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淅淅瀝瀝的雨水終于沒了蹤跡,大地之上懸浮著薄霧般的清冽氣息,絲絲縷縷間飄搖著某種輕甜的味道,仿佛生發(fā)于那些大樹根部的泥土,又似乎是從天邊鋪展游弋而來。這場毫無征兆的細(xì)雨于清晨來臨,又在此時隱遁,像一個頑劣孩子對操控著時間的家長躲貓貓似的嘲弄。她推開窗戶,看到被雨水洗刷過的街景,陽光正鋪設(shè)在又一個雨后的街巷和人影上,所有那些曾經(jīng)的熱烈又一次抵達她熟悉的人間,在所有由遠(yuǎn)而近向她激涌而來的聲息之前,她先捕捉到了光的影子。中午前的時間也似乎在這樣的光影里歸于虛無,令她感到今天是從午后開始的。
此刻,陽光透射進老板娘西西的花房,蔥蘢的花木間升騰起幾分曼妙景致,一簇明亮的光暈映照在她工作臺對面與墻壁貼合的一把倒懸的古典木吉他上,恍惚、妖嬈而迷幻,像時光無聲的咒語。和所有晴朗的日子一樣,這個時刻只要西西看看墻上的鐘,大抵是到了下午3:20。今天同樣如此,別無二致,毫無懸念。
花市上的搬運工將龜背竹、黃金榕、橡皮樹、富貴竹、茶花等多株綠植搬進了“有家花房”花店室外的園地中,原本它們應(yīng)該在上午抵達,雨水的連綿不絕,使得它們的旅程也仿佛被細(xì)雨拉長。幾名搬運工的身影在繁復(fù)晃動著,像那些遙遠(yuǎn)的往事一一醒來。西西看到暖陽正滾淌在眼前的這株長勢喜人的山茶花上,顯得流光溢彩,山茶花正漸次盛放,微風(fēng)掠過時,西西竟看到簇簇花枝某種驚心的顫動,花開得熾熱而有序,西西望向它們時,正巧一朵花在風(fēng)中斷裂于枝干,猝然墜落,如同歲月里倏忽閃現(xiàn)的一絲漏洞。然而,這情境并沒有激蕩起西西懷春似的哀愁,她只感到自己看清了一種成熟的疲憊。
一壺洛神花茶的香氣悠悠搖曳而起時,西西再次打開了自己的電子郵箱。她所標(biāo)注過的來信,郵箱里仍然只躺著六個月前那一封,它孤零而安詳,像嵌入西西電郵里一根緘默的刺,內(nèi)斂、鋒利、決絕。西西繼續(xù)著自己自清晨以來的無語,她在看到這封郵件依舊“孤獨一枝”的時候,悠緩地喝午后的第一杯茶。
二
裝修助理小班是在另一個午后第一次到訪“有家花房”的,那是半年多之前?!坝屑一ǚ俊笔覂?nèi)約摸有25平方米,花枝招展、綠植繁盛,使得整個空間顯得精巧而斑斕,初入者會陡然深感人間換了天地。西西不久前剛兌下了花房外19平方米的園地,她想把室外好好打理成一個客人休憩暢聊的茶歇甜品休閑區(qū),以便更好地促銷花木。既然是要建設(shè)茶歇區(qū),不如連同室內(nèi)再次精裝修一下,盡可能把室內(nèi)外打通,讓“有家花房”成為花店與茶舍的共融銷售。老板娘細(xì)膩的思量謀劃,這才有了裝修助理小班后續(xù)出現(xiàn)在“有家花房”。
助理小班是老板娘西西預(yù)約的裝修機構(gòu)安排來做空間測量的。觀測花房的結(jié)構(gòu)與空間數(shù)據(jù),對小班而言還是頭一次。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在一進花房時對房間打量了好一陣,“好特別的花店哪”,這句帶著明顯南方方言普通話的呢喃之語不經(jīng)意從嘴邊溜了出來。向陽的墻壁上那把倒懸著的木吉他格外惹小班的眼。在木吉他的邊緣,由朵朵粉色干花和幾段修剪得藝術(shù)感頗強的綠枝旋繞,陽光在此刻正毫無顧忌地灑進花房,明暗錯雜的光影優(yōu)柔漂浮在有花木與吉他裝飾的墻壁上,使得這塊墻壁像一幅古舊的畫作。吉他像一處磁鐵,將天邊童話般的色澤吸引、浸潤其中,近乎虛擬卻又強勁地呈現(xiàn)。
小班從背包里取出卷尺、空鼓錘、水平儀、記號筆、角度尺等諸多工具,測算著室內(nèi)室外的數(shù)據(jù),記錄空間實際狀況。其間,他很少說話,埋頭做著手里的活兒。偶爾看見自己沒見過的綠植,會湊近多看兩眼,但絕不動手去撫弄。眾多花木密布在空間有限的花房,以致小班穿行在花木間頗為局促,但他沒有抱怨,人從多處逼仄之處穿過時都格外小心愛惜,生怕自己蹭落了某片葉脈或花朵兒。有一次老板娘端了茶水走向小班,請他休息一會兒喝茶,小班眼也沒抬就說不用休息,也不喝茶,他掏出自己包里掉了漆顯得駁雜老舊的軍用水壺,在老板娘面前晃了晃,說,“我自己帶了?!?/p>
“好家伙,還有人用這個,老古董了吧!”西西不禁笑著說,但話音剛落,她便有些懊悔,覺得這樣說似乎略有失禮。
“我來這城市之前,我爸給我的,說我干活用得上?!毙“嗟共灰姽?,頗為認(rèn)真地回答。
“哦,挺好的,挺好的,過去的東西質(zhì)量都不錯?!蔽魑饔煤罄m(xù)的話圓前面自認(rèn)為的語失。
在小班測量花房外廓園地數(shù)據(jù)時,咖啡機旁煮好咖啡的西西透過窗戶,更細(xì)致地望了望正蹲著忙活的小班。剛過三十五歲的老板娘感覺小班比自己至少得小上十歲,他留著寸頭,齒白唇紅,身上的工服略顯得寬大,在他貌似內(nèi)斂中是隱隱的倔強和孤傲,帶著難以言喻的某種與年齡不符的老成。下午不長的光景里,西西明顯感到小班眼神對自己的躲閃,她不知道他是因為第一次在花室做工的局促,還是因為他一對一面對著一位風(fēng)韻成熟異性的忐忑?但她覺得小班應(yīng)該比較講究,雖然已快入夏,忙碌在裝修一線的他,仍一身清爽毫無異味。這倒不是僅僅憑依女人的直覺,而是西西給小班剛剛送茶時,看到他敞開的背包里還塞著新襯衫和花露水。西西從沒遇見搞裝修的人帶這些,她覺得小班挺有趣。
不覺間小班的活兒結(jié)束了,在花房室內(nèi)老板娘工作的吧臺處,他不經(jīng)意有著比之前其他地方更多時間的停留。吧臺上一本厚實硬殼精裝的《20年20屆國際攝影獎獲獎作品集萃》,令他目光留駐了許久?!敖?,這個,我可以翻翻嗎?”小班向望著筆記本電腦對賬的西西低語?!芭?,看吧。你也喜歡攝影啊?”西西回答得爽快,頭也沒抬。
“嗯。謝謝您?!毙“鄵哿藫凼稚系幕遥闷鹉潜境脸恋漠媰?,專注地翻看,屋內(nèi)突然陷入突兀而奇妙的安靜之中。待西西快將賬目對完時,才頓覺房內(nèi)的清靜,她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小班仿若一枚刺入地底的釘子站立不動,目力聚焦在手里捧讀的畫冊上。這情境令西西陡然有了詫異,她覺得小班現(xiàn)在的神色比自己丈夫老陳在書房里查資料做功課的樣子還專注?!靶“?,看來你真挺喜歡攝影??!”
“姐,您有沒有覺得這些獲獎作品水平參差不齊?”小班沒有抬頭?!芭??”老板娘心中的詫異瞬間浮現(xiàn)在了臉上。小班端著畫冊湊向了西西,“姐,您看這個西班牙攝影家的兩幅作品,我覺得光暈的處理都可以做得更好?!蔽魑餍睦锇敌?,這個始終不敢大膽直視自己的小伙子,現(xiàn)在居然判若兩人般向自己湊近身子說話?!暗矣X得它們沒有處理好光暈的原因各不相同。這幅《行走》原本調(diào)整曝光和對比度可以做得更好,現(xiàn)在就是光暈效果過強,影響了作品的細(xì)節(jié)呈現(xiàn)和色彩平衡。而這幅《沉思》我覺得是使用濾鏡太過了,光暈效果顯得太突兀,使得作品不夠自然和諧。”小班一番行云流水的言論令老板娘臉上的驚詫指數(shù)直線上升,她看見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居然如此大膽去點評國際攝影家的作品,青年男子臉上漫溢著之前毫無征兆的自信、自得。“好家伙,沒想到你還真是個攝影行家呀!你平常也拍照嗎?”
“我喜歡攝影五六年了?!?/p>
“平時你自己也拍嗎?”西西這時在轉(zhuǎn)椅背上靠直了身體,仰起臉來望著小班,她覺得對面這個青年臉上洋溢的氣息像極了當(dāng)年老陳向自己談古論今時的瀟灑。
“嗯,不過就是手機隨手拍。我計劃等攢夠錢買一個二手單反相機,三手也可以?!毙“嚯S身回望著滿屋花木,繼續(xù)說,“其實咱們店非常適合拍照,回頭咱們裝修好了,室內(nèi)室外都是拍花草景致的上好打卡地,您這兒弄成一個網(wǎng)紅旅拍什么的拍照點,一點兒問題沒有。像今天這樣的陽光,這店里店外的光線太好了?!睌z影話題一打開,老板娘明顯感到小班活躍了許多。由此,她突然很想知道眼前的青年如何干上了這行?他過往的經(jīng)歷是怎樣的?對未來又有什么打算?有一剎那西西想問,卻終究沒問出口。
“姐,你看那兒的光暈多好看哪!”西西看見小班手指之處恰是掛著吉他裝飾的墻壁,光暈正在輕柔婉約地漂浮著。
“姐,咱們活兒弄完了,回去我把數(shù)據(jù)整理一下發(fā)給您,您和我們后續(xù)施工經(jīng)理確定好施工方案,定好施工日期就行了。”
“好,今天真是辛苦你,這幾天我安排把花和綠植挪到朋友花圃里存幾天,我看下時間和你們約?!蔽魑餍τ亟o小班遞過一杯水,“喝杯我自己熬的茅根水吧?!?/p>
“謝謝姐!時間上您提前一天約好就沒問題?!边@次小班接過了水杯,幾大口就喝完了。
“小班,你有空發(fā)幾張你拍的照給我看看唄。”西西送小班到門口時說。小班顯然深感意外,他囁嚅著,“哦,噢,我,我拍得不好?!?/p>
“你發(fā)我看看唄,我現(xiàn)在正對攝影感興趣,正學(xué)呢。你微信發(fā)我就行?!?/p>
“哦,哦,我回去看看,如果有覺得好的發(fā)您。那我先走了,我們等您定裝修時間。”小班與西西道別很快扭過頭離開,老板娘沒來得及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整個午后的時光,陽光鋪展的濃淡與收放的轉(zhuǎn)換猶如人間四季的歷程。
過后的兩天里,西西開始請搬運公司將花房室內(nèi)的大部分花木,移送至朋友在郊外的花木集散中心寄存養(yǎng)育,她想著搬完之后自己再休息一兩天,然后約小班公司的人過來裝修。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是西西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丈夫老陳對這個比自己小一輪的妻子向來很放任,最初西西認(rèn)為是寵自己,結(jié)婚幾年之后,她倒咂摸出老陳的懶散和懈怠,對家也有對她的。
丈夫老陳出差回來是在西西與小班初識的次日晚上,作為市文化館的一把手,老陳給西西的印象就是書房里做功課和去外地參加研討、論壇,要不就是去外面做報告,人在家里是時有時無的態(tài)勢。老陳人在家里時西西就念叨著各種生活瑣事,人不在家里西西讓自己成為一把生銹緘默的鎖?;楹髸r光延宕中,西西漸漸養(yǎng)成并習(xí)慣了這樣的家庭生態(tài)。然而,無論西西說什么,說多久,老陳鏡片后面深淵般的目光永遠(yuǎn)顯得淡定,每每神情都似乎用心在聽的樣子。
晚間,沐浴完的老陳正在書房臨帖《岳陽樓記》,敷著面膜的西西邊看著家庭影院的片子邊慵懶地說,“花店該挪的都挪好了,我打算半月后再開始裝修。這一陣好幾個客戶預(yù)定的綠植要從南方運過來,得需要一些時間,我先把這批貨賣出去?!薄芭?,好哇。”老陳和緩地附和?!拔掖蛩阊b修七天,室內(nèi)只需要翻新一下,室外做個簡易的半露天茶吧。我不想閉店時間太長啊?!薄芭叮猛??!崩详愡€是利落而簡潔地應(yīng)著。
“哎,你知道嗎?前兩天來店里測數(shù)據(jù)的助理小班居然還是個攝影行家!對獲獎攝影作品分析得頭頭是道。”“噢,是嗎?!”老陳運筆寫完了一筆捺,舒了口氣,然后抬起頭望向妻子,回應(yīng)得不咸不淡?!拔易屗l(fā)幾幅自己拍的照片給我,回頭你看看他水平怎么樣?”“哦?!崩详惱^續(xù)細(xì)致地蘸墨。
在西西心里,老陳絕對算得上全市里數(shù)得上的文藝雜家,文學(xué)、書畫、攝影、音樂無一不是行家,自己對攝影的興趣還是婚后頭兩年老陳帶著她游歷四方的熏染。只是被老陳認(rèn)可的文藝圈里的人仿佛沒幾個,至少在全省是這樣的。
三
老板娘和小班約定裝修時間在兩周后的周一上午,線上的對談二人都是簡明扼要,約好了工期,西西補了一句,“小班,最近可好哇?”小班那頭倒是沒了動靜,西西略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回復(fù),心里掠過些微不快:這個小班,一點兒不通人情,自己的活兒完了,居然就對前雇主愛搭不理了。
整個上午,西西忙著做花束訂單,中午時分,拿起手機打算叫日料外賣,才發(fā)現(xiàn)之前小班的回復(fù)。“姐,我還湊合。記得上次您說要看看我的隨手拍,我找了幾張自己還滿意的,發(fā)您看看。”這個回復(fù)令西西愣了片刻,恍然憶起之前因好奇作祟說過。發(fā)來的四張照片并不是尋??梢姷娘L(fēng)景或花草,而是兩張胡同駁雜的照片,一張是夕陽下人叢、車流涌動的立交橋,一張是清幽水潭與相鄰的幾處茅屋?!斑@就是之前在老家和現(xiàn)在住的地方瞎拍的?!毙“嘣趲讖堈掌竺?,又發(fā)了這條信息。最后還留了一個流淚笑的表情符,好像是在說,這可是你讓我發(fā)你的。
這幾張圖片連同文字,如水般汩汩不斷漫出來,讓西西好一陣怔在原地,但她似乎也無法指認(rèn)小班的唐突和冒昧,的確,這可是自己讓他發(fā)來看看的?!罢娌诲e呀,我有空時好好看看?!蔽魑髟诰€上仍舊保持從容自然地接上話。后來,西西重新看過這幾張照片,她覺得的確挺好的,至少比她在朋友圈里看到的絕大多數(shù)照片都要好不少。
晚上,老陳所言的工作酒局散得比西西預(yù)想的要早,這樣的工作酒局作為市文化館的館長老陳每周至少有一次。西西做完美容回來的時候老陳已經(jīng)在家里了,他窩在書藏滿壁的書房里,即將開始書法晚課。換好家居服的西西給老陳端進一碟切好的甜瓜,“我花室裝修約好了時間,兩周之后?!辩R片后的老陳瞇縫著眼,點頭笑而不語?!澳莻€之前給咱們做空間測量的助理小班,還當(dāng)真給我發(fā)了他幾張隨手拍的照片,我發(fā)你看看他拍得怎么樣?”西西咬了一口甜瓜,饒有興趣的樣子。
“哪個小班?”成天忙里忙外一館之長的老陳仿佛是忘了什么小班,他抿了一口茶,微皺著眉望向西西。
“瞧你這記性,就是那個前幾天來店里干活的外地小年輕,對攝影挺懂的樣子,我現(xiàn)在把他拍的幾張照片發(fā)你看看,我感覺水平不輸攝影家?!闭f著,西西把圖片轉(zhuǎn)發(fā)給了老陳。
“嗨。別老動不動攝影家,這個世界誰比誰強多少?哪兒那么多‘家’!”老陳說得依舊和緩,只是低下頭,手中開始研墨。
一連數(shù)日,但凡到“有家花房”的熟人和閨蜜,西西都會聊到那個會攝影的裝修助理小班,打開手機給來人看小班拍的照片。幾天來,西西一直想知道老陳怎么看發(fā)給他的那些照片,其實她更希望老陳自己能說,哪怕是不屑地吐槽,畢竟能讓老陳看上的“文藝貨”不多。
就在裝修日之前兩天的傍晚,餐桌上西西向老陳念叨著新修飾后花店連同室外茶坊甜品區(qū)的幾多暢想,還有哪幾單是實打?qū)嵉馁嵙?,哪幾單實在不劃算,老陳一如既往不徐不疾地?yīng)和著。西西與老陳相差十一歲,無論在家中還是館子里,二人同餐時都是西西暢快地說,老陳像兄長般慈善友好地聽,時而悠悠給出自己的建議或觀點。大多數(shù)時候老陳不會和西西唱反調(diào),給足了西西情緒價值,但也讓西西更多時候不知道老陳是不是隱而不發(fā)。
晚餐結(jié)束的時候,老陳起身緩緩走到客廳,從皮包里拿出一張門票和彩色的宣傳冊,遞向西西,“這個你給那個裝修攝影家,他有時間可以去?!蔽魑髅黠@聽出了“裝修攝影家”這幾個字老陳尤為吐著重音,帶著調(diào)侃和戲謔意味。西西接過看了一下,是一張這個周末市文化館群眾藝術(shù)廳的攝影專輯展。宣傳冊上印著所有參展的攝影作品的微縮照和作者姓名?!澳闵兑馑迹孔屗邮芟炊Y?”老陳無語,用指尖點點第一頁的下方,西西定睛一看,在第一頁的最下面,看見了小班那幅拍攝城市過街天橋的《大地之上》,連照片的名字都沿用了小班起的原名。西西瞬間一陣欣喜,她沒想到老陳隱含了半天搞了這么一出,她歡悅地差點跳起來,在老陳胳膊上嬌媚地捶了一下,“你這個老家伙!”“你這個伯樂滿意了吧?”老陳好似憨憨地淺笑一下,在西西脖頸上摸了一把。
當(dāng)晚,西西忍不住雀躍之情,把門票和宣傳冊拍了照,發(fā)給了小班,急不可待告訴他喜訊。那一刻西西仿佛把自己當(dāng)作了小班的母親,或是姐姐,甚至那種浮游心頭的動蕩心意,令自己懷想起不愿意、不敢念起的大學(xué)畢業(yè)時遇見的他。
然而,信息發(fā)去,小班那頭卻靜如深潭,經(jīng)久沉寂?!斑@人怎么這樣,一點兒也不懂事?!蔽魑鞑唤凉郑木w不平,遲遲才睡去。一早醒來,西西第一時間拿起手機去看,小班那頭居然寂寞依舊,不悅一早就趴在西西的臉上,老陳也沒在意,只當(dāng)西西昨夜沒睡好還在起床氣中,吃完早點自顧自上班去了。
上午到了花房,老板娘像賭氣一般找到當(dāng)初聯(lián)系小班裝修的公司地址和他的電話,把文藝館參觀門票和宣傳冊頁一并快遞過去。西西想著這個驚喜總得有個回應(yīng)吧,就算你沒看見信息,你收到東西總得激動地和我打個招呼吧。所以,這一天下來,西西不斷地看手機,心被莫名之手的牽引令她感覺格外疲憊。深感時間的漫長,使西西恍惚回到九年之前大學(xué)畢業(yè)時。那時,她對他就是這樣。那個人好似回溯了時光的小班,殊途同歸般的內(nèi)斂又自傲、卑怯又純粹。過去的日子就像風(fēng)中被吹皺吹破的發(fā)黃舊報紙,他們在情思糾纏與性情的交鋒中分分合合幾個春秋,漫長而又短促的意惹情牽,在幾多起伏波瀾的最后關(guān)頭,她對他說,“你走吧?!彼麌肃橹?,“那我真走了?!薄白甙?,別回來了?!痹谝粋€不屬于孩子的黃昏里,心浮氣盛的她對他們的春天作出判決。那是一個仿佛與現(xiàn)在別無二致的四月時節(jié)。
西西忍著不再給小班發(fā)信息,直到這天下午的末尾,她接到快遞的電話,快遞員說對方電話聯(lián)系不上,問是不是送回原處,還是改寄其他地址?西西心中頓時掠過濃霧般的失落,她讓快遞員等一下,她要自己打個電話,這時她給小班打電話是不會有絲毫唐突的嫌疑了。號碼撥過去,耳際傳來“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西西愣在夕陽正沉落的剪影里,悵然從心底漂浮起無著無落,此時,快遞員又來電話,問快件究竟怎么處理。西西冷冽地回應(yīng),“扔了吧?!?/p>
當(dāng)晚回到家里,西西簡單拌了個沙拉當(dāng)晚餐,老陳下鄉(xiāng)調(diào)研當(dāng)天不歸。西西就窩在老陳書房里,這里很多擺件是當(dāng)初自己選定的,還有復(fù)古又看著雍容的大喇叭黑膠唱片機也是自己“欽點”的。書房里的字畫和布滿墻壁的書,西西不感興趣,老陳不在書房的時候她就喜歡膩在這里,窩在也是自己親自挑選的酒紅躺椅上聽唱片。雖算得上時尚麗人,西西卻偏偏喜歡聽沉緩古典鋼琴曲,自小練習(xí)的鋼琴技藝早已生疏,但鋼琴纏繞著青春萌動所煥發(fā)的愛與哀愁,卻一直都種在了她的心田。西西在家里最愿意停留的地方,可以說老陳的書房是NO.1,因為這里仿佛隔絕了這個家的氣場,也最不像這個家。那些懶得去花房的日子里,西西就常常在書房里喝咖啡,聽唱片,或是隨手喚醒一本書架里沉睡的書,漫不經(jīng)心地讀。還有的時候她倚靠在躺椅上空想,望著陽光在室內(nèi)難以捕捉的變幻,如同生命里空泛懸浮的暖色慰藉。她還見到那些塵埃揚起又落下的軌跡,善變又頑強。
四
當(dāng)初西西相識老陳的時候,老陳已然不惑,但老陳藝術(shù)修為的全面深透多元,談吐博學(xué)睿智幽默的翩翩氣質(zhì)著實令西西著迷。他與西西如天作之合一般去湘西看煙火,去內(nèi)蒙古看草原,去贛南賞油菜花,還去了非洲肯尼亞看動物大遷徙。至今,西西回想起都猶如昨日重現(xiàn)。老陳在生日會上彈琴唱著為西西寫的歌,此情此景猶如戈壁里閃耀的海市蜃樓,在西西心田種下一灣清泉。在自己眼里比自己大了近一輪的老陳儼然是蹁躚少年依舊,更何況老陳深諳男女交往中收放自如的冷酷風(fēng)度。西西望向老陳的眸中只有崇拜和致敬,連吉他和攝影都幸福地師從老陳,老陳符合了西西一切作為稱心夫君的必要與充分條件。那時候老陳已有過一次婚姻,孩子歸前妻帶,但在不少女士眼里,作為全市的文化界領(lǐng)銜人物仿佛倜儻如昨,飄逸依舊。在西西眼里,老陳簡直是光芒四射大神般的存在。那段被愛戀充盈的時光里,西西很多次會在某個瞬間從老陳身上看到那個人的泡影向自己飄來,于是很多次她發(fā)瘋一般閉眼搖頭拼力隔斷這個畫面。
可以想到西西與老陳在一起是磨難多多的,至今西西的父親都不待見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姑爺,婚后九年,老陳至今與岳父母見面不超過十次。雙方也各自約法三章,老陳再婚后不要孩子;西西不在老陳與前妻的房子里過夜。
婚后時光的顯影液慢慢在日夜交替、四季流轉(zhuǎn)中滲入流年的真相,如空茫的曠野。隨著老陳仕途扶搖直上,文藝聲名日隆,老陳外出講座、參會、領(lǐng)獎的精力從家里夫唱婦隨時光里急速剝離,而在家占用老陳大部分時間的就是書房,從前擠出時間讀買來的書,現(xiàn)在是趕著合同截止時間著書,寫評審報告、文藝評述。僅有的一點時間也用來填補自己新的雅趣——書法修習(xí)。老陳對自己曾經(jīng)的一手好廚藝也早已拂袖而去,曾經(jīng)和西西一起登山的睡袋、打球的羽毛球拍也被塞進地下室久未復(fù)現(xiàn),從和西西交往時蓬松凌亂的動感發(fā)式轉(zhuǎn)化為現(xiàn)在老干部式背頭,哪怕與妻子床上之事也變得應(yīng)付潦草。
按照老板娘的如期約定,花室內(nèi)外的裝修在一個風(fēng)輕云淡的祥和日子開始。新接手的幾個工人來自同一裝修機構(gòu),當(dāng)初西西考慮這樣一條龍的服務(wù)恰好可以保證裝修的整體效果和自己的總體統(tǒng)籌。
接下來連著多日,西西每天會來花房看看裝修進度和施工情況,然后指點一下工人們?nèi)ネ晟谱约嚎床簧涎鄣牡胤?。幾日下來,西西疲憊中透著焦躁,西西眼中這幾個工人中間歇息次數(shù)太多,平常干活時還用方言聊天,對自己的態(tài)度不熱情,對工作進度和效果的追求不積極,還抱怨活多錢少。甚至有一兩次西西實在看不慣他們磨洋工,對工人們說話言辭間還帶著嘲弄和擠對。
其中一天老板娘最為窩火,嚴(yán)厲要求工人返工到晚上?;氐郊依镂魑飨袷芰宋暮⒆樱瑢呏蟛柽厺娔睦详悋Z叨,“這幾個裝修工真夠嗆,天天磨洋工,干得又慢又糟,理由比誰都多,拿著合同讓他們返工吧,他們跟你就明目張膽地擺爛,真是煩透了?!崩详愡\筆的手突然停頓了片刻,他柔和地說,“還是之前那個小班好吧?”老陳似笑非笑,眼睛透過鏡片飄忽的光望向西西。“是呀,都一個公司的差別那么大,比小班差遠(yuǎn)了!”西西沒好氣地回應(yīng)?!芭?,差在哪兒???”老陳貌似輕巧的追問,低下頭繼續(xù)運筆。西西卻一時語塞,感覺面頰忽的燥熱,心中暗罵老陳的刻薄,口中卻也不知如何去答。
五
所有的草木都有蒼翠的一秋,所有的花期也都有最后的了結(jié)。離又一個秋季還遠(yuǎn)的盛夏,“有家花房”內(nèi)外已裝修一新。室內(nèi)的花卉、綠植更為錯落密布,擺在那里好似人間四月天的詩行,幾處別致清新的小型山水盆景顯露著出世般的恬淡。室外的茶歇甜品店也在芳菲綠意中開業(yè),雖沒有老板娘預(yù)期的好生意,但仍然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
除去預(yù)定的單子,花店的生意總不是應(yīng)接不暇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客人已算是安心的了。午后的光陰,光線懸浮游動在花木間呈現(xiàn)出無以言說的曖昧,這個時候如果西西還在店里,她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連著藍(lán)牙播放手機里的鋼琴曲,柜臺兩邊各有一個法國產(chǎn)的小音響,那是老陳帶她去歐洲度蜜月時帶回來的。她一邊聽一邊隨手翻著手機上那些美食、旅行、服飾、鞋子的視頻介紹,偶爾會進直播間看看有沒有可刷的,大多時候她都覺得品質(zhì)配不上自己。當(dāng)然,她還是會時不時去固定關(guān)注的攝影博主那兒看看人家關(guān)于攝影技巧的分享和介紹,不過自從小班消失之后西西明顯對攝影有些意興闌珊了。不久前她發(fā)現(xiàn)了這點,但她心里是堅決否認(rèn)的。
門被輕輕推開了,久石讓的鋼琴曲《Summer》掩蓋住開門聲。西西靠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刷著手機?!敖?!”西西感到對面依稀有人叫了一聲,她定睛去看,居然是小班?!疤炷?!”她嘴張了張,不禁喃喃吐出這一句。西西顫抖著指尖關(guān)了手機音樂,內(nèi)心像過山車急速抖動,有十秒鐘她怔在柜臺后面,臉漸漸生發(fā)出潮紅,“你,你怎么才來?!”半晌,如同不可阻攔脫口而出的這一句,令西西懊悔起來,她覺得自己很不該這樣對小班說這話。那情緒、那心態(tài)、那語氣、那言辭,分明像是在對多年之前的那個男人,那個她決絕說“你走吧”對面的那個他。
“姐,好久沒見哪!我是來謝你的!”小班站在眼前,雖然是在強烈的光影下,西西仍然感覺他好似灰蒙蒙的,像歲月翻涌的汪洋里偶爾短促探出命運混沌的面目,臨到在眼前卻無法看得真切。只有那聲息、那嗓音帶著若有若無的聽覺印跡。
這么多日,小班正在從焦灼的刺幻為來去渺渺的云,而重新意外再見到小班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時,西西心中涌動著奇異而又難以言喻的委屈和不甘,還有鼓蕩的幽怨,古怪而難以示人一般。西西想若無其事地隱忍,卻又無法控制行將爆發(fā)的撕扯感,就像對早年身邊的那個人。
小班走向前,把手里拎的一袋裝有香蕉和橙子的水果放到吧臺?!爸x謝姐讓我的作品可以展覽,我之前想都不敢想?!蔽魑骺戳搜鬯?,香蕉是黃斑滿身的,橙子是皺皮縮水的,她知道是小班圖便宜路邊買的處理貨。老板娘看看水果,再看看小班,覺得這小年輕真夠憨的,有些想笑,但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哪種笑。
“哦,嗨,都這么久你還記得這個,你拍的照片只是給你推薦了一下,干嗎還特意感謝?”老板娘仿佛才回憶起似的,笑著說得很輕巧,但是在心里她的原話卻是:虧你還記得,真是一點兒事不懂?!敖?,我手機丟了,也換了一家公司,在郊區(qū),那邊包吃包住,物價也更低。攝影展這個事有工友告訴我了,經(jīng)過文化宮時我也看到宣傳欄里有我的名字,我是真沒想到,如果不是遇見你,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敢想。今天我就是想來當(dāng)面謝謝你!”
“怪不得你失聯(lián)那么久,那接下來你什么打算?”
“我先想法把買手機的錢掙出來,因為家里一直還債,我把錢基本上都寄回家了。這次來,也是和姐告別的,我因為有些事要先回下云南老家,等我買了手機,我就給姐打電話說?!?/p>
老板娘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重逢卻是一次別離,悵惘的霧靄不覺浮在滿屋的花草清香中。原本她想說,要不要我借你錢你先買個手機,瞬間又覺得這簡直是自尋尷尬,明明自己只是一個前雇主,干嗎搞得像是誰的誰。老板娘拿起筆在一張便箋紙上寫了幾筆,遞給小班,“買新手機之前可以在這里和我聯(lián)系,這是我的電子信箱?!毙“嘟舆^,“好,我給姐姐寫郵件?!?/p>
小班環(huán)伺周圍好一陣,“真不錯呀,這裝修了就是不一樣。這里的陽光真好!這里的感覺真好!”
“你要不要到外面坐會兒,我給你做一杯咖啡?”
“不必了,我喝不慣那東西?!?/p>
小班向老板娘告別,緩步向門口走去,突然他停頓側(cè)身看向已經(jīng)再次被倒懸在新修飾墻壁花草之間的那把木吉他,“姐,這把芬達琴真好看哪!”老板娘沒想到小班會提到這把琴,這還是戀愛時她著迷老陳彈琴的飄逸瀟灑風(fēng)度,想自己也學(xué)買的,準(zhǔn)確地說是老陳為了給自己藝術(shù)魅力加分下血本給老板娘買的。西西學(xué)了不足三個月,會了幾首單曲,就成為擺件,現(xiàn)在就流落到花房成為裝飾物。
小班突然變得扭捏起來,欲言又止,這倒勾起了西西的好奇,“你想說什么,你都要走了,該說的快說呀!”
“這么好的琴我從來沒摸過,我能不能彈一兩分鐘?姐,如果你不同意你可以拒絕我。”
“你會彈琴?來這兒打工時學(xué)的?”
“哪里,我沒錢跟人學(xué),在老家時看教材自己瞎學(xué)的。”
“那你彈彈,我聽聽?!蔽魑髦钢闹械故菍ρ矍斑@個年輕男子又多了些興趣。
吉他放得不高,小班踮腳小心把琴取下來,西西從吧臺后取過椅子給小班。小班簡單調(diào)了琴,彈奏起來。西西聽出來這是一首《光陰的故事》。小班彈奏中和弦出現(xiàn)了幾次斷裂又重來,顯示出彈奏者技藝不夠扎實,但是他的面容從開始的緊張舒展開去,漸漸從容。盡管樂音不夠連貫,但西西仿佛忽略了眼前人,很快被琴聲代入,表情陷入癡迷。而屋外陽光正淋漓傾灑在她和小班的身上,她看見又一道光暈在墻壁上漸漸完成、閃耀,小班彈奏的身形映現(xiàn)其中,如幻夢一般迷離。那幻夢里有著時光的旋渦,她看見了那個人,也看見了老陳,他們都在這深淵般的旋渦里遠(yuǎn)了又近,近了又遠(yuǎn)。
之前小班第一次來花房時,就提醒了西西這道反襯在墻壁上光暈的美妙和奪目,而小班消失的日子里,西西時常會在這個午后的時間望見它抵達于花房,抵達于眼前。她在發(fā)現(xiàn)中忘卻,又在忘卻中再次發(fā)現(xiàn)。
只彈奏了一段,小班便停了,仿佛他謹(jǐn)記自己只申請過一兩分鐘的借用權(quán)。這倒讓西西意猶未盡,“小班,你怎么不唱?”
“我唱得不好,而且我也記不住詞了。姐,這把琴真好,你真有眼力?!?/p>
“這可不是我買的,是老陳買的?!?/p>
“?。坷详愂钦l?”
西西驟然覺得很煞風(fēng)景,這個時候提什么老陳,但覆水難收,將就著說,“老陳是我愛人。”西西眼見小班瞬間愣了一下,跟著說,“你不會覺得我沒結(jié)婚吧?”小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敖悖俏易吡?,有機會再來店里看你?!毙“嘧叩介T口,回頭又看了一眼花房,“姐,這兒真是一個好地方,尤其現(xiàn)在陽光正好的時候,拍照好美啊!瞧,光暈又出現(xiàn)了!”小班手指著被重新掛上了墻壁的吉他說。
與小班分別最初的幾天里,西西每天都會聽幾遍《光陰的故事》,甚至她會像在大學(xué)宿舍時那樣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fēng)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經(jīng)無知的這么想
風(fēng)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轉(zhuǎn)
風(fēng)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
六
與小班重逢一周之后的一個上午,西西在手機上收到電子郵件的提示,她多日來不愿承認(rèn)的隱隱期待猶如塵埃墜落于琴弦。進入郵箱,一個首次發(fā)來的陌生地址里如此寫道:“姐,你好!我是小班,我注冊了一個郵箱,試著給你發(fā)這封郵件。如果不是認(rèn)識你,我估計我也不會弄什么電子郵箱。我已經(jīng)回到云南老家了。在這邊我調(diào)整一陣兒,有一點錢了就會再回去,到時再去看你。之前我沒說,其實上周見到你之前,我做工到市里有兩次路過你的店,但你在忙,我就沒進去。雖然我們相識很短,但我很感謝你對我這個外來打工人的尊重和理解,在你的店里我感覺到了珍貴的美好?!?/p>
西西注視了郵件很久,她抬頭望向窗外街巷的對面,想象著小班曾經(jīng)站在那里,向花房投來找尋自己的目光,西西心頭就不住震顫……
好半天,西西回復(fù)了郵件:“請保持這樣的美好?!?/p>
六個月后的此刻,老板娘招呼著花圃工人搬進新訂單里的綠植和花草,忙碌了半日。六個月的光景,時間遞進,她查看那個陌生郵箱的頻率也低了許多,但有時她還是會像今天這樣進入這個無中生有的郵箱,這么看著久遠(yuǎn)的文字,像一段縹緲如煙的模糊剪影,甚至她時不時想再寫一些文字發(fā)送過去,哪怕是胡寫,哪怕對面是深淵,她很多時候就想試試,賭氣似的,又似乎這可以完成一次肆意的哭泣,又像可以靈驗的那些愛與訓(xùn)誡。
有陽光的日子里,她會時常不經(jīng)意看見吧臺對面那把懸掛吉他的墻壁上一次次出現(xiàn)的神奇光暈,有時她覺得自己也是特意去看的。但無論怎樣,她無法言喻這每次仿佛幻化而來的光暈有沒有細(xì)微差別,她嘗試去分別,但她覺得自己做不到。時間久了,她覺得那橫亙著唯一一來一回信箋的郵箱,是另一道刺目的光暈,與墻上的對比,孤冷、幽暗,這或許是它的背影?她曾這樣想過。
他又消失了嗎?自己在等下一封郵件嗎?腦中閃現(xiàn)問題時,她不經(jīng)意望見了隱在眾多草木深處那朵似乎已生發(fā)畸變的郁金香。她站起身從角落里拎出它來,打開門扔進外面的垃圾桶。她輕松了不少,仿佛腦海中的問題一并被狠狠地拋棄掉。
午后,西西退出了那段獨有的一來一回郵件的頁面,退出了郵箱,而盛大的光亮從室外刺入花房,毫無保留,毫無懈怠,狂放而肆意地照耀。草木清新,花香芳菲,她獨坐其中,這里曾被人稱為“一個好地方”。
突然,手機響了,外地陌生的號碼。西西機械地接通。
“您好!請問您是‘有家花房’的南西西嗎?”
“是的,您需要訂什么?”
“我這邊是云南昭通觀堂鎮(zhèn)派出所,請問是不是在四月有一位叫班艾安的男子在您那兒工作過?”
西西驟然愣住,“他怎么了?”
“他在六個月前失蹤了,上個月家屬才報案,我們立案在查他失蹤前的行動軌跡,其中查到他四月在您那兒和您有過交集,您記得的一些內(nèi)容都可以向我們提供,請您配合?!?/p>
“他,他怎么了?”西西不自覺又重復(fù)問了一句。
“我再向您說一遍,他人失蹤了。請您配合我們調(diào)查?!?/p>
西西聽著電話,眼睛不經(jīng)意瞥見墻上那枚精致的蚌殼定做的時鐘,時鐘指針就要抵達3:20了,她順勢下意識向那面倒懸著吉他,每每此刻就要形成美妙光暈的墻壁望去。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