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徑之地

馬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十月》《上海文學》《北京文學》《山花》《飛天》《長江文藝》《芳草》《小說月報》等刊物?，F(xiàn)供職于宜昌文學藝術院。

1

手術做了五個小時。人推出來的時候，多美還在上課。

清潔車從走廊那頭碾過來，聽聲音，車轱轆壞了一個。多美聞到股怪味兒，像整瓶84全潑了，刺嗆得很，但沒能蓋住其中的腥。

推車人嗓門大，不停喊劉金山家屬，很不耐煩。多美覺得這名字耳熟，又不敢繼續(xù)走神?；瘜W老師在發(fā)試卷，臉黑得嚇人。多美知道，今天又沒好果子吃。自從有了化學這門課，她的日子變得很不好過，挨罵、罰站或是挨罵后罰站。文藝委員替她總結過原因，吃的。人一貪吃就胖，胖了就笨。多美不敢還擊，文藝委員長得漂亮，又會跳舞，班上的男生都聽她的。

化學老師讓不及格的人統(tǒng)統(tǒng)滾到門外，自然也包括多美。多美低著頭往外走，她聽見身后有人說，看她那個樣兒，媽呀，真像頭豬。

“劉金山家屬。劉金山家屬?！苯新曈猪懫饋??；瘜W老師沖過來，推了多美一把，多美發(fā)現(xiàn)身后是高高的懸崖，嚇得叫起來，睜眼，面前站著幾個白大褂。

“要睡回去睡?！币粋€瘦個兒醫(yī)生說。

多美反應過來，趕緊下床站好。

“墊子呢？”瘦醫(yī)生問。

多美這才想起來沒買，賠著笑說：“太不好意思了?！?/p>

“服了?！笔葆t(yī)生蹬腳出去了。多美小心地看周圍，醫(yī)生們站在擔架旁面無表情，但沉默中對多美的埋怨也是一目了然。鄰床坐著個老頭兒，老頭打著盤腿，做好了看熱鬧的準備。多美很見不得他恬不知恥的樣兒，順手把布簾子拉上。

“拉了干嗎？還得抬人呢?！弊o士一把拉開。老頭兒嘿嘿兩聲，像重現(xiàn)江湖的賴皮。

瘦醫(yī)生回來了，拿了塊沾著血的舊棉墊子，胡亂鋪上去。男醫(yī)生拍拍手說：“來，可以了啊?！?/p>

“可以什么？就不該單吊八筒?！睋苌系膭⒔鹕铰樗庍€沒醒透，醉酒一般問旁邊的護士，“是不是，小寶貝兒？”

沒人笑，除了賴皮老頭。

擔架緊挨著病床，配合好，也就幾秒鐘的事兒。大家各就其位后，男醫(yī)生喊：“一二三，走?！倍嗝榔磷『粑?，把所有的力氣集中到手腕上?？删驮趧⒔鹕降纳眢w離開擔架的瞬間，多美突然覺得有只蟑螂正趁她不備，大搖大擺爬進她嘴里?！芭蕖！倍嗝劳铝艘豢冢稚系膭艃核闪?，劉金山下半身猛地墜下去。一時間，眾人驚慌，力道也散了，劉金山被連摔帶扔地弄到床上。

“豬隊友?！北粍⒔鹕浇行氊悆旱男∽o士扔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都走后，劉金山又好像要睡著，多美用腳蹬了幾下床架子，把他眼睛蹬開了。

把劉金山交給護工，多美匆匆逃離。病房冷氣太足，多美手腳冰涼，出門，在太陽底下暴曬了一會兒，這才去推那輛發(fā)燙的小電驢。時間還夠，她得先去趟旅行社。

兩天前，她和苗苗去了趟北海?？春Ｊ敲缑绾苄【陀械脑竿?，這么多年，每年生日吹蠟燭之前，苗苗許的愿就沒變過。直到今年，苗苗都九歲了，看海的愿望才實現(xiàn)。

去之前，還發(fā)生了小插曲。原本，苗苗是打算和同學團團一起去，她聽團團親口說，要跟媽媽去北海。多美一聽再好不過，團媽每年都帶孩子出去，是個攻略高手。和她做旅游搭子，孩子開心，自己也省事。她趕緊給團媽打電話，才得知對方改了行程，要跟班上另外幾個家長自駕走川藏線。多美小心問了一句，還有多的位子嗎？團媽說，沒有呢，都是一家一個車。費用也不低，要三四萬。多美感覺到明顯的輕視，像是在提醒她不配。跟團媽，即便算不上閨蜜，普通朋友好歹算。之前在他們小區(qū)當清潔工的時候，她幫團媽接孩子、買藥，還送過自己做的梅菜扣肉、炸藕團。多美覺得寒心，跟另一位媽媽倒苦水，對方笑她少見多怪，這種人，都是勢利眼，你就是把心掏出來給她，她還嫌臟手呢。

多美拉黑了團媽，自己做起出行攻略。只是她向來不擅長在團購、打折的迷魂陣中保持清醒算法，也沒有跟那些精明的民宿老板討價還價的口才，一番攻略做下來，預算超了一大截，還因為沒吃透細節(jié)，漏買了上島的船票。眼看機票一天比一天貴，她不得不放棄自力更生，報了旅行團。貴就貴吧，可不能再讓苗苗傷心了。

出發(fā)那天，多美一手拖行李，一手牽女兒，對眼前以及未來都充滿了信心，也許以后她還能做得更好。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坎坷不易的旅行，被劉金山一個電話攪黃了。劉金山說，他膀胱上長了個瘤子，要手術。多美說：“你替苗苗想想總可以吧？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出趟遠門。”劉金山說：“我想著她誰想著我??？瘤子見天長?！倍嗝勒f：“沒見過這么無恥的?！眲⒔鹕秸f：“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嘛?！?/p>

多美躲進廁所哭了一場，邊哭邊訂了返程的機票。出來，苗苗在臥室完善她的旅行清單，已經實現(xiàn)的還只有坐飛機和撿貝殼。多美忍著心疼，讓苗苗換上泳衣，趁著天還沒黑，再去海邊待一會兒。苗苗在床上打了個滾兒：“然后明天我們就要上島了嗎？”多美擠出一絲笑，沒敢回答她。

夜幕中的海，浪聲很大。白色的浪花洶涌前進……如果不是女兒在旁邊，多美真想走到大海深處，淹沒在巨浪里。好多次深陷絕望的時刻，都是這個小小的身影，打消了多美那些想要一死了之的念頭。

2

15歲之前，多美在長樂鎮(zhèn)生活。

長樂鎮(zhèn)很小，雖小，商鋪卻多。以街中心的糧倉庫為分界，東邊有鐵匠鋪、豆腐坊、服裝店、理發(fā)店、包子鋪，西邊有炒貨店、壽衣鋪、農機配件店。劉金山的“金山農機配件”緊挨糧倉庫，是小鎮(zhèn)上的中心地段。店鋪是棟兩層小樓，一樓開店，二樓住家，這樣的排面，鎮(zhèn)上找不出第二個。

房子是多美外公吳天寶建的。建好房子，他去山對面看親戚，半路上被洪水沖走了。有人懷疑過劉金山，畢竟他倆的積怨由來已久，長樂鎮(zhèn)無人不知。吳天寶當大隊書記的時候，有年縣里招兵，劉金山進了預征名單，被多美外公換成了別人。劉金山知道后，從后面給了吳天寶一彈弓，差點要了他的命，劉金山也為此蹲了半年牢房。又過了幾年，劉金山談了個對象，沒過多久就結了婚。娶的不是別人，正是吳天寶的獨女吳芬芳。這里面究竟是簡單還是復雜，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金山農機配件”是吳天寶死后第二年開起來的。據(jù)說劉金山是得高人指點，認準了里頭的商機。店開了一年半，劉金山逢人就訴苦，說賣這些玩意兒是驢子拉屎外面光，還不如街東頭那些搟面皮、炸馓子的。

做生意，劉金山似乎總差點運氣，轉行賣褲子后，依舊是不咸不淡，農機配件的行情卻猛然好起來，接盤的那個四川佬，第二年就在青崗鎮(zhèn)開了分店。吳芬芳說：“你就是熬不住。做生意，哪個不是慢慢熬過來的。”劉金山說：“要不是你爹，我早進部隊了，還用過這種澀巴巴的日子？”

褲子一條賣不出去，劉金山在店里喝酒打牌，贏點錢就往青崗鎮(zhèn)跑。青崗鎮(zhèn)與長樂鎮(zhèn)只隔二十多公里，因為緊靠貨運碼頭，是另一番天地。鎮(zhèn)上的人紛紛改裝自家的住房，餐館旅社一條龍，想盡辦法讓船老板們舒服痛快。只是船老板們都精，結賬只許四舍，不肯五入。倒是劉金山，去一趟回來，兜里連鋼镚兒都刮得不剩。店家們都在背地里笑他，劉金山不是雁，但毛是真拔干凈了。

有年冬天，劉金山帶多美去姑媽家奔喪，回來的時候繞到青崗鎮(zhèn)吃飯，車還沒停穩(wěn)，紅紅綠綠的女人們就跑上來，一個拔車鑰匙，其余的嘻嘻哈哈，把劉金山往車下拽。劉金山很享受，先掏出錢夾子散了一圈，多美清楚地記得，那是鎮(zhèn)上的人托他帶給姑媽的喪禮錢。劉金山領著多美去餐館點了盤炒肉絲，自己則隨一個女人去了樓上。很快，樓上起了動靜，九歲的多美隱約知道在發(fā)生什么。她低頭吃著飯，裝作什么也不懂，恥辱和憤恨卻快要撐破她瘦小的身體。倚在門口瞄客人的服務員過來問她，這人是你爸？多美搖頭。服務員說，這還差不多。多美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一邊嚼一邊把眼淚憋回去。

“金山男褲”快倒閉的時候，鎮(zhèn)上來了個女裁縫，姓萬。萬裁縫披著長卷發(fā)，一年四季都穿高跟鞋。她走路的時候，眼睛平視前方，像個萬事盡在掌握之中的小姨太。萬裁縫只做旗袍。她門口有兩個塑料模特，都穿著她做的旗袍。一條深藍色，鳳仙領，斜襟。另一條淺粉色，上海領，雙襟。路過的人從店門口經過，總要多看幾眼，像是等著下一秒奇跡出現(xiàn)，模特變成大活人。

萬裁縫的店鋪敞亮干凈，墻上碼放著布匹，低中高檔都有，還貼著各種式樣圖，哪種她都能做。萬裁縫來之后，旗袍很快在小鎮(zhèn)上流行起來，有錢的沒錢的，都想去做一身，以顯出自己的日子過得不差。萬裁縫不像其他裁縫那樣把卷尺掛在脖子上，用口水捻線頭，指甲殼里也沒有積垢。她不管是裁布匹、踩縫紉機，還是給人量尺寸，背都伸得直直的。她也不像個見錢眼開的人，有的顧客挑了蠶絲，她會提出建議供對方參考，比如蠶絲太難打理，又或者對方的身材更適合提花棉。如此一來，萬裁縫在鎮(zhèn)上的人緣越來越好，女人們碰上重要場合，穿什么衣服，搭什么褲子鞋子，都要來問她。

最迷萬裁縫的還是劉金山。劉金山從早到晚賴在裁縫店里，去了也不閑著，臟活兒累活兒搶著干，就恨自己不能踩縫紉機。鎮(zhèn)上的人說，這萬人迷可真厲害，硬是把劉金山的混病治好了。

萬裁縫問劉金山：“你不做生意了？”

劉金山說：“能多看你幾眼，我死了都行?！?/p>

萬裁縫說：“干點正經事?！?/p>

劉金山說：“看你也是正經事?！?/p>

萬裁縫說：“在我這做旗袍的人，總會問我，腳上該配雙什么樣的鞋。你那褲子生意不是不好嗎？”

劉金山愣了愣，一拍大腿。

他火速把褲子折價清倉，去縣城進了一批女鞋，店鋪的名字也換了，叫“大眾鞋店”。

鞋店開起來之后，吳芬芳病了一場。之前劉金山在青崗鎮(zhèn)瞎混，吳芬芳從不放心上，這一回，她嗅出劉金山動了真心?？宓舻膮欠曳计乒拮悠扑?，不像以前那樣在家悶頭干活。多美每天放學回家，吳芬芳總是躺著，廚房里冷清清的……

這個家溫暖的時候原本就不多，眼下這個樣子，多美覺得天都快塌了。吳芬芳說：“你自己弄點東西吃吧?！?/p>

“我腳扭了。”多美撒謊，“你先幫我抹點藥。”

吳芬芳推開她：“什么都要我?guī)兔?，我死了呢？?/p>

多美煮了面，吃了幾口，抓起醬油瓶出門。路上，她幾次停下來往后看，希望母親能追上來陪她一起，看一次，失望一次。她沖到街上，遠遠看著裁縫鋪，站住了。班主任正在鏡子前試旗袍，左看右看，很是滿意?？此谋砬?，對萬裁縫也是喜歡的。多美垂手站了會兒，往回走。

回到家，面條結成了坨，多美吃著面，眼前一片模糊。

3

停好小電驢，多美在樹陰底下擦了把臉，又把汗津津的頭發(fā)散開，重新扎了扎。旅行社就在對面。第一次來這里，導游早早等在門口，一口一個姐叫得黏人。這才過了幾天，就把她拉黑了。一想到這里多美就氣，今天必須把錢要回來。

前臺站著三四個女孩在分發(fā)奶茶。多美后悔沒帶個朋友來，可帶誰呢？在這個城市，她還真找不到一個愿意為她壯膽的人。

女孩們同時轉過身看多美，從上到下。這不是普通的打量，是女人之間的秘密博弈。在沒亮出任何底牌之前，容貌和身材是交手的第一回合。離婚后她又胖了十多斤，到現(xiàn)在，一百七出頭了。這樣的體重，什么也博弈不了，況且穿得還寒酸，都是從地攤上淘來的。想好的說辭，一點點癱成糨糊，多美硬著頭皮，拿出很不好對付的架勢說：“找你們經理。”

前臺穿著齊膝的棒球連衣裙，黑發(fā)如瀑布般絲滑。她微微扭動的臀部，讓多美想起萬裁縫。

經理是只老狐貍，對付多美，只需要一根腳指頭。他指著合同條款和多美的親筆簽名，什么話都沒多說。多美一時就嘴笨了，賣瘋撒潑又狠不下心，她甚至想到自己撲上去后被人撂倒的樣子，一定是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像只臨盆的母熊。

4

多美眼看著自己一天天胖起來。入夏后，她把當季的衣服找出來，一件都穿不了。

今天的體育課是跳山羊。天已經很熱了，同學們都穿著短袖，只有多美還罩著外套，即便這樣，胸部還是很惹眼。

體育老師在做示范，助跑、踏跳、雙臂撐、起跳，每一個動作對多美都是致命的。她趁排隊時的混亂站到最后，盼著下課鈴快點響。同學們一個個身輕如燕，長長的隊伍眨眼就短了一半，多美一點辦法都沒有。她肯定不能跑，一旦跑起來，男生們都會看向她顫顫巍巍的胸部，興奮又猥瑣，等到放學，便有人在教室里模仿她。這種事不是沒發(fā)生過，之前就有一個男生往胸前塞了兩個大紙團，做出忸怩跑步的樣子，同學們都笑瘋了。

多美想到了昏倒，還沒來得及橫下心，面前空了，隊伍只剩她一個人。已經跳完的同學像是已經做好看熱鬧的準備。體育老師遠遠吹了聲口哨，多美站著沒動，又吹了一聲，還是沒動。體育老師說：“那你就站著吧。其他人，解散。”多美就一直那樣站到下課。她為自己的死皮賴臉感到羞恥。

多美的胖，只有萬裁縫覺得不對勁，她跟劉金山說，得去醫(yī)院檢查。劉金山不以為然，“胖還檢查？說明她營養(yǎng)好?！比f裁縫不作聲，把木尺扔到一邊。劉金山趕緊說：“去，去，明天就去。你陪著一塊兒，行不行？”萬裁縫在布匹上畫完線，說：“看孩子份上。”

劉金山開車，把萬裁縫和多美送到縣醫(yī)院，沒查出什么問題。萬裁縫又帶著多美去了市里。

出診室后，多美的心口和耳后根都是酸痛的。她還不太明白內分泌失調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胖，的確是病。聽醫(yī)生的意思，這是個慢性病，即便吃藥，治療期也會很長。也就是說，一時半會兒還好不了。萬裁縫拉她坐下，掏出手帕說：“想哭就哭，別憋著?！?/p>

“我不難過?！倍嗝勒f完，肩膀便抽搐起來。沒人理解她眼前的麻煩，在家里，沒人關心她，在學校，她是個笑柄。她每天要穿著難看的衣服，絞盡腦汁去應付那些讓她成為小丑樣的事情，比如出操、上體育課。

她哭夠了，萬裁縫攬過她說：“誰再笑你，你告訴我，我找他們去。”她抓過多美的手，緊緊握著。從市里回鎮(zhèn)上差不多要整整一天，陸路轉水路，水路再轉陸路。路上，萬裁縫問多美：“你挺恨我的吧？”

恨嗎？多美說不好。她想起萬裁縫來鎮(zhèn)上的那年冬天，母親摔斷了腳踝，水管也凍住了，多美提著水桶，去街巷的水井打水。路上是積了幾天的雪，和在泥漿里，又滑又硬。打水的多是男人，也有夫妻或兄妹，用一根棍子擔著，都比多美拎得容易。多美只打了大半桶水，走幾步就要歇一會。鐵桶的提手是一根細鐵絲，勒在手心，刀割一樣疼。劉金山坐在店里的火盆邊沖她喊：“不曉得少裝點兒？”多美忍著眼淚站住，不見他出來幫她一把。

許久，萬裁縫從身后小跑過來。多美見她換了雙膠靴，和身上的呢子很不相配。萬裁縫把手里的懷爐塞給多美，接過水桶。剛走幾步，劉金山跑出來。萬裁縫沒理他，提著桶一口氣上樓。那個下午，劉金山像做了錯事，來來回回好多趟，一聲不吭把家里的水缸裝滿了。

多美問萬裁縫：“為什么要來我們鎮(zhèn)上呢？去縣城也比在鎮(zhèn)上好?！?/p>

萬裁縫說：“待小鎮(zhèn)上挺好的?！?/p>

坐船的時候，多美靠著萬裁縫睡著了。萬裁縫的身體溫軟，帶著好聞的香氣。萬裁縫說：“多美，人活在世上，都有別人不知道的苦。別怕，好比是過河，總有一天能走到對岸去?！?/p>

關于長樂鎮(zhèn)，多美的記憶如濃霧一樣壓抑陰冷，唯有那個依偎著萬裁縫的傍晚，是霧層里的一縷陽光，不管什么時候想起，心頭總是熱的。

那天回到小鎮(zhèn)，天已經黑了。萬裁縫進店里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剛剛走散。地上全是散開的布匹，上好的蠶絲面料全被撕開了。門口兩個模特分了尸，胳膊和腿扔在街道上，腦袋在水桶里。

劉金山拿了掃把站在屋中間，看上去毫無頭緒。萬裁縫用腳扒開地上的布匹，找出拖鞋換上，搬了把椅子坐到門口。

“小萬，我都賠?！眲⒔鹕秸f。

萬裁縫掏出多美的診斷報告遞給劉金山，什么話都沒說。

多美跑回家，見吳芬芳頭發(fā)蓬亂，額頭還流著血。她冷眼看著多美：“你嫌我腿瘸不能陪你跑醫(yī)院？”

“你不該砸人家店。”多美說，“萬裁縫是在幫我?！?/p>

吳芬芳說：“你和劉金山一條心了？”

多美說：“媽，萬裁縫沒那么壞。她要真的壞，做不出那些好看的旗袍?！?/p>

吳芬芳說：“吳多美，你要再敢跟那個婊子來往，我就不是你媽?！?/p>

劉金山從外面沖進來，吳芬芳把臉伸過去：“打，打啊，把我打廢了最好。”

劉金山扇了自己一耳光，又一下，再一下，劉金山說：“老子前半輩子毀你爹手里，后半輩子毀你手里。”

吳芬芳哭，多美也哭，劉金山看著遠處，眼里渾濁又呆滯。這天晚上，多美睡下后，吳芬芳推門進來，在床邊坐下。多美借著月光，見到一張難以形容的臉，總之令她反感又難過。吳芬芳說：“爭口氣，聽見沒。你要減不下來，以后就只能找劉金山這樣的男人，過我這樣的日子，一輩子，就這樣完了?！?/p>

多美點點頭。

“你要聽話，聽我的話。”吳芬芳說。

多美說：“我就怕你不管我?！?/p>

吳芬芳把多美的鬧鐘定在五點半，督促她做仰臥起坐、跳繩。突然而至的強度讓多美有些吃不消，卻不敢喊累。

比鍛煉更痛苦的是饑餓。吳芬芳把家里的龍須酥之類的零食全扔掉，餐桌上的葷菜，永遠只有番茄炒雞蛋或鯽魚湯。吳芬芳每頓飯都守在桌前，監(jiān)督多美的飯量?！靶“雸F?！彼斐隹菔莸娜^說，“小半團是這只拳頭大，記住了嗎？”多美點頭。她說不出為什么難過，大顆的眼淚滴進碗里。

“哭什么？”吳芬芳問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多美抹干眼淚，認真吃飯。

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多美便偷偷去廚房找吃的。黃瓜、番茄之類的蔬菜，吳芬芳都有數(shù)，只能瞄準電飯鍋里的剩飯，以最快的速度塞進嘴里，躲到樓頂去嚼。在這個過程中，多美一刻也不敢放松，總覺得吳芬芳是千里眼、順風耳，能順著微小的線索跟上來。若偶爾能在劉金山換下的臟衣服口袋里翻到一些零錢，多美就去學校小賣部買干脆面，躲到石橋下吃。石橋在校門外，是去學校的必經之路，但沒人會繞到橋底下去。溪河上游有個屠宰場，豬毛從上游沖下來，在擱淺的石頭底下越積越厚，河水也有股怪味，但這不妨礙多美吃東西，反倒覺得十分安全，至于吳芬芳，是斷然不會跟到這兒的，從小學開始，多美就是一個人上學放學，接孩子回家的家長隊伍里也從來沒有吳芬芳，更別說劉金山了。陪多美行走于夜色之中的，只有一只銀白色的手電筒。多美為此執(zhí)著于那束光，必須是白色的、充盈的。

有天晚上，多美剛走到橋下，見有個人影。多美嚇到了，用手電筒掃過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多美，是我?！?/p>

多美難為情又生氣，萬裁縫說：“吃東西又不丟人?！彼愣嗝郎蠘颍丶业姆捶较蜃?。那邊人少，走一段再走回來，剛好夠吃東西。這天之后，萬裁縫每晚在半路上等她。萬裁縫帶的食物都是她自己做的，比如山藥餅、雞肉餃等等，遞到多美手里還熱熱乎乎。頭幾次，多美有些害怕，擔心吳芬芳看出什么，慢慢地，她放下心來，吳芬芳并未發(fā)現(xiàn)她回家比以往晚了半小時。

多美說：“我也有人接放學了?！?/p>

萬裁縫說：“你這樣光消耗不補營養(yǎng)不行，每天至少要吃個水煮蛋?！?/p>

多美點點頭，把萬裁縫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我瘦了嗎？”

“哪兒有這么快。”萬裁縫說，“不過，遲早要變細的。到時候，我給你做旗袍?！?/p>

“真的？”多美睜大眼，“那我要藍色，天空那樣的藍。面料要軟，盤口有蝴蝶結的盤扣最好了?！?/p>

“沒問題?！比f裁縫突然站住，“為什么等以后啊，明天你就過來量尺寸，我給你做套別的。”

這天回家，多美輕手輕腳進了客廳，開燈，吳芬芳坐在燈下?！八o的吧？”吳芬芳沖多美攤開手。

多美打了個寒戰(zhàn)，前天萬裁縫送的一袋小酥魚，她吃完了順手把袋子塞進了衣兜里。

“只要你實話實說，我不怪你?！眳欠曳悸曇艉蛺偭诵?。

多美剛“嗯”了一聲，吳芬芳就變了臉。

“跪下。”吳芬芳說。她撬開多美的嘴，用指頭朝里摳。多美“嘔”一聲，本能地推開吳芬芳。吳芬芳更怒了，從地上爬起來，發(fā)瘋一樣撲向多美，“吐出來。姓劉的不把我當人，你也不聽我的?！彼浪滥笞《嗝赖娜鶐停种冈谒炖锩土覕噭?。多美胃里一陣猛縮，嘔出黃色的汁水。她垂頭打了幾個擺子，虛脫一般癱軟在地上。

“你活該?！倍嗝来鴼庹f。

吳芬芳看著她：“你說什么？”

“你活該。”多美沖她吼道，臉上全是淚。

5

劉金山手術后的當晚，多美沒怎么睡踏實。她在等護工的電話，等他帶來猝不及防的壞消息。那臺儀器監(jiān)護的指標有很多，心電圖、心率、血壓、呼吸等等，任何一個驟停，都能讓劉金山兩腿一蹬，一了百了。

快八點，護工來了電話，劉金山食欲特別好，一碗稀飯，兩個大肉包，吃得一口不剩。多美也明白劉金山是不會這么容易死的，護工只能頂一時，之后的幾天，還得她來。她原本是讓劉金山在醫(yī)院食堂吃的，劉金山說：“食堂吃不好?！?/p>

多美說：“我可沒那么多時間給你送飯，我失業(yè)了你曉不曉得，天天找工作。”

劉金山說：“那我就發(fā)朋友圈，告訴別人你怎么對我的。那樣的話，你更找不到工作了。”

“行，我送，你最好別撐死。”多美咬牙切齒。

這天中午，多美汗流浹背到醫(yī)院，多美氣得差點把桶扔掉。劉金山床邊坐了個女人，正在給他按摩。見到多美，女人說：“我正批評他，要戒煙。煙比酒更傷身體?！闭f完問劉金山：“記住了沒有，要聽話?！?/p>

劉金山說：“你天天來我就聽話。”

多美斜眼打量著女人，粉底涂得比唱戲的還厚，那張抹著口紅的嘴，癟得只剩兩條細線了。多美在心里冷笑，劉金山到底老了，放到以前，他怎么能瞧上這種貨色。但再老，人家身材沒走樣，能穿裙子、踩高跟鞋，自己還不如她呢。

劉金山吃著飯，女人的按摩沒停。鄰床的老頭興奮地看著熱鬧，還多了對劉金山的羨慕和佩服。劉金山接收到了，和女人的打情罵俏中摻雜了表演的成分。

多美掏出手機，對著劉金山和女人錄視頻。女人也不慌，問劉金山好點沒有，劉金山說：“好多了，你這手法，專業(yè)?！倍嗝勒f：“大媽，你圖什么呢？他可不比以前了，一窮二白，醫(yī)藥費都是我出的?！?/p>

“說什么？”劉金山含著滿嘴的飯，話說得含糊不清。

女人走后，劉金山說：“我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我的地盤我做主?！?/p>

“還你的地盤，也不看這是哪兒。一輩子，狗改不了吃屎?！?/p>

劉金山說：“吳多美，這么說話，要遭雷劈的?！?/p>

“劈死了更好?！倍嗝雷聛硐敌瑤В偬ь^時，見鄰床老頭正盯著她豁開的領口。

多美沖過去，指頭抵著老頭的臉，罵完老頭又罵劉金山，要不是他，她又怎么會碰上這些垃圾，只要有劉金山在的地方，就是又臟又爛。

“全怪我？”劉金山說。

“不怪你嗎？”多美嘴唇發(fā)抖?？彀藗€月了，工作遲遲找不到，再這么下去，她和孩子真的要睡大街了。往遠了說，她已經快四十了，從十多歲胖到現(xiàn)在，身體還沒出大問題已算幸運，但時間很公平，該來的一定會來。等歲數(shù)再大一些，也許就是明天或后天，高血壓、心梗，隨便哪一個，都能要了她的命。她不怕死，怕的是她倒下去的時候，苗苗還是個孩子。

6

萬裁縫教給劉金山很多拿貨的竅門，“大眾鞋店”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那幾年，鎮(zhèn)上動不動就搞文藝匯演、卡拉OK唱歌比賽，鞋賣得尤其好。女人們也越來越講究，在萬裁縫這兒做幾身旗袍，就會在“大眾鞋店”買幾雙鞋。除了配旗袍，褲子、裙子也得有相應的鞋搭配才行。到了冬天，更是穿不慣手工納的棉鞋，“大眾鞋店”里的皮靴、棉皮鞋好看又保暖。劉金山受到啟發(fā)，在門口支了個攤子，擺上換季、斷碼的特價鞋，又讓修鞋的老頭兒把攤位擺到自己店旁邊，凡是在他店里買鞋的，擦鞋修鞋釘掌一律免費。

在多美的印象中，那是劉金山最有人樣兒的幾年。他很少再出去打牌喝酒，大部分時間守在店里，口口聲聲說要搞出點門堂。多美看得出來，他是不想讓萬裁縫瞧不起。有時候多美甚至想，如果他當年娶的是萬裁縫，這個家會不會比現(xiàn)在好很多。

自從吳芬芳砸了萬裁縫的店，劉金山搬到了一樓，和庫房里的鞋子同吃同住。從空間上說，他已經和吳芬芳、和這個家一刀兩斷了。吳芬芳頭發(fā)一天天白起來，加上背也駝了些，像個小老太太。多美想到即將要開家長會，讓她去染染。吳芬芳說，“嫌我給你丟人？你要瘦下來，我也不至于成這樣?！?/p>

“隨便你?！倍嗝勒f，“我努力在減了，有什么辦法。我已經在課堂上暈倒兩回了。”

“學會頂嘴了，那個婊子教你的吧？”

吳芬芳面無血色，頭發(fā)披散，像從洞穴里逃出來的女鬼。多美被吳芬芳嘶啞污濁的聲音和那張臉嚇到了，更多的是厭惡。她說：“是的，都是她教的?！?/p>

到了入梅期，雨從早到晚一刻沒歇。多美撐著傘，先去了裁縫店。萬裁縫給她的衣服做好了，上身是深藍色的條紋立領襯衫，下身是凈面的齊膝擺裙。到底是量身裁剪的，極其合身，多美瞬間瘦了，洋氣了。

多美照著鏡子，一下子踏實了很多。以后，哪怕真瘦不下來，萬裁縫也有辦法讓她變美。是的，只有萬裁縫在，她就不用怕。

多美出了裁縫鋪，走到“大眾鞋店”，她下意識抬頭，吳芬芳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多美索性邁開大步，把傘舉得更高了些。

出事的那天晚上，多美很早就睡下了。中考還剩最后兩周，多美總覺得累，只想早點躺下。連日來的大雨讓小鎮(zhèn)慢了下來，閉上眼睛，周圍只有“嘩嘩嘩”的聲音。

吳芬芳進來的時候，多美聞到一股濕漉漉的味道。吳芬芳微笑慈祥的樣子跟白天判若兩人，讓多美涌起暖意。她抓過吳芬芳的手，心里一酸，“媽，你好瘦了?！眳欠曳加昧硪恢皇置嗣嗝赖念^。

多美傷心又愧疚：“媽，萬裁縫給我做的衣服，我以后不穿了?！?/p>

“穿吧。她是真對你好。我一個瘸子，什么都不如她?！眳欠曳纪嗝勒眍^下塞了個東西，說，“記著，不能給任何人。”

“什么？”

“明天再看，睡吧。”

“媽。就在這兒睡吧?！?/p>

“你先睡，我還有點事?！眳欠曳颊f。

多美再一次睡著了，直到劉金山叫她。劉金山說：“快起來，你媽出事了。”多美睜眼，風把窗戶吹開了，布簾鼓了個大包，天快亮了。房間，沒人。

“我媽去哪兒了？”多美跳下床去了吳芬芳臥室，“我媽呢？”

“樓下?！眲⒔鹕秸f。外面來了兩個人，劉金山急匆匆出去。

一個人說：“人弄下來了，趁還沒硬，是不是喊人來穿衣服？”

另一個說：“派出所的馬上到，來看一眼，也好有個說法。”

多美來不及拿傘，跑進雨里。一樓的卷閘門開了一半，吳芬芳躺在地上，身上蓋著劉金山進貨用的編織袋。

樓房的墻上各有一個鐵鉤，當年建房子留下的，沒人知道是什么用途。多美想不明白，鐵鉤離地面那么高，瘦小的母親是怎么甩的繩子，又是怎么把自己吊上去的。

小鎮(zhèn)泛著淺白色，像落了一層厚厚的霜。門口的人多起來，警察讓他們往后退一點，沒人聽。多美用身體撞過去，沖他們喊：“滾。都滾。”

多美來不及哭，回到臥室。她拿開枕頭，看著枕頭下的東西，確定不是做夢。昨天夜里，吳芬芳真的來過。多美在吳芬芳睡過的床上躺下，想象著吳芬芳就在對面。她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和吳芬芳面對面躺在床上，吳芬芳看著她，眼淚不停往外涌，她覺得好玩兒，用指尖接著母親的淚珠說，媽媽，你臉上在下雨呢。

多美將枕頭上的白頭發(fā)一根根撿起來，連同吳芬芳留給她的東西，裝進一個鐵皮盒子里。

7

劉金山已經能下床走路了。多美進去的時候，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了催款單。

“我沒錢?！倍嗝勒f。

“算我借的?！眲⒔鹕秸f，“我外面有賬，收到了就還你?！?/p>

“你自己收自己付。”多美說，“我一分錢拿不出來?！?/p>

她去找主治醫(yī)生，問什么時候能出院。醫(yī)生說，單看手術恢復情況，再過兩天就可以辦手續(xù)。但病人持續(xù)發(fā)燒，得進一步做檢查。多美一聽就火了：“發(fā)個燒，至于嗎？我們不檢查了，按時出院?！贬t(yī)生說：“這不是你說了算的?！?/p>

回到病房，人還沒站穩(wěn)，一個男的沖過來給了她一巴掌。男人說：“以后嘴巴放干凈點?！?/p>

多美懵了，好一陣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鄰床老頭的兒子。

“你問問他干了什么？”多美捂著臉，后面的話變成了眼淚。

“老子憑什么要問?！蹦腥私o老頭遞筷子，擰水杯。

多美不敢再說什么，跟這種人硬來，她會吃更大的虧。苗苗撇著嘴，拉著多美，也快哭了。多美走到劉金山床前，站了會兒。她看著劉金山不聞不問的樣子，比挨耳光還要難受。她走過去，把劉金山面前的碗掀到地上，拉著苗苗往外走。一直走到醫(yī)院大廳，身后的苗苗才撇嘴問：“媽媽，你疼嗎？”

多美蹲下來，給她擦眼淚。再次往出走的時候，多美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轉身，看見一位穿著刺繡長袍，清瘦善目的女人。多美愣了幾秒，“萬阿姨。”

“還以為你記不得我了呢。”萬裁縫看著苗苗問，“你的？”

“嗯?！倍嗝览^苗苗，一時不知道該叫什么。

“這孩子，真是你的小天使?！比f裁縫的目光在多美身上頓了頓，多美從她臉上看到心疼，更準確地說，是惋惜和失望。多美不知該如何面對萬裁縫，是做出幸福的假象，還是匆匆逃離，抑或是毫無保留，將現(xiàn)狀全盤托出。多美沉默了幾秒，都放棄了。也許不用她做什么，萬裁縫早已猜到了真相，臉上的巴掌印、眼里的疲憊和一雙骨節(jié)分明、粗糙干澀的手，都是真相的佐證。即便這些都可以用謊言遮蔽過去，那么她肥胖的身體呢？二十多年過去，她毫無改變，卻單單生出個女兒，讓她早早遺傳了自己的肥胖。這難道還不夠糟糕嗎？

兩人加了微信。加微信后，多美才知道萬裁縫原來不叫萬玉梅，叫萬詠梅。

多美疾步走出大門，連苗苗都忘了。苗苗小跑著跟上來，不停問這個年輕奶奶是誰，多美沒聽見一樣。她想起那個晚上，萬裁縫來家里跟她道別。房間里放著吳芬芳的遺照，兩人坐在客廳里，沒說太多。過了一會兒，樓下有人按喇叭，萬裁縫說：“多美，好好讀書，以后走遠點兒?！?/p>

小鎮(zhèn)在月光下變成冷灰色。多美站在陽臺，看見萬裁縫把蛇皮袋子往貨車上搬。多美目送著貨車離開，可街道實在太短，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車子就只剩兩個紅點。

8

劉金山又開始喝酒，喝醉了就拉著人說：“她吊上面的時候，就這樣瞪著我?！闭f完直愣愣看著對方，一刻也不松手。來店里買鞋子的人，都這樣被他嚇跑了。

有天傍晚，吐了一夜的劉金山喊多美，讓她下樓買面條。多美裝沒聽見，溜下樓走了。她考得不差，再過幾天，就要離開小鎮(zhèn)去縣里讀高中。以后的人生道路該怎么走，全憑她自己做主，多美對此充滿信心。她往鎮(zhèn)東頭走去，那里有道峽谷，冬暖夏涼，小時候，吳芬芳經常帶她過來玩水。峽谷里一個人也沒有，多美在棧道上坐著，竟然睡著了。醒來后她渾身發(fā)冷，走出峽谷，太陽已經偏西，遠處涌起灰白色的濃煙。

鎮(zhèn)上聚了好多人，有一部分在往回走，多美以為自己錯過了什么雜技演出隊或是露天電影，但不應該啊，如果真有電影或雜技，一定會放喇叭播廣告，多美這幾天并沒聽到什么喇叭聲。

又走了一段，她發(fā)現(xiàn)人聚在自己家樓下，她順著目光看上去，廚房這邊的陽臺變成了一個黑窟窿。人群里有人說：“多美，快上去看看你爸?！?/p>

多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二樓，廚房的天花板開了個大口子，玻璃碴子炸到了門外的臺階上，屋里什么都沒有了，連劉金山新買的電視機都融化成了一攤漿糊。劉金山坐在地上，兩眼通紅。多美驚恐之余，又冒出點慶幸，還好，對面她住的那套房子完好無損。她飛快地開門進去，謝天謝地，吳芬芳留給她的東西還在。

幾天后，劉金山離開了長樂鎮(zhèn)，再沒回去。

高中三年，多美只見過劉金山兩回。頭一回是高二的元旦，劉金山背了個挎包，來學校找她。兩人去了學校旁邊的十元火鍋店。天已經很冷了，劉金山套了個皮夾克，連毛衣都沒穿。他從挎包里拿出一套保暖內衣給多美。盡管沒有包裝，也沒看到吊牌，多美還是心頭一熱，差點就要把對劉金山的恨一筆勾銷了。

劉金山開始跟多美訴苦。這一年多，他先去貴州，又跑云南，回回都遭人騙。去云南那次，還差點進了詐騙團伙。后來看別人賣醫(yī)療器械賺錢，他也跟著拿了一批貨，結果到現(xiàn)在，腿快跑斷，一臺都賣不出。劉金山說著說著抹起眼睛。

多美看他坐了半天沒掏煙，皮夾克袖口也裂了口，猜他沒撒謊?；疱伓松蟻砗螅瑒⒔鹕筋櫜簧险f話，撈了兩勺肉到碗里，燙得直噘嘴。多美明白了他這趟的目的，拿過保暖內衣看，果然，S碼，也不知道是從哪個女人身上扒下來的。多美到底還是猜對了，劉金山吃飽喝足，提到了吳芬芳留給多美的那個存折，“就周轉幾天，肯定還你?！眲⒔鹕秸f。

“進高中后你管我嗎？我沒找你要錢，沒去法院告你，已經是在幫你周轉了?！倍嗝郎斐瞿_，讓他看自己裂開的鞋底，“錢本來也不多，我們各顧各?！?/p>

劉金山重新?lián)炱鹂曜?，喊服務員加配菜。吃完飯，在餐館門口分別，多美看他走路的樣子，知道他再不會來看她了。她拎著那個塑料袋走到垃圾桶跟前，站了好一會兒。

第二次碰到劉金山是高三寒假?？h城發(fā)往鎮(zhèn)上的班車每天只有一趟，臨近春節(jié)，人比平時更多。多美排在隊伍里面，很快就被人擠到最后。有人拼命往前擠，毛線帽子歪了，露出快滴油的頭發(fā)，多美認出來，是劉金山。

多美是最后一個上車的，車門幾乎是刮著她衣服關上的。劉金山坐在第一排，跟她只隔著根欄桿。

劉金山說：“怎么今天才回去，后天過年了你曉得吧？”

“補課?！倍嗝勒f。她以為劉金山會站起來給自己讓個位子，不料劉金山說：“我兩夜沒睡了。”說完往后一靠，拉下帽子擋住臉。

過道里有同鄉(xiāng)認出劉金山，叫他，問他這些年去哪兒了。劉金山掏出名片遞過去，“我是兔子打洞，到處是窩?！蓖l(xiāng)說，“都當銷售經理了?；斓煤寐铩Ａx齒、義乳是啥東西？”有人替劉金山回答：“就是假牙、假奶子?！眲⒔鹕皆诤逍β曋欣^續(xù)發(fā)名片，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手一張。

過輪渡的時候，車上的人全下去抽煙、透氣，多美問劉金山：“你回去待幾天？”劉金山一瞪眼：“誰說我回去？我沒有年，要銷貨，還要收賬?！?/p>

“家里你是不打算管了嗎？”多美說，“每次回去，我都只能用電爐子做飯?！?/p>

劉金山煩躁起來，“電爐子又不是不能用，你一個人要炒好多菜？”頓了頓又說，“各顧各嘛，你自己說的。”

班車駛進山路，車子顛顛簸簸，走得費力。中途，劉金山喊停車，車門“哐當”打開，劉金山兜著軍大衣跳下去，頭也沒回。

9

主治醫(yī)生告訴多美，他們給劉金山做了艾滋病抗體檢測，陽性。這也是反復發(fā)燒的根源，當然，得先把欠下的費用補上。

繳費的時候，多美只覺得心里起了厚厚的老繭。她進病房，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紙和筆，對劉金山說：“給我寫借條?！?/p>

劉金山寫了，寫完說：“你去弄個車，我想回趟長樂鎮(zhèn)。”

多美說：“我找不到，沒這個本事?！?/p>

劉金山說：“去找楊二那個混蛋嘛，你要不好意思，我自己給他打電話。我開過寶馬，小意思。”

“閉嘴吧你?！倍嗝酪а狼旋X，“要點臉。”

“就因為要臉，我才要專車?！眲⒔鹕秸f，“幾十年沒回去了，我要衣錦還鄉(xiāng)。那車是你們結婚后買的，離婚時沒作為共同財產分割算是便宜他了，你憑什么不能用上幾回？”

多美看著他，死死盯著。這段時間，因為劉金山，她處處受氣，挨罵挨打還沒個說理的地方。劉金山除了不停地要求她、搜刮她。他從來都沒為她想過，想過她有多不容易。

多美沖到劉金山跟前：“你還有點良心嗎，劉金山？對你，我夠仁義了。你捫心自問，這些年，對我，對我媽，對我們這個家，你做了多少混賬事？我媽為什么吊死，家里為什么失火，你為什么得艾滋病，都是你造的孽，天底下，最沒臉的就是你。自私、虛偽、膽小、無恥?！彼豢跉饬R完，才發(fā)現(xiàn)旁邊圍著不少人。劉金山指著多美：“沒幾個當女兒的會這么說自己爸爸?！?/p>

“爸爸，你還知道自己是爸爸？你配得上這兩個字嗎？別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扇我耳光了，你敢吭聲罵？”

劉金山不吱聲。多美看到有人在拍視頻，沖出人群走了。

車最后是劉金山租的，一輛很舊的別克。他搬出給吳芬芳燒點紙的理由，要求多美帶著孩子一起回去，由不得多美拒絕。

出院那天，劉金山自己收了行李，到多美住處去接她。上車走了一段，劉金山說，他想先去趟山水旅行社。多美問：“干什么？”

劉金山說：“你別管?！?/p>

旅行社正在開早例會，劉金山問多美，哪個是經理。

經理還是用對付多美的那套，這對劉金山不管用。什么合同，什么簽字認賬，扯淡。劉金山說：“老子就是要退錢?！?/p>

“退不了。你再這樣我就叫警察了?！苯浝碚f完，格子間里的人都圍過來。劉金山笑著，從口袋摸出一張紙拍到經理胸前，問他退不退。說完，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經理看清楚了診斷證明，連忙說：“退，我退。”

確定錢過來后，劉金山松開了經理，喊走。進了電梯，多美說：“你真是將流氓無賴發(fā)揮到了極致?！?/p>

路程近三小時，過縣城后，車進了盤山公路。苗苗暈車，在路邊吐了兩回，問多美怎么還沒到。多美心里又亂又空，時隔這么多年，小鎮(zhèn)始終沒有作為家和故鄉(xiāng)的存在，讓她在這段回鄉(xiāng)的路上感到欣喜。

新規(guī)劃的長樂鎮(zhèn)以河堤公路為界，一邊新集鎮(zhèn)，一邊老集鎮(zhèn)。先前一些單位在新集鎮(zhèn)重建了辦公樓，各種店鋪也跟著搬了過去。老集鎮(zhèn)只剩下一些年久失修的舊房子，繼續(xù)守在那兒謀生活的，是一些配鑰匙、修鞋、五元剃頭之類的小店小攤，主人也都是不認識的。

變化最大的還是那棟小樓。久不住人，房子老得更快，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從墻角爬上房頂，根須粗壯，就連裂開的縫隙里也長著雜草。多美朝墻上看了一眼，鐵鉤還在。在多美心里，那是吳芬芳最后的退路。一個人，當往前再也邁不了一步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可能就是往后退吧。她又想起萬裁縫離開前叮囑她的話——以后走遠點兒。當時她覺得太容易了，時至今日，當年的苦惱如今仍沒甩掉，而不管她多么努力，依然沒走出小鎮(zhèn)的半徑之外。

二樓墻上也長滿藤蔓，裸露的磚塊懸在半空，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劉金山說：“吳天寶還是很有眼光。這房子不管多大的雨，屋后沒積過一回水?！?/p>

多美說：“他也沒虧待你，好歹建了棟房子吧？”

“那是給我建的嗎？是給你和你媽留的，他知道，只有房子我?guī)Р蛔??！眲⒔鹕阶猿耙恍?，“帶不走我能炸?！?/p>

多美心一軟，差點說出當年失火的緣由——如果她不把面條藏起來，劉金山就不會自己下樓買面條，不下樓就不會忘了關火，煤氣罐也就不會爆炸。她猶豫幾秒，沒說，說了又能怎么樣呢？

多美說：“要不還是回縣城吧，你縣城不是租了房子嗎？這都危房了?！?/p>

“簡單修一修，比縣城租房強多了。”

“你拿什么修？錢呢？”

“我有的是辦法?！眲⒔鹕讲[著眼睛，看了看那個大窟窿，“以前能掙幾個錢的時候，不知道往外散了多少?！?/p>

“現(xiàn)在倒是明白了?！倍嗝类洁煲痪?。她不想提的是，她高考失利后想上個?？?，劉金山嫌學校太差不愿給錢，那點學費對他當時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后來他們班上幾個念?？频模厴I(yè)后都分到了工作。

劉金山在老街轉了一圈，沒碰到一個熟人?？赡苁钦形?，也可能都搬到對面去了。當年的裁縫鋪現(xiàn)在成了襪子店，守店的女人見劉金山站在門口，把“襪子十元三雙”的紙牌子往前挪了挪。劉金山問：“你是外地來的？”

“山上搬下來的?！迸苏f。

劉金山走回來后，多美告訴他：“前幾天我碰見她了，在醫(yī)院。她看著很年輕，應該過得很好?！?/p>

“她肯定會過得好?！眲⒔鹕秸f，“你媽走的時候，她跪在床上給她量尺寸的樣子，我到今天都記得。那身旗袍真是合身，是你媽這輩子穿得最好看的衣服?！?/p>

兩人看著裁縫鋪，好一陣都沒再說話。

“走吧，去吃飯。”多美說，“找個遠點的農家樂，吃完了再給你送回來。”

“你帶司機和苗苗去吃，我不餓?！眲⒔鹕秸f，“我上樓待會兒?！?/p>

“搞什么啊，以后還不夠你待的？走吧?！倍嗝勒f。

“我真不餓。”劉金山說，“你們走吧，別讓司機老等著?！?/p>

多美真希望他是故意賣慘，演戲給她看，她希望他還跟之前一樣混蛋自私。多美在他旁邊站了會兒，把手機余額里的錢轉了一大半給他，應該夠他簡單把房子整一整了。

她拉著苗苗上了車，劉金山站在車外，一張臉被太陽曬得皺巴巴的。多美說：“有事給我打電話?！?/p>

“曉得了?！眲⒔鹕綌[了下手，不耐煩的樣子。

“去哪兒？”司機問。多美扯了幾張紙巾堵住眼睛，“往回走吧?！?/p>

快到縣城的時候，多美的電話響起來，是水果店打來的電話，讓她明天下午兩點去面試。

“好的好的。”多美一激動，話特別多，她沒察覺那頭已經掛掉了，還在繼續(xù)說著，明明臉上掛著笑，卻滾出幾大顆眼淚。

苗苗靠著多美睡著了。多美抱緊她，此時此刻，她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好好看看窗外的風景。

責任編輯 晨 風