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堅,女,彝族,1985年生于云南新平。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野草》等文學(xué)刊物。
六月的天空,云團(tuán)像懶漢的棉被,臟膩、潮濕,將太陽埋在深處。忽然一陣大風(fēng),推著烏云快速移動。東邊太陽明晃晃,西邊濃云翻滾,太陽雨灑落下來。
“彩虹!”
畢業(yè)典禮已近尾聲,聽見喊聲,學(xué)生潮水般涌到操場。他們在雨里歡呼,相互搭著肩膀“開火車”,很快就連成幾圈長龍。
小茶緊挨著唯一的朋友啟慧,像一只鹿闖入人群,驚奇、慌張。突然,一雙手掌貼在后背,余光一掃,竟是前排的邱駿——那張線條清晰的側(cè)臉,常常出現(xiàn)在她眼里、書上,以及夢中。那雙手掌隔著薄衣裳,燙得人心跳錯亂,小茶像一株海草,在巨浪里戰(zhàn)栗。
狂歡的“小火車”意猶未盡,開過校園,開過濕漉漉的垃圾和書本,開到校外時斷成幾截,擠上了剛好停下的公交車。從操場,到校外,到車?yán)铮菑垈?cè)臉猶如誘餌。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喊了一句,走啊,一起玩,小茶就追著走了,像一尾咬鉤的魚。
公交車在城郊停下,吐出一群頭腦發(fā)熱的年輕人?;覔鋼涞慕值纼蛇叿课莞叩湾e落,不起眼的門臉掛著各式招牌,洗頭按摩、網(wǎng)吧、酒館、書屋、小吃店。他們鉆進(jìn)一家叫“零點(diǎn)”的酒吧。
這是小茶第一次進(jìn)酒吧。她畏畏縮縮跟著啟慧,數(shù)次想轉(zhuǎn)身溜走??墒?,看不見的魚鉤仿佛卡在喉嚨里,拖著她往前。走上狹窄的樓梯,啟慧把她按坐在紅色卡座里。丟骰子、逛三園,小茶從沒玩過,很快就被灌下去兩大杯泛著泡沫的啤酒。她感到一種陌生的愉悅,失重、漂浮,身體跟著音樂轟隆隆燃燒,不由自主地隨人群舞動四肢。
在一片混亂的喧囂里,小茶驚慌地搜索同伴。昏暗的角落,啟慧和邱駿如同連體嬰兒,嘴唇饑渴地貼在一起。小茶聽到胸腔里啪的一聲,是什么東西還沒破土,已然碎掉了,急促的鼓點(diǎn)仿佛敲在身上,霓虹燈旋轉(zhuǎn)游動,像一條慵懶的食人蟒。她搖晃著跑下樓梯,穿過一屋子醉醺醺的年輕人,猛一下拉開玻璃門。清風(fēng)撲面,路燈朦朧。眼淚奪眶而出,她撒腿狂奔。
無需辨別方向,雙腿自動帶小茶奔向草木堂——她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開始上坡的時候,路燈消失,兩邊的樹木如同濃墨正在泅開。月亮和群星在頭頂旋轉(zhuǎn)閃爍,緩緩移向西面的群峰。銀光閃閃的公路,宛如蒼穹垂下一條絲帶,打撈深夜的游魂。
文筆山蔥蘢的樹林深處,隱了一座龍泉寺,鐘聲悠遠(yuǎn),香火裊裊。草木堂離大殿不到一里,一排五間低矮小屋,住了三個女工,東面是公共浴室和衛(wèi)生間,院子里花木扶疏、菜畦規(guī)整,處處可見勤快和巧思。小茶的媽媽張荷玉在寺廟里看護(hù)綠植,寄住于此。
五年前,小茶被一輛警車載著,翻山越嶺輾轉(zhuǎn)幾個州市,送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等了許久,張荷玉戴著草帽扛著鋤頭,從山林里走來。見到他們,她僵住了,看上去像一個悲傷的稻草人。兩鬢已然花白的警察和她交涉了很久。他抱歉和懇請的語氣讓小茶大惑不解,且相當(dāng)不滿。當(dāng)媽的不管女兒死活,難道不該被譴責(zé)嗎?最終,小茶勉強(qiáng)被接收了下來。張荷玉跑了很遠(yuǎn),但還不夠遠(yuǎn);躲得很偏,但還不夠偏;心腸很硬,但還不夠硬。
小茶知道自己不被歡迎。但能怎么辦?奶奶去世,她不能跟父親住進(jìn)監(jiān)獄,像一個讓人頭疼的皮球,她被踢到了張荷玉這里。而這個冷酷無情的女人,竟然扔給她勞動工具,安排她一起干農(nóng)活,好像她是什么需要改造的壞坯。日頭太烈,鋤頭太重,手上血泡生疼,這哪里是媽,這是仇家!她像一只氣鼓鼓的刺猬,豎起渾身尖刺,千方百計抗拒或逃避。十多天后,張荷玉終于忍無可忍,把她從被窩里拖出來:“你不小了,我養(yǎng)不了閑人,想吃飯就干活,不愿意,你就走?!?/p>
走就走!小茶滿心悲憤,順公路往山下跑。她認(rèn)為張荷玉應(yīng)當(dāng)對她好一點(diǎn)。很小的時候,她哭著問爸爸,為什么別的小孩都有媽媽,自己沒有。爸爸總是不耐煩地敷衍說,你媽出遠(yuǎn)門了。五歲那年,爸爸帶回一個女人,說我給你把媽媽找回來啦。她望著大肚子的張荷玉,遲疑地問,你真是我媽媽?張荷玉笑笑,不說話。她又問,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帶我?張荷玉笑笑,還是不說話,掏出一把糖給她。小茶寸步不離跟著媽媽,不久后弟弟出生,家里都是暖烘烘的奶香味,張荷玉笑瞇瞇的樣子真的像一朵藕花。
樹林幽靜,一只什么鳥哇哇地叫,張著灰翅滑翔到山谷。晚鐘順風(fēng)而來,山里的天,黑得很快。小茶跑著跑著,再次明白了一個現(xiàn)實:世界那么大,但除了草木堂,她已無容身之地。她跑不動了,邊走邊哭。
有人騎著摩托車迎面而來,嘎吱停在她旁邊。騎車人說,咦,小茶?你在這里哭什么?這么晚要去哪?你媽呢?
是高叔,張荷玉的工友。高叔不高,敦實的臉上多毛,圓眼厚唇,看起來憨拙質(zhì)樸。她爬上摩托車后座,又回到了草木堂。
“你這孩子,脾氣不小。跑出去,被壞人抓走咋辦!”工友雷嬢叨咕著,給她端來留好的飯菜。小茶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回嘴:“抓走就抓走,省得總被人嫌棄!”
透過虛掩的門,小茶瞥見張荷玉和高叔從摩托車上卸下挎包和工具,站在粉花搖曳的月季墻下。他說,給孩子找個學(xué)校吧。她低著頭,腳尖來回搓著地,半晌說,跑了好幾個學(xué)校,哪那么容易,我也不認(rèn)識什么人。他沉穩(wěn)地說,我來想辦法。他果真給小茶找了個寄宿學(xué)校,她在學(xué)校熬五天,回張荷玉身邊掙扎兩天,周而復(fù)始。
啤酒在身體里晃蕩,小茶走出了一身汗。天快亮了,不管昨夜怎么狼狽悲傷,這確確實實是全新的一天。她畢業(yè)了。她長大了。這可真不容易。她明白,離開草木堂的日子不遠(yuǎn)了。
小茶輕輕推開院門,側(cè)身閃進(jìn)去,卻見草木堂的女人們坐在花架下,不知是徹夜未眠,還是早早醒來。她當(dāng)然也不知道,在酒吧胡鬧的時候,雷嬢在校外那條街找了她多少遍。
“還知道回來!”雷嬢埋怨。小茶頂著她們審問的目光,快步溜回房間。屋子不大,硬塞下兩張窄床,中間一層薄布簾,山海一樣隔開母女倆。床腳一個布衣柜,一張破桌放了圓鏡、木梳、大寶霜。一叢藤蔓自窗后攀上屋頂,細(xì)葉間白花點(diǎn)點(diǎn),清芬滿室。
小茶手撐床沿,呆坐著回不過神來。忽然屋里一暗,雷嬢探頭走進(jìn)來,目光銳利地打量她,悄聲問:“和男娃鬼混去了?”
“沒有!”小茶窘迫地扭了扭身子,咬著嘴角。想到邱駿懷抱啟慧,她混沌的腦子咣當(dāng)一聲,好像落滿碎玻璃的心又挨了一擊。
雷嬢湊近她抽了抽鼻子,皺起眉。小茶知道自己酒氣未散,有些尷尬。雷嬢嫌棄地推她:“瘋死你吧。趕緊換洗!等張荷玉揍你哪?”小茶嘟囔道,又不是沒揍過。雷嬢哼了一聲:“她不揍你,你能用心讀書?”
再沒良心,小茶也承認(rèn)這話沒錯。剛被送進(jìn)中學(xué)時,小茶過得很糟糕。中途插班,來歷不明,其貌不揚(yáng),成績不好不壞地吊著;沒有朋友,沒有歡笑,總被捉弄欺凌。學(xué)校后門窄巷里有個理發(fā)店,店主叼著煙,頭發(fā)五顏六色,像根雞毛撣子。小茶披著被涂得亂七八糟的校服,路過店門口,雞毛遞給她紙巾:“別哭啦,怪丑的。”小茶吸著鼻涕,猶豫地接過來。后來,雞毛請她喝奶茶、看電影、泡網(wǎng)吧,在她被欺負(fù)時挺身而出。小茶隱隱不安,但當(dāng)那撮人對她又嫉妒又討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和自由。她開始翻墻逃學(xué),有時在店里幫忙,雞毛教她敲背捏肩,洗一個頭給她三塊錢。
小茶越滑越遠(yuǎn)。張荷玉闖進(jìn)昏暗的網(wǎng)吧時,她正在機(jī)槍掃射的游戲聲音里大呼小叫。一只手隔著屏幕把她拽起來,重重地搡在墻上。裂縫累累的手攥緊她的衣襟,勒得她喘不上氣,一個鐵實的巴掌劈在臉上。
張荷玉額頭青筋暴突,小茶腦袋里野蜂飛舞。這個渾身汗酸的瘦削女人,像一根鋼釬插在那里,腰上懸著沉默的柴刀。網(wǎng)吧里的人悄悄溜走,老板縮在柜臺里低聲打電話。張荷玉拖著她離開,像拖一口袋肥料。
回到草木堂,張荷玉把她反鎖在空屋里。屋里傳出大哭大鬧、砸門碰撞的聲響,張荷玉不為所動,只每天兩頓從窗子里塞進(jìn)一碗飯菜。雷嬢她們有些不忍,擔(dān)心鬧出事來,扒著窗子勸她服軟。屋里一天比一天安靜,最后連罵聲也沒了。張荷玉打開門,“好活賴活自己選。要學(xué)你爹當(dāng)廢柴,趁早滾蛋。但是在這兒,你必須做個人?!?/p>
小茶臉色寡白,眼里卻多了兩點(diǎn)冷鋼似的光亮。她撿起書包老老實實去上學(xué),把那點(diǎn)啞火了的氣性,都拿來對付書本。她學(xué)著張荷玉的狠勁,把拳頭砸在欺凌她的人身上,世界瞬間清凈——沒人再敢惹她,但也沒人理她。每當(dāng)她貪玩、打瞌睡,軟弱松懈、憤恨不平,張荷玉冰錐般的眼神就浮現(xiàn),嚇?biāo)粋€激靈。離開,體面地離開。她腦袋里無時不在想著這句話。
她的分?jǐn)?shù)漸漸好看,但張荷玉對她仍不親熱,從來沒有夸贊鼓勵,從不到校開家長會。不過周末總有一鍋噴香的燉排骨,痛經(jīng)時有一碗熱騰騰的糖雞蛋,深夜苦讀時,蚊帳里輕聲的音樂廣播一直陪到她熄燈。她們隔界休戰(zhàn),相處容易多了。
但勞動是不可能停止的,即使已經(jīng)畢業(yè)。果然,張荷玉說:“洗快點(diǎn)。一會兒拌肥料栽菊花,午飯后進(jìn)山撿菌?!毙〔璺藗€白眼,抱著干凈衣服去洗澡。撿菌、炒茶、養(yǎng)雞種菜、管護(hù)花草,這些都是課余的日常,她哪有資格嫌累。
熱水從頭頂澆下來,氤氳起一股生茶的青澀氣,泡沫卷著旋渦流進(jìn)下水孔,僵冷麻木的心正在解凍,像棉被在陽光下曬得蓬松柔軟。走出浴室,雷嬢招呼小茶過去吃面,接過毛巾給她擦頭發(fā)。很多時候,相比于冰冷嚴(yán)苛的張荷玉,雷嬢更像個媽。
她們一起朝山上走。山路陡峭,山林茂密,這幾個女人卻如履平地,日落時分,背簍里裝滿了牛肝菌、黃皮雞樅。小茶只有半籃子雜菌,有些訕訕。雷嬢笑著解圍:“這些雜菌夠我們炒一大盤咧。不過,可別給我們下毒?!?/p>
小茶咧嘴,手里正轉(zhuǎn)動著一朵艷麗的毒菇,細(xì)觀它火焰般的紋路。這些美而精致的毒物,讓人有一種凜然的迷幻,每次她都采一些回去,種在潮濕的院角,甚至買了一本毒菌鑒賞圖冊。鵝膏、滿天星、蝴蝶褶、精靈耳、火焰茸、天使傘、秋日小圓帽……這么溫軟的名字,卻屬于一群不動聲色的殺手,它們毒殺一頭牛,只需要幾小時甚至幾十分鐘。
下山前,她們席地而坐,就著咸菜嚼咽白米飯團(tuán),但給小茶的飯團(tuán)里包了煎蛋和肉干。她和張荷玉并肩坐在巨石上,靜靜地吃。群峰起伏不定,樹林像一張厚實的綠毯,從腳下向谷底鋪去,寬展的河谷里,小城像個水泥盒子,護(hù)城河兩岸大道上,車輛穿梭而過。云似飄帶,風(fēng)聲遼闊。
六月二十五日,小茶踩著晚霞回家。天空呈玫瑰色,文筆山被鍍上金邊,龍泉寺深陷輝煌。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夜晚就會像個遲緩的老者,從森林那邊走來。
她一大早就去學(xué)校填報志愿,厚厚幾本指南和復(fù)雜的表格讓她耗盡心神,但她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她已給自己選定了理想院校,剩下的事就是等待。
回到草木堂,張荷玉他們?nèi)ム徔h拉肥料還沒到家。小茶做好飯菜,拎了水桶和葫蘆瓢澆菜。天黑盡時,卡車回來了,小茶幫著卸貨,把肥料碼進(jìn)庫房。他們清洗滿面塵土的間隙,小茶布好了飯菜。
洗完鍋灶碗筷,小茶汗流浹背,她想沖個涼??梢汇@出小廚房,她呆住了。
燈都關(guān)掉了,燭光輕躍。長桌上一個奶油蛋糕,蛋糕周圍,是四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張荷玉、雷嬢、黑嬸、高叔。“生日快樂!”他們沖她喊。
小茶悲喜交集,眼里憋滿淚水。這是她第一次過生日。不知不覺中,永不停歇的指針把她帶到了十八歲的路口。很久以前,她就咬牙朝這一天趕路,臨近了,卻又下意識地忽略和遺忘這一天。
“許愿吧!”張荷玉把蛋糕推到她面前,臉上竟然帶笑。小茶驚訝于自己對張荷玉下意識的感激,暗罵自己沒出息,她不是在內(nèi)心反復(fù)咒罵過這個女人嗎?不是曾經(jīng)恨恨地希望她不得好死嗎?埋頭趕路的人,發(fā)現(xiàn)重重障礙竟已在腳下,她有些恐慌——如果沒了恨意,還有什么能支撐著她攀爬?
她笨拙地閉上眼雙手合十,虔誠默念,考上大學(xué),讓我考上吧!
雷嬢送她裙子,雨過天青色,端莊又仙氣。黑嬸送她一雙鞋,輕巧軟和。小茶抱住她們?nèi)舛斩盏谋郯?,感到踏實溫暖。高叔的禮物和他人一樣單純直接——紅包。他們都知道她缺什么。雷嬢催她,看看你媽送啥。小茶拆開袋子,愣住了。是一部智能手機(jī)。
班里很多同學(xué)有電腦、手機(jī),啟慧初中就有了。學(xué)校不讓帶,但周末能用,交友閑聊、查資料、聽網(wǎng)課,QQ和微信一登錄,就是另一個世界。很多東西,小茶從來不敢奢望,美食、華服、電子產(chǎn)品、零花錢、愛。她盡量讓自己活得像只貓,所求不多,悄無聲息。
“話費(fèi)用超了我不管?!睆埡捎竦穆曇舨粠楦?。
小茶懷抱禮物,不敢抬頭,怕張荷玉看到她不值錢的眼淚。這一定花了她不少錢,而她那個雜牌手機(jī)已經(jīng)用了三年,屏幕幾乎裂成了蜘蛛網(wǎng)。如果沒有自己拖累,或許她能活得容易些吧。
高叔還得巡夜,戴上頭燈走了。雷嬢和黑嬸將超市買一贈一的便宜紅酒倒入小碗,喝了一陣,嫌它寡淡,翻出香客送的一瓶高粱酒,搓著花生皮,就著葷言素語,很快喝得眼神迷離。
她們指著張荷玉:“數(shù)你瀟灑,沒啥拖累,小戀愛談起?!睆埡捎裥πΓ唤釉?。她們擠眉弄眼嬉笑:“說,準(zhǔn)備啥時候嫁給老高?把人家吊了幾年!”
張荷玉喝了一口酒,窘迫地扭開頭:“沒有的事。再說,我哪里輕松,馬上就得供大學(xué)生。”小茶心里一熱,低頭猛喝一口酒,嗆住了。張荷玉伸手輕拍她后背。小茶顫抖著,咳得更厲害了。張荷玉給她切了一角蛋糕,松軟、絲滑,真甜啊。風(fēng)很溫柔,月色像正在融化的奶油。
散場已是深夜。小茶躺在蚊帳里,像陷入一朵旋轉(zhuǎn)的云。雷嬢她們躺在隔壁房間,還在高一聲低一聲扯醉話。張荷玉收拾了臺桌,進(jìn)屋躺下。
夜燈如螢,一股小風(fēng)攪動香氣,屋里習(xí)習(xí)清涼。一只紡織娘唧唧吟唱,像在兒時的夢中。爸爸被銬走的那天晚上,也有一只蟲在她的窗臺唧唧復(fù)唧唧,陪著她想一陣哭一陣。她開始流浪,奶奶家、姑姑家、叔叔家、同學(xué)家、好心的老師家……她忘了自己住過多少地方,有窗的,沒窗的,有蟲的,沒蟲的,做夢的,不做夢的,安穩(wěn)的,惶恐的,幾天的,數(shù)月的。
她很早就知道,草木堂只能暫時棲身。所以在這里,她也沒有歸家之感。也許,這世界上許多人,如候鳥漂泊,永遠(yuǎn)沒有家。
“是因為弟弟嗎?”小茶問。她知道張荷玉醒著。因為弟弟,所以出走,所以不愛她?甚至恨她?
在零碎的記憶里,爸爸總是四處喝酒,媽媽總也忙不完,弟弟是她的大尾巴。后來弟弟丟了,張荷玉外出找過很多次。他們總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她心驚膽戰(zhàn)躲在門后,聽見一個母親絕望的哀泣。在教會她洗衣做飯、自己上下學(xué)之后,張荷玉走了。
小茶沒完沒了地要媽媽。奶奶很厭煩:“不許哭!她根本不是你媽,她找她兒子去了!你沒媽,你媽早死了!”她傷心又憤怒,跳著腳喊:“不是這樣!我媽沒死,我有媽,我媽叫張荷玉!”
血液一樣的酒,在身體里燒得噼啪作響。小茶心里,有時如荒涼凍土,有時像巖漿翻滾,暴戾時常如狂風(fēng)般席卷。她多么想和別的孩子一樣,向爹娘任性撒嬌,跟媽媽絮念成長的煩惱、初潮的慌亂、暗戀的苦澀。委屈憋久了,一旦開口就會決堤,她就是想質(zhì)問他們,為什么生了她卻拋下她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她像一只驚惶卑微的耗子,他們就沒有一點(diǎn)愧疚嗎?張荷玉為何那么狠心,憑什么理直氣壯一副老娘不欠你的樣子?
小茶涕淚橫流。張荷玉始終沉默。小茶突然害怕起來,張荷玉是一根狼牙棒,但比起徹底的孤苦無依,她是唯一的拐杖。
“我知道爸不好。他對誰都不好。你走了,我其實沒怪你?!卑职执蛩臅r候,她也會跑,去奶奶家,去學(xué)校,有時候躲在柴房,哭著睡著了。媽媽出走,也許只是太想念弟弟,這些年她一定找了很多地方。
現(xiàn)在,她十八歲了。她熬過來了。她是一個強(qiáng)塞給張荷玉的負(fù)擔(dān),她們都對這個解脫期盼已久??墒?,有誰會要我呢?我能干啥呢?也不認(rèn)識別的人??赡軙赖?。有時候很害怕,有時又很無畏,我還年輕,會干很多活,我在努力……她恐慌地發(fā)現(xiàn),自己貌似成年人的身量里,裝著一副懦弱畏縮的骨頭。此刻,她意識到自己多么害怕獨(dú)自上路。
有那么一瞬,一切聲響都消失了。月光軟綢似的從房梁上滑過。
“這滿山的樹,哪棵不帶疤?”張荷玉的聲音像金屬,堅硬、粗糙,一寸一寸釘入小茶心里。
張荷玉從枕下摸出一張紙,撩開布簾遞過來。泛黃起毛邊的照片上,年輕的張荷玉恬靜地微笑,一手摟著弟弟,一手牽著她。小茶記得,這是弟弟三歲生日那天拍的。沒多久,弟弟就丟了。
張荷玉說:“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們?!毙〔柩蹨I洶涌,心里像是空了,又像是滿了。夜像一場黑色的雪,把一切溫柔地裹住。
次日,張荷玉母女倆賣了菌子菜蔬,回到草木堂,發(fā)現(xiàn)院門半開,鎖砸壞了扔在地上。張荷玉將小茶擋在身后,抓過門邊一把鐵鍬,輕手輕腳走進(jìn)去。廚房透出一方燈光,照見花架下椅子里歪著一個男人。
小茶驚愕地輕呼:“爸!”
陳金柱眉開眼笑:“哎!囡都這么大了!”
張荷玉皺起眉:“你來干什么?”
陳金柱理直氣壯:“我來找女兒??!”
張荷玉冷冷地請他離開。陳金柱卻打起了苦情牌:“荷玉,以前是我混蛋,但我改了。小茶也這么大了,我是誠心攏你們過日子的,我找了你們半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看在孩子面上……”
張荷玉暴怒地打斷他:“不可能!小石頭怎么死的,你忘了,我可沒忘!”
弟弟死了?小茶震驚地看著父母。
他縮了縮脖子:“那是意外嘛?!彼奶摰厮奶庌D(zhuǎn)悠,“荷玉你行啊,這院子,房子,菜地,全是咱的?”
張荷玉咬牙說:“你走,不然我報警了!”
陳金柱卻嬉皮笑臉:“你報嘛。我不信警察會阻止家庭團(tuán)圓?!?/p>
張荷玉不再理會他,把幾個房間鎖上,板著臉回屋。小茶不敢多話,也斂氣悄聲躺下了。
陳金柱死性不改,飯熟就走來端碗,夜里進(jìn)不了屋,就裹件破襖子龜在柴房。院里住個男人,多有不便,黑嬸、雷嬢厚道不說啥,張荷玉渾身長刺一樣難受。上工時候,他跟在她們身后瞎轉(zhuǎn),逢人就說自己是張荷玉的男人,有什么活兒算他一份。他在附近混熟了,漸漸露出尾巴來,四處攏些人喝酒、推筒子,慢慢地竟連上工時間也不避人耳目。張荷玉被管事說了兩回,又愁又氣。
陳金柱大剌剌地坐在桌前,腳搭在凳子上,吃兩口,對著瓶嘴抿一下,滿足地嘆氣。幾個女人不挨桌子,也不跟他搭話,端著碗坐在廊下吃。他醉眼斜看張荷玉整理農(nóng)具,露出一截白白的脖頸,忍不住上去摸一把。張荷玉一聲驚叫,隨手抓到一根柴就劈。陳金柱嚇得跳開兩步,嚷道:“你從來瞧不上我!你等著,等我發(fā)達(dá)的一天……”
小茶生氣地走過去,下定決心地說:“明天我們走吧?!奔热划?dāng)?shù)氖莵碚宜?,她繼續(xù)留在這里,他絕不會走。
陳金柱瞪大眼睛,仿佛看傻子一樣:“走?去哪?為啥?”盡管心里沒底,小茶還是鼓足勇氣說:“回以前的家,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傊?,離開這里,不要影響別人的生活?!?/p>
陳金柱呆了一呆,撇嘴說:“我不走。這里挺好。你媽在這兒,我哪都不去。”小茶氣恨地跺腳,他卻抓起最后一塊臘肉放在嘴里嚼,抹抹油嘴,捏了酒瓶子晃出院門。
張荷玉面色鐵青,扶著額角坐在床沿。小茶輕輕走過去:“對不起,要不是我……”張荷玉揮了揮手,像趕一只蒼蠅。她知道這事怪不到小茶頭上,誰能料想這無賴能找來呢。
小茶囁嚅道:“弟弟不是丟了嗎,怎么……”那天一早,張荷玉去鎮(zhèn)上出工,陳金柱澆完地回來,忙著去村里待客的人家喝酒推筒子。小茶要上學(xué),弟弟沒人帶,他只好罵罵咧咧夾著去了。晚上張荷玉回來,發(fā)現(xiàn)陳金柱輸?shù)镁猓鹊秒p眼發(fā)直,小石頭卻不見了。
回憶裂滿傷口。張荷玉一言不發(fā),臉上咬肌凸起。小茶不敢再問。
門外傳來高叔的聲音。以前他都是找張荷玉,這回喊的卻是雷嬢。說完更補(bǔ)綠植的事,他就走了。張荷玉追出去幾步,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扶了門站定,胸口起伏。黑嬸黑著黑臉:“你說你喪偶,一會兒跑出來個囡,一會兒又跑出來個男人,把我們騙苦了,不怪老高惱你?!睆埡捎裱劭舭l(fā)紅,凄然道:“是,我活該……”雷嬢扯扯黑嬸:“少說兩句吧,荷玉心里夠苦的了?!?/p>
小茶呆坐著,黑夜湮沒了草木堂。
入了八月,長空如洗。文筆山挺秀如巨筆,山頂怪石林立,遠(yuǎn)看如龍頭搭在峰頂假寐。龍涎長流,于龍泉寺西側(cè)匯集成池,秋水無波,映著孔雀展翅掠過的仙姿。泉水淙淙流淌至山下,在城外汪成一片澤地,依勢修建的公園風(fēng)景秀雅,行道兩邊攤販云集,熱鬧非凡。
每年入伏至中秋,龍泉寺香火旺。草木堂的花草搬進(jìn)搬出,運(yùn)來送去,女人們從早忙到黑,中元節(jié)后才松一口氣。張荷玉領(lǐng)了月錢,坐在床前數(shù)。小茶遞過去自己得的一份,她推開了:“自己賺的,留著花吧。大姑娘家,身上沒一分錢咋行?!?/p>
張荷玉打開藤箱,取出放錢的小木盒,卻呼地轉(zhuǎn)身,眼神像利刃,在小茶身上來回剮蹭?!罢α??”小茶小心翼翼地問。她的話像一聲炸雷:“錢丟了?!鄙洗伍_箱,是小茶生日那天,她把七百五十塊錢放進(jìn)去,和原來的一起,總共四千塊。她想再賣一回山貨,夠五千就存銀行卡。
“一張不剩?!彼埔曋〔瑁拌€匙我隨身帶,只有你能拿到?!?/p>
仿佛一截冰凌插入胸腔,小茶心口又疼又涼:“你、你懷疑我?我沒拿!”
張荷玉抿住嘴,面容看起來愁苦而凌厲。她們懊惱地坐在床沿,突然不約而同地抬頭對視,她們想到了同一個人。
張荷玉翻來覆去地看,發(fā)現(xiàn)箱子口上有膠跡,了然地冷笑:“狗改不了吃屎。竹片刮薄了抹上膠,把錢一張一張粘出來。很多年前,陳金柱就是這么偷錢去喝酒賭博的?!贝_實,數(shù)日不見陳金柱,雖然蹊蹺,但這人從來是腳踩瓜皮的鬼影子,他不來跟前煩人,她們甚至暗自松了一口氣。
小茶流下淚來,咬牙說:“報警吧?!奔热粍癫涣怂麑W(xué)好,與其被禍害,不如讓他繼續(xù)坐牢。
但張荷玉搖頭。人是她們招惹來的,報了警,她們也別想待下去了。
要賣多少菜和蛋,撿多少菌子,才能補(bǔ)上這個巨大虧空啊。張荷玉愈發(fā)沉默,小茶默默地把錄取通知書壓到褥子底下,手腳不停歇追著她干活。一切因自己而起,只有流汗和疲憊可沖刷些許歉疚。
一個星期后的清晨,母女倆騎摩托到西園區(qū)市場,賣完了菜蔬和菌子,太陽才冒頭。吃過小鍋米線,張荷玉送小茶去財富廣場等啟慧。陳金柱如喪家之犬,從對面墻根溜過。小茶拔腿想追,張荷玉拉住了她。這種人,逮住了又怎樣,無非是撕扯一頓。
小茶站在街角,懷抱給啟慧家的山貨。張荷玉揮揮手,騎車穿過喧鬧的路口,像一座移動的孤島。天悶悶的,又在密謀一場大雨。
一輛銀白小車停在面前,啟慧下車,拉著邱駿跑來。小茶的心又咣咣跳疼了幾下??墒牵麄冋驹谝黄鹉敲窗闩?,愛情和生活本就屬于他們,自己又有什么好酸的呢。
啟慧家很大,院子里鮮花搖曳??蛷d寬闊,電視機(jī)占了一面墻,茶幾晶亮,擺滿瓜果糖茶。啟慧擁有整個三樓,衛(wèi)生間比她和張荷玉的房間還大,貼了藍(lán)白瓷磚,像從海邊搬來一片白沙細(xì)浪。寬大的陽臺連著琴房,啟慧細(xì)長的手指在黑白鍵上游走,奏出叮叮咚咚的悅響。小茶不停地冒汗,覺得自己像只土撥鼠,從門縫里偷窺別人的溫暖燈光。
豐盛的午飯后,他們點(diǎn)播了一部電影。啟慧和邱駿挨在一起,不時說悄悄話,相視而笑。小茶渾身不自在,陷在沙發(fā)里,目不斜視地盯著屏幕,很快昏昏欲睡。
“媽,媽!”小茶突然驚醒,遍身冷汗。小情侶不知去向。她心里涌起強(qiáng)烈的傷感和莫名的恐慌。她給啟慧留了張字條,頭也不回地向草木堂奔去。
推開家門,張荷玉低頭坐在桌前,像一尊木雕。小茶長舒一口氣,把山下公園里買的糕點(diǎn)捧過去,卻看到張荷玉的兩條胳膊布滿抓傷,一條傷痕從脖子深入衣領(lǐng),左眼下一團(tuán)烏青,面如草灰。
不敢看,不敢問。一種熟悉的沉默攫住她,向下拖拽。小茶感到自己被一棒子打回了八歲。
腳下有摔碎的碗盤,花盆傾翻。她種的那些毒菌,揉爛了混在泥土和殘羹冷炙里,卻仍閃著鮮艷詭異的光澤。酒味濃烈,房門敞開,陳金柱胡亂睡在張荷玉床上,一雙黑腳板從碎花被子下蹺出?!澳闫饋?!不準(zhǔn)睡這里!”小茶憤怒地沖進(jìn)去,想把他揪起來扔出門。
在她抓到他的胳膊之前,張荷玉拽住了她。她重新給陳金柱蓋好被子,疲憊地在小茶床上坐下來。
滿山神佛,卻保不了她們這點(diǎn)平靜生活。小茶手足顫抖,悲苦莫名,眼淚撲簌簌落下。
張荷玉輕輕扯上布簾,把陳金柱隔在了另一邊。她拉小茶并肩坐著,殘陽如昏黃的火焰,從門外燒到腳下,蟬鳴聲嘶力竭。
張荷玉平靜地開口:“我把銀行卡放你書包里了,夾層左邊的口袋,密碼是你來這里的年月。”
小茶惶惑地看她。她的目光卻久久地盯著布簾。那雙藏不住的腳板臭味彌漫,呈現(xiàn)出死氣沉沉的紫黑色。
“老雷欠我們的兩千,說好年后還。還有兩筆工錢沒結(jié),你找老高拿。有事找他們。他們挺好的?!睆埡捎裉纸o她擦眼淚,替她把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帶著我和小石頭那一份。”
小茶驚疑不定,但張荷玉催促:“去路口等老雷,她來接你進(jìn)城,缺什么自己置。開學(xué)我不送你了?!?/p>
門外,成片的彼岸花沿圍墻盛放,山林和原野交織,大片赭黃色的莊稼等待收割。天空湛藍(lán),雁陣飛過,悄無聲息。小茶坐在雷嬢身后,回頭揮手。落日斜鋪了一條斑斕大道,張荷玉站在光暈之中,漸漸模糊。
在山腰拐彎處,一輛警車與她們交錯而過,呼嘯著撲向草木堂。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