醫(yī)生”的身后做著各種術(shù)前準備。
就這樣無遮無掩地赤裸著上身,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眾人目光如炬,在我身上掃視。內(nèi)心是抗拒的,那象征著美好給人帶來無限臆想的軀體卻不得不在疾病面前卸下了尊嚴。兩朵雪白的花朵此刻寂然、失色。把手舉過頭頂,不要動?!办栣t(yī)生”發(fā)話了。他手持探頭仔仔細細地來回掃著,周遭寂靜,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奮力搏擊探頭的聲音。它們加快著速度,“呯、呯、呯”一聲兩聲三聲,聲聲叩問生命之鼓。冰涼絲滑的潤滑劑試圖融化花朵內(nèi)部的不安與躁動。他用筆輕輕地做好標記,然后告訴我,我準備幫你摘去六個結(jié)節(jié)。老天,我被六這個數(shù)字給震驚了。這日日相見形影不離的軀體到底還隱藏著多少我們不可知的暗區(qū)。它似潘多拉的魔盒,給生活帶來驚喜的同時,迷霧叢叢險象環(huán)生。
2
它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它全都知曉??鞓返模瘋?,欲言又止以及戀戀不舍的。我們借它行走于世,它便是我們在世間最直接的樣子。發(fā),膚,齒,胸,看見它們,就是看見了最本真的自己。
我曾仔細地打量它,在衛(wèi)生間的浴室里。纖細的四肢,勻稱的身材,似雪一樣的肌膚。我的目光落在胸前,兩顆紅色的櫻桃綴在兩座小巧的雪山上。它們秀氣,嬌柔,水流噴上去,櫻桃愈發(fā)嬌艷挺立。它們曾經(jīng)喂養(yǎng)困獸,把最甘甜的汁液獻給我的兩個幼崽,讓他們帶著母性的溫度與生命的基因密碼逐漸闊步于天地之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它們被獸圍困。時不時地刺痛與牽扯讓人憂心忡忡。把多余的東西切了吧,醫(yī)生仔細審查片子后語重心長地說。
又一拔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什么時候打麻藥?我的呼吸已經(jīng)開始變得急促了。是用什么工具做手術(shù),手術(shù)需要多長時間,我反復地確認這些問題?!办栣t(yī)生”輕聲細語地說,不要緊張哈,放松,我們現(xiàn)在給你打麻藥。話音未了,左側(cè)的花朵瞬間凍結(jié),整個世界也被瞬間凍結(jié)。我有多驚嘆于醫(yī)生手勢之快,就有多驚嘆于恐懼之深。我該如何告訴你,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無關(guān)性,無關(guān)哺育,無關(guān)纏綿與溫情。在我被強行植入這種粗暴的體驗時,另一場暴風雪急劇而下。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根帶鋸齒的電鉆進去了。隨即,“滋滋滋”切割的聲音尖銳刺耳轟隆隆而來。
我慢慢沉溺了,仿佛掉入一口黑黢黢的深井,一股無形的力量不斷把我往下湮沒。我舉起雙手四處亂抓,除了恐懼與孤獨,什么也抓不住。沒有人可以幫你,沒有人可以代替你。我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兩只手死死地抓住手術(shù)床緣。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在此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來不及去體驗疼痛,考量生死,它全力地聚焦一個點——空白。我的耳朵卻處在警覺的狀態(tài),醫(yī)生吩咐護士的聲音,儀器在體內(nèi)轟鳴的聲音以及儀器入盤的尖銳聲,聲聲驚心。
在深井里掙扎良久,我蓄積了很大一口氣問道,還要多久,醫(yī)生。才做了兩顆,他答道。多么令人絕望的回答。大腦愈發(fā)的清醒,一聲一聲尖銳的切割聲,似死神在我的體內(nèi)磨著刀,霍霍作響,而我卻無能為力。
人生海海,痛苦不絕。而沒有哪一種痛是身體所帶來的疼痛那樣直接。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都在吶喊。好吧,最痛也就這么痛了。我想起了蔣勛。他在急性心肌梗死時,醫(yī)生從鼠蹊部位直插導管進去,他一聲驚呼“啊”。醫(yī)生告訴他,好了,最痛也就這么痛了。最痛也就這么痛了!人生大部分的痛苦,都來自對痛苦本身的恐懼。接納它吧。我睜大著雙眼往上看,吐——吸——吐——吸,在漫長的時間里堅挺守望。
良久,尖銳的聲音消停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些器械正從我身上撤離?!办栣t(yī)生”開口道,可以了,結(jié)束了。如一只膨脹緊繃的氣球,終于泄氣坍塌,從高空著地。世界頓時安靜下來了。迷迷糊糊中,身體輕如一片葉子,再次隨風而起。
3
是什么讓身體這口深井不斷地出現(xiàn)傷口?我們總是處在忙碌中,忙于工作,忙于家庭,忙于憂傷逝去的以及焦慮未來的,我們把它當作天賜的本錢,心安理得地揮霍著,在向這口深井不斷地攫取時,卻疏于給它一場清晨的陽光或久違的甘霖。
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終究是一無所知。疾病忽至,在用盡洪荒之力去應對它的時候,仍然彷徨,是什么造就了這些病痛,我們賴以依存的軀體是鎧甲嗎,會把我們帶往生命的盡頭嗎,而生命的盡頭又是哪里。在肉身這頭巨象面前,我們始終充當著盲人的角色。
手術(shù)室外沒有我的家人等候,一股淡淡的憂傷從心底升起,而我卻沒有抱怨?,F(xiàn)在的我是妻子,是媽媽,是女兒,所有的身份都是一種對家庭的責任,對世事的理解與寬宥。人世如海,會有很多時刻,需要我獨自去沖浪。生命的成長總是伴隨著孤獨與疼痛。來不及細細思索,我拖著虛弱的步子,穿過走廊上排著長隊的女人們,目光再一次和護士工作臺上的綠蘿對視,它最初肯定是葉片繁茂,是周圍緊張的氣氛讓它開始罹患疾病嗎?好好活著,我希望它能聽見我心里對它的禱告。我沒有回房間,而是乘坐電梯來到了18樓。在這南方醫(yī)院的一隅,還躺著我的先生。
是的,他在另一樓層做著另一場生命的搏斗。
他戴著氧氣面罩,生命監(jiān)測儀時不時嘀嘀作響,吊瓶的外面罩著一個防光的淡黃色紙袋。他毫無生機地躺在那兒,似一株忘記了時間的植物。他剛剛結(jié)束了某種穿刺取樣手術(shù)。他的姐姐眼眶濕潤,關(guān)切地詢問我的情況。我無心作答??粗〈采厦婺磕:乃?,怎么會呢?那個熱愛籃球身板硬朗的他,連感冒都很少患,更沒有因病進過醫(yī)院。那個能言善辯,陪我嬉笑怒罵十幾載的戰(zhàn)友,此刻啞然無聲。
近一年了,他身體不斷消瘦卻左右查不出原因。他臉色干潮,頭發(fā)開始稀疏,脾氣越來越暴躁,語言也咄咄逼人。到外面醫(yī)院去查一查吧,我盯著他深陷眼眶的雙眼問道。不去,我又沒有其他不舒服,再說生死有命。他手一揮,憤憤地回我,聽不進任何意見。執(zhí)拗是他一貫以來的性格。直到一場高燒來臨,身體拉起的警報才讓他引起重視。高燒之下,各種各樣的檢查,不斷出現(xiàn)異常。幾天的吊瓶似乎并未起到作用,體溫只增不減,而病情卻仍未揭開迷霧,當?shù)蒯t(yī)院建議盡快送往上一級醫(yī)院檢查與治療。
不能再拖了。我決定帶他即刻動身前往距離這兒一百多公里的南方三甲醫(yī)院。從未開車上過高速的我勇敢地擔起了這個擔子。很多時候,生命只有一種選擇,除了選擇堅強,我們別無他選。一路上,他寒戰(zhàn)不止,我把空調(diào)暖氣開到最高,對他卻并無幫助。一路狂飆到達目的地,在18樓的病房,他全身如出故障的機器,嘔吐不止,臉色紫紅,呼吸急促。護士取了十幾管血液樣本送去化驗檢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那把行走的刀子此刻楔入了疾病的罅隙中,多么的無力與無助。
一位男醫(yī)生進來了,跟我說著他病情的危急與嚴重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末了,他遞給我一張病危通知書并要我在上面簽字。接過筆的那一刻,我的手止住了。這個字我能簽嗎?他上有父母健在,下有兩娃待哺,我該如何在這薄薄的紙片上去默認他生命中場離開的可能性。空氣再次凝固,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兩個孩子的父親,陪著我翻過大山,穿越海洋,無數(shù)次帶來喧鬧與爭吵的人,此刻,怎么能寂然無聲任憑命運的擺布?
4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這樣了?他的姐姐在病床邊,一邊為他按摩雙腿一邊喃喃自語。這不是她心目中弟弟的形象。今年的時運太差了,她繼續(xù)說道。人們總是習慣把一些問題的原因歸結(jié)至時運,卻疏于向內(nèi)挖掘。
姐姐是中途過來照顧他的。整整一周了,接二連三的吊瓶終于讓他體溫漸漸回歸正常。一張接一張的化驗結(jié)果卻無法讓人輕松。在某個早餐后,醫(y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并不記得我是何時出來的,只記得當我出來時,走廊盡頭那株與我同肩高的闊葉綠植一直耷拉著頭不敢看我。我在它身邊坐下來,我要讓自己的心靜一靜。在醫(yī)院的這些天,我和它交了朋友。沉悶的空氣讓人窒息,不斷嘯叫的呼叫聲讓人不得安寧。唯有窗邊的它,捧著一叢綠給我清靜與安寧。它寬大厚實的葉子自由舒展,在陽光的照射下進行著光合作用,生命循環(huán)反復,綠意蔥蘢,給人帶來無盡的希望。
思忖良久,我掏出手機給公公婆婆去了電話??剖抑魅闻c主治醫(yī)生特意交代,你是他的妻子,你有義務把一切告知他的父母。電話那頭,婆婆一聲一聲細問,我想每問一聲,他們的心都是顫抖的。還有用嗎?婆婆用直接而低沉的聲音問道。這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呀。即便命運摧枯拉朽,生命斷然不會脆弱如風。這個家正需要他,他怎可當生命的逃兵。
和婆婆結(jié)束通話,胸腔里一列火車正翻山越嶺呼嘯而過。我想起了他的妹妹,比我大一歲的小姑子,一個我可以真實地交出自我的傾訴對象。當我告訴她,她親愛的哥哥此刻體內(nèi)白軍猖狂突起,體內(nèi)的器官受到攻擊發(fā)生叛變命懸一線時,我的眼淚突然如決堤之河,一瀉而下。這是連續(xù)幾天以來高壓與無助之后的傾訴與釋放,這是對生命的悲憫以及命運的渴求。那些過往的糾結(jié)與掙扎都被得到原諒。
是的,疾病只是疾病,疾病并非隱喻。它作為生命的陰面而存在,在我平復心境進入病房時,他抬起深褐色的臉盯著我的眼睛,眼里閃過一絲不安與倦怠,他嘴巴囁嚅了一下,最終側(cè)過頭什么也沒有說。醫(yī)生說,為了確認病情,過兩天要進行一場手術(shù),活體穿刺取樣送往廣州化驗。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喔。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望向窗外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胸腔里的火車越開越快,它壓在我的肋骨與腺體之上,疼痛郁結(jié)于胸,堵而悶。痛,是人生的一堂必修課。出生是痛,死亡是痛,疾病是痛,愛是痛,恨是痛。人世中的我們,又有誰沒有修煉過這一課呢。11樓的醫(yī)生再次建議我,兩天后可安排手術(shù)除去多余的東西。
就這樣干吧,鳳凰涅槃,浴火終得重生。于是,在這同一天,同一棟樓的不同樓層里,我們倆,各自奔赴不同的生命道場,躺在不同的手術(shù)床上,接受命運的斡旋。
5
凡人如我們,我們能和命運斡旋嗎?在我們掙脫人世的糾葛,困在生命道場中的我們,是否能勇敢地沖出迷霧,去接見一個鮮活而不陳舊的自己。
我虛晃地瞇縫著眼,手術(shù)后的他保持絕對的安靜,仿佛世界是多余的,任何一點聲音都是多余的?;夭》堪伞N业淖笕槭中g(shù)麻藥逐漸消去,緊繃的它如一只被冰雪覆蓋的獸正一點一點解封,逐漸清醒,欲反咬世界一口。這個夜晚注定難眠,這個夜晚注定有人沉睡有人哭泣。
第二天中午,他的主治醫(yī)生再次把我叫到辦公室。來自廣州的檢測報告已經(jīng)出來。其實迷霧早已散去,留下灰蒙倔強的沙塵久久盤旋。他的免疫系統(tǒng)坍塌紊亂,他的身體里同樣豢養(yǎng)著一群兇猛的巨獸,此刻它們沖出牢籠,開始攻擊著他的肺他的腎臟……
生過孩子嗎? 年輕的女醫(yī)生盯著電腦屏幕,并沒有看我的眼睛問道。
生了,一兒一女。
那很幸運。她有點驚訝,目光從電腦上移開,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用丙球吧,這是三把尚方寶劍中的第一把。如果這把沒用,我們再用第二把。
會有用嗎?打吧。一天八瓶,打一周。
6
當我從一樓藥房取出八盒丙球,冰涼的藥物(剛從冰箱取出)卻寄托著滾燙的希望,捧著它們,就似捧著生命的綠洲,駛向懸于孤島的他。藥水流入他的身體,無數(shù)細小的泡泡懸浮于瓶中。這是我第一次接觸丙球。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藥物?疫情期間很多重癥老年人就是靠它挽回性命的,它可以綜合一部分抗血小板的抗體,也能封閉巨噬細胞的吞噬能力,還能清除體內(nèi)殘余的病毒。這是一劑生命的強心針。
他在一點一點地蘇醒。雖然他還是拒絕接聽任何電話,可坐在床上的時間更久一些了,他刷著手機短視頻,偶爾傍晚時,我陪他在走廊慢走幾圈。我纏著繃帶的胸部疼痛時不時冒出來敲打我?guī)紫?,“鞏醫(yī)生”囑咐過,一周后才可取下繃帶,好在疼痛只是暫時的,一切都走在回歸的路上。走廊盡頭的闊葉綠植依舊舉著青蔥的臉,不問世事地安于一角。
知道這是什么綠植嗎?我問他。
綠蘿吧。他瞥了一眼,輕聲地回復我。
綠蘿葉子哪有那么大?我反問他。
這是長棕柱的大葉綠蘿,家里的是小葉綠蘿。他的生物學一向很好。
一周的丙球終于把懸浮于海面的他推上了岸。體內(nèi)的白軍暫時得到控制,免疫系統(tǒng)開始正常運轉(zhuǎn),被白軍攻擊的器官功能逐漸回轉(zhuǎn)。生命的列車搖搖晃晃回歸正軌,我們的治療暫告一段落。
多么幸運,在我們從醫(yī)院回來時,綠蘿郁郁蔥蔥,鮮活明媚地迎接我們。它們依舊是老樣子,質(zhì)地厚實,恣意蔥蘢,釋放著氧氣,給我們帶來陽光與希望。多么幸運,我們又照見了彼此熟悉的臉。只是墻角的幸福樹裸露著筋骨,孑然一身地望著我們,疼痛又孤獨。悲傷逆流成河。
把它搬出去吧,搬到二樓樓道口。他轉(zhuǎn)頭對我說道。是的,那里有個寬敞的平臺,風吹雨淋與日曬,它想要的,都可以擁有。把它還給天地吧,讓它與天地斡旋,與自己的命運斡旋。就這樣,在二樓樓道口,多了一株搖搖欲墜的幸福樹。即便它枯葉簌簌而下,只要仍有一葉未落,那便是希望啊。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望向窗外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進衛(wèi)生間用小桶接了小半桶水轉(zhuǎn)身便下樓了。打那以后,每隔三五天,家里總有人給它續(xù)水。
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時間不會辜負每一個認真活著的生命。風雨的澆灌與陽光的灑落同時供養(yǎng)著生命。悄然間,干枯的枝葉回青轉(zhuǎn)綠,朝氣蓬勃。在一場大雨之后,幸福樹葉翠綠欲滴,它們已然抽出新葉,生命循環(huán)反復,日子循環(huán)反復。兩個月的時間也同樣給予了他生命的陽光與綠意,他開始嚷嚷要去上班了。
一場久違的大雪在這個冬天來臨,它們紛紛揚揚,覆蓋大地。二樓的平臺上一片潔白。在這片漫天飛雪的天地中,幸福樹頭頂白雪,倚靠在天藍色的墻邊。暮晚的光影灑落,片片白雪之下,葉片挨挨擠擠,郁郁蔥蔥。
它該回家了。他透過窗戶望向風雪中的幸福樹說道。轉(zhuǎn)身下樓,身手敏捷地把它搬回了家。
我們的生命中,都種植著一株死灰復燃的幸福樹。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